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事物都将在黑夜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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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小凯


  我叫谢小凯,三十岁,在钢厂上班。待业三年后,我进了钢厂,那年我爸从钢厂技术质量部退休。说好听点,我是子承父业,其实是我爸的老脸和十万块钱起了作用。
  工作非常无聊,我每天坐在实验室里,用稀硫酸煮钢块。第一天煮牌号为1Cr18Ni9的钢块,第二天煮牌号为Y1Cr18
  Ni9的鋼块,第三天煮1Cr13。三天一个循环,正好和食堂菜品更换的频率一致。钢块火柴盒大小,放在一个烧杯里,下面是一个小酒精灯。按照要求,我应该再设计一套冷凝设备,以保证腐蚀效果,但是我没有设计,因为我不会。到了十个小时,我就去把钢块交给金相室,他们就会拿一张砂纸磨啊磨的。工作来之不易,我理应珍惜。第一个礼拜,我的眼睛紧盯着钢块,买了一本《材料化学》在家翻看,还做笔记。过了一个月之后,我陷入了无聊,实在想不通我爸三十八年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后来我就在实验室里背《报菜名》,每天一上班就是:“我请您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大概用了三天时间就能全部背下来。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在记忆力方面还是不错的。当看着钢块静静躺在淡绿色的硫酸中时,我就开始回忆,越是那些不重要的事儿,我就越爱回忆。这个习惯让我坚持了下来,觉得六十岁指日可待。大概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是回忆一个叫王璐璐的女孩。
  王璐璐小我四岁,我初中毕业时,她还在戴红领巾。我们两家都住在钢厂家属院,我家住高工楼,她家住锅炉房。锅炉房红砖砌成,两层楼高,后面是个小院子,围着铁栏,里面是小山一样的煤。王璐璐常在煤堆上玩,脸上校服上满是黑灰,鲜艳的红领巾在胸前飘扬。锅炉房也是黑乎乎的,像是城堡,低矮处生着团团霉斑。每到夏日,锅炉房墙根下生着野草,有青蛙和老鼠出没。
  有次,我们几个同学在院子里玩,其中有个忧郁的高个子叫作黄湖,后来做了记者;还有个叫柳思明,后来学了哲学,毕业后给人去讲成功学了。那天还来了个胖子,叫李志平,家是量具厂的,后来运气不太好,总是处于失业中。我当时正读《神雕侠侣》,就把胖子叫做“尹志平”。李志平没生气,大家又聊起他班上的一个女生。那女生长得漂亮,假小子性格,爱打篮球,能抽烟,男生们常聊起她。那天,大概是因为我又喊李志平“尹志平”,大家开始浮想联翩,开李志平的玩笑,他笑嘻嘻的。大家越说越下流,他忽然瞪着眼,说:“我操!”
  我说:“你是尹志平,每天脑子里都想的是这个嘛。”大家哄笑起来。大胖子李志平忽然站了起来,低着头走来走去。大家问,你找什么呢?他不说话,蹲在草坪上,抠出半块砖头,就向我们冲过来。大家都跑,后来发现胖子只追我一个,就不跑了。胖子一手高举砖头,怒目圆睁,骂骂咧咧地撵着我跑。小区院子不大,几次我都想跑回楼上家里,没带钥匙,怕敲门时被胖子一砖头砸破脑袋,吓坏我妈。跑着跑着,我就进了锅炉房。
  虽是白天,锅炉房里也亮灯。电灯泡从高高的房顶垂下,上半部分全是油垢,光只能从下面射出。灯泡垂得很低,照出一个光圈,光圈里摆着一张破旧的木桌,上面放着煤气灶,旁边立着一罐液化气。我看到我的影子照在墙上,显得极其高大。二楼传来女人的咳嗽声,是王璐璐的妈妈,她问:“谁啊?”声音很细,颤抖着,像风中野草。我没出声。
  我一抬头,看到一个人影蹲坐在简易铁架楼梯上。我看不清,盯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来是王璐璐的爸爸。他抽着烟,安静地看着我。我不敢说话,怕胖子听到我的声音,冲进来。王璐璐爸爸身形瘦削,眼睛却亮,像一只鹰在暗处栖息。二楼又传来了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过了一会儿,璐璐妈妈说:“她爸,我床头还有苹果,你拿一个下去。”王叔叔不答话,猛抽两口烟,烟头红亮,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把烟头捻灭,上了楼。
  外边似乎没有声音,李志平大概是走了。突然,背后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吓我一大跳。王叔叔站在光圈外边,手伸到了光里,握着一只小小的发皱的苹果。锅炉房里肯定有好几副楼梯,不然,他怎么忽然出现在我身后?我接过苹果,说了句谢谢,声音很低。他笑了笑,转身又蹲在了简易楼梯上,点上一根烟。一只鸟扑腾着翅膀从昏黄的灯泡上面飞过,飞向黑暗的房顶,悄无声息。我忽然想到,那可能不是鸟,而是蝙蝠。我有些害怕,紧紧捏着那只又小又皱的苹果。等他抽完烟,我小声说:“叔叔,那我走了。”
  他点点头。我走到门口时,他第一次张口说话,声音粗粝低沉,如风吹过荒漠:“常来玩,璐璐也放假了,你们一起学习。”明亮的眼睛盯着我。
  我说:“好的,叔叔。”
  他笑了笑,站起来,烟头从简易楼梯上掉下去,火星飞溅。
  刚走出锅炉房,我就碰到了王璐璐。虽然是暑假,她仍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脸上满是煤灰。见我从锅炉房里出来,她十分诧异,但没有说话,只一双眼睛打量我,然后慢慢走近锅炉房。到了门口,她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睛清澈美好,然后转身,隐入黑暗中了。锅炉房外,阳光明媚,让我有一种时光错乱的感觉,之前的紧张和慌乱不见了。我慢慢走到小区前面的小花园时,听到小伙伴们嘻嘻哈哈。大胖子李志平已经被伙伴们制服,一脸沮丧,抱头蹲在地上。柳思明拿着石头,朝他脑袋比画,问他怕不怕。胖子说:“怕。我错了,再不犯二了。”大家都笑。他们看到我走过来,就把石头抛给我。我掂了掂重量,扔地上,把苹果递给胖子,说:“别生气了,大家开个玩笑。”
  胖子拿过又小又皱的苹果,闻闻,然后站起来,跑出几米远,骂了句:“去你妈的!”一挥手,小苹果飞出,砸在我身后的墙上,稀巴烂。
  第二天晚上,我忽然想,锅炉房里怎么没有见到锅炉呢,是因为光线太暗的缘故吗?整个小区的暖气都要靠锅炉烧,锅炉很大,到了冬天,巨大的锅炉发出暗红的光,几个阀门冒着嗞嗞的白气。想到这里,我心里好奇,就给我妈说,我去买可乐,下了楼,又到了锅炉房那边,抬起头,圆月当空,月光洒落在煤堆上,仿佛降了一层薄霜。这里没有路灯,我走到门口,看到王叔叔投在墙壁上巨大的摇晃的身影,他举着胳膊,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里面传来咝咝啦啦声,估计是在炒菜。一只蝙蝠在月光中起飞。我站在门口,又听到了一阵剧烈的咳喘声。我没敢进去。   王璐璐上了初中后,我常见到她。早上六点五十和中午一点五十分,我俩都会准时在车站等102路公交车。她坐三站路,我坐五站。不戴红领巾的王璐璐扎着马尾,依旧穿着校服,给人清爽的感觉。我从来没见过王璐璐和同学朋友在一起,也未听她说过话。等我上高三的时候,王璐璐上初二,有天我在车站遇到她,觉得她变得十分漂亮了,仿佛一夜之间的事情。王璐璐身材瘦削,五官精致,一雙眼睛却冷,和她爸一样,像是鹰。自从那天后,我心里隐隐开始期待每天与王璐璐的偶遇。有时晚上放学,在回家的小路上,我也能遇到她,一个人慢慢地走着,眼睛看着前方。看到王璐璐,我总是想起锅炉房里昏暗的灯、飞翔的蝙蝠和满是油垢的液化气罐。
  高考结束的那个假期暑热异常。一天下午,毫无征兆,一大群人将锅炉房包围。我和我妈也在那一群人里面。事情的起因是,两年前全市整治大气污染,我们小区的锅炉停烧,由二热厂统一供暖,但二热厂今年忽然又说不带我们小区烧暖气,大家开始慌张。后来不知是谁说,我们小区的锅炉已经被王璐璐爸爸偷偷卖掉了。一帮妇女经过几天的大串联后,约定这天下午四点三十分包围锅炉房,揪斗罪首,找回锅炉。我当时不论是对王璐璐还是她爸印象都还不错,还记得王叔叔给我的那只皱巴巴的小苹果,但锅炉涉及所有人的利益,这是大义。锅炉房的铁门紧锁着,一群人围着大门,几个年轻小伙子冲到铁门前,飞身用脚踹门。空气黏稠,流动缓慢,踹门的声响如沥青里坚硬的石子。大家身上的衣服很快湿透了。铁门上被砸出了一个凹坑,围观的人都忽然“噢”地一声大叫起来,原来是王璐璐爸爸出现在了锅炉房上面,蹲坐着抽烟,眼神冰冷,看着人群。他用手指把烟头捻灭,胳膊紧紧夹住身体,手放在屁股后面,侧着脑袋盯着那面破旧的小红旗,忽然脑袋一抖,脚下移动两步,又侧着脑袋看着下面,活像山崖上的鹰,随时能够拍翅飞翔。下面的群众觉得这是挑衅,更加愤怒了。男人们继续砸门,当铁门上再次出现一个凹坑时,大家又“噢噢”地大叫起来。我妈叫得最夸张,叫的时候脚尖还踮起来。我还看到了黄湖,他没有喊也没有叫,手里握着一块石头,瞪圆了眼睛盯着上边。
  王叔叔依旧蹲在房顶上,用粗粝的嗓音说:“我没有卖锅炉。”
  “你骗鬼呢!”“老死狗快把门开开!”“门打开,我们看有没有锅炉!”大家在下面喊。
  “门我是不会开的。”王叔叔说。他又点上一根烟,蹲那儿不说话。有人找来石头往锅炉房上扔,王叔叔也不躲,石头却也打不中他,他只是蹲在那儿看着大家。这时王璐璐出现在了房顶,瞪着眼睛看着大家,也不说话,沉默如她父亲。王璐璐捡起一块石头往下扔。大家尖叫一声,躲开了。有人大喊:“砸死这个小婊子!砸死她!”
  王叔叔仍蹲在那儿,给大伙当靶子。当有石头快砸到他时,他脚下极快地移动两步,石头落在了他身边。有时,他伸手一拨,石头便又落了下去。王叔叔对璐璐说:“你下去。”王璐璐不说话,捡起石头就往下扔。忽然她“啊”地叫了一声,额头上流下血来。王叔叔站了起来,一把抱过女儿,喊道:“锅炉我没有卖!”
  “没卖?你骗谁呢?那锅炉到哪儿去了!”
  王叔叔说:“锅炉长了翅膀,在黑夜里飞走了。”说完,他抱着王璐璐下去。王璐璐被她爸爸夹在胳膊下,像是一件玩具,她倔强地抬着头,血从下巴上滴下。
  大家又开始砸门。一直到了晚上,门还是没有砸开。夜色落了下来,天上出现了几颗星,阵阵夜风吹过,便都散了。我想,石头从下往上扔,需克服地心引力,锅炉房又高,估计王璐璐脑袋上挨的那一下并没什么大碍。又想到王璐璐的爸爸实在是太坏了,居然卖掉锅炉。
  第二天下午,大家又相约去攻打锅炉房。有几个人这次带上了工具,还有人说要去电焊铺借一台气割机,这样就能像切豆腐一样把铁门切开。大家筹备妥当,不想下起了雨。又过一天,下午又开始下雨。雷阵雨每天下午三点准时落下,一直持续了一个礼拜。忽然有天物业上说,二热厂今年又愿意供暖了,于是大家都忘了攻打锅炉房这件事。
  等我快开学时,小区院子里架起了灵堂,王璐璐的妈妈去世了。王璐璐穿着雪白的丧服,腰间扎着麻绳,手握哭丧棒,低头跪在灵堂里,面前放着烧纸的铁盆。王叔叔蹲在灵堂外抽烟。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王璐璐穿校服以外的衣服。来吊唁的人很少,灵堂前只摆着两张桌子八张椅子,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有人要玩麻将,凑来凑去还是三缺一,于是喊:“人生三大幸事:升官发财死老婆!老王你占一样,赶紧来打麻将。死了老婆,手气一定好!”王叔叔蹲在地上抽烟,并不搭话。他斜眼看我,眼神中有些疑惑。
  王璐璐安安静静地跪在灵堂里。我特别想和她说会儿话,但不知该说什么。我想起随着大家围攻锅炉房的事情,“老公,我床头还有苹果,你拿一个下去”,王璐璐妈妈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我有些惭愧,赶紧走开了。
  那一年钢厂小区的暖气烧得怎么样,我不知道,因为两个月后,我家就搬走了。大一寒假,我去钢厂小区找同学,又到了锅炉房附近。锅炉房上停着十来只鸽子,鸽子咕咕叫着,王叔叔蹲在房顶抽烟,他穿着一双胶皮球鞋,脚尖悬空,只靠后脚掌支撑,稳稳地蹲坐,并没有掉下来的危险。他的眼睛盯着天上的云彩,没有看到我。
  北京奥运会那年暑假的一个傍晚,我和我妈去买菜,路上又见到了王璐璐,穿着黑色蕾丝边的短裙,双腿小梧桐般笔直美好,长发自然垂下,脚下蹬着十厘米高的暗红色高跟鞋,双唇猩红,淡蓝色眼影,耳朵上垂着大大的方形耳环,风尘气很重,只有眼睛清冷如以前。我妈一把拽住我,让王璐璐走到前面。等王璐璐走远了些,我妈掐了下我胳膊,微笑着小声对我说:“呶,那就是王璐璐,认不出来了吧。你看看,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她现在被一个老男人包养了。”
  我吃惊地说:“她爸不管她吗?她年纪这么小。”
  我妈冷笑说:“管什么!老男人给钱,她靠这个养活她爸呢。”
  “王璐璐今年多大了?”
  “肯定没成年,顶多十七。”我妈说,“家庭教育太关键,你记不记得她爸爸偷卖锅炉的事情,她爸那样做人,她妈死得又早,她怎能学好?”我妈正说话,忽然起了大风,路两边的老槐那年都得了虫病,深绿垂卷的枯叶纷纷扬扬,涌向路的尽头。路人看着盛夏草叶纷飞的异景,我看着王璐璐。她并未抬头看枯叶,只是坚定地向前走着,脖颈不动,屁股却左一扭右一扭,顾盼生姿,像《花样年华》里的张曼玉。落日从远处高楼的缝隙中露出一半,透过钢厂的烟雾,折射成瑰丽的玫红。快要毕业的我,在风中叹了一口气。一只蝙蝠飞过暮色,黑夜快要降临了。   隔着傍晚喧闹的马路,我看到了柳思明。

柳思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记忆力开始朽坏了,大脑像是围城,里面的原住民大都逃走了,城外是即将入侵的野蛮人。我和爸妈聊天,常常陷入到一种茫然无绪中去。是吗?有这样的事情吗?我常这样问。我妈就说,就是那谁谁,你小的时候常去他家。我还是想不起来。她用各种话题启发我,我还是一脸茫然。她就说我笨。我爸说,大概人脑容量有限,读书太多,往事也就大多忘了。我读书并不算多,也未从事有毒有害的工种,但不知为什么我的记忆力便朽坏了。
  我现在的职业是一名讲师,但很少站在讲台上传道授业。我常在机场讲课,在书店门口讲课,在乌烟瘴气的地下室讲课。我学了七年哲学,对于哲学,我说不上多喜爱,也没什么天赋,当年调剂到这个专业,于是一溜儿读了下来,反正别的专业我也说不上多喜爱,也没什么天赋。
  学校就业办让我们填问卷,就业理想一栏,我写了老师。十几次求职都失败,几经波折,毕业半年后,我成为了一名讲师,也算梦想成真。我讲授成功学。我不觉得这份工作有什么配不上我的。有个老教授说,别以为读过苏格拉底,就比别人高贵,我深以为然,社会分工不同罢了。
  我每天都抹上发蜡,穿着西装,时刻保持微笑。我在人群前挥舞拳头:“我要成功!我会成功!”有时候听众很激动,这样赏脸配合的听众大多来自小私企。私企的底层员工容易动情,他们在各个方面都很配合“教育”,也挥舞着拳头喊:“我要成功!我會成功!”我被气氛感染,眼角泛泪,并不因为“成功”这个词语也打动了我,而是因为听众忽然爆发的积极向上。这种积极让人更觉人生的颓靡。但大部分情况下,人们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我不介意。
  “要成功,不要和马赛跑!要骑在马上,马上成功!”我高举起一本书,用宗教般的真诚说:“这本书就是我们的马!老马识途,它指引我们成功的方向!”书的封面上是个肥胖男子,男子一身深蓝色西服,双手环抱胸前,号称亚洲顶尖行销大师。而我的介绍信息中也专门提到,我就是这位大师的得意门生,虽然我从未见过大师。高举书本是我演讲的最后一个动作,每次做完这个动作,我都会陷入到一种惶然无措的情绪中去。如果此刻能够回忆,该有多好,可我的记忆力朽坏了。
  有一天,有个长得像是肥猫的男子找到了我。当时我刚给一家私企讲完课,讲课题目叫作“阳光心态与成功人生”,我在演讲中引用了不少名言:“尊重人不应该胜过尊重成功!”“在确信成功之前,要热爱成功!”“逆境是到达成功的一条道路!”“人当活在成功和自我奉献里!”
  “演讲很成功,”企业的一个副总说,“很久没有听过这么激动人心旁征博引的演讲了,受益匪浅!”不少员工围着我问这问那,等所有人散尽的时候,我竟有些失落。这时我看到那个胖胖的男子微笑地看着我,我点点头,开始收拾东西。他依旧微笑地盯着我。当我走出小礼堂时,男子喊了声:“喂,你等一下!”我回过头,他走了过来。
  他说:“你在演讲中依次引用了柏拉图、慕斯、拜伦和庞陀彼丹的话。”我心想坏了,果然他又说:“不过你用得不对,你把‘真理’全都替换成了‘成功’,应该是:‘尊重人不应该胜过尊重真理!’‘在确信真理之前,要热爱真理!’‘逆境是到达真理的一条道路!’‘人当活在真理和自我奉献里!’”
  说完,他温和地看着我。我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篡改了‘真理’还能脸红,说明还可救药。”
  “你这么渊博,为什么不当场戳穿我,挺露脸的事。”我冷笑,耸了耸肩。
  他哈哈一笑,说:“我们副总在台上坐着,你是他请的,我不能打他的脸。快下班了,晚上我们吃个饭吧,我请你。”
  我们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川菜馆共进晚餐。他抽着烟,一直盯着我看,忽然说:“黄老板,有五年没见了吧?”
  我说:“我不姓黄,也不是什么老板,你记错了。我姓柳,我叫柳思明,海报上有我的名字。”
  他说:“你果然不记得了,上大学的时候,你喜欢讲黄段子,所以大家都叫你黄老板。其实你小的时候就爱讲黄段子,我知道的。”
  我说:“你认错人了。”
  “那你先听我讲,看我认不认得你。”他微微一笑,开始讲述起来,“大学毕业后,你被保研,你的导师叫马周,对不对?有次我去看你,你很高兴。那会儿早就放了寒假,快过年了你还待在学校里,我们在学校后门的小吃街吃了晚饭,都喝了不少。那天刮大风,下着鹅毛雪,路上挂满了红灯笼。你喝了半斤白酒,本来没什么事,风一吹,就有了醉态,你不愿意回去,摇摇晃晃地,声音很高,路人都看着你我。我耳朵冻得生疼。我们边笑边聊,你说想要在专业上做出点成绩来。”
  “然后呢?”
  “我们越走越偏僻,在雪地上撒尿,唱歌。附近是一片果园,种着梨树和苹果树,还有一些李子树。我们说起以前偷苹果的事情。你说有次偷苹果,被果农家的狗在小腿上咬了一口,你没有去打疫苗,心里害怕,每天带着火腿肠去看那只老狗,观察了一个礼拜,那狗十分健康,你才放了心。但老狗习惯了每天吃火腿肠,于是穿过树林,走过三个十字路口,走进校园,在宿舍楼下找到了你。老狗蹲在地上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看着你,好多人围着你和狗。你有个室友去摸狗的脑袋,却被咬了口,他也很害怕,你安慰他说这狗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没有病。他不信,但也没有去打疫苗,疫苗很贵,有种疫苗需要打三次,价格是四百多;还有一种疫苗需要打五次,七百块钱,都一帮穷学生。第二天,他就带上两根火腿肠去找那只老狗。你讲完这个故事,我俩哈哈大笑,忽然远处雪地里传来狗叫声。我俩吓了一跳,都站在那儿,朝狗叫声的方向望。”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这时,走过去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打着伞。这在我们这里很少见,没人雪天打伞。你朝那女孩喊了一声,女孩站住了,回过头,女孩很漂亮。我以为你喝醉了,在耍酒疯,赶紧拦住了你。你说你认识她,女孩站住,打量着你,然后拉着脸说,是你啊。你大笑,说,好久不见了。我掏出烟,站在了一边抽烟。你和那个女孩像是很久没见的熟人一般问候。嗯,怎么说呢,你当时说话比较轻佻,我抽着烟笑,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没什么奇怪。我心想,大概这是你以前有过一些暧昧的女同学。那女孩生气了,转身要走开,你追了上去。我在一边抽烟,清楚地听到你给女孩讲了一个黄段子,然后还问她的价格。我站在一边,心想你真的是喝醉了。这时雪地里冲出了一群野狗,我站在路边的苹果树下,捡起一根枯枝,然后又给了你一块石头,你把石头递给了那女孩。一群狗围着我们,我站在你们前面挥舞着树枝,你问那女孩,是不是真的在黑夜中飞走了?”   我问:“在黑夜中飞走,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他皱着眉头,眼神虚幻,“那女孩没说话,一挥手,石头砸在了你的脑袋上,你摇摇晃晃骂了句,倒在地上。女孩收起伞,走了。野狗们给她让开了路。我打了120,把你送到急诊。大夫说没有什么事,多用冰袋敷敷后脑勺就可以消肿。从医院出来后,你并没有什么异常。第二年,我去看你,你很高兴,我说起那天晚上的事情,你却茫然不知,我当时想大概是你不愿再提。再后来,我去找你,你便是一副不认识的样子。我当时有些生气,也说认错人了。今天见到你,才发现你真的是想不起来了。”
  他一口气讲完。我有一种被人冒犯的感觉,我的记忆力是朽坏了,正如一座围城,故人寥寥无几,外边是进攻的野蛮人,他便是想要试图混入城池的野蛮人的奸细。我靠着座椅,侧着脑袋,斜眼看他,说:“我想你大概适合去写小说。”
  他说:“你是讲成功学的,一般说来,我把成功学讲师说的话都当作放屁。不过你这话我倒是赞成。我确实想写小说,我觉得我也有这样的才能,但还得生存,不是?”
  “恕我直言,您大概不会成功。”
  他哈哈一笑,说:“你有没有觉得讲成功学的有点儿像是算命的?”
  “怎么说?”
  “你们从来都只说别人,不说自己,因为你是你的逻辑链条上的唯一漏洞,罗素悖论。现在你的记忆力这么差,倒是好事,说明你很适合这个职业。”
  我说:“你学哲学、数学或者逻辑学?”
  胖子说:“我学的是热动专业,锅炉方向。”
  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志平。”
  我们从川菜馆出来后,他微笑地看着我。一阵风吹过,他耸耸肩。枯叶纷纷扬扬。槐树在风中摇晃,仿佛要拔地飞起。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常联系。”说完他就走了,肥胖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后来又见过几次李志平,在他的启发下,渐渐回忆起了一些事情。这种感觉是欣喜的,就像是他带我走进一间老宅子,宅子里堆满了废弃的小物件,几张桌子,几把椅子,一个白铁皮小兵,一本影集。我们一起为这些小物件擦拭灰尘,当这些东西露出本来面貌时,我才忽然发现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而这老宅子正是我曾经的居所。
  我能渐渐回忆,说明我的大脑并未受到真正严重的伤害,但关于那个雪夜的故事,我没能再想起来,我想大概是我内心讨厌那样的自己,所以不愿想起。在听了我的成功学演讲后,不到半年的时间,李志平上班的那家私企就倒闭了,他来找我,和我住在一起。过了没多久,他放弃了找工作,整天待在房间里,写东西,他立志要做一个小说家。我以为他会替我分担房租,但他没有这个意思。
  李志平说:“你在白天讲成功,我在夜里写小说。”自从写小说后,李志平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温和地笑了,任何时候都有些怒气冲冲。他白天睡觉,晚上开始写东西,自言自语,不断抽烟。我租住的房子一室一厅,三十来平米,我睡卧室,他睡客厅。每天晚上我都要呼吸大量二手烟,早上醒来常常嗓子疼得厉害,演讲时痛苦不堪。
  有天晚上,李志平在客厅里抽烟,我坐在他的对面,想着如何下逐客令。几番试探,他茫然不觉,还沉浸在他的小说世界中,他说:“我有次看电视,有个老头在演讲,他大概是个成功人士,名字我没记住。但他有句话让我记忆深刻。他说,唯有文学,才能将朽坏的生活变废为宝。”
  我说:“待业不过是一时的困难,只要你愿意继续找工作,一定能找到好的工作。唯有黑暗中的坚持,才能迎来成功的黎明。”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每天大概要说一千遍‘成功’这个词语!大概是你说的次数太多,我才不断地想到失败。”
  我不知道该怎么优雅得体地让他滚蛋。透过窗户,一轮满月正挂在窗外老槐的枝桠上,一只白鸟飞了过去。我忽然想起什么,问:“你那天说,在那个雪夜,我被一个女孩用石头砸了脑袋,我还问女孩,是不是真的在黑夜飞走了?我为什么会问这样的话?”
  李志平点上一根烟,说:“你应该问,是不是真的在黑夜成功。”
  我没有理睬他的嘲讽,苦苦回忆那个夜晚,但是脑海中茫茫一片。他给我递上一根烟,我点上了烟,抽了起来。
  他说:“我喜欢别人沉思的样子。”
  我说:“我这段时间总是回忆,不过,那个雪夜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但是我猜测,那个女孩应该是王璐璐。”
  “王璐璐?”
  “你家住量具厂,应该不认识她;有一个叫什么小凯的,还有一个黄什么的,和我都住在钢厂家属院,这个王璐璐也是我们小区的。”
  李志平瞪我一眼说:“你说的是谢小凯和黄湖,你们三个那会儿经常一起玩。有次我去你们小区,你们三个合起伙来欺负我。谢小凯还说我是‘尹志平’!”
  “对对,有这么回事!”
  李志平接着说:“谢小凯去钢厂上班了。我去年还去他们单位看他,他给我背了完整版的报菜名。”
  我说:“真无聊。”
  李志平说:“那个下午,谢小凯除了报菜名之外,还回忆起小时候的很多事。”
  “他怎么说我?”
  “他沒有说起你。”
  关于这个谢小凯,我能回忆的实在有限,只记得他瘦,学习算是努力,但成绩不好,各方面都十分平庸,好像是读了本地的三本,应用化学专业。我们院子里年龄差不多的几个小孩,学习最好的当属黄湖。
  李志平说:“不过他倒是提到了那个叫王璐璐的女孩儿,说她长得很好看,高一就辍学去混社会了,好像还被一个老男人包养过一段时间。这么一说,那晚的红衣服女孩儿说不定就是王璐璐呢。大概是你听说过关于她的风流传言,那天又喝了酒,所以就调戏了人家。”
  我说:“那为什么我会问她,是不是真的在黑夜飞走了?”
  李志平说:“我怎么知道,你该问黄湖。”
  “为什么问他?”   李志平说:“王璐璐曾经是黄湖的女朋友,黄湖给我说的。黄湖说王璐璐家住在锅炉房,要多寒酸有多寒酸。王璐璐的妈妈死得早,她爸又有点脑子不清醒,神神道道的,整天想着怎么让锅炉飞起来。”
  “黄湖和王璐璐现在还在一起吗?”
  李志平摇了摇头,说:“没有,黄湖说王璐璐死了。怎么死的他没说。他好像并不伤心,还有些幸灾乐祸。他说大概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所以王璐璐在黑夜飞走了。”
  我说:“黄湖去当了记者,算是个成功人士了,怎么会看得上王璐璐呢?”
  李志平哈哈一笑,说:“黄湖这小子,人品不行。他的人品比你还差!”
  他大笑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我抽了两口烟,本来已经不生气了,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冷冷说:“李志平,你给我滚!你不要住我的房子!我人品不好,怕是会影响你的名声!”
  他愣了愣,忽然一笑,用力把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烟头灭了,他还是来回捻着,沉默了一会儿说:“刚才说话冒犯了你,真是不好意思。”说着低下了头。
  我心里冷笑,小说家也有低头的时候。
  我说:“这样吧,你明天就走吧,不要住我这里了!”
  他有些紧张,说:“我现在也没工作,还没给家里说我失业的事呢。我要是回去,我爸肯定又得天天担心我。”
  我没有说话。
  他苦笑了下,说:“得了,我知道了。”
  我心里得意,心想,本来想赶他走,不知道找什么借口,他倒好,主动送我一个机会,所以说人一定要沉静下来,哪怕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的处理,也要耐下性子来,因为你不知道机会在哪个街口等着你呢。耐心等待,你终将成功!
  第二天晚上,我回到房间,李志平已经不见了,他的东西也全部带走了,钥匙留在客厅茶几上,钥匙下放着一张纸条和一沓钱。我先取过钞票,数了数,一共八百,其中有一百是零票凑的。然后我取过纸条,上面写着:
  “柳思明,我走了。不管如何,还是谢谢你这段时间的收留,桌上一共八百块钱,请你收好!我不想回家,我还要在黑夜中写作。”
  我想起了李志平肥胖的身影,笑了笑,把钱收起来。我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觉得安安静静的生活真好。
  过了几天,下了大雪,有个朋友请我吃饭。路上积雪已经在夜里结成了冰,我等了好久也没能打上车,只得慢慢向约定的饭馆方向走去。快要过年了,路两边挂了红灯笼,寒风卷着雪花拍打着灯笼,一派凄清景象。我低着头,也不知走了多久,觉得耳朵都要冻掉了。一抬头,忽然发现居然到了陌生的荒凉地界,人烟稀少,哪里会有饭馆。我知道自己迷路了,赶紧掏出手机,准备导航,手机却没电了,我只好回头走。马路空旷,半天也不见一辆车。我心里疑惑,怎么到了这么个地方来了?
  过了一会儿,雪停了,天上云彩的间隙露出星星来。我看着星星,想起李志平,我发现我已经记不起来他的长相了,只记得他很胖。怕是我再见到他,依旧认不出他。原住民都逃走了,野蛮人将要攻城。
  李志平给我描述过的雪夜我还记得,说实话,我渐渐不相信他的描述了,他在写小说,肯定是他的虚构。他不会成功,拿破仑·希尔总结过十七条成功法则,他没一条符合。我怎么会在雪夜里调戏一位姑娘呢,而且我也绝不会说出“是不是在黑夜飞走了?”这样的傻话。
  忽然,前面树林里传来一阵狗叫声,五六只野狗冲了出来,我吓得赶紧回头,发现身后边也跟了几只狗。我赶紧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向野狗挥舞着棍子。野狗慢慢逼近,狗眼映着雪光,喉咙发出低吼。我无处可逃了。这时,我看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

黄湖


  快下班时,同事小何找我聊天。他和老婆闹矛盾。他说,真他妈烦,要是现在还有集中营,我和我老婆得进去一个,谁都行,这样至少另一个能得到拯救。我没说话,等小何继续。小何却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又说起别的事情。他采访了某位省领导,费了不少劲,搞了个专访,整理出来洋洋三万字,结果领导落马了。一礼拜前,他还三哥长三哥短地炫耀,我还问三哥是谁,小何一脸震惊,仿佛我的无知不但冒犯了他,还冒犯了整个行业。他说,三哥就是某某领导啊!我笑了笑,听着窗外风声呼啸,一时就出了神。等我回过神来,小何还在说。一截烟灰落在了裤裆上,烟头都烫到了手指。我赶紧掐灭烟头,拍拍烟灰,说,下班吧!我现在很容易出神,就像突然睡着一样,猛地就从周身的世界中抽离了出去,等回过神来,却又想不起为什么出神。不知怎么回事,我最近老失神。我才满三十。
  正式调入电台后不久,我就有了这毛病,黑夜降临后,情况就变得更严重。我的状态越来越差,白天昏沉,夜里失眠,天天萎靡不振,走路在飘,仿佛随时都能飞走。女同事们说我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而男同事们普遍认为是没有女朋友的缘故,因此心不在焉。他们笑着说,力比多也好,荷尔蒙也罢,要是无处释放,也能乱人心志。
  莫主任大概不会这么认为,他觉得我正式调进来后就变了,变蠢了,变懒了。上礼拜部门开选题会,他低声自语:“哎,黄湖啊。”然后,他就不再说话。大家都听到了,也能从这种意味深长的沉默中体会出他的怒其不争。没办法,我出了新闻事故,害他写了三份检讨,分别交到了台长、副台长和宣传部那里。他没有用唾沫吐我脸就很能证明他的良好素养了。从电视台调进电台,我可费了不少劲,借调的那一年多里,我拼命工作,有口皆碑。电台效益比电视台好,外行人不知道。
  前段时间,李志平来找我。他什么时候都无所事事,我顶看不惯他,他不会有什么出息。果然,他失业了,用马克思的话说,是“相对剩余人口”。我不该见李志平。我与他不亲,话不投机,但那天我说了好多话,没忍住。有些话,不该说的。
  前几天,李志平给我打电话,说没地方住,想搬来和我同住。我一口回絕。过了会儿,我又拨了电话过去,让他收拾收拾过来吧。想想我毕竟欠他人情,这次正好还了他。
  李志平刚毕业那会儿去了一家压力容器厂,也算是和他的锅炉专业对口。有次,他们企业出了事故,做压力测试时发生了爆炸,死了人。那会儿,我刚到电视台,在一档新闻类节目做记者。我也不觉得这新闻有多棒,死人而已,而且只死了一个,但我想在单位露个脸,尽快立足,就去采访,毫无悬念地遇到了很多阻扰。我想到了李志平,给他打电话,求他一定帮忙。他一口允诺,以知情人士的身份说出不少内幕,其实也不算什么内幕,不过是在死了人的背景下说出一些小厂运行的规律罢了。他见了我很高兴,还说起他的理想,说自己想做个小说家。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这种不切实际的人做不了朋友。李志平因报料丢了工作,后来又去了一家小私企,现在又失业。人各有命。   我从小就是家长们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大学学的是新闻,文科里的热门,只是不承想传统媒体这么不景气。当然不管你再优秀,你的身边总会有些奇怪的人,你看不惯他们,但他们吸引你。王璐璐就是这样。她小我四岁,我们都住钢厂小区,她家境不好,她妈妈死得早,她爸离群索居,是个怪人,后来出了锅炉房事件,全家声名狼藉。
  她从来都是安静的,尤其是一双眼睛。她活着的时候是个谜,死了就像是一段诅咒。我不愿想起她,但她老是闯进我的脑海。听李志平说,柳思明像有失忆的毛病,还挺严重。这点倒让我羡慕。
  钢厂小区里有她无数的传言。曾有人说,她被一个老男人包养过,她以此养活她爸。这倒有可能,因为有段时间她穿着暴露时尚,风尘气重,但那都是名牌。她开始拿LG的手机,后来又用HTC,再后来就换了苹果。谁都知道她家穷成什么样子。一个年轻姑娘,没家境没学历没一技之长,只是长得好看,钱还能从她身上哪个部分来?智慧的大脑,还是勤劳的双手?钢厂小区实在是太破旧了,据说后来连物业都没有,常常停水停电,垃圾堆得比山高。
  我俩不该有交集,我们是平行的宇宙。我一直以“精英”二字自我期许,而王璐璐,美貌或许能让一个女人实现社会阶层的跃迁,但她不行,情商智商都不支持。她最早找了个老男人,后来又找了我,也算是努力过。
  当年大家去围攻锅炉房,我也在,谢小凯也在。事关集体的利益,谁都不能太自私,都得出把劲。大家都扔石头,但好像只是为了把石头扔到锅炉房的房顶上,一点儿准星都没有,只是在敷衍一个愤怒的仪式。但我不是,我做事认真。我看到我扔的那块石头精准地砸在了王璐璐的额头上,她叫了一声,血就流了下来。我当时害怕了,但很快害怕变成了愤怒,因为她爸爸一把抱起她,说他没有卖掉锅炉,锅炉在黑夜中飞走了。当我听到这句话时,我对他反感透顶,对这么一家人都失望透顶,这种谎话居然也说得出口。王璐璐爸爸的眼神冰冷,让人害怕,我觉得他在盯着我。我以前经过锅炉房,蝙蝠在夜里飞,整个锅炉房笼罩在阴郁的氛围中,像一座哥特式的古堡。不知谁曾说过,哥特是死亡的倒影。
  电台有个节目叫作《忏悔录》,专门采访一些罪犯,由莫主任负责,收听率不错,后来改名叫作《莫伸手》,一下子就黄了。因为这档节目,我也采访过一些罪犯,杀过人的,放过火的,都有。我原本以为他们都是些智力过人城府颇深的人,就像电影里小说上描写的那样。经过采访,我才发现他们是些智力低下,性格偏执的人。我当时最先想到的就是王璐璐的爸爸,他的眼神和那些重刑犯没什么两样。我有种直觉,他会杀人,后来的事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我没有证据,警察不会因为眼神而抓人。
  我和她的平行宇宙发生交叉,说来和莫主任有关。一天,他喊我去他办公室。他的办公桌前摆着一盆绿萝,绿萝生长得很疯狂。我站在那里,隔着闪光的绿萝与他对视。他抽着烟,抿了一口茶,茶杯满是茶垢,简直比农民家的夜壶还脏。他说:“有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在自己小区里造飞行器,小黄,你说这事有意思吗?”
  “我听说过农民造飞机的,还有农民没事计算圆周率的。”我笑着说。
  莫主任点点头,说:“城市里这样的新闻反而少。”
  我说:“大概是因为城市里信息通畅,大家都知道造飞机也好,算圆周率也好,是没有意义的。”
  “是没有意义。这些民间发明家民间数学家,想想真是可悲,自以为做出了什么经天纬地的事业。”说完,他叹口气,把烟头扔进花盆里,接着又递我一支烟,那会儿我还不敢在领导面前抽烟,微笑着摇手拒绝了。
  第二天,莫主任又谈起了这件事,说:“一个农民花费大量精力,投入大量的时间成本金钱成本,甚至是将生命作为成本,去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这让我觉得悲伤。”
  我说:“毕竟没有什么文化,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怪事吧。”我本来想说“蠢事”这个词,但是我知道在领导面前不要用过于强烈的词,因为:第一,你永远不知道领导心里想的是什么;第二,用了强烈的词语,那你就暴露了自己的立场,也就失去了随时和领导保持一致性的可能。
  莫主任挥挥手,说:“话不能这么说,我为他们悲伤,是因为我觉得他们是高尚的,像西西弗一样。西西弗,你知道吧?”
  “知道的,大学时有个老师推荐过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当然,这本书我并没有读过。
  “你们老师不错。我想去采访这个人,写一篇稿子出来,能不能上我们的栏目倒无所谓,我想给一些东西赋予意义。”他忽然叹息,声音疲惫,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接着说,“虽然这么做没有什么意义。”
  透过闪光的巨大绿萝,我看到了他的苦笑。
  此后大概一个月的时间,他常念叨采访的事情,但又总说杂事太多,后来就不提了。他毕竟五十八岁,快退休了,年轻时应该很拼命,因此老得特别快,头发全白了,一张老脸坑坑洼洼,人也干瘦,像是一座陈年根雕。我想,他是忘了这件事,就像很多老人反复念叨一个词,终于忘记一样。
  后来,我听说钢厂小区要拆迁了,心想要是能够穿越回过去,一定不让我爸卖掉我们的老房子,一大笔钱就这么没了。一天,莫主任又喊我去他办公室,说:“我记得你说过,你父母在钢厂上班。”
  “是的。”
  他點点头,摸了摸口袋。我赶紧掏出烟,递给他一支。他看了看牌子,笑了笑,收回自己的烟盒,点上烟,说:“你们小区要拆迁了,你知道吗?”
  我装好烟,说:“是要拆迁,但是和我家没什么关系了,我家的房子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卖掉了。”
  他哈哈笑了起来,说:“还是没有财运啊。”
  我也笑了笑,说:“是啊,我们全家都后悔了,听说政策很优厚,就地安置。”
  他说:“但就算这样,也有人抵抗拆迁,很极端,打出了横幅,有张横幅上面写着:让我杀人,不然我就放火!小区居民对他很反感,怕他把这事带偏了。据说他已经挨了好几顿揍了,腿都打断了。”
  我说:“无非是想让自身利益最大化,利欲熏心,以致变态。”   他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这个人家住锅炉房,锅炉早就不烧了,后来钢厂小区无人管理,也没人去赶他。拆了小区,不可能分他一套房子,也不可能给他钱。”
  我知道是王璐璐的爸爸。
  莫主任脸上依旧是疲惫的笑。他说:“这事最有意思的地方是,这个抵抗拆迁的男人正是在家研制飞行器的人,我想去采访他。”
  莫主任将这件事天天挂在嘴边,大概又过了一个月。秋天到了,窗外飞舞着金色的槐叶,他疲惫地坐在沙发上,告诉我他最近很忙,但我们应该采访那个在家造飞行器的男子,然后不再说话,打量着那株巨大的闪光的绿萝。我知道他在等我接话,赶紧说:“莫主任,如果您放心,这件事交给我吧。”
  他点点头,然后又说起了别的事情,好像他对这件事一点儿都不关心,是我自己多事。
  过了几天,我想着去钢厂小区的锅炉房随便转上一圈,然后回去告诉莫主任,没什么新闻价值。电台每个月的绩效奖金很可观,只要你的稿子上栏目,就会有积分,但是对王璐璐爸爸的采访一定不会上栏目,因此完全没有意义。说实话,我不愿意浪费时间,理智的人不会做西西弗。
  那天晚上,我终于去了钢厂小区的锅炉房。这是我家搬走后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小区的路灯都坏掉了,小区里黑漆漆一片。到了锅炉房,我听到了一阵阵咕咕声,锅炉房上栖息着的大群白鸽,这以前是没有的。我走到锅炉房门口,看到了墙壁上的阴影,是四条腿的人的影子,半天也不动,我以为是一座雕塑的投影,便忍不住好奇,探头去看,王璐璐爸爸拄着拐杖,一动不动。
  我吓了一跳。他扫了我一眼,依旧站在那里,沉静地看着自己的影子。我咳了声,明知故问道:“请问是王先生吧?”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整个人都泄了气,慢慢瘫下来,坐倒在一把木椅上。这是我第一次进锅炉房,一颗灯泡悬得很低,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煤气灶。他坐在昏暗的光圈中,侧头,看着我,沙哑的声音问:“什么事?”
  “我是电台的记者。”
  他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探照灯一般照射我。我紧张起来。“你来做什么?采访吗?”
  我点点头,掏出了笔记本和录音笔,虽然在室内,我还是给录音笔套上了防风套,这样显得很专业,这种专业感给我带来安全感。他兴奋地问:“这是什么?”
  “录音笔。”
  他崇敬地看着我,但我只是把录音笔放在他前面,并没有打开开关。他说:“你想采访什么?它快要飞了,很快了,它迟早会飞起来的!”
  我微笑着点头。他并不记得我,这让我有些安心。我害怕他的眼神,深深为自己深夜的到访而后悔。我得客气点,别让他生气,不然死在这个破地方,估计没人会发现。我听见扑棱扑棱的翅膀拍打的声音,不知飞过的是鸽子还是蝙蝠。
  在我的印象中,王璐璐的爸爸是个沉默的人,但那晚他滔滔不绝。我不喜欢可怜人的滔滔不绝,村夫献宝一般,人不知自丑,马不知脸长。他还说起前段时间,有个男子找到他,说要出一本世界名人大全,香港的一家公司出版,想要收录他的名字,交五千元钱就可以,但他没有钱,而且上面只印上他的姓名、出生年月以及籍貫,一行字,五千块,太可惜了。他没有同意,但是他很高兴,觉得有人认可他了。
  他主要还是说他的飞行器,越说越激动,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脑袋撞上了灯泡。他的身影在墙壁上忽大忽小,变换着形状,仿佛将要破壁而出的妖怪。我站了起来,抓住灯泡,等它稳定下来,才松开手。他忽然说:“哎呀,忘了招呼您了,您等一下!”他拄着拐杖,上了简易楼梯。
  我站起身来,打量着昏暗的房间。忽然,我看到一个巨大的阴影耸立在黑暗中,仿佛在注视着我。我慢慢向那边走了过去。我猜到那是什么东西了,但不敢确定,我掏出了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我看到了锅炉,落满灰尘,脏污不堪,像是沉默的巨人一直站在那里。窗外传来了鸽子的拍翅声,我忽然头疼,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动,疼也是一跳一跳的,仿佛脑海中巨人的脚步。很快头疼缓解了,王璐璐爸爸从没有卖掉锅炉,锅炉一直都在这里。我伸出手,摸了摸锅炉。
  王璐璐的爸爸从楼梯上下来,笑着说:“这个是锅炉,好多年没烧了。这锅炉很不错的,室温一千五,一吨煤烧完只剩不到十斤煤渣,好东西!”说着,他伸出手,递给我一个苹果。那你当年为什么不说锅炉你没有卖掉,为什么不打开门?我差点儿就要脱口问道。要是我问了,他说不定会想起我。他坐了下来,拐杖立在旁边,掏出了烟。我也掏出了烟盒,放在他面前。他笑了笑,从我烟盒里抽出两支烟,耳朵上夹一根,点燃了一根。他看着暗处的锅炉,一言不发,神色漠然,陷入到了回忆中。抽完了烟,他说:“黄记者,我有很多感慨,我不知怎么给你讲,我没什么文化。”
  我没有说话,微微一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刚要开口告辞,他又开始讲起自己和飞行器的故事,无非是自己付出了多少心血,如何几次都想放弃,但终究坚持下来。
  我在呛鼻的灰尘气味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一回头,看到了王璐璐站在门口,背后是茫茫的夜色。她看到了我,淡淡一笑。她爸爸说:“这位是记者。”
  她的眼睛亮了,微笑着向我点头。王璐璐的爸爸招了招手,王璐璐从墙角搬来一个小板凳,坐了过来。再聊了一会儿,我就告辞了,王璐璐送我。大群白鸽栖息在门前,仿佛听我们讲话。我让王璐璐不必再相送,她说:“好。”她低下头,我看到她额头上浅浅的疤痕,说不定是我留下来的。我向她挥了挥手,她脚下的白鸽忽地在黑夜中起飞。我走出小区,看到了门口的垃圾桶,顺手把王璐璐爸爸给我的小苹果扔了进去。
  从那天起,我就有了失神的症状。第二天中午,我过马路去吃饭,忽然一下失神。等我回过神来,几辆小汽车都停在我面前鸣笛。
  有一天,莫主任笑呵呵地问,采访如何?我说,没有什么新闻价值,整个就一失败者,关于飞行器,他也就是那么一说,没见他做出什么来。莫主任点点头,说,还是要深入挖掘嘛。说完,他就走了,语气中透露着深深的失望,不知是对王璐璐爸爸,还是对我。我心里有些慌,又去锅炉房采访了几次,每次都是晚上下班后去,王璐璐总是在夜色降临后来到,不声不响站在门口。   后来,王璐璐就成为了我的第一个女朋友。我总是想问她,她爸没有卖掉锅炉,当年为什么不打开大门,让我们进去看看?可我怕她想起我给她的那一石头。她的记忆力很好,有天晚上,她在街上看到了柳思明,嘴角挂着冷笑。
  我对女朋友要求很高,得找一个各方面配得上我的。王璐璐配不上我,但是我毕竟年纪大了,该找一个,反正不会结婚。像王璐璐这样的女生,长得好看,年纪小的时候就疯了一样玩,等年纪稍大,就想找个老实人嫁了,可是老实人才开始玩呢。王璐璐总是夜晚才出现,白天约不到她。晚上我们躺在床上时,她总是先关掉灯。她在黑暗中告诉我,她以前有个男友,非要开灯,被她戳伤了眼睛。她以此警告我。为什么不能开灯呢?我有时会恍惚,觉得开了灯后,她会变成一具白骨。
  王璐璐善饮。一夜,我们去小酒馆喝酒,王璐璐没吃晚饭,因此还给她点了一些吃的。我俩都喝多了,她说起自己的理想,却杂七杂八说不清楚,说着说着趴倒在桌子上,肩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窗外飞过一只巨大的白鸟,不知是不是幻觉。我摇了摇趴在半碗米饭上的王璐璐,她直起身,揉了揉眼睛,抹去脸颊上的两粒米,说,刚睡着了,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鸟。
  有次深夜,我、王璐璐还有她爸爸在锅炉房喝酒。他们父女喝了酒就变得不一样了。王璐璐更加漂亮,光彩照人,她爸爸拄着拐,哈哈大笑着。两人说起过去,便又大哭。忽然她爸爸一把抓住我胳膊,力气非常大,像是铁箍一般。他一拉,我险些从座椅上摔了下来。他恶狠狠地看着我,说:“小黄啊,你看那个锅炉漂亮不?”
  我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说:“漂亮!”
  “这是个好锅炉呢!”他一只手拄着拐,站了起来,另一只手拉着我。王璐璐也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们走到了锅炉面前,王璐璐爸爸说:“这就是我的飞行器!专家说,飞行器都得有动力系统,有控制系统!这都是扯淡。专家说的都是扯淡,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飞行器能飞就行,不一定得要什么系统!你说对不对?”
  胳膊上的疼痛让我一下醒了酒。我开始想着怎么脱身,忙说:“对对!王叔说得对!”
  他又说:“我没上过学,璐璐学习也不好,但是我知道有个世界是物质的,还有个世界是精神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
  他仰着脑袋,看着锅炉,说:“我想的就是用精神的力量作用于这个锅炉!我看杂志上说,有个日本科学家给一碗米饭说:你真棒!给另一碗米饭说:你真差劲!结果你猜怎么了?”
  “怎么了?”我感觉自己头上都有汗了。外边传来了鸽子的叫声,“咕咕咕”。他更加高兴了,说:“被骂的米饭先馊了!这就是精神的力量!我每天都告诉这个锅炉,飞起来吧,飞起来吧!只要我的精神力量够大,我想锅炉一定能飞起来!”说着,他手上发力,我倒在地上,他接着说:“来,认真点!跪好了!大声说:飞起来吧!”
  我变得十分听话,端端正正跪着,对着锅炉喊:“飞起来吧!”
  “大点声!”他呵斥道。
  我大声喊了起来:“飞起来吧,飛起来吧!”
  他和王璐璐都开心地大笑了起来,他俩大声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点火!”
  他俩折腾完,放开了我,两个人又开始喝酒,又开始哭泣。我拿起包赶紧溜了出去,脑海完全是王璐璐疯癫的样子。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我开始想王璐璐父女两人一定是认出我来了,他们想要报复每个欺侮过他们的人。他们一定在谋划一个大的计划,但是今天他们露馅了,不然怎么非得让我跪在锅炉面前?我又想到,王璐璐想要报复我,但她都和我上了床,心机真重,但话说回来,上床对她来讲很容易,成本也低廉,有时我还请她吃晚饭呢,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窗外栖息着一只鸟,影子映在窗帘上,我裹着被子,身体瑟瑟发抖,我喝多了,开始发酒寒。
  一觉醒来,我觉得自己昨天晚上的惶恐未免有些神经质,但是王璐璐确实不正常,不可轻视,该断则断,反正我没想着结婚。我不再联系她,她也不联系我。莫主任隔着那株巨大的绿萝问起我最近的工作,我说,挺好的!他笑了笑,抽着烟,看着天花板。我忽然失神,等回过神来,莫主任站在了我面前,手里拿着一次性纸杯,递给我,说:“你太累了!刚喊了你几声,都像是没听到!好好休息两天吧。”
  我羞愧地低下头,说:“刚才不知怎么走神了!”
  他又坐回座位,点上一根烟,说:“小黄,你最近是恋爱了吧?”
  我忙摇头。
  “年纪不小了,该谈了。”他喷出一口白烟,“我最近又看了《西西弗的神话》。还有两年,我就该退了。工作三十六年了,也到了总结的年纪。但是我觉得空虚,我在设想一个绝对视域。从这个视域来看,我做的这些工作有什么意义呢?一条新闻随着电波传到各处,播音员念出这段新闻,再然后呢?一切还不是飘散了,该失去的还是失去了。想到这里,我便觉得自己也是西西弗,和那个造飞行器的男子没有什么区别。西西弗白天推着石头,晚上他会做什么呢?”莫主任叹息着说。我知道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当叹息着说出什么,是他心绪最为激动的时候。晚上的西西弗会做什么呢?我想说两句漂亮话来迎合他,让莫主任觉得我是个可以交流的对象。晚上的西西弗,西西弗会在黑夜起飞吧?我再次想起了王璐璐和他爸爸,以及那个讨厌的锅炉。在他们这些生活的失败者眼中,一切都会再飞起来,但是得在黑夜。我喜欢白天,白天一切都界限分明,只要你不在白天推石头,白天一切都很好。我听到莫主任又开始讲他的过去,随着他不断地叹息,就算我想到了关于西西弗的漂亮话,也失去语境了。我努力地想跟上他的思路,但是我再一次地失神了。
  莫主任看着我,眼神中满是厌烦。我觉得在那一刻,他彻底开始讨厌我了。
  失神的状况越来越严重,我每天都想象着王璐璐的报复。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神经质,王璐璐和他爸爸就算认出了我,也未必会真的报复,他们说不定真的想让那锅炉飞起来呢。但是很快我就否定了这个观点,我越来越紧张,精神似乎出了问题。   冬天很快到了,有一天,下着大雪,小何拿着杯子走了进来,告诉我,做记者应当交游广泛,我懒得理睬他。自从我在单位里变得劣势后,他很爱找我聊天,每每都以教导的语气说话。他说他有个哥们儿在刑警队,说是昨晚河滩死了人,他想去报道。我忙说,好,这新闻一定大火,赶紧去报道吧!心里却冷笑,小何也在电台待了好几年了,却不知没破的命案是不容许报道的。
  他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感慨地说:“都快过年了,什么仇什么怨,非得杀人!”见我不理睬,又说:“听说死了的那女孩还挺好看,可惜了!”
  我问:“知道叫什么吗?”
  他说:“叫王璐璐。”
  我忽然笑了,觉得如释重负。窗外,雪越积越厚,远处树影影影绰绰。他问:“想不想一起去采访?”
  我摇了摇头。我再也不愿意和王璐璐有丝毫的关系,哪怕是死了的王璐璐。我失神的毛病并没有缓解,听别人说,我似乎还会自言自语什么,我吓了一跳。再后来,我出了新闻事故,写了假新闻,可他妈我怎么知道那是假的。我在这个行当里算是彻底废了。我是失败者,是个笑话。
  有天快下班时,小何又来找我聊天。他皱着眉头说:“真他妈烦,要是现在还有集中营,我和我老婆得进去一个,谁都行,这样至少另一个能得到拯救。”我没说话。是啊,要是有集中营,我也想进去,集中营关押的是被压迫者,而非失败者。失败者在集中营外边踱步,夜色中抽烟,看圆月升起。

李志平


  谢小凯说,柳思明生病了,是癔症,一个人半夜在雪地里发病,被人送到医院。我去市三院探望,却没见到柳思明。他出院了。我站在住院部楼下给他打电话。他说:“您好,李志平先生!”他十分客气,“先生”二字尾音翘起,带着台湾腔。我知道他又想不起我了,我只是通讯录里的一个名字。我直接问他的病情。他说,哦,没什么大碍,就是被狗咬了。我問,严重吗?打没打疫苗?他说,打了疫苗,主要是大半夜受了惊吓。
  柳思明非常礼貌,全程用“您”称呼我,最后还一再感谢我的关心,并表明身体已无大碍,随时可以登上讲台。正准备挂电话,他忽然问:“请问您认识一个叫王璐璐的人吗?”
  “怎么了?”
  “哦,是这样的。医生说,我生病时喊这个名字,但我又不认识这人,手机上也没这个人,所以觉得奇怪。”他在电话那头说。
  我犹豫了下,说:“我也不认识。”我确实不认识她,我只见过她一面,就是那个雪夜里,况且雪夜里的红衣女孩是不是王璐璐,终究是件可疑的事情。
  他说:“真是不好意思,唐突了。”
  “没关系的。您好好养病,多加保重。”我挂断了电话。
  他被王璐璐砸了一石头之后,说不定就落下了病根。我站在医院门口抽烟,初春傍晚,阳光凄惶,医院矮墙上的积雪被暮风吹起,轻纱般飘落,一冬的积雪已成冰晶,夕照中纷纷扬扬。我看着矮墙下的风雪,觉得其中自有迷人的味道,但找不到一个关键词来总结它。夜幕降临,蝙蝠从夜色中起飞,飞过前面的老槐树,风中,老槐枝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回到房间,夜色已浓,我打开笔记本,脑海中依旧空空荡荡。帕慕克说,如果不去做梦,时光就不会飞逝。电脑屏幕上挂满了Word文档,只有标题,里面空白一片,像挂满枯叶没有果实的树。时间越来越快,有只手在不断敲击快进键。
  失业后,我本以为自己会文思泉涌,用三四个月的时间写出了不起的长篇,然后再找个工作,既不耽误世俗生活,也不枉此生,显然未能如我所愿。这种境况就像是某个平凡的工作日,你在闹铃响之前醒来,想再睡一小会儿,觉得肯定能做个好梦,但是你再没能睡着,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上班的闹铃从此再也没有响过。你不知在等待梦乡,还是铃响。漫长的时间中,你不断下坠。我有时会在夜里害怕,害怕这种下坠,害怕在某个清晨,镜子里的自己形容枯槁,垂垂老矣。我若是找到那个词,便是在下坠中,看到了地面,然后撞上去,变成了飞机残骸,或是如同种子,落地生根。这个比喻不错,我喜欢比喻,但我需要的是关键词。
  黄湖常常苦恼,感慨自己的失败。自我住过来后,他把“失败”两个字说了上千遍,就像柳思明每天把“成功”两个字说上千遍一样。这些都是他们的“关键词”。
  没人和我作交流,我很寂寞。长时间与世隔绝的生活影响了我的智力。我变得很笨,花很长时间也不能写出一个漂亮句子。一个炎热的夏夜,我在酒吧喝酒,渴望能遇到一个陌生人,漫谈理想。我囊中羞涩,无钱买酒,是黄湖给我的存酒卡,他不愿意同去,酒吧在电台后边,怕遇到熟人。小酒吧里,人人都有同伴,除了我和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男子点了鸡尾酒,目不斜视,一语不发,一刻钟喝完杯中酒,便迅速离开。他白发萧索,却还在泡吧,这也算是罕见。
  午夜,我走出酒吧,看到那男子蹲坐在路边,面前扔着几个烟头。“没事吧?”我走了过去。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算作回答。这条路不算干道,两边多是酒吧,深夜里也显得喧闹,不时有年轻美好的男女从灯火绚烂的酒吧中出来,欢笑数声,再调笑几句,然后各自分开,摇摇晃晃走向远处,恍若夜风吹动的几朵蓬蒿。男子递给我烟,我抽出一根,坐他身边,目光却追随远去的年轻人,那些美好的年轻人才是我理想的交流对象。刚把烟头捻灭,男子又递给我一根烟。我看到了他的微笑。酒精作用下,我俩少了拘束,就坐在路边,呼吸着汽车尾气,忍受着蚊虫叮咬,聊了起来。
  男子说他姓莫,今年五十八岁,在媒体工作,快退休了。他指着枯草般的白头,手的姿势像是比画一把手枪,说:“很辛苦,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我比同龄人老得都快。”老莫咧嘴一笑,“小伙子,你呢?”
  “我失业了,失业前在一家小私企。现在嘛,也没找新工作。我想写小说,却写不成。”
  “为什么?”
  “找不到关键词。有很多故事的,但是你找不到那个词。这可能是惯性思维导致的,我是学工科的,热动专业,锅炉方向,凡事喜欢找出词来总结。有时我会想,找到又能怎样?”   “不是你找到了那个词,而是那个词找到了你。在这段时间,我倒是想摆脱一些词语,但它们黏着我不放,真是奇怪。你等我一下。”说着,老莫站了起来,向路边一家便利店走去。
  我不喜欢这种有点哲学味的开头,“不是你找到了那个词,而是那个词找到了你”。柳思明在他未当成功学讲师之前,爱和别人谈论哲学,也喜欢说这样看似倒错的话,我不喜欢。老莫出来时提着黑塑料袋,里面有六罐啤酒和一包芙蓉王。他拆开烟,递我一罐酒,看来他也想与陌生人长谈。
  我说:“像您这个年纪泡吧的,不多见。”
  “我离婚二十二年了,女儿在国外,一个人苦闷,常到这里坐坐。”
  “为什么离了?”喝了酒,又吹了夜风,我的舌头大了。电线上栖息着一长串麻雀,我仰头“喂”了一声,麻雀们都飞走了,我哈哈笑起来。
  “无非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不提这事,没意思。”老莫的老脸坑坑洼洼,夜色中泛着油光,如同包浆的古董,眼神却清澈。他没醉,他只喝了一杯鸡尾酒。老莫说:“我们回到之前的话题,生活真怪,有时候有些词语总会占据你,它们不断重复出现。这些词就像是磁铁,生活反倒是它们生发的磁场,我们是被吸引的铁屑。”
  “这比喻不错,但我爱的是关键词。”
  “这一年来,我总是绕不过一个陌生人,真是奇怪,他吸引着我,我们就把他叫作老王吧。老王被什么吸引,或者他的关键词是什么?”老莫点上烟,看着远处,眼神仿佛风中青烟般开始涣散开来,“大概是‘锅炉’吧。”
  我哈哈笑了起来:“‘锅炉’也能做人生的关键词吗?”
  “一个词语越空泛,就越能涵盖一切,好像也更有资格总结生活。但我不这样认为,当然如果你喜欢,你可以把关键词认为是‘飞翔’,是不是听起来更好一些?”
  我哈哈笑起来,抬起头,电线上聚集著的麻雀在我的笑声中起飞,墨蓝的夜空做了它们的背景。我心里涌出一种空虚来,我说:“‘飞翔’不及‘飞行’好,飞行都在虚空上,不如改作‘虚空’更好。”
  “你尚未听到故事,就可以如此自信地选择关键词?”他笑笑,沉默一会儿,然后开始了讲述。
  他说,就像人生中很多的时候一样,总有些人事缠绕你,如同梦魇。这一年来缠绕着他的就是这个老王。一个陌生人居然会占据他的脑海,像一盘不断重复永无尽头的磁带。去年夏末,老王第一次出现在了他的耳边,那是在酒桌上,人们纷纷讲起自己听到的笑话。有个王姓男子是个人生彻底的失败者,也没读过书,却在家里造飞行器!有人哈哈笑着说。微醉的老莫忽然想,我该去采访这个男子。老莫担任部门的小领导,几次想去,终究被琐事耽搁。后又听人说,这位专注飞行器的民间发明家住的小区要拆迁,老王抵抗拆迁,态度很激烈,还打出了横幅。其实,拆迁和老王没有关系,老王住锅炉房,锅炉十多年前就停烧了。老旧小区没有物业,也无人赶他,他就一直住在锅炉房。老莫知道对老王的采访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根本不可能上电台的栏目,但他还是让部门的年轻人去采访。老莫从老王身上咂摸出了一种悲凉的味道。
  下班后,他喜欢一个人坐在办公室,不开灯,不开电脑,目睹夜色覆盖一切,然后开始没有主题地思索人生,这是他黑夜里的习惯。那段时间,他常想到老王,甚至一厢情愿地将老王想象得和自己一样,一样的老之将至,一样常被幻灭和虚无打动。
  他派去的年轻人应付他,年轻人不觉得这有什么新闻价值,也许本来就没什么新闻价值。
  到了年底,一日雪晴,老莫又想起老王,就像是想起一位老友般自然。年终清闲,过去一年已被上级考核,明年工作也已安排下属准备去做。年终的那几天,就像是一个时间的夹缝。于是他买了水果,乘出租车到了破旧不堪的小区,不是去采访,也没想写出什么来,就是想和老王聊聊,问他为什么要造飞行器,为什么要抗拆,这种事情于他有什么样的意义。到小区时,夜色已经降临。小区里的积雪无人清扫,雪光在淡漠的夜色中让人沉静,鸽子在锅炉房顶上盘旋。这让他想起了吴宇森电影的经典镜头:白鸽飞过教堂,尸横遍野,英雄穷途末路。
  老王高瘦,拄着拐杖站在锅炉房门口,雕塑般冷漠,一言不发。这和他想象中有些不同,老莫有些尴尬,说我是电台的记者,姓莫。老王无声冷笑,转身看着墙壁上自己的影子。老莫在寒风中站立了几分钟,然后把东西放在了门口,离开了。
  从小区出来,老莫觉得街道上的气氛都变得怪怪的,人人都像夜里的鬼。有人偷偷打量他,有人跟踪自己。他一回头,一个小伙子生硬地转过身,掏出手机,假装打电话,一不小心踩进树坑的积雪里。老莫有些紧张。走到路口,猛回头,那小伙果然就在他身后不远,慌忙又掏出手机,转过脸。小伙子穿一件蓝色皮夹克,拉链没拉,胳膊一伸,腰间的手铐闪亮。
  警察在办案,说不定是大案,他们误将我当作犯罪嫌疑人了,老莫心想。他伸出手去拦出租车,一辆出租车缓慢地驶过,过了会儿,他看到那辆车又绕了过来,速度依旧很慢,车窗摇了下来,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瘦削的男子,眼神刀一样刮过老莫。老莫回到了家中,躺在床上,心想,警察为什么会将他当作嫌疑人呢?此事也有趣,在别人眼中,他也算是个成功人士,被当作嫌疑人,怕是头一遭。
  过了几日,老莫又想起锅炉房里的老王,依旧是在薄暮时分,他打车去了小区。小区已经被拆掉了一部分,围墙也都倒塌,几栋住宅楼成了废墟,推土机、挖掘机刚停止了轰鸣,积雪盖上了尘土。走到锅炉房外,老莫听到了“咕咕”声,以为是鸽子叫,抬头却没见到鸽子,是老王压抑着的哭声。布满凹痕的铁门大开,里面一片黑暗。老莫奇怪,怎么不开灯呢?
  谁啊?老王的声音颤抖,带着哭腔。老莫说,是我啊,老弟,前几天我来过的,电台的老莫。老王深吸一口气,镇定了情绪,说,我对采访已经不感兴趣了,没有意义。老莫站在门口说,不是来采访,就是想和老弟聊聊天。老莫听到拐杖的“笃笃”声。老王说,进来吧,这里的电被掐掉了。老王掏出打火机,借着火光,他指了指地上的一个小马扎,示意老莫坐。   和我聊什么呢?我没念过什么书,十八岁参军去新疆,军区大比武中获过奖,擅长综合格斗。但我想当空军,我高中时参加过招飞,两百多项体检都过了,最后栽在了一道数学题上,据说小学四年级水平就能做出来,可我不会,带队的老师说,你就是地里刨食的。我们聊这个吗?复员后在这里烧过锅炉,十二年前就不烧了,锅炉停烧后,我就去捡垃圾,直到五个月前因为抗拆被人毆打,胫骨骨折。我们是聊这个吗?我三十岁娶老婆,老婆死了十年了。前段时间,你们电台有个小伙子采访我,我不喜欢他。你究竟想聊些什么,嗯?老王点上了一根烟,冷冷地问。
  老莫说,年终岁末的,我一个人无家无室,就是单纯来聊聊天,想起什么聊什么。我之前听老弟在哭,有什么伤心事吗?说出来说不定会好点。
  老王半天没说话,烟抽完,烟头掉在了地上,老莫看着烟头渐渐熄灭。老王说,我女儿死了。
  老弟,节哀。老莫没想到,后悔起自己的唐突。
  老王说,女儿死了。半个月前,我在这儿的废墟上给她搭设灵堂。十年前,我给她妈妈也在这里设灵堂。你说,锅炉为什么还不飞呢?
  老莫心想这人大概是造飞行器走火入魔了,女儿死了,他还想的是飞。老王接着说,这两天,我倒是真想和人聊聊天,我没朋友,只来过几个公安,他们冷冰冰的,我刚想说几句心里话,他们就打断我,让我老实点,不要绕开话题。现在公安也不来了。
  公安来做什么?老莫心里奇怪,他差点儿问出口。公安肯定是来询问他女儿的事情的,不该再提的,幸好话未出口。
  老王轻声说,老哥你说,锅炉为什么还不飞呢?
  黑暗中老莫听见“咕咕咕”的声响,却不知是鸽子的叫声,还是老王的哭声,心想最好转移一下话题,不要再提他的女儿了,于是接着说,老弟,锅炉为什么要飞呢?你谈谈你的锅炉吧。
  老王说我喜欢这个锅炉,它的室温能达一千五,一吨煤烧完,剩不到十斤煤渣,好锅炉。废弃不用,我替它可惜。我当过兵,军区大比武综合格斗第七名,但是复员后,发现自己一无所长,综合格斗有什么用呢,那些都是致死致残的招式。后来是一个战友帮忙,我在这里烧锅炉。我老婆什么时候都病歪歪的,长时间卧床,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她倒是爱看书,但她没上过大学,爱读书又有什么用呢?她什么都干不了。我、老婆还有这个锅炉就在这个房间里,都是没用的东西。十年前的一个夏天,好多人把这儿围住,他们说我偷偷卖掉了锅炉,说我是犯罪!他们向我和女儿扔石头,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女儿被石头砸破了脑袋,血流了下来。我恨别人冤枉!站在锅炉房上面,我告诉他们,我没有卖掉锅炉,锅炉在黑夜里飞走了。他们继续辱骂我,继续扔石头。我看着天上的太阳,觉得血往脑子里冲,我一手揭开房顶上的铁板,下了楼梯,回到房间,我满脑子都是杀人,杀人!老婆从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她说要忍着,生活要继续。他们踹门,让我把门打开!我不能开门,开了门,他们就能看到锅炉,就知道他们错了,说不定还会道歉。我曾是士兵,这是我的堡垒,我的城,我不能在辱骂声中开门!老婆忽然说,你说得太好了,锅炉在黑夜中飞走了!我冷笑,没有接话,用纱布捂着女儿的脑袋,血渗了出来。老婆说,你得原谅他们。我恨恨地说,原谅他们,于我有什么好!老婆微笑着说,如果你原谅了他们,等我死了,这锅炉说不定真会飞起来。外边是辱骂声和砸门声,我们三个待在房间里,等着黑夜。那是我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期待黑夜降临。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我老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老王叹了口气,接着说,锅炉没有飞起来。我每天去远处一个小区捡垃圾,怕女儿看见。女儿年纪大了,越来越漂亮,也开始不听我的话。我打她,她也不哭。她高一开学的那个晚上,我买了一只烧鸡,我俩围着桌子吃鸡腿,她突然说,不想读书了,反正也考不上大学,不如省点学费。我告诉她,只要认真学,一定能考上。她说她的基因不行,铁定考不上,要是她能考得上,那这锅炉就能飞起来。我揍了她一顿。我下手重,但她不哭,这让我害怕了起来。我哭了,我知道我输了,不是在那个夜晚输了,是在所有的夜晚都输了。我想起自己年轻时想当空军,想在天上当英雄,可现在呢?一个小房间里,我,女儿,还有这个锅炉,都没什么用。女儿辍学后就去混社会,她说是见世面。过了一年,她找了个男朋友,比我小十岁,比她大二十岁,十足的老光棍。我问女儿,你怎么能这么做?一辈子很长,不能这么毁了。女儿说,我们这是爱情,你懂什么?我什么都不懂。我一无所长。女儿漂亮,见过世面,我没话讲。我有时想,像我这样的人注定就是失败的人;女儿不同,她只是生在这样的家庭,所以才成了这样。女儿给我买东西,我没要过,我还骂了她。她冷笑说,你只知道让这破锅炉飞起来,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怎么从这垃圾堆一样的生活中飞起来?
  老莫听到了老王的哭泣声和鸽子“扑棱扑棱”的拍翅声。老王说,我常常盯着锅炉看,时间久了,好像它也在看着我。我做过一个梦,锅炉房在夜里突然裂开,里面是一个发射井,我们一家人围着发射井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锅炉飞上了天,就留下了我们。有天,我知道女儿堕胎的事,她躺在她妈妈躺过的那张床上,眼睛盯着房顶的霉斑和蜘蛛网。我到处找铁钎,我曾有一根铁钎,用它砸过煤块,我想象着怎么把铁钎从那个老光棍的太阳穴里捅进去,可是我找不到铁钎。女儿在床上说,我原谅他了。听到这话时,我正站在锅炉前,想起了老婆。老婆活着的时候最爱说的一个词就是“原谅”。我跪在锅炉面前,心里酸楚,心说,锅炉啊,你究竟会不会飞?你看我受了这么多侮辱了,你究竟会不会飞?给个准话吧!女儿后来又换了几个男朋友,但没有成的。没有人会真心对待她,时间就这么一年年过去了,她没能从垃圾堆一样的生活中起飞。她越来越内向。她做过收银员,在一家印刷厂干过一段时间,还去一家KTV当过服务员,都不长久。每交一个男友,她就会对工作厌烦,对未来幻想。时间就这么一年年过去了,秋天的时候,你们电台的那个小伙子来采访我,一开始,我没能认出来,后来,他又来了几次,我终于认出他来,当年就是他扔石头砸伤了我女儿,可我认出他时,女儿和他已经是男女朋友了。我告诉女儿,这小伙子不是好人,十年前他向你丢过石头。女儿轻蔑地说,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我说他是侮辱过我们的人,虽然他当时只是个学生,但他侮辱了我们家,他现在还想继续侮辱我们!女儿说,侮辱的是过去,你只记得过去,记得你全军比武的第七名,记得这个废弃了多少年的破锅炉。我要的是将来!人就一辈子,我得飞起来!我这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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