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疯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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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么也想不到,几个月不见,叶志远居然疯了。
  是的,疯得突然,没有预兆。叶志远穿着花内裤在公园嗨舞,蓬头垢面,短发松针似的笔直。旁边的人送来不少冷嘲热讽。啧啧,看好戏喽。瞧他平日里那副清高的样儿,没想到也有今天呐。
  只是,这些并非我亲眼所见。而是从顾曼嘴里听来的。
  一天下午,我走进一间怀旧酒吧。
  “没有人能做到容颜不朽,就像这怀旧的地方只能更旧。没有一首歌能唱尽所有的愁,只有唱着老歌的人欲哭还休……”
  酒吧里的歌手深情地唱着。我边听边左顾右盼。结果,我瞥到顾曼在吧台上,正捧着一杯杰克斯红酒发呆。
  她的脸庞犹如松田玉般光滑,一双黑水晶般的眼眸楚楚动人。只是,眼神空洞而忧郁。我走到她面前:“顾曼,是你吗?好久不见,你美得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哦,是你啊……这么巧,半年没见了吧!”顾曼说话时慢吞吞的,眼神还飘忽。
  “我刚回来,本打算得空去看你和志远,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你。最近好吗?”
  “就那样啊。只是,志远他,疯了。”顾曼说完,一口饮尽杯中剩余的酒。
  “啊?什么情况?”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曼眼睛盯着酒杯,无力地说:“也就十几天前吧,一个邻居打电话叫我快到公园看看。我赶了过去,看到他……”顾曼晃了一下酒杯,叹了口气,继续说,“看到他呀,只穿了个内裤,扭来扭去,尖声浪叫着。一圈人围着看笑话。唉……”
  “那后来呢?”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被公园保安带走了。回家后他还是疯疯癫癫的,一直没好。”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怎么会呢,他还算稳重吧。”
  “你看到他的时候,也许就明白了,我得先走了。”顾曼说完径直离开了酒吧,留下我独自买醉。
  第二天上午,我来到叶志远家。墙角的迎春花在白雪覆盖中倔强绽放。顾曼在院中养的玫瑰、蔷薇、芙蓉早已枯死,只剩花枝,不见花红。整个院子如一张白纸般平整。从院门到厢房,路上没有一个脚印。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我没有找到志远,他的电话也打不通,只好打给顾曼,才知道她也很多天没有见过志远了。我和顾曼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
  晚上回家路上,路过一个小超市时,恍惚间看到马路对面有个中年男人蹲在地上,旁边还摆着一个脏兮兮的铁碗,感觉就像春天花园里的枯枝败叶,无人怜爱。我走近些,确认那人是志远后,立即打电话给他的妻子。
  其实,说顾曼是志远的妻子已经有些勉强。一年前,顾曼向他提出离婚,两人便已分道扬镳。之后另一个男人追求顾曼。那个男人双亲已故,还丧偶,养马为生。半年前,顾曼搬到那个男人家中。有人会觉得顾曼是贪图男人的钱才始乱终弃的。但我觉得,顾曼不像是重财轻义的人。
  志远的日子过得兵荒马乱的,不是跟人喝酒赌博就是跟人打架斗殴,偶尔还沉迷于作画中。别说,他画得惟妙惟肖的,挺有天分。也是这个原因,我和他一直交好。我好心劝诫他不要这般糜掷生命,他却油盐不进,自甘堕落。
  聽志远说,他和顾曼是在情人湖边认识的。那个傍晚,风很凉。志远穿着灰白色休闲装,手执画笔,懒散地盘着腿坐在草地上,潜心作画。顾曼从小就喜欢会画画的男生,当她经过时,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她观察到志远留着约十厘米长的头发,蓄着短髭,一双细长的睡凤眼,满目星光,惹人心神荡漾。但志远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后来,顾曼鼓起勇气主动和志远搭话,索要了他的手机号码,他倒也来者不拒。次日,顾曼就约他吃饭……
  可以说,顾曼对志远是一见钟情。而志远对顾曼则是日久生情。
  刚结婚时,两人举案齐眉,你侬我侬。只是志远除了画画别无所长,也没个正经工作,偶尔帮人看看书店,或者在印刷厂当个临时工,诸如此类,聊以生计,还没有顾曼在美容院的收入多。借用一首打油诗来形容他们的婚姻就是:琴棋书画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他。而今诸事尽忘却,柴米油盐酱醋茶。
  据我所知,志远只赚到过一次大钱。一家广告公司需要给厨房设计一个动漫形象,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他用红辣椒、大葱、南瓜等食物设计了一个卡通人物,没想到产品负责人还挺满意。最终志远获得八千元奖励,相当于他三个月的收入。事后,他和顾曼还慷慨地邀我去饭店美餐了一顿。在饭桌上,顾曼笑着说,“我家志远是能赚大钱的!”听到这话,志远立马干咳了两声,端起酒杯,示意我喝酒。我也识趣地端起酒杯。
  几天后我听说他们两人大吵了一架。起因是志远花了三千多块钱为顾曼买了一个玉手镯。要知道当时他们家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没有空调,只有一个电风扇。电视是老式大肚子彩电,沙发是他们用木头,棉花和柱状大弹簧做的。顾曼看着手上的镯子,幽幽的绿,澄净如碧波,她的眉毛简直要拧到一起,大声呵斥:“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哪还有心思臭美?你,快去退了吧。”志远呆呆地望着她,撇嘴说:“要去你去!”顾曼嗤笑了一声。那一刻,顾曼就明白两人的婚姻已经出现了很大裂痕,除非有一方妥协,否则稍有日晒雨淋,便会四分五裂。
  顾曼在电话里听我讲了志远在街边乞讨的消息,刚开始是有些生气的。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说:“你也知道,他没什么亲人。还是得靠我把他接回来。”
  我松了一口气,赶紧回道:“是啊,离开你,他活不了。难为你了。”
  顾曼来接志远时,打扮得很华丽,穿着一条米白色和淡蓝色拼接的大风衣,戴着一顶硕大的英格兰风格帽子,脖子上还有一个月牙形的翡翠项链。顾曼缓缓走来,好像要对所有人宣示,她现在过得丰衣足食、光鲜照人。
  看到顾曼过来,志远突然像晴天霹雳一样猛颤了一下。
  “你……怎么?”她欲言又止。志远一语不发,眼神呆滞,身上穿着一件襟不裹腹的碎花小棉袄,那是多年前他母亲留下的。
  顾曼悄声说:“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也不嫌臊。还不快走。”   “顾曼来了,快打起精神来。”我拍拍他的肩膀说。
  志远讪笑着,傻傻盯着顾曼,直到她用力皱起眉头。
  顾曼拦下一辆车,我拖着志远一起上了车。汽车朝前飞奔,车窗外灯火通明,辉煌得令顾曼想哭。
  顾曼后来的男人叫江兴有,比顾曼大十岁。江兴有当然对叶志远心存芥蒂。两个人的日子才刚开始,房间里突然又多了顾曼法律上的丈夫,任谁都不痛快。
  “兴有,我怎么忍心看他在街边乞讨呢?要是有一天我疯了,菩萨心肠的你也不会不管我的,对吧?”上一次顾曼用这种温柔谄媚、娓娓不倦的语气对江兴有说话,还是因为他借钱给她。
  “你是你,他是他。咋的,你俩还穿着一条裤子呢?分不开了?”江兴有叉着腰,表情像个老板正在审核一份糊里糊涂的报销单。
  “不是分不开。他是个孤儿,怪可怜的。”顾曼依旧和颜悦色。
  “天底下的孤儿多了。再说,让他请个保姆,不就行了。”江兴有捶了捶自己的后背,顾曼赶紧迎上来,小心地给江兴有捶起背来。“找到保姆前,能不能让他先去楼上住几天,权当积福嘛。”顾曼摇了摇江兴有的胳膊,迂回试探。
  江兴有一把拉住顾曼,顺势把她搂在怀里,叹了口气说:“算了,我也不是铁石心肠。你对我好,我便留他几天。”
  顾曼犹豫了两秒,点头同意了。
  江兴有高中毕业后就在郊区养马为生,至今已经快二十年了。他的前妻在驯服一匹苏格兰纯血马时,摔下来撞到石头上不幸身亡了。顾曼到跑马场看比赛时,因缘际会结识了江兴有。他对顾曼百般殷勤,或者说死缠烂打。当时恰逢顾曼父亲病重,江兴有主动施以援手,用三万块钱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虽说江兴有多次以教顾曼骑马的名义,对她动手动脚,让她厌烦,但碍于恩情,她还是回应了江兴有的追求。当年离开的时候,她语重心长地劝志远去找个稳定的工作,重新开始。志远没有哭闹,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你会回来的。”
  两人尝试交往后,顾曼辞去美容院的工作,当起了家庭主妇。他们住在跑马场附近的小别墅里。那别墅是个小二楼,浅蓝色的墙壁,大红色的屋顶,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平房中格外梦幻出尘。
  顾曼和江兴有住在一楼,志远住在二楼。这样志远出门时,他们夫妻就能看到。
  对了,别墅院子里还有两个铁锅一样大的砂岩花盆。里面分别种着兰花和茶花。兰花的价格被炒得很高,像绿云、程梅之类的品种,一株壮苗至少两千元。和江兴有在一起后,顾曼终于有条件来实现养贵族兰花的心愿。茶花便宜,但不好养,通常是花苞易见,花朵难留。顾曼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养花上,细细打理每一根枝条,轻轻擦拭每一片叶子。兰花开时,舌瓣上有斑点,浅绿色的花瓣优雅醉人。茶花开时,气味芬芳,淡红色的花朵热情绚烂。对于顾曼,它们一个是春天,一个是夏天。
  白天,江兴有经营跑马场,顾曼偶尔过去帮忙。值得一提的是,江兴有的跑马场占地三千平方米,有赛马场、环形看台、游客服务区、马厩等。最吸睛的还是那几匹良种赛马。江兴有说它们都是从爱尔兰和伊朗买来的优秀纯血马,也不知道真假。这些马骨骼细,颈又直又长,尻长,四肢也高长。肌肉一长条一长条地隆起,关节和腱边缘明显。身上的毛多为骝色和栗色,也有黑色和青色。两个月后,顾曼才一一认清它们,还精心地给赛马起了新名字,比如绝影、闪电、一身栗、玉花骢、哆来咪等等。看客们对此赞不绝口,跑马场的名气也大了起来。
  一个星期过去了,志远似乎从未想过要走出别墅,甚至很少下楼。顾曼也没有特意去看他,尽管她知道应该多陪陪他,但她怕江兴有不悦。饭点时,顾曼会把饭菜端上去。志远吃饱喝足了,就缩在房间里祸害家具或者趴在桌上涂鸦。窗帘永远拉着,房间里总是暗暗的。卫生间是他走出房间的唯一动力。当然,他是甩着脑袋吹着口哨蹦过去的。疯子,总是要和常人表现得不一样。
  一次晚饭,江兴有迟迟没有回来。顾曼端着饭上了楼。窗帘依旧拉得严实。她轻轻推开门,瞧见叶志远在一盏昏黄的小台灯下埋头作画。他居然能静下来画画?怀着疑问,顾曼悄悄靠近:“志远……”
  志远的身体像被电击了一样抖动起来,急匆匆地把画收起来,塞到被子里去。
  “画的什么?还给藏起来了。”顾曼扫了一眼床,面无表情地说。
  志远倒在床上伸头缩颈,嘟着嘴,一言不发。
  “给我看看,不然别吃饭了。”
  “咴——”他微咧着嘴,像马一样叫起来,拖着长长的尾音。
  顾曼凝注了志远三秒钟,他眼神空洞,眼帘半垂。恍神时,顾曼回想起他们初遇时的情形。凉风习习,芦苇轻揺。志远坐在风里,斜执画笔,阳光漫过他的脸颊,顾曼觉得整个世界更亮了。她准备开口的那一刹,心跳止不住地乱了节奏,感觉像上课走神时突然被老师点名,或是下楼梯时一脚踏空。现在,志远胡子拉碴、披头散发地瘫在衣服堆里,杂物遍地的房间里飘着轻微的臭味,就像走进许久未至的田园,被荒草所占据。爱情有时就是这样,让人先红了脸,再红了眼。
  顾曼猛地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顾曼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一边扶着楼梯下楼,一边黯然伤神:“志远若是因为我而疯了,真的是我的罪过了。”
  一周过去了。顾曼没有去找保姆,江兴有也没再提及此事。晚上,江兴有肆无忌惮地和顾曼在楼下的卧室里翻云覆雨,魚水相欢。此时,志远就蹲在他们楼上盯着地板,手指在地上不停地画着圆圈。
  志远住进来的第十天晚上,江兴有唉声叹气地回到家。“哎,赤兔马不知道被谁害死了!”
  “啊,怎么会?”顾曼瞠目结舌。
  “血管爆裂,跑死的。”江兴有嗒然若丧地坐到院子里的木凳上,用力拍了两下自己的大腿。
  “怎么会跑死呢?”顾曼一脸疑惑。
  “兽医在它体内发现了兴奋剂。”
  “兴奋剂?啊,谁会这么缺德?”顾曼忽然想起志远画马的事情。但她没有告诉江兴有。
  “别让我逮到他。”江兴有气鼓鼓地握紧拳头。   那天,江兴有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忧心忡忡地去了跑马场。江兴有走后,顾曼来到二楼。志远还在睡觉。她把饭菜放在桌上,瞥见桌上的一幅画。这时,志远倏地睁开眼,从床上跳下来,迅速从她背后蹿出来拿走饭菜,用手抓着米饭狼吞虎咽起来,吓得她后退了一步。
  顾曼拿起那幅画,仔细看了看,有红指甲油涂在上面。画上的马看上去就像在流血。顾曼抿着嘴,若有所思。她转身走到床边,发现了另外一幅没有完成的画。上面画着一匹周身黑色,四只蹄子雪白的马。顾曼想到了四蹄雪。那匹马是江兴有的最爱。但顾曼讨厌它,前些天,她还从它的背上摔了下来,磕破了膝盖,现在还疼呢。
  顾曼皱着眉,抬头看了一眼志远,他已把饭菜吃了个精光,正嬉皮笑脸地在床上打滚呢。顾曼神色凝重,随手收拾了碗筷,关门离开了。
  五天后的晚上,顾曼在院子里俯着身子观察兰花,花枝已枯萎。“药性真猛呀,两滴就毒死了。”顾曼准备回屋时,江兴有杀气腾腾地从跑马场回来了。
  “到底是谁要害我的四蹄雪。”他的眼神像野狼一样凶神恶煞。
  “咋死的?”顾曼云淡风轻地问。
  “被下了药。”江兴有狠狠跺了一下脚。
  “谁干的?”顾曼焦急追问。
  “我不知道,每天进进出出的人太多了。”江兴有崩溃地抓着头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下脑袋,然后大步冲上二楼,猛地推开门。志远正伏在桌子前描着画。他一脚踹过去,志远翻倒在地,呜呜叫着。跟进门的顾曼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不料江兴有咬着牙,又狠狠踹了志远的屁股两脚。“说,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的马?”
  志远缩着身子,嬉皮笑脸地说:“死了,好哎,好,死了。”
  江兴有更加恼火,边踢边骂,你个疯子、懦夫、讨吃鬼。一顿打骂后,恨恨地对顾曼说:“让他走。马的死,跟他脱不了干系。”
  “好吧,我来安排。”虽然这样说,顾曼还是于心不忍,好歹夫妻一场,她做不到弃志远不顾。
  江兴有走后,顾曼拍了拍志远的肩膀,伸出大拇指。
  又过了三天,顾曼上楼送饭时,注意到志远在画一个人的头像。她心生一计。志远画的马接连出了意外,要是江兴有看到一幅马踩他脑袋的画,他会毛骨悚然吗?
  顾曼温柔地对志远说:“你看,如果马蹄下有人的脑袋,会不会很好玩?”志远只是痴痴地笑着,不作声。
  两天后的夜里,江兴有半夜上厕所时,突然听到几声长长的嘶鸣。他提起裤子,顺着声音掀起门帘跑出去,却被摆在门口的兰花盆绊了一脚,栽倒后正好磕在茶花盆上。额头被花盆沿的尖角划破了两道口子。他一边捂着伤口,一边大骂。顾曼听到动静,披上衣服跨出门。
  “谁呀?谁把花盆放门口的?”江兴有嚷嚷道。
  “怪我怪我,预报说有雨,我就挪门口了。”
  顾曼过去扶江兴有,却被他一把推开。
  江兴有嘟囔着,前几天他看到疯子在画马,还指着画纸念念有词,说去死什么的。结果赤兔马两天后死了。他怀疑这不是巧合,疯子有可能在装疯卖傻,或者有人在唆使他、利用他。为了查明真相,江兴有在楼梯口装了监控。四蹄雪死的时候,监控里并没有看到疯子离开。他跑去找疯子,又看到疯子在作画。他怒火攻心地冲进疯子房间,竟看到一幅画里,有匹马踩在一个人的头上,这个人赤身裸体,马却穿着白色的衣服,戴着绿帽子。疯子指着画中人胡言乱语,被马踢死,被马踢死。他一气之下,狠狠踢打了疯子。
  顾曼听他讲完,没有一点诧异。她知道会有今天。而且她以为监控就是监视她上下楼的。
  江兴有果然怀疑志远画的是自己,在跑马场变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冲出来一匹马,把他踢翻在地。白天还好,晚上有一样东西是他无法控制的,就是睡觉。不管他如何理性地劝慰自己,总免不了做噩梦。
  有天晚上,江兴有想和顾曼缠绵,却发现顾曼非常不配合。他不满地质问顾曼是不是还想着和楼上的疯子重归于好,顾曼不回答,他又问了一遍,顾曼不耐烦地说,你有完没完。江兴有积压的情绪像爆竹般引燃了。两人吵闹了将近有一小时,最后顾曼跑去隔壁房间睡了,江兴有则独自喝起闷酒。
  夜里,江兴有在睡梦中听到耳边有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马在啃草的声音,又像素描时铅笔划过硬纸板的声音,或像雨点拍在树叶上的声音。江兴有烦躁地翻起身,感到血液疯狂地在血管里涌流,耳朵里窸窸窣窣的声音简直要把他逼疯。
  更大的苦恼接踵而至。凌晨他明明听到了马的嘶吼声,可顾曼却说什么也没有。一怒之下,江兴有把志远赶出家门。
  情况并没有变好。江兴有越发草木皆兵,只要提到跟马相关的内容,他就感觉有一群马在头顶咆哮,伸出马蹄准备踢向他。他的耳朵里像埋了一颗定时炸弹,每分每秒都能听到响亮的滴答声。强大的心理压力下,江兴有终于崩溃了。
  八天后的夜晚,皓月当空。江兴有梦见自己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筋疲力尽地向前急跑,身后有一群骏马朝他奔来。他不小心摔倒在地,几匹马就冲上来,高高扬起前蹄,踩向他的脑袋……
  江兴有被折腾惨了,他的面容越来越憔悴,眼神越来越涣散,精神越来越恍惚,随时都有一种条件反射的恐惧。
  连续几天夜里,江兴有都会瘫在沙发上看電视,一直熬到很晚。顾曼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吵闹声惊醒。江兴有呼喊着,身体抖动得厉害,顾曼用全身的力气都无法止住他,反而随着他一起哆嗦起来。
  后来,顾曼特意带江兴有去看了几位心理医生。顾曼问医生江兴有的病能不能治好,医生们都不能给出明确答复。
  煎熬,总在夜里最盛。又是几天过去了。顾曼听不到电视的声音了,她以为江兴有熬不动了,今晚也不会再有什么骚动了,就盖上被子安心去睡了。当她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突然被人猛地掀开被子,令人抓狂的事情再次发生。江兴有打开所有的灯,尖声厉叫着,光着脚在房间里上蹿下跳,东奔西跑,还时不时摔杯子、扔枕头、砸玻璃。   顾曼赶紧从背后搂住他。江兴有眼珠儿瞪得溜圆,一边奋力挣脱,一边惊恐地回过头,当他看见顾曼的时候,显得更加害怕,声嘶力竭地说:“别踩我!别踩我!”过了两个小时,江兴有累得不省人事,趴在地上,不再动弹。顾曼用手捂住他的眼睛,听到他的鼾声才松开。
  早上七点,顾曼听到门外有“呵呵呵”的疯笑声。她出门,看到江兴有趴在地上摆弄着茶花。
  “你在做什么?”
  他像小动物一样嗅了嗅茶花,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花瓣,又咬了一大口花瓣在嘴里不停咀嚼。
  顾曼苦笑一声。她知道,他已经疯了。她低下头,悠悠地对江兴有说:“你疯了,我们就都不用受煎熬了。”
  江兴有扒拉着手脚,好像在肯定顾曼的话。然后他四肢着地,脸贴在花枝上,伸着舌头继续吃茶花瓣。
  这天,天很阴,黑色的云低低地压在头上,令人透不过气来。顾曼的心像青石间蔓延的苔藓一样,潮湿而阴郁。
  志远后来告诉我,因为顾曼父亲的原因,顾曼和江兴有刚结识的时候,他曾经跟踪过她几次。每次顾曼来到这个郊区的跑马场,江兴有都会带她去骑马。有一匹四只蹄子是雪白色的黑马。那匹马在他的眼前扬鬃刨地,奔来奔去,他印象最深。还有一匹叫赤兔的栗色马,是江兴有的新宠。
  这些马的影像一直伴随着他仇恨的记忆,深深刻在大脑中。后来,马通过他的画笔,从他的大脑里奔腾出来。
  志远住进来后,江兴有总觉得这个疯子的目光能够穿透楼板,日夜监视着他和顾曼的生活。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走进了志远的房间,对志远辱骂有加。发泄后,他感觉气一下子通畅了。只要他得空在家而顾曼又不在时,他就去二楼嘲弄甚至踢打志远一番。
  赤兔马死后,江兴有一直感觉是志远害的。四蹄雪死后,他更加郁结难舒,对志远的态度也愈加蛮横。当然,江兴有想过赶走志远,但他又担心疯子胡言乱语,影响他的名声,或者会报复他。还是让疯子待在眼皮子底下最好。直到江兴有看到那幅马踩在他头上的画,他疯狂地担心起自身安危,虽然他不信诅咒,不信乱神怪力,但心魔难除,他的脑海里经常会浮现自己遇害的场面……
  久而久之,画中的黑马就在江兴有的睡梦中出现了。就这么的,黑马从志远的大脑里飞奔进了江兴有的大脑里。
  后来,顾曼把志远重新接回家中。两个月来,顾曼独自支撑着跑马场,同时照顾着两个疯男人,忙忙碌碌的,没有时间再精心培育兰花。她在院中种植了几株芙蓉和蔷薇。而志远还是整天待在二楼,鲜少言语。
  江兴有已经精神失常地需要住院治疗,但楼上的志远却有了不一样的变化。渐渐地,她发现志远的眼神越来越光亮,房间也干净起来。
  一天晚上,顾曼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江兴有趴到地上,他手上、脚上都套着雪白色的袋子,一会儿学着马儿刨蹄、喷鼻,一会儿尥蹶子、甩鬃,特别是他嘶鸣时,那样子真真像极了一匹马。
  顾曼听烦了,就过去拉他,他卧在地上,像个发脾气的小孩,不肯起来。这时候,顾曼听见背后有人慢慢地问:“他,怎么了?”
  她猛地回头一看,志远正站在黑乎乎的楼梯上,极其迷惑地望着江兴有。
  顾曼的心咯噔一下,她意识到,志远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顾曼走上楼,注意到志远手里捧着一幅画。她接过画,画上是她和志远初遇时的场景。志远盘腿坐在草地上潜心作画,顾曼站在右侧静静凝望着他。
  顾曼眼眶微微湿润。这时候,志远拍了拍她的肩膀:“顾曼,辛苦你了。”志远说话时,用那种我理解你的眼神望着她。
  顾曼猛地撲过去抱住他,眼泪顿时流下来,好像把所有的委屈全部迸发出来。志远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只手用力抱紧顾曼,一只手温柔抚摸着她的头发。
  三个月后,我回老家探亲。在酒吧里再次邂逅顾曼。她正在吧台上专心地涂着红指甲油,嘴巴时不时地凑近手指轻轻地吹气。跟她交谈时我才知道,自从顾曼和江兴有领了结婚证后,江兴有对她父亲的态度便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转得她猝不及防。父亲重病复发,江兴有却一拖再拖、敷衍了事,以至于老爷子错过了最佳治疗期。后来志远恢复正常以后,江兴有却越发严重,一次意外,从楼梯上跌落便再也没有醒来。现在,志远和顾曼互相支撑着再次生活到一起。我心里直嘀咕,爱情这玩意儿可真邪乎,当两人婚姻出现裂缝时,第三者总会及时出现,但兜兜转转,最后还是留在原配身边。
  “对了,志远现在做啥工作呢?”
  “我们俩,一起经营跑马场呗。”顾曼端起酒杯,仰着脖子慢慢喝下红酒。
  “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
  “想问什么就问吧。”
  “志远当初是真疯了还是在装疯?”
  “我才真的疯了。”顾曼干脆地回答。
  我呆呆地望着她,先是愣住,后来我理解了,也没有再说话。只听见哀婉的歌声回荡在耳边,“没有人能做到容颜不朽,就像这怀旧的地方只能更旧……”
  责任编辑:陆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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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诗  ——献给A女士  你要回来了  我是你的家  清晨我走在河边  水是你的眼睛  一眨 一眨  我要终其一生  住在你的乳房上  我要喊你  ——妈妈河  为何突然想起了你  可除你之外  我却什么都  想不起来  这样的天气  我理该奔跑  把自己的身体  扔进你的身体  如果僵硬了的  是我  那脆弱的  谁在端庄  我喜欢收藏  那些晶莹透剔的  想象思念孤独  至今 我仍迷恋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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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水洗过的  半个月亮  距离站在楼顶上的人  只有两三丈  将愿望  半个的、整个的、良善的  升至能看到的地方  那个手握摇把的人  在我们中间  一直没有泄露天机单摆  鹁鸪鸟天一亮就开始了  它把谷底的声音  提到崖顶,再放下去  这样单调的动作  太阳天天在做  小区的桂花和月季  花开、花谢  不觉中又摆了一次  最长的是我们  慢到不知  何处最高,何处最低世界是满的  转眼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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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小韦说,“连我都不在,他们忙些什么呢?”不是他不在,而是我们不在他所在的地方。于小韦写诗近40年,公开出版示人的诗作不足80首,且他的诗无任何表面上的光华,这样的人却成了传说中也是实际上的“诗人中的诗人”。貌不惊人却是范本式的作品并非是苦吟的结果,仅仅归结于天赋是不够的,这里面有一份难以理解的神秘。于小韦不关心文学事业,甚至不关心艺术与否,其精神焦点始终在心理学、语言学、发生学乃至植物学之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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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二点半,郑离出门帮张翔拿快递。  出门的时候,郑离就不得不说话,张翔这么想着。所以今早起床上班时,张翔嘱咐郑离说快递站有一个快递,让她中午帮忙取一下。郑离念研究生,眼下正是暑假,张翔想她的身体,就软磨硬泡让她过来陪他。  张翔瞄了一眼家里摄像头传过来的视频,郑离出门了。她带上棒球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郑离的眼睛是好看的,大而有神,但很多时候张翔也不太懂郑离眼神里的内容。张翔想起来昨天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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