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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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的时候,我在蚕镇中学当教师。所教主课是语文,副课是音乐和美术。
  我教音乐和美术,其实是不合格的。两样我都没正经学过,我只是从小就喜欢画画而已。小学时,我画得最多的是连环画,照着小人书临摹,一画就是半天。当“作品”有了相当的量之后,我就在屋子里拉一根铁丝,铁丝上穿很多的木夹子,然后把自己的画一张张夹上去。我的“画展”起到了一定的社会效果。有很多同学来参观,大部分都表示钦佩。只有一个姓唐的同学,怀疑我是不是用较薄的白纸覆在连环画上描摹的。我取下一幅,将它和连环画原作合在一起,但是两者根本无法重合,这才打消了唐同学的疑问。他之所以会有疑问,我想完全是出于妒忌。因为,他也有此爱好,但他显然没我画得好。我的画,还得到了一个女同学的青睐。她羞答答地提出,能不能送她一幅。我一阵激动,豪迈地说:“你随便挑一张吧!”话一出口,我立刻后悔。于是趁她还没有最后选中,我取下一张,递给她说:“你拿这张吧!这张好!”其实,这张并不是最好的。它简单。孤零零的山岗上,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消息树。我当时的想法是,这张画送掉之后,我可以很轻松地再复制一幅。
  而我的父亲,则认为我这样做实在是很荒唐。他觉得在屋子里挂了这么多画,不仅有碍观瞻,而且妨碍了走路。“收起来!”他说得很急促。给我的感觉是,要是我行动稍微迟缓一点的话,就会被他全部扯掉。
  相比美术,我在乡村中学顺带兼代几节音乐课,还不能算太过误人子弟。我喜欢音乐,也感谢音乐,它给我的青年时代带来了莫大的快乐和安慰。1980年2月,我被分配到蚕镇中学任教,当上了一名正式的人民教师。虽然光荣,但是寂寞。蚕镇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它与浙江省的南浔小镇交界。在20世纪80年代初,它的冷清是今天很多人都难以想象的。中学的前身,是一所庵堂,名为“石坊庵”。这所小小的乡村初中,大部分都是民办教师。一到放学,老师和学生全都回家了。这时候的校园,空荡荡的,甚至比往日的庵堂还要冷清,死寂死寂的。当它作为庵堂的时候,毕竟还会有一些尼姑,在青灯之下打坐诵经。但是现在呢?有时候,整个学校只有我一个人。我躺在一张竹床上,一翻身,就能听到响亮的叽嘎声。那些年,我尝够了寂寞的滋味。当然,我也读书,四本一套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就是在那时读的。“江声浩荡”,我到今天还记得书中的第一句话,也是第一个自然段。那是傅雷的译本。但是,人在极度的寂寞中,常常是连书也很难读进去的。寂寞不仅把环境中的一切抽空了,也把大脑和心灵里的一切抽空。它驱赶了一切,只剩下一种东西,那就是寂寞。寂寞在身体里软绵绵地膨胀,填满了每一个角落。同时,它也在身体之外水一样涨起来,直到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音乐就成了救命稻草。我的一只小收音机,时刻伴随着我。那时候,电台播放的音乐并不多,类型单一。但是,它们是好音乐。每天固定的时点,有外国音乐,有莫扎特、贝多芬和舒伯特。也有保尔·莫里哀乐队的轻音乐。国产的歌曲,至今印象犹深的是李谷一的《乡恋》《妹妹找哥泪花流》,还有《洁白的羽毛寄深情》《泉水叮咚》《祝酒歌》等等。每天晚上我都是枕着歌声入睡的。我把收音机放在耳畔,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半夜醒来,耳朵里是沙沙的电波的声音。那时候的电台,和上班的人们一样,晚上是要休息的。至于是十点半还是十一点结束,我已经记不得了。
  除此之外,我还吹口琴。这支口琴,是我从家里偷出来的。为什么是偷呢?因为我拿走它,并没有征得父亲的同意。我知道,一旦我提出要这支口琴,父亲是一定不会同意的。从小,我就有学乐器的愿望。家里现成的乐器有两件,一就是这支敦煌牌口琴,二是一把京胡。但父亲坚决不允许我学这两件乐器。他倒是买来了两支竹笛,让我和哥哥学吹笛子。我至今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把笛子交给我们,说:“好了,去吹吧!早上早点起来,到外面蔷薇篱笆那边吹!”我至今依然认为,笛子是世界上最不好玩的乐器,也是最难学的乐器。今天,许多乐器到了我手上,我都能摆弄几下子。比如键盘类的钢琴、手风琴,和弦乐类的二胡、小提琴,还有弹拨乐器吉他。能吹的,则是口琴。但是,我不会吹笛子。我甚至都不能将它吹响。年少时那么多的努力,果真都付诸了东流。我和哥哥每天一有空就拿了笛子到蔷薇篱笆那边去吹。半小时吹下来,我头晕得差点儿栽倒。因此许多时候,我并不将嘴对准笛孔。我只是吹吹口哨,或者嘘几下,发出哄小孩子撒尿的声音。更多的时候,我是用奇怪的声音干扰哥哥,让他无心练习,以报复他对我经常性的数落和攻击。终于在三个星期后,笛子被父亲塞进煤炉烧掉了。当然在烧掉之前,它很响地抽打在我的屁股上,并且因为剧烈的撞击而破裂。
  我把家里的口琴悄悄带到学校,其实母亲是知道的。我说:“我想把它带到学校去吹。”母亲说:“你就拿走吧,但是别让你爸知道!”
  口琴上相当大的面积,露出了铜的黄色。它是一支老口琴。我把它肉骨头一样叼在嘴里,越吹越好了。不光能把旋律连贯地吹奏出来,而且还学会了用舌头打拍子、配和声。后来,我又学会了手震音和小提琴奏法。一个人,在荒郊野外的古老庵堂里,常常停电,有时候连煤油灯也懒得点,就那么在浓重的黑暗里吹口琴,那是很有乐趣的。我什么都看不见,也看不见自己。只看到好听的旋律在空中丝绸一样飘动,其柔软和优美,只有女性才能与之媲美。
  因为经常吹口琴,我的两边嘴角黑乎乎的,似乎被锯破了,很疼。但是这种疼痛,可以和音乐相缠绕,给心灵带来更多的安慰。
  后來,我又拥有了一把吉他。这是我当时的女友买给我的。她是我的大学同学。在校的时候,我们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关系。甚至许多时候,我是有点讨厌她的。但是,毕业之后,我们却开始了通信。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待在蚕镇中学实在是太寂寞了。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个被无边寂寞吞噬的人,与死相仿。我这样说,对她来说也许有失公道。但是,我当时的感情似乎就是这样的。我和她通起信来,从偶然的一封,到每周一封,再到几乎天天都要写。如果书信在邮路上的往来能够被肉眼看见,那么,就是这样的景象:我们的信,就像鸟儿一样,一只接一只飞起来,向对方飞去。鸟儿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但它们从来不会碰撞在一起。它们只是飞过去,越飞越远;或者飞过来,越飞越近。与此同时,对对方的思念也开始折磨我们。那时候的通信和交通还十分落后,想要见到对方,必须坐一天的汽车,要倒好几次车。并且,经济也是一个因素。只有三十多元月工资,不可能随便地把钱扔在路上。就是想听一听对方的声音,也并不容易。只有写信。前前后后,一共写了多少信,实在难有一个估计。   还是回来说乐器吧。那是一个星期天,我们相聚在苏州大光明电影院,看完一部电影之后,去了玄妙观。在玄妙观的一个卖品部里,我们购买了这把吉他。
  虽然它外形非常漂亮,但它是几把吉他中最便宜的。尽管如此,我记得它还是要三十几元钱,这在当时是我一个月的工资。我的女友抢着把钱付了,这让我非常感动。我有点百感交集。一方面,我觉得她买下这样一件算得上昂贵的,并且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送给我,无法不令我欣喜。另一方面,我又感到羞愧。让女友在自己身上花钱,我是不是有点那个?我想到了“吃软饭”三个字,觉得很不舒服。于是抱着吉他离开玄妙观之后,我一直在安慰自己:两个人在一起,已经不分彼此,她买一把吉他送给你,不会有损你的自尊。这么想,我确实感到有点坦然了。但是,一种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觉,还是会时时冒出来,让我感到沮丧和茫然。因此有好几次,她都问我:“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有了这把吉他,我很少吹口琴了。放学之后,除了备课和批改作业,其余时间,我都是抱着它。我越弹越好,虽然是野路子,不走正规的弹奏法,但是熟能生巧,慢慢地会弹很多曲子,而且弹得也非常好听了。我买了三大本《外国歌曲选》,里面好聽一点的歌,都在目录上打了钩,自弹自唱。抱着吉他,唱着忧伤的歌,被寂寞和黑暗所包围,爱情是在心里呢,还是在远方?
  认识简谱和五线谱,会乐器,会唱歌,像我这样的人,兼任几节音乐课,也算是学校领导慧眼识才吧。在我来到这所学校之前,全校干脆没有音乐课。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好像已经提倡“德智体美”教育了。美就是美育,具体而言就是音乐和美术。但是因为没有这方面的人才,所以学校不设音乐课。校长姓梁,他在我的宿舍里看到了吉他,把它认作是“琵琶”。他说:“你会弹琵琶?”我说:“这是吉他。”他说:“你会不会弹?”我说:“会一点。”就这样,他决定让我兼任音乐课老师。
  之前,学校的美术课是由教体育的洪老师兼任的。洪老师并不会画画儿,他什么都不会画。为什么派他去上美术课呢?理由有二:一是他不如别的老师课多;二呢,是因为他管得住学生。一般来说,每所学校,都有那么几位严师,特别让学生敬畏。有些老师的课,学生会交头接耳,会做小动作,甚至会故意捣乱。而某些老师,他不用骂人,不用训斥,只要一脸严肃地在学生面前出现,就能令现场鸦雀无声。洪老师当然并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深沉型的。他并不严肃,反而有点孩子气,经常是嬉皮笑脸的。按理说,这样的老师,学生是不怕的。但是,他管得住学生。他的秘诀是体罚。他会突然出脚踢中调皮学生的小腿,或者将手中的篮球无情地向不认真上课的学生头上砸去。我从教八年,见过许多勇于反抗老师的学生,但还从未见到过有一个学生敢和体育老师对着干的。体育老师孔武有力,他们是力量的化身,他们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将那些崇拜武力的孩子征服。
  关于体罚学生,其实学校一直都是严格禁止的。在我印象中,学校召开全体教职员工会议,每次都会提到这个问题。但是,洪老师还是经常踢学生,用球砸他们的脑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我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但是,忍不住!”好在,绝大多数学生都并不因此对洪老师有意见。恰恰相反,学生好像还都挺喜欢洪老师的。有什么课,因为临时调动,或者任课老师因故不来了,宣布改为体育课,教室里总会一阵欢呼。农村的学生家长,也基本都是一些文化不高,但是十分善良的人。他们但凡见到老师,都脸上堆笑,颇有几分谄媚之色。他们总是对老师说:“我这个孩子,调皮得很!要辛苦老师好好管教。要是不乖,老师只管打!”我注意到,有人对洪老师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表情有点尴尬。要是其他老师,就会这么说:“不能打,要耐心教育。”而有的家长竟然说:“老师你真的要打,打死了我们都不怪你的!”
  洪老师上美术课,方法很简单:走进教室,班长喊起立,老师说:“同学们好!”同学们齐声说:“老师好!”老师说:“坐下!”接着,就让学生取出美术课本,翻到第几页,照着上面的东西画。或苹果,或茶杯,或者就是一个石膏几何体。有人问:“洪老师,怎么画?”洪老师说:“上面怎么画,你就怎么画。”又有同学说:“洪老师,我不会画。”洪老师正色道:“其他同学会画,你为什么不会画?”
  我的美术才能被发现,是在一次教师会议上。我因为觉得校长的发言十分无聊,就取过一张纸来偷偷地画画儿。我画了一幅漫画,画的是英语老师李小妹。由于我频频打量李小妹,她自然发现了我在看她。我与她目光相交的时候,她笑了。但是,很快她就发现我是在画她。她于是冲过来,要夺我手上的画。画没有被她抢走,而是传到了洪老师的手上。她又冲向洪老师。但她始终没抢到画。画在教师们中间传递,最后到了校长手上。校长看了画,十分高调地表扬了我,称赞我画得好。“很像!”他说。但是校长话音刚落,画就被李小妹抢过去了。她把画儿撕得粉碎,并且哭了起来。
  李小妹是我们学校唯一的未婚女教师。她也是民办教师。当时在农村,女人到了二十岁,如果还没有对象的话,所有的人都会着急。但是李小妹二十七了,她还没有对象。当然她长得不太好是一个原因。她的个子较高,有一米七。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标准。在今天,一米七的女孩,会令多少人羡慕啊!但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偏僻的乡下,女孩个子长得这么高,基本是被视作怪物了。而且,李小妹的体格看上去也特别健壮。她还有点鹰钩鼻,这种类型的鼻子也是与那时候的乡村审美相悖的。但是,话说回来,她还远不是丑八怪。虽然她高大健壮,但是态度温和,举手投足还蛮有女人味儿的。她不是嫁不出去,二十七岁还没有对象,原因在于她是个民办教师。能够配得上一位民办教师的男人,全乡又有几个呢?
  像我这种身份,应该是配得上她的。我是公办教师,国家工作人员,从正规师范大学毕业的。只是,年龄不般配。我刚到蚕镇中学任教时,虚岁才二十一。在她眼里,我根本就是个小弟弟。因此我们之间,经常都是比较随便,经常开开玩笑。举例说吧,有一次,我的钥匙不见了,问了半天也没人看见。我怀疑是她藏起来的,她矢口否认,但是脸上却是坏坏的笑。于是我提出来要搜身。她一点都不见外,说:“来呀,你来搜呀!”她愿意让我搜身,条件是,万一搜不到,我就是小狗。我的手伸进她的裤兜里,不小心碰到了她饱满的大腿。她赶紧把我推开,骂了一句:“神经病!”   我们关系很好,很纯洁,是那种姐弟式的同事关系。我去过她家多次。每次去,都得到了较好的招待。她母亲总是做好多菜,而且都做得很好吃。我记忆最深刻的,是自制的咸鱼,又香又鲜,但不坚硬,是我此生吃到的最好的咸鱼。她家离学校较远,骑自行车要半个小时。我总是坐在后座上,她带着我,沿着一条干得发白的泥路抵达她家。路极窄,又不平,像蛇一样在桑园里蜿蜒。让一个女人带我,我起初感到很不习惯。我提出让我来骑,由我带她。但是她不同意,说她太重了。“你有我重吗?”我问她。她不回答。我知道,人高马大,令她无比自卑。她宁愿自己辛苦,也不愿让我感觉到她的不能承受之重。
  我不知道李小妹心目中的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她喜欢我吗?我不止一次想过这样的问题。当我在最深的夜,一个人躺在孤独的被窝里,可怜而可耻地自慰的时候,我经常会想到她。我很少想到我的女朋友,我想到李小妹的次数要多得多。她健壮的身影总是在我脑海里浮现。她娇羞地笑着,把我抱起来。有时候,居然还将我抛向空中。是啊,她在我心目中,力气实在是太大了。她一定是喜欢我的!我这么想。但是,她毕竟比我大这么多。虽然我是公办教师,地位比她高,但年龄大这么多,她难免会有居高临下之感吧。
  他们都知道我有一个远方的女朋友。有一次校长很认真地对我说:“总要想办法把她调过来呀!”
  我突然觉得脸红。只是女朋友呀,又没结婚,说什么调不调呀!我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调动的事。也许我内心压根儿就不想与她同结连理吧。记得我当时是这样对校长说的:“我们这个地方鸟不拉屎,她不会过来的!”
  我这么说,严重伤害了校长的感情。他脸色立刻不好看了,再也没说什么。我当时虽然有点怪自己说错了话,但是,居然还自作多情地想,校长要把我女朋友调过来,一定是生怕我有朝一日会调走。像我这样的人才,调离了这所中学,那可是本校的重大损失。
  李小妹当然也知道我有女朋友。有次她还拿了一封我女朋友寄来的信,对我说:“哟,情书又来了!”我伸手去拿信,她却不给我,还扬言要拆开信封。我突然来了气,说:“你敢拆吗?你拆呀!你不知道私拆别人信件是犯法的吗?”
  她一点也不怕,竟然真的把信拆开了。她取出信纸,居然还想展开来看。这下我真的愤怒了,冲上去把信抢过来。当然,信被扯破了。看到信扯破了,她才松手。这才表现出愧疚,涨红了脸,向我认错,说她只是开玩笑,并不当真要偷看别人的信,请我原谅。我一点都不原谅她,我狠狠地推了她一把。这一把,推在她的胸前。天哪,她的胸部是多么柔软而充满弹性!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因此而想入非非。
  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洪老师在追求李小妹,我竟然一直都没有看出来。在一次全校教职员工的聚餐上,洪老师喝醉了酒。他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唱歌。他力气大,大家都劝不住他。他跑到李小妹面前一下子跪倒在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抱住了李小妹的腿。这个场面真是骇人听闻。在那个年代,在一个偏僻的农村学校,谁见过这个呀?电影里出现这样的镜头,都有可能算是“精神污染”呢!李小妹好不容易拔腿逃走,洪老师就更加放肆地号啕大哭起来。
  后来听说,洪老师追求不到李小妹,心里非常迁怒于我。他甚至还扬言,总有一天要除掉我。这让我非常愤怒,也非常害怕。论打架,我当然不是他的对手。在这个地方,他是土生土长的地头蛇,我一个外来青年,怎么也斗不过他的。我所能够做的,就是躲开李小妹,千万不要再跟她有任何亲昵的举动。只有这样,才能让洪老师不再记恨我。我要让他清楚地知道,他追不追得到李小妹,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但是李小妹对我很有意见。她直接当面质问我:“我是老虎啊?会吃了你啊?”
  放学之后,她经常最后一个离开学校。她拉住我,让我帮她批作业。我说:“我英语不行的,我读书的时候最怕英语了。我怎么帮你批作业呢?”她说:“我给你一本做得全对的,你对着上面批。和上面一样,就打钩,否则打叉。”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帮她批作业。学校多安排我一点课,我都非常不愿意的。唯一的解释是,在这所学校里当老师,放学以后的时光实在是太可怕了,寂寞得可怕!所以有的日子,放学了,李小妹和其他老师一起下班了,喧嚣的校园一下子安静下来,我会觉得特别的难过。蜻蜓在空中飞过,翅膀振动的声音我都能清晰地听到。
  李小妹批改作业真是认真啊!我每次抬眼,都看到她全神贯注在作业上。但是,为什么在我埋头批改作业的时候,会感觉她不时地瞟我呢?是我的幻觉吗?每当我感觉到她在瞟我,我就一抬眼,闪电一样快。但是,我所看到的她,还是专注于作业本。
  有时候,她会摸出一颗糖来递给我。糖果是从她的裤袋里掏出来的,热乎乎的。那是她的体温啊!这又让我想起她健美的腿来。剥去糖纸,把糖果放进嘴里,舌头上也能感觉到热度。
  批改完作业,有一次,她提出来说:“你弹吉他给我听吧!”
  我说:“好啊,我去宿舍拿。”
  “那我跟你到宿舍去好了!”她说。
  我迟疑了一下,她就跟着我一起到了我的宿舍。
  “这些,都是你女朋友写给你的信啊?”她发现了我墙上挂着的信袋,仿佛要从中抽出一封来。
  “别动!”我急了。
  “给我看看你女朋友的照片!”她说。“不会没有吧?”
  我调试了一下琴弦,开始弹起来。我弹的是外国民歌《友谊地久天长》。
  她大概是知道这首曲子的,听得很专注。只不过,她坐在我的竹床上,不停地动,搞得竹床嘎嘎地响。
  说实话,我弹着吉他,却有点心不在焉。我有点疑神疑鬼,担心突然有人一脚踹开宿舍的门,冲进来。这个人我不说你也猜得出来是誰。
  “你床上怎么会有长头发?”她突然问我。
  “哪有啊?怎么可能?”话虽这么说,我的心却怦怦猛跳,似乎真的有过长发女子来我的床上睡过。当然,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宿舍是我的宿舍,床是我的床,从来没有长发女人来过我宿舍。任何女人都没有来过。那我为什么还要紧张呢?   “原来是我的呀!”她呵呵笑起来。
  她把掉在床上的头发拿起来,给我看。这根头发真长!是她的吗?她的头发真有这么长吗?她把这根头发放到自己头上,说:“现在你相信了吧?”
  “送你做个纪念吧!”她把头发递给我。
  “我不要!”我说,“我要它做什么!”
  “那我们换一根好了!”她说。
  “不要!”我很坚决地说。
  她却走过来要拔我的头发。
  我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这一站,听到嘎吧一声响。原来,我的头顶撞到了她的下巴。
  她嘴里流出了鲜红的血。
  我这一撞,让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她皱着眉头,捂住自己的嘴。很快,我看到血从她的手指缝里流出来。
  我害怕了,不知所措。
  她向地上吐了几口,每一口都是血。
  “快点去卫生院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抖。
  她始终不说话,过一会儿,就向地上吐一口血。
  我欣喜地发现,血色越来越淡了。到后来,她吐出来的,基本已经是白色了。
  然后,她哀怨地瞟了我一眼,走掉了。
  我看着她吐在地上的血沫,呆呆地看了半夜。直到后半夜,我才用扫帚把它扫掉。
  第二天我发现,她说话严重口齿不清,看来咬得不轻。会不会舌头都咬掉了一截?不会那么严重吧?如果真咬掉了一截,哪怕只是舌尖尖,血也不会自动止住吧?如果舌头真是咬断了,那肯定要到卫生院去缝上的,我想。
  其他人也发现了,问她:“李老师你嘴巴怎么啦?”
  她的脸腾地红了,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然后手又放开了。长了一个东西,她说。
  他们就问她是不是舌头上溃疡了,要她多喝水,多吃清凉的食物。还有人说舌头上长疮是因为她嘴巴毒,说了不该说的话啊!
  “说你妈!”李小妹虽然口齿不清,但这句话大家都听明白了。
  有一个学期,由于我父亲患病住院,我便向学校请了假,在医院服侍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中,我竟然无比想念我的学校,那所每当放学便被寂寞完全吞噬的前庵堂。我思念它如同思念一位热恋中的爱人。医院是个令人讨厌的地方,到处都洋溢着怪诞的气息,那是一种生命受到威胁和扭曲的气息。我在医院的这段日子,完全是靠对学校的思念度过的。我沉浸在深深的思念中,各种的细节,所有的细小的回忆,都显得那么的鲜活生动,花朵一样美好。回忆它们,就像阅读一本诗集。略带忧伤的美好感觉,令我得以忽略那医疗的气息,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其中,当然不免想到李小妹。我必须强调,我真的一点都不爱她。连喜欢也说不上。只是因为她是同事,是我学校里朝夕相见的一个人。我回忆学校的一切,自然无法不想到她。至于女朋友,这半个月,她一定写过好几封信到学校。但是因为我不在校,所以也无法收到她的来信。这期间,我也以忙于照顾病人为由,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我几乎在她的生活中失踪了。为此我没有感到丝毫的不安,反而有些窃喜。
  我不止一次地想,李小妹的舌头上,会不会因此留下一道疤?她会不会从此讲话都变得口齿不清了?我希望她伸出舌头来,让我看一看,上面是不是留下了她自己的牙齿磕碰下的疤痕。
  事实上,在此之前,我提出过这样的要求。但是,她坚决不肯把舌头伸出来。她甚至连嘴都不肯张开,把嘴唇抿得紧紧的。
  半个月不见,我发现李小妹比以前胖了一点。“你瘦了。”她对我说。我感觉到,她的舌头已经没有问题了,咬字重新又变得很清楚了。我感到一阵轻松。不,简直是欣喜。我看着李小妹,又一次请求她把舌头伸出来,让我看一看。她骂了我一句“神经病”。
  从我们学校到邻省的南浔小镇,自行车大概需要骑不到一个小时。我坐在李小妹后面,感觉她始终骑得很快。“你累吗?”我问她。她说:“你要是怕我累,那就你来骑!”
  我带着她骑,只一小会儿,就觉得腿没劲,骑不动了。尤其是上桥的时候,打S形也骑不上去。“还是我来吧!”即使是看到对面有汽车开过来,她也不减速。我倒是有点紧张。每当大卡车呼啸着从我们身边开过去,我就会伸出手来,揽住她的腰。等汽车一过去,我就松开。对于我这个动作,她并没有反应。我伸手揽住她的腰,她还是那样一脚脚有力地蹬。我手松开,她也是这样。她什么话都不讲。
  直到到了南浔,在一座古老的石桥边停下来,她才故意喘了两口粗气,表示有点辛苦。
  她突然对我说,一个钟头骑下来,腿变粗了。“不相信的话你摸一下!”
  出发前我没有摸,现在摸有什么意义呢?
  我只是在她的大腿上面隨便摸了一下,觉得很结实。
  我们是去南浔看马的。据说,小莲庄公园弄来了两匹马。马对我们来说,绝对是稀罕物,只在画上和电影里看见过。真正见到马,我还是觉得,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一些。两匹马一黑一褐,高大而威武。我会拉小提琴,所以对长发般垂着的马尾比较感兴趣。小提琴的拉弓,就是用马尾做的。马尾在马屁股上不时地甩动,不知是驱赶苍蝇还是向人示威。马的眼睛非常和善,不像是随时要抬起蹄子踹人。虽然我的感觉是这样的,但李小妹显然很害怕。她被马儿出乎意料的高大身躯震撼到了。虽然她自己也算得上高大。但女人的高大和马儿的高大,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虽然她对马儿也非常好奇,和我一样,始终以热情的目光打量着它们。同时也时时表现出要去与之亲近的愿望。但是,她始终没有跨出坚定的一步。所以当马的主人建议我们骑上马儿拍张照片时,李小妹的心理十分矛盾。
  这时候黑马打了一个响鼻。李小妹被吓到了,整个人如雷击般震颤了一下,弹到了我的身上,险些将我撞倒。
  马主人说,黑马是一匹母马,已经有孕在身,不久便要产崽。所以,他建议我们上马拍照,不要错过机会。“下次你们来,只有一匹马了!”他说。
  “不会是三匹马吗?”李小妹说。
  马主人笑了起来,说:“那要看你们什么时候再来。”   他又说:“操他娘的,黑马怀的是白马的崽子!”
  这我就听不懂了。“这匹褐色的,是公马吗?”我问。
  “是的呀!”马主人看上去很愤怒地说,“可是它怀了白马的崽子!”
  他说完,不怀好意地瞟了李小妹一眼。
  李小妹显然也有点听糊涂了。她说:“白马?”
  马主人讥诮地说:“它被白马操了!”
  “那它生下来的,会不会是一匹斑马?”她傻傻地问。
  对于这些无稽之谈,我真的是没有兴趣。但李小妹似乎还想知道这匹黑马究竟会不会产下一匹斑马。
  最后,她靠近黑马,弯下腰去,想研究一下它的肚子。似乎她能够穿透它的肚皮,看到里面是不是盘踞着一匹小斑马。
  母马张开嘴来,一口咬住了李小妹的胳膊。她大叫起来。我想,一定是惊吓所致。马是草食动物,咬人应该不疼吧?那要是一头老虎,或者狮子,这一口下去,她的胳膊一定是没了。
  谁知道,这一口咬得非常厉害。把衬衣的袖口撸起来,可以看到李小妹的手臂又红又肿。“马怎么会突然咬人啊?”我大声问马主人,似乎这一口是他咬的。
  马主人再三辩解,说他的马从来没咬过人。他活这么大,也从未听说过马会咬人。最后,他从李小妹的衬衣颜色找到了答案。他说:“它以为你的绿褂子是草呢!”
  原来黑马以为李小妹的身子是一堆草,才咬了她。它饿了。
  我骑在褐色马的身上,拍了一张照。马主人其实是一个拍照的。他弄来两匹马,只是把它们当道具。他的真正意图,并不是给大家看马,而是用马来吸引顾客,给他们拍照。
  如果不是被马咬了一口,李小妹会坐到黑马身上,和我一起合影嗎?
  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在那个年代,一男一女合影,意味着什么呢?
  我披上了一件黑披风,戴上了一顶礼帽。这些都是马主人提供的。照片洗出来之后,我果然像一个土匪。李小妹说得没错。我威风凛凛地骑在褐色马上,拉着马缰绳。黑马站在一旁,若有所思的样子。它还在想着青草吧?
  回家的时候,李小妹的手臂已经肿得不能再骑自行车了。她只能坐在后座上,由我来骑。
  起初还行,但渐渐地,我真的骑不动了。如果李小妹现在还自嘲自己笨重得像一头大象,我是肯定同意的。下坡的时候是最快乐的。我只要抓紧龙头,坐直身子,自行车就成了真正的自行,飞一样向前。如果能够永远这样,不用脚踩,它就会往前飞行,那该多好啊!在这短暂的轻松飞行中,我想,如果骑一辆自行车从西藏出发,一路向东,会不会始终不用劳动自己的双脚呢?地理书上不是说,祖国的地形是西高东低吗?珠穆朗玛峰不是高八千八百多米吗?从八千米的地方开始向下滑行,一直滑到我们这里,海拔只有一米的地方,一路上多爽快呀!
  从大桥的桥面上冲下来的时候,车速确实很快,但我的车技好,不用担心什么。我想,要是后面不坐着人,这时候我完全可以松开双手,让自行车自己向前飞行。自行车的方向,这时候完全由我的双腿和屁股控制。屁股夹紧坐垫,这跟骑马倒是相像。刚才骑马照相的时候,马主人就不止一次地说:“别怕,别怕,夹紧它的肚子就行!”
  李小妹感到害怕了吗?她搂紧了我的腰。其实坐在后座上,只要你放松,是不可能掉下来的。
  她的手臂很痛吗?怎么搂得那么紧,很有力的样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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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当前国际上,一种以场耦合、整体论和自然生成为旨趣的自然人文主义教育思潮渐成主流。在学习评价领域,OECD的PISA模式可谓个中翘楚。为此,该文首先从词源学视角解读了PISA中“Literacy”的社会文化功能,接着从认知与进化层面探讨了学习的发生与本质,对“学习素养”给出了一个描述性定义,提出了形成模型,最后,构建了评价指标体系,运用基于计算机的项目反应理论测试方法在郑州E中学开展了实证研究
摘要:如何通过学生乐于接受的方式,为学生提供符合其发展水平和心理特点的个性化教学是教育实践中的一个难题。依托信息技术,以计算机为媒介的学习软件可以为个体提供理想的在线学习环境,自适应技术的应用则能进一步满足学生个性化学习的需求,为每一位学生提供最优化的个性化教育,因而具有良好的运用前景。然而,目前国内还少有探索游戏化学习有效性的实证量化研究。该文在分析游戏化学习对学生个性化学习的影响的同时,通过教
【摘要】严谨性是数学的独持之美,但具体问题只要稍有疏忽,便会导致教学上的失误.这种“严谨性缺失”的现象在数学参考书上也可发现.譬如在一本有关2016年高考试卷的参考书中,我们就可以从其中一道浙江省理科高考向量题的答案中发现这种“严谨性缺失”的现象.所以如果对参考答案有疑问或者有异议的时候,一定要究其根本,弄清楚问题的来龙去脉,从而增加和完善自身对所涉知识点严谨性的认识.  【关键词】严谨性;参考书
【摘要】概念教学是数学教学中很重要的环节,概念教學要遵循学生建构数学概念的阶段顺序,让学生主动参与概念的生成、发展过程。本文结合APOS理论,通过课堂实践来探讨如何利用探究学习深化数学概念的教学。  【关键词】概念教学;探究学习;APOS理论
编者按:2012年以来,MOOC以不可挡之势席卷全球,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学习方式,同时也掀起了教育变革的大潮。然而,人们对这种新的教育形态却褒贬不一:有的认为MOOC改变了传统教育的结构,颠覆了传统观念中的学校、课堂以及师生关系,能够极大地推动教育公平,促使教育逐步由正式走向非正式化,让每个人都能在MOOC中享受到一流学校的优质教学资源和免费的教育服务;而有的则提出质疑:MOOC“大规模开放”的特
多年前的一个清晨,早起买菜的妇女们见到了那个外地女人。她们从菜摊前齐齐直起身,注视着女人。  女人一身烈火般的红裙,小臂上挎着满是黑色鳞片的小皮包,耳朵上一对闪亮的方形耳环,一身装束都在对抗着笼罩一切的幽蓝。她走过小街,豹纹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密集的声响。她骄傲地挺直身板,目不斜视。有妇女朝她笑,她并不理会,在蓝色的空气中留下香味的轨迹。这不是花露水的味道,妇女们立马判断出来。这是一种温热
复习指的是教师指导学生温习已经学过的教材,以强化知识记忆,加深理解,融会贯通,从而使知识系统化.它不是对原有旧知识进行机械性重复和再现,是孔子所说的“温故而知新”,是华罗庚先生在《高等数学引论》的序言里写的“熟书生温,似乎在复习,但把新东西讲进去了……,找另一条线索把旧东西重新贯穿起来”[1]的一个再创造过程,使得学生在复习旧知识、旧方法的同时又收获了新知识、新方法.因此,复习课的设计要有一条线索
摘要:为提升中小学校基于校级平台的智慧管理、智慧教学、智慧家校互动水平,该文通过对南昌大学附属中学IS平台建设应用个案的分析,探讨了立足校园“人人通”,集合全部软硬件设备,集聚校内外精品资源,集中应用大数据技术,构建校企合作机制等校园平台发展途径,并在坚持融合、易用、低门槛等平台建设应用特色的前提下,进一步提出IS平台 网络空间等构想。  关键词:智慧校园IS平台;应用;探索  中图分类号:G43
摘要:该文“互联网 ”时代的大背景下,着眼于我国基础教育对培养创造性人才的诉求,聚焦利用技术培养学生的问题解决能力。研究选择甘肃省兰州市城关区Intel项目学校为研究样本,采用设计研究范式,从理论解析、模式构建和学习实证对培养学生问题解决能力的网络学习空间应用模式展开了深入的研究。提出了应用网络学习空间来培养学生问题解决能力的全新路径。构建了网络学习空间DPSC教学应用模式,为深入研究网络环境下学
摘要:随着移动设备的快速普及,科学教育者们对利用移动设备进行教与学十分感兴趣。元认知对学生学习过程的监控和调节通常表现为学习能力,信息技术支持的教学更应注重培养学生的元认知能力。该文融合信息化教学模型APT的教学理念,设计了基于移动终端的PBL教学模式,并以小学科学课程“地球的运动”为例开展单元系列教学活动,采用准实验研究法探究其对小学生元认知能力的影响。研究发现:(1)基于移动终端的PBL教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