那是一只看上去金光闪闪的碗状酒杯，它被静静地供奉在神圣的神龛上。神龛两侧的鸳鸯香炉里，终日香气袅袅。早叩晚拜，一日三拭，是她雷打不动的仪式。每一次洗手焚香，她的纤纤玉指隔着柔软的绸绢，轻轻拂拭过金杯凉丝丝的杯身之时，那个惊心动魄的上元夜，就像缤纷的焰火一样在她面前灿然绽放。
　　那一夜，是她嫁入夫家后的第一个上元夜，皇城东京变成了一座沸腾的不夜城。御街两旁，花灯焰火照得整条街流光溢彩、亮如白昼，鞭炮声、鼓乐声此起彼伏。天子赐酒，赏月观灯，听曲狂欢，与万民同乐。她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上元节，更没有那样放纵过自己。她多么感谢带她偷偷溜出来的夫君，又纵她像男子一样豪饮。原本就没有酒量的她，早已被满街的酒香给熏得半醉。她不知怎么就拿起了那只金色的酒杯，接着被卫士们带到那个身着黄袍的男人面前。
　　“大胆贼妇，胆敢偷窃皇上的御赐金杯，你可知罪？”直到那时，她才从五里云雾里“扑通”坠地，冒出一头冷汗。她回头，寻找带她出来的夫君。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哪里去找那张熟悉的脸？她的目光，落在面前那个男人的脸上。他是当朝天子，万众仰望的大宋皇帝赵佶。如果不是那只惹祸的金杯，她一生可能都走不到他面前。那会儿，他就坐在那里，满面红光、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与她想象中的帝王完全不一样，他看上去竟是那般儒雅又和善，像千百盏花灯中一枚温煦的太阳。
　　那一刻，她忽然就不怕了，她要给自己一个机会：灯火楼台处处新，笑携郎手玉街行……归来恐被儿夫怪，愿赐金杯作明证。没作任何停顿，她一口气吟诵了一首《鹧鸪天》。她此前没见过天子，但她知道他是个爱诗文、懂风月的风流天子。
　　吟罢，她怯怯地低下了头，心再次擂鼓一样狂跳起来。“好！再来一阕如何？朕可赦你无罪。”天子笑了，他甚至开心地拍起了手掌。
　　“桂魄澄辉，禁城内，万盏花灯罗列……假王金盏，免公婆责罚臣妾。”她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是如何被带到这里来，也不再去想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吟诵一回。那些她平日里只能和夫君在闺房中打情骂俏时才有机会吟诵的词句，第一次有了夫君之外的听众与欣赏者。酒早就醒了，腮边红潮还未褪尽。眼波流转之间，“咚咚”狂跳的心儿已渐平静。那个男人满脸的驚奇与赞许之色已经告诉她，她无恙了。
　　她不但没事，还像一位战场上凯旋的将士一样被卫士们簇拥着护送回家，连同那只御赐的金杯。那只金杯，就从那一夜被她供上了自家的神龛。她希望它会如在那个上元夜时一样，做她，做他们一家人永远的保护神。
　　可她很快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醒处，哪有繁华的上元节，只有失色的山河在呜咽。异族铁蹄，嘚嘚南下，泱泱大宋之君，竟然丢下他的臣民，仓皇逃命去了。她的夫君，早已殒命疆场，公婆皆已病故。
　　“少奶奶，赶紧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的贴身小丫鬟已经来催了好几次了，语音里已带了明显的哭腔。她没动，如雕像一般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发呆。不用出去，她也知道，曾经繁华的城已成一座无主的空城、乱城。“走，能走到哪儿去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且走吧，赶紧逃命去。”她没回头，只缓缓抬起右手，将头上那只燕钗取下来，“一点心意，你带上吧。”小丫鬟抹着眼泪接过那只燕钗，轻轻退下。
　　“当啷——”，小丫鬟还没走出院门，就听到屋里传来那一声脆响，随后是少奶奶的一阵骇人地狂笑：“哈哈，金杯，原来不过一只镀金的泥杯……”
　　编辑/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