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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张承志头往后仰,身子从椅子上滑下一截,学着50年前在内蒙古草原插队、牧民们开会时横躺竖卧的姿势。
“发言的人坐起来说,听会的人就在蒙古包里东倒西歪地躺着,‘二流子’一样。这种‘散漫’也是一种魅力,体制在那个地方是最薄弱的。”他不紧不慢地说,声音厚而沉,“习惯了和最底层的牧民交朋友,习惯了他们的语言、作风和散漫的口气,再看绷起脸来‘官僚’的那一套,我很不喜欢。”
碰到“不喜欢”的,他有很强烈的峻拒感。和张承志相交多年的青海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戴发望用了“峻拒”这个词,“他的犀利、深刻,不给自己留后路,会冒犯好多人,但他不惜冒犯,不会因为语境的压力退缩、放弃。”
1991年,学者赵园在一篇评论文章中,将张承志的写作称为一场“孤旅”。这个凭借《黑骏马》《北方的河》在“新时期”登场时即锋芒毕露的作家,始终与那个主流的文学圈子若即若离,并最终分道扬镳,“在同代人纷杂的话语之林中独行”。
两年后,摄影家肖全把这种“孤旅者”的形象,定格在一张照片上,张承志站在马路的人行线上,引得身后戴墨镜的男人侧目望过来。拍过多半个文化圈的肖全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骨骼和眉毛,“让你想到古代的起义军领袖”。更多的人联想到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2007年花城出版社出过一套3册的《张承志自选集》,封面是他的照片,两颊凹陷,目露精光,两道浓眉几乎连成一线,看过的人都说,真像三岛。
张承志说话时,记者观察他的眉毛,相比以往疏淡了不少。他穿一件深紅的毛衣,衬衫翻出领口,是钴蓝色。这也是他新书的封面颜色,幽蓝中嵌着一幅油画,是他1994年前后从日本回国时画的,“一艘阴郁背景下的小船正扬帆起航”。左边是他用毛笔题写的书名:三十三年行半步。
启蒙的历程
书出来了,张承志还沉浸在“疯狂的快乐中”,微信发到手疼,“每天晚上疲乏得有点要病的感觉”,女儿不放心想跟着来,怕他兴奋得摔跟头。
作为编辑,戴发望能理解这种“狂喜”背后的艰难。“他的一些重要文章,都是几个月、甚至几年写出来的,写得极其扎实,读大量的书,再去实地考察,字字句句斟酌,没有闲篇闲话。哪怕把稿子交给我们,他还要一遍遍地改,细微到一个标点的用法、一个引文的核准。”
张承志:作家、学者,1948年生于北京,穆斯林。1968年在内蒙古乌珠穆沁牧区插队。197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1981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并获历史学硕士。代表作有《黑骏马》《北方的河》《心灵史》《鲜花的废墟——安达卢斯纪行》《敬重与惜别——致日本》等。
“新知刚汲起一桶,丰满才稍露风貌。” 3年里,从伶仃洋到扬子江,从鞑靼海峡到麦加,重温白求恩,释读《古兰经》,张承志越过一道道思想的隘口,如半生里一次次翻越穷山险坂。“关键在学习,人有没有生命力,要看在年岁大了还能否学习。”他说,“我今年70岁,但自我感觉,好像还是当年蒙古草原的那个知识青年。”
《三十三年行半步》中有一篇《达林太的色赫腾》。“达林太”是蒙语的“七十岁”,“色赫腾”则是上世纪60年代蒙古草原脍炙人口的专用语——知识青年。这是一首张承志重新填词的蒙古民歌,唱的是种种“不能忘”的记忆:带着慈祥身影远去的母亲、给予后心脊背力气的父亲、灾年里赠予牛粪的邻里老太婆、脸上冻疮黑颜面的朋友,还有乌珠穆沁草原造就的自己的历史。
1968年夏天,张承志扒车混迹于正式被批准的知识青年队伍里,前往内蒙古东乌珠穆沁旗插队。秋天,他住进牧民家里,取蒙古名字吐木勒,从此与额吉(母亲)一家结下多年的情分。
张承志回忆内蒙古草原的劳动生活,最难熬的是秋天的淫雨,“哪怕穿着雨衣,从靴子到膝盖,身上也全淋湿了”。蒙古包里的被子、毡子、生火做饭的燃料也是潮乎乎的,在这种季节,“要是有人送上一簸箕用口袋包着的干牛粪,就像雪中送炭一样,是最高尚的行为”。还有零下40摄氏度的冬天,出牧时骑着马或骆驼,羊一旦稳定下来在寒风中吃草,“就让骆驼横着卧下,北风刮过来,人躲在骆驼南面,贴着它躲一会儿。”
相比在农村干活,游牧生活别有一种魅力:“辽阔的草原,飞驰的骏马,男人女人鲜艳的袍服,苍凉的蒙古歌,种种色彩给人强烈的吸引。”“对于一个城市的中学生来说,不仅是被抛进了一个沉重艰苦但不见得是枯燥无味的劳动中,同时也被带入了一个充满魅力的世界。对中国人来说,在自己的人生中遇到浪漫和自由,这是件大事。”
更重要的事,在于习惯了一种底层的立场,进入了一个他者的文明。以没上过学的牧民为老师,张承志学会了蒙语的第一批单词。“蒙古包里的所有东西,锅、勺、帽子、眼镜,一样样指着问,用汉字记在本上,一边骑马一边背。”
1970年,张承志在汉乌拉大队游牧小学做“巴赫西”(教师),自己印了一本薄薄的“乡土教材”,教孩子们学习蒙语的“白头音节表”。灰旧的毡包在草原上“巡回教学”,小孩们从四面八方跑来,每人一把炒米和一小块砖茶,白头表念累了就在雪地上摔跤。后来,学校转入定居和住宿制,张承志就带着孩子们种萝卜、拾羊毛,在草原夏夜的小学大炕上听他们讲那些“押韵的好故事”,识破他们的种种“黑话”……
42年后,张承志写下这篇《启蒙的历程》——他作家生涯里最长的一篇散文,2万多字,“咬着牙,慢慢地叙述”。“这里面充斥着蒙语本身的故事,有大量的语言资料,大学的知识分子、蒙古研究专家也未必懂,因为它是活泼生动的、真正的母语,而且是从儿童嘴里说出来的。” 这篇文章收入了他去年出版的文集《汉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