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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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骗了所有人,甚至尝试着自我欺骗。
  但关于这一切的记忆,还是像坏了按钮的闹钟一样,会在某一刻突然响起,永远也停不下。

1


  不知多少回,在被人问起自己是不是独生子时,我会猛地屏住呼吸。
  “是,家里就我一个。”我总是这样回答。眼睛盯向脚尖,鼻翼上下收缩,有时甚至忍不住落荒而逃,冲到厕所把脸埋进冰水里。
  我没法忘记,自己曾有过一位哥哥。
  年龄大我几岁,已不大记得清楚了。想必不是一两岁的差距。记忆里我总是杵着下巴仰着头看他瘦高的身子。但说到底,我和他终究是同一时代的人。四五岁往上,八九岁不到,都是差不多的年纪。
  亲兄弟俩,印象里,我却从没听过别人说我们像。要我说,也的确不像。个儿高是一方面,他的目光也总比我看得高些、远些,总去望些我望不见或者不敢望的东西,而且仿佛的确能瞧见些什么。
  简单点说,他的眼睛里有光。仰着望去,更觉如此,以至于从额角到鼻翼的一条线上,恍然在眼神的沐浴中,活跃出生命的悸动来。我难得从等高的位置瞧过他的正面,如今也记不太清了。不过想来,那一种不自觉的流露,是无论何时都熠熠生辉的。就和初升的晨日一样,不需多,只几缕照进窗里,似乎整个世界都霎时光辉起来。而我却无论如何也生不出那光辉灿烂。几十年过去,我还是没在哪一个青年人的面容里瞧见过那样的光采,甚至于走到街上,多少壮实的肩膀从跟前走过,眼里也只有黯淡的灰色徘徊不定。

  同一个爹娘生下,何以有这样的分别,我至今也想不明白。父母亲也想不明。有时一家四口走在院子里,熟人撞见了,也瞧出哥哥不一般的气质。脑海里琢磨半晌,几十种词语扭曲纠缠,到出口时,却全都粉身碎骨地落回肚里,只得使劲地一下一下拍着哥哥的肩膀。
  “好,这小子,好。”
  对我,往往无话可说,最多摸摸我的脑袋,以一种怜爱的姿态。虽然不大放在嘴上嚼,但多少,父母亲是对我有所失望的。哥哥的那种神采,他们或许也瞧见不多,但似乎认定,有出息的孩子便理应是这样的气质。这不是无理无据的胡言,至少哥哥从小便懂得独立地做事——起床知道叠被,餐毕知道洗刷,冲凉结束知道顺手把袜子搓好。甚至用剩的零花钱,他也用铁皮盒子一枚枚码着,而不是像平常孩子一样,拿到手便换成糖人,要么就满屋子随处扔。这不免给人一种错觉,似乎把这幢房子交给他一人,他也能安然地生活下去。他们给我读哥哥读过的书,让哥哥带我出门,晚上也睡在一间屋里。他们觉得,似乎这样,我也渐渐会变得如此。事实是,他变得越来越像个哥哥,而我,仍是个长不大的小弟。
  父母亲都在中学教书,哥哥也在那里读——那是县城里最好的初中。我那时只是刚刚入学的年纪,返家时间早,父母亲又常需备课,于是经常是哥哥放学后绕道来接我。一旁是瘦高的身影迈着步子走着,另一边,我一会儿低下身去拾捡,一会儿又蹦跳着想去捉住头顶的空气。有时斜落的余晖洒下来,路上一片金黄,一切都在抚触与笼罩下凝固,我俩的背影也仿佛冻结成一幅暖色调的油画,凹凸有致地摆着。题名的话,也许会写下《落日父子图》一类的名字,却如何也想不出,画面里的两人竟是不折不扣的亲兄弟。他话不多,但也常常同我开玩笑,有时也带我在路边买点弹珠之类的小玩意儿——都是从他的铁皮盒子里拿出的钱。不少时候笑得歇不住,脸都涨起来,露出湿漉漉的潮红色,加上西落的太阳一照,身上暖暖的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时候哪有什么忧愁可言呢?只管笑、笑、笑个不停罢了。
  我挺中意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光。其他人或许多少都想让我变成哥哥那样,但那时,我全没有想过,当然也不嫉妒他。
  在他身边当一个快乐的细佬,就这样活着,挺舒服,挺惬意。
  从学校往家去,途中有一处岔路。哪一边都通畅无阻,但是向左要穿一段树林,父母亲从不许我们往那儿走。天黑后,太阳闷声地隐匿起来时,遥远地能从家里看见那片森林。暗暗地,沉沉地,无声无息。似乎潜进去,就坠入到绵绵的星空里,随时都会飘远到某处,变成另一座无声无息的林。我当然想过一头钻进去,但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哥哥把我带到那儿的,在某个放学的午后。
  那是极普通的树林,印象里,兴许连威猛些的树都没几棵。但毕竟是孩子,看什么都大些,都精彩些,小小一片林便足以拥有无止境的乐趣。草地比别处更软,也更温润,哥哥整个人陷着,仿佛已熟睡过去。我学着他,把脸埋进草叶的怀里,安安静静地趴下。叶尖十分嫩,全没有硬生生的刺痛感,反而如同被什么包裹住一樣,轻轻地抬起我的下颌,柔柔地蜷在我的脸上。仿佛漂着,在浪花的轻拂里,上升,下落,而后渐渐趋于平静。一切似乎都浸入了一壶泡开许久的浓茶里。耳畔默然静谧,心里无声无息。
  “听。”是哥哥的声音先将这沉默化开,“仔细听。”
  话音落,又是一阵无声。我用力地拉扯耳背旁的几处筋肉,想让声音就此瞧见我的努力。无济于事,仍是半点声音都无。
  “听不见?”哥哥发问道。
  我失落地摇头,抬起身子望向哥哥。他也坐起来,盘起腿,更显出瘦高的模样。
  “总有一天你会听见的。这整片草地的呼吸,泥土深处的心跳,一顿、一顿,每一停都让人惊艳到窒息。”他望着远处天边几十秒也不动的云,像吞云吐雾般说出这番话,“当你的身体和这自然彻底地相融的时候,当你明白自己的内心应该归向哪里的时候,你会听见的,会听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眸,在话音落下的一刻,似乎骤然亮了起来,散落下几许星辉,滴落到草地上。我虽然不全明白,但仍觉出其中的些许深蕴,以至于浑身微微地颤抖,末了竟打了个寒颤。
  返屋的时候,已是傍晚光景——哥哥爬到了林子角落里不很矮的一棵树上,花费了些许工夫才平安地下来。似乎原本,他是想拉我上去的,否则也不至于带我来这儿,但我却始终闷着,不肯上前。   “来吧,”他向我发出邀请,眼里的光投在我的脸上,“我常爬的,结实着呢。”
  我仍一声不吭地杵着。抬头,一片灿黄的绚烂里,那树梢是我永难企及的高度。
  “爸妈不许我们爬树的。”我拒绝道。
  “的确。”哥哥边说着,两只手已拽着胳膊粗的树枝,“的确不许。”而后,他便一句话也再没说,只一步步,沿着树干生长弯曲的方向向上,耳边唯有蹬踩着树皮的声音传来,像撕裂着皮肤的呻吟,一点一点地在空气里侵蚀。偶尔,几小块脱落下来,蜷着落到我脚边,在无人问津的境地里失去了呼吸。
  当哥哥从高处向下高喊的时候,我才恍惚意识到他已爬到顶端了。
  “喂,你瞧那落日!”他指向的地方,焰红的光正在从视线的彼侧消失。光明被吞噬的时刻,从高处望去想必更为壮观,“不许,难道就不去寻了嘛?”
  想来,当时我也是听不明白的。何止当时,直到如今,我也丝毫想不明白哥哥何以在当时的情景那般的年纪说出这样的话。我只是清晰地记得,那个驾马般骑在树梢上,鼓起胸腔冲着落日高喊的影子,那个露出半边牙齿笑着的少年,是我的哥哥,再也见不到的亲哥哥。
  到家时,早过了开饭的时间,桌上的菜奄奄一息地吐着最后几丝热气。谁也没有发火,父亲心平气和地问哥哥我们去了哪里,眉宇间和往常毫无分别。
  “很远很高的地方。”
  “很远很高的地方?”
  “对。”哥哥应道,眼睛望向窗外的某处,仿佛极远的地方。我瞧见,在那玻璃的倒映下,一闪而过的,是哥哥眼中的一粒星光,有棱有角的一粒。
  那晚,饭桌上出奇得沉默。每个人都闷头吃饭,把脸埋到碗里,一声不吭。我也不敢出声,偷偷地抬起头,偷偷地望。
  我看见,哥哥泄出碗沿的笑容。

2


  事情发生转变,是在哥哥读了高中之后。那时我大抵上还在读小学。虽说一直是边玩边学地过,但他的成绩一直拔尖,考进县里的一名高中,并非什么稀奇事。学校是寄宿制的——那时的高中大多如此。周日回家,坐上大半日,傍晚又要往学校回。经常地,他还是带我到那片树林里去,吹风、爬树、倾听大地。我依然什么也听不见,也不敢抓住过头顶的树枝,往上荡去。但哥哥觉得我行,按他的话说,需要一把钥匙,严丝合缝地与我相配,而后一切便豁然开朗了。
  某个周日,大约是开学后的数星期,哥哥从学校带回一封信。是县中的老师写的,要父母亲亲自看。他们说,哥哥从入校以来,一节自习也不上。到了傍晚,太阳将要落下的时候,他便一个人悠闲地逛到操场,躺在草地上动也不动地望天,有时也拿几本诗集,凑在月光下静静地读。好几次,他甚至徒手徒脚地爬到半楼高的树上,有一回甚至惊动了门卫,误以为校园里进了贼,拿着电筒在树下围了起来。班主任管不了,年级组长管不了,校长都亲自同他交谈几次,可转脸隔日,白皎皎的月光下仍有他悠闲的身影。他们建议父亲,带他到医院去做检查看看脑袋。
  “自习课关在教室里,呼吸着污浊,做些无用处的功课,我觉得没一点用。”哥哥说。
  一旁的母亲痴愣愣地看着哥哥,一言不语地揪着披肩的头发。父亲红着脸——印象里,只有在过节的酒席上,嚼着猪头肉时,父亲的脸才会涨成如此模样。
  “那你说,晚上出去,像痴线一样乱逛,爬树,就有用,有用了嘛?”痴线是当地白话,差不多就是精神病的意思。我头一回见到父亲同哥哥这样说话。他倒是常常这样骂巷门口的烟鬼。
  哥哥没有回答——他没有将几年前说给我的那番话说给他们听。他绕开木讷震惊的父母,将眼神透过薄玻璃的阻隔,投向其后的万重深渊。笑容——那晚碗后彻头彻尾的复制品——连同眼眸里的光一齐,反射到我的眼里,在经历了几次不易的碰撞之后,悄无声息地落入脑海,而后沉没。于是我至今都记得一清二楚,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和缝隙间狡黠的牙,一旁因失去理智而大喊大叫的父亲和不知所措而默不作声的母亲,以及正以低视角仰视这世界的我。我不知道孰对孰错,我只晓得,在那之后的傍晚,树林里草地的呼吸,我似乎渐渐听得见、感受得到了。就像撕去了幕布的一角,一点点光漏进来,整个世界也灰蒙蒙地开始变亮。
  他们都说,哥哥变了,被马骝精上了身,还请来法师做法驱鬼。但我知道,哥哥还是那个哥哥,根本不是什么痴线。他一直在寻一样东西,也许寻到,也许没有。而他希望我以后能寻得到。他相信我终究能寻得到。
  父母亲再不拿哥哥要求我了。相反地,他们命令我不许和他接触,穿衣也好睡觉也好,处处都不许学他,样样都与他不同。甚至连吃饭,都要将他赶到角落里去,端一盆破旧的瓷碗,躬著腰,竖起肩骨,像一只落单的野狼。有时不得不全家出街,父亲总把我和哥哥隔开。以往常常夸赞哥哥的路人,如今瞧见他眼里的光,都像见了瘟一样躲开。我试着望过去,看向哥哥的眼睛,见到的仍是充盈着的渴望,分毫未减。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是哥哥变了,还是这世界焕然一新。
  往后,父母干脆不让哥哥回家了,整周都住在学校,父亲每周末去帮他打理衣物——次次都是心平气和地去,愁眉苦脸地回。再后来,连周末那一次都省了。哥哥的自理能力强,他们就隔几个星期去学校看看,其余日子里,就全当哥哥不存在一样。学校大约也发现,哥哥除去这异于别人的地方之外,似乎人畜无害,甚至成绩仍在前列,于是也再没有什么信件送来。
  信不来,哥哥却来。每周日搪塞些借口,溜出门,同哥哥在树林相见,这几乎成了周周不变的事。躺下来,在温暖的草地上侧耳倾听,我已能感受到淡淡的鼻息喷涌在我的胸口,随之渲染成一团模糊的雾,在光线里渐渐淡去。我也学着开始爬树,在粗糙的树皮表面摩擦脚掌,发出沙砾滚动的声音。也有时候,我们什么也不做,就那样坐着,谈天说地,遥望宇宙。
  “你觉得我是痴线嘛,细佬?”有一回,哥哥这样问我。
  我撑着头,想了想,随后轻声地回答:“如果你是,那我现在,难道是想做一个痴线嘛?”   于是,两人爽快的笑声蹭着天地的交界处,就此散开去了。

3


  后来,哥哥带来一个女孩,和他一样瘦,一样寡语。他说,他们是在树上认识的。我不相信,这么瘦的女孩,像纸片一样,在树上会被风吹走的。事实证明哥哥没有说谎。她甚至爬得比哥哥还快几步。两个人在树梢拥吻,我在树下害羞地注视。她没有被吹走,因为哥哥正紧紧地搂住她。
  三个人一起的时候,坐下来畅谈的时间就更多。哥哥开始说些我没听过的话。他说他要去塔尔寺朝拜,要去大漠里骑三整日骆驼,骑到腰酸背痛。还有维多利亚港,他要跳进去,当着全香港的面,在里面洗澡、揸水,为所欲为。他要去一万个地方,然后写诗,把一路的见闻写成一万首诗,用一万种不同的意象,描绘一万处迥然不同的景色。他掐指算了算,得,就用上一万年,不多也不少。说这些时,我发觉哥哥的眼睛变得格外亮,远远亮过以往任何时候,亮过星月,亮过我见过的一切。同样亮的还有那女孩的眼睛,只要望向哥哥,哪怕一眼,也会散落下沉溺的光来。每每那時,我都觉得她像天仙一样美丽,迷人得像一个传说,一个幻想。
  简直一触就破。
  女孩的父亲发现,自己的女儿竟然成日和班里的痴线走在一起。于是逼着她换班,走读,拿一把锁牛棚的大锁把她关在屋里,半步也离开不了。他要把她的脚捆起来,捆得结结实实,捆一个谁也解不开的结,他这样说道。那学年结束的时候,听哥哥说,女孩要转校了,转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还说,现在,他要做一个加法,要去到一万零一个地方——女孩转走的那里,他要第一个去。
  可这个加法终究没能做成。在那个凉爽秋天开始之前的某日,一个淡淡阳光洒落的午后,被捆住的女孩从家里一跃而下,在风中绽开了一朵烟花。我早说过,那样瘦的女孩,是会被风吹走的。我愿意相信,她的确是被风吹走,随后,会在某一处安然降落。那里,也有草地,也有树林,一样的,也有哥哥和我。
  往后,哥哥再没有在周日的午后见过我。在四季的阳光下,我去树林的次数愈来愈少。常常,我会在梦中梦见那个女孩。她在屋顶冲我笑,笑得我惊醒过来,嘴里喊出哥哥的名字。我知道,哥哥一定在某处静静地看着我,在阳光下,在空气里,在流动的生命中,无声无息。
  父母亲眼里,我是个越来越讨人欢喜的孩子。他们喜欢我的乖巧,喜欢我从来不反抗的顺从,喜欢我从不会发光的眼睛。直到某日,我惊人地发现,镜子里自己的眼中,竟也发出了光,淡淡的,却也充满着渴望。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开始戴眼镜,啤酒瓶底那样厚重,什么光也透不过去。我把自己埋在后面,藏匿起来,不露声色。与其让他们捆住我,不如先搭屋建棚,把自己缩在里面,等某一个契机到来,再破巢而出也为时不晚。
  我在等哥哥回来。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坚持到那一天——屋里的温度让我昏昏欲睡,我觉得自己就快要陷入沉睡,不再醒来。

4


  再一次听到哥哥的消息,是在几年之后了。他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升去大学,而是拿着他从小积攒零钱的铁盒,形单影只地去完成他一万首诗的梦想。走之前,他在我的窗口留下信,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离开。就像当年他在树下向我伸出手时一样,我疑惑地犹豫了。我顺从地生活在暖房里,没有风吹雨淋,当然也没有远方的风景。我不想再去冒险,我已满足于眼下的生活。信被我窝成团,扔到流浪猫聚集的垃圾堆旁。它们抖抖身上糜烂的皮毛,对我发出不怀好意的叫声,用眯成缝的眼睛盯着我。
  我捂住耳朵,落荒而逃。
  我真的,把自己锁在自己搭建的屋里,再不出去了。温暖的空气,沉默的灰尘,摇摇欲坠的灯泡,一觉不醒的我。
  哥哥也时常给家里写信,有时用信封装着,有时只单单的一张明信片。父母亲不拿给我看,自己也不怎么读,总是寄来几日便没了踪迹,也许是扔了,也许是掉到哪儿的角落里去。我突然觉得,哥哥是整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唯一理解他的女孩摔死在了水泥地上。父母从来都把他看作痴线。而现在,哥哥唯一的我,也将他完全地抛弃了。
  父亲病倒,是在我高三的那个秋天。那过去的几年,没有人提起哥哥,全世界都把他遗忘了。我也只有在偶尔几个心血来潮的周末,在那片树林的拥抱里,才会想起哥哥,想起过去的林林总总。也有时,当我摘下眼镜,眼里越来越淡的光掠过,我也会突然忆起哥哥的模样。
  父亲生病后,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去过树林了。他病得很重,奄奄一息,僵硬在床上,连说话都费很大力。一连几日,他都吃力地呓语着,说着令我吃惊的话——他想见见哥哥。可我们哪里能找见他?于是,可怜的父亲,气得几日都吃不下东西,浑身淌满了冰凉的冷汗,连呻吟的力气都彻底失去了。
  父亲到死都没有再见到哥哥。收拾遗物时,在父亲的房内翻出一个木盒。里面密密麻麻码着的,全是哥哥这些年寄来的信。
  我没有读。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读。我觉得,哥哥或许也不希望我读。它们的宿命或许和哥哥一样,注定是被遗忘,而后消失。
  不知是否因为某种不可预言的巧合,父亲生前同母亲选中的下葬地,竟在那片我已渐渐陌生的树林。人们在那片草地上聚拢,沉默着一言不发。倘若蒙上眼,恐怕谁也不能确定自己同现实之间的间距。父亲静静地躺在那儿,躺在我和哥哥曾经倾听呼吸的地方,不动声色地没有了呼吸。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没有哭,没有笑,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我像看一段木偶戏一样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唯独看不见自己。或许我也只是一只木偶罢了。被人用线提着,抬起手,放下,又抬起,又放下,无知无觉。在人们把我遗忘的时候,我就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地站着,无所适从。
  某一瞬,毫无预兆地,我僵硬的手臂移动,冰冷的身躯转向,似乎有人在背后提起了我的木偶线。但一切又似乎不同——极远极深处传来了轻轻的呼吸声,而后越来越清晰,在耳边回荡不止。在人群看不见的地方,我竟攀上了那棵树,用我平生不曾有过的力气,爬上了那我一直遥不可及的树梢。每一步,我的手掌都嵌到那树干的深处,刺痛的血流出来,和大树的汁液混杂,变得不安而浓稠。当我攀到顶处时,手掌沾满血迹,但感觉不到疼痛。
  我不知道我为何要上来,直到背后有人轻轻地唤我。
  是哥哥。蓄起胡须,留上长发,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眼里的光,同几年前相比,似乎更沉稳、更明媚。
  我一声不吭地摘下眼镜,露出我大概早不发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脚下的土地。
  “哥哥,”我有许久没有开口这样叫过了,“你会不会怪我。”
  他没有回答,嘴角扬起四十五度,淡淡地笑着。眼睛里的光芒,在一片沉默里毫无预兆地凝结。那一刻,一切光骤然聚成了一滴星辉,而后无心地滑落下来,消失在脚下刮过的风中,无影无踪。哥哥用他黯淡的眼睛望向我,我第一次看见了它真正的模样——普普通通的眼睛,普普通通的目光,彻头彻尾的普通。哥哥缓缓举起手,示意我朝背后看去——太阳,就快要落山了。
  远处落日的殷红洒落,正照在葬礼聚集的人群处,照在父亲的肩上。呼天抢地的哭声里,父亲像一个用旧的木偶,被放回到灰尘满落的盒里。盖子盖上,一切都暗下来,一切都没了声音。盒外的哭声也好,阳光也好,都被薄薄的一层阻隔,割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想,我恐怕哪一个世界也理解不了,也承受不住。我突然觉得,似乎夕阳的光景并不那么有趣了,我甚至觉得,哥哥指给我看的,不是太阳的沉没,而是父亲的落日。
  一回头,空空如也,哥哥已不见了踪迹。
  阳光已快耗尽了,最后的几缕照在我的身上,冷冷地,觉不出暖意来。我悄悄地张开双臂,朝树梢前走去,离落日近些,当然照得也更暖。我闭上眼,却和睁着时没什么区别,我感到一阵精疲力竭的愉悦。
  也许,此情此景,应该放一束烟花来庆祝吧,我微笑着,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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