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创作的最终成品很大程度上就是对最满意的雕塑草稿的模仿制作,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对雕塑的最后定稿的放大处理。尽管在模仿放大过程中也可能适当作出一些创造性的发挥,但基本上不会脱离已经确定的图样或者模型。因此,可以说,雕塑草稿是雕塑成品的“预先匹配”,雕塑创作的最后完成实际上就是对雕塑草稿的设想计划之最终实现。
　　“预先匹配”原本是格式塔(完形)心理学派美学所使用的术语。英国美学家贡布里希最早在《艺术与幻觉》一书中提出“图式——修正”或“制作——匹配”的美学概念,认为艺术家先要制作简单的图式,然后再根据实际情况对该图式进行修改和矫正。后来他在《秩序感》一书中进一步完善这个观点,形成了“预先匹配”理论。雕塑家通过草图和模型来全面、细致地呈现创作构想,并在雕塑过程中适当地修正或不断地完善,最后实现预期的雕塑效果。这一切就跟“预先匹配”有很大的相似性。
　　就雕塑草稿而言,“预先匹配”主要体现在雕塑整体气势的抢先、雕塑环境空间的预设和雕塑关键细节的印证等三个方面。它们是雕塑成品的“假设性”存在,却是雕塑草稿的“实际性”表现。
　　
　　一、整体气势的抢先
　　
　　王朝闻说过:“拥有优异能力的雕塑家,在接触素材时就能比较合理地夸大或忽视即删削某种整体中的细节。”并认为这是“在平日观察、体验以至分析的认识过程中所形成的一种‘概括’能力”。‘他自己就非常注重雕塑的基本形和基本形所体现出来的势,即雕塑的整体气势,总是从整体与细节的辨证关系上来把握雕塑的整体效果。他结合清初学者王夫之论诗的话“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的‘势’字宜着眼”,并联系王夫之的另一论点“作诗但求好句,已落下乘”来理解“势”,认为雕塑的“势”不是从细节中而是从整体或全局中求得的。王朝闻体会到王夫之所言并不是不求好句,而是反对因求好句(细节)而有损于全局。他自称为“草塑”的《民兵》就着眼于民兵形象的整体和全局,具体地说就是着眼于基本形以及基本形所显现的势。很多雕塑家就像王朝闻所说的那样在创作初期做雕塑草稿时主要是概括出一个基本形。
　　基本形很大程度上就是艺术家对雕塑形体所作出的有意味的简化。贝尔就说到过:“只有简化,才能把有意味的东西从大量无意味的东西中抽取出来。”。一个雕塑家如果不会掌握表现对象的基本形,也就必然丧失掌握对象的整体感的能力。一个雕塑作品如果没有整体感,那么它的艺术魅力会逊色不少。正是基于此,不少雕塑家在正式做某一雕塑之前,一般都要为这个雕塑做一个同等尺寸的大泥稿,或做个介乎小泥稿和正式雕塑之间的泥稿,以便预测这个作品的整体效果。亨利·摩尔在制作大型青铜雕塑时,便会先制作一个介乎雏形雕塑和正式作品之间的实验模型。只有当这个从雏形雕塑扩大而来的实验模型的整体效果合乎理想时,摩尔才会用黏土、石膏或塑膜类材料(如聚苯乙烯),把这个实验模型再扩大至心目中的大型雕塑的尺寸。能否掌握基本形和把握整体感,对雕塑家来说是艺术造型能力的体现,而就雕塑作品本体来说则是艺术魅力的体现。一般来说,雕塑家都会专门做一些泥稿或画一些草图去把握雕塑的基本形和整体感。他们以简化了的形式把最感兴趣的印象要点记录下来,或者把最理想的意象记录在比较抽象的形式里。然而“雕塑的基本形和其他符号一样有互相矛盾的两重性。一是像文学‘立片言以居要’那么有概括作用,一是可能像某些抽象派作品那么空洞无物。一切单纯化的得失,要看基本形这种‘骨法’之间有无血肉。诚然,‘纤巧过度,反更失真’,但是,倘若形体只存骨架,它岂不有如失去生命的骷髅。”‘雕塑家既然要为基本形画草图或捏泥稿,那就不可能是无缘无故地画或捏。他既然在画或在捏就一定是有了想法,有了感受。他画出或捏出的基本形就或多或少受益于一定的生活感受,也就或近或远地围绕着一定的创作意图。那么,这样一些以把握基本形为主要目的的雕塑草稿也就不可能是一种空洞无物的抽象概括。它们就应该或多或少拥有情感美的“血肉”和形式美的“骨架”。这也正是这类雕塑草稿的艺术魅力所在。
　　
　　二、环境空间的预设
　　
　　无论是架上雕塑还是环境雕塑,雕塑家都会尽力设想好它们将要置放的环境空间。我们常常看到一些收录在雕塑家作品集中的环境雕塑的背景并不是它们实际所处的环境。也就是说,雕塑家可能意识到了最终完成的环境雕塑所置放的空间环境没能达到预设的环境效果,于是只好保留原来在创作方案中构想的环境空间作为雕塑的背景。更有甚者,几乎把自己的雕塑作品摆放在虚拟的环境空间中而不是实际的环境中,因为他们为雕塑所预设的环境空间很可能无法实现。
　　王朝闻的《民兵》草稿就预先将雕塑形象“身外的空间”纳入到雕塑的大“磁场”中。王朝闻自己之所以把《民兵》当作“草塑”而不是正式作品,就是因为它“至今还没有机会放大而竖立在某一有关史实的地方。”但他又自认为“尽管我未能实现使这一草像成为纪念碑的意图,也不后悔曾经作过既吃力又觉有趣的探索。”他之所以不后悔,显然是因为他已经在这尊“草塑”中考虑好了环境的因素。他抓住民兵那“头部侧向左边,眼神远向……警惕可能出现意外情况而准备新的行动”的情态,做出了一个颇有机警气势的人物造型,并考虑了要把它放大而竖立在有战斗历史的环境里。即使现在把这尊草塑放在没有战斗历史的环境里,我们也照样能从民兵的整体造型中感受到王夫之所谓的“咫尺有万里之势”。显然,这种艺术魅力,来自于王朝闻在草塑《民兵》中预设了战斗的环境。
　　亨利·摩尔的雕塑草稿也十分注重环境的构想。他的雕塑与其置放的环境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为此,摩尔要画上不少彩色图,把雕塑以及它所置放其中的环境都表现出来。这些草图堪称是雕塑的环境效果图,它们充分地表现了雕塑置放在一定环境中的审美效果,也非常讲究雕塑作为环境艺术的审美特性。摩尔根据雕塑本身的形、体、空间、材质和色彩预设了大海或草地或山坡之类的自然背景,也考虑了周围树木、房屋、车辆与雕塑的关系。
　　如今,高科技迅猛发展。雕塑创作已引入高科技手段。不少雕塑家利用计算机来虚拟雕塑的环境,以求得雕塑在环境中的可能性审美效果,从而更好地创造雕塑与环境的整体艺术美。这实际上也就是为雕塑做电脑效果图。其实,在电脑还没流行时,就有不少雕塑家用高超的绘画技法画出雕塑的彩色效果图。中国的一些老年雕塑家依然乐于用水彩颜料来画环境雕塑的彩色效果图。在这些图上,他们把雕塑即将要置放的环境真实地再现了出来,并将雕塑的形体、空间、材质和色彩也描绘了出来。雕塑家之所以要费力费时来做这样的彩色效果图,显然是要预设一下雕塑置入环境的审美效果。这也体现着雕塑家在画或做雕塑草稿时是有着强烈的审美追求的。
　　
　　三、关键细节的印证
　　
　　形式主义美学认为,如果艺术作品中的细节“配置”得不理想,那么整个作品就像是“散架”了,让人感觉到细节“脱落”。因此,艺术家们总是要想方设法使那些具体细节在整个作品中都能恰到好处。这种为具体细节引入作品提供理由的程序系统就被称为“细节印证”。雕塑家在雕塑创作过程中通过雕塑草稿对重点细节进行的推敲,实际上也是一种“细节印证”。
　　细节是事物的局部表象。王朝闻说过“有具像特征的细节在垒局里,是一个既细微又很重要的局部。好比棋局中的棋子,也有所谓‘着一子而全局皆活’的重要作用。”。罗丹曾用灯从侧面照着维纳斯雕像的腹部观察到细微的凹凸,惊叹希腊雕塑家“从不省略生动的局部,他们要把局部融冶于全体中。”顾恺之论画:“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他实际上也是在强调眼睛传神这一关键性的细节。雕塑家注重雕塑的整体气势,也非常在乎雕塑的关键细节。不少雕塑家就常常截取一些有意味的局部和较为重要的局部,以草稿的形式进行独立推敲和反复演示。雕塑家深知:细节在雕塑创作里是不可等闲视之的,一个雕塑作品耐不耐看很大程度上要看它具不具有一些富有表现力的细节。他们也深有体会:以雕塑草稿的形式对局部细节进行推敲,无疑能完善和丰富雕塑的整体感。
　　许多雕塑项目在定稿之后还要求把关键细节单独抽离出来作出更充分、更完善的表现。这样做的目的有二:一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作品而进行必要的“预习”或“操练”。刘开渠在主持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创作工程时,就曾把一些主要的人物头像单独列出来,让雕塑家们和石工们反复塑造和刻凿以训练和提高他们的雕塑技艺。二是为了使作品达到理想的效果而提供必要的细节配置或细节印证。特别是在大型雕塑创作中,一些关键细节常常被雕塑家间离出来进行充分、细致的审美表现,从而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局部特写和局部放大。刘开渠为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中的《胜利渡长江》所做的《指挥员头像》和《船娘头像》、为《支援前线》所做的《村姑头像》以及为《欢迎解放军》所做的《妇女头像》无疑是这类局部头像的代表。它们作为一种独特的非正式作品在各式各样的雕塑草稿中也非常具有典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