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筵难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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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格丽特·杜拉斯是法国当代著名的小说家,一生创作过《琴声如诉》《广岛之恋》等六十多部作品。她的文笔简练且极其优美,文本中那种沧桑的追忆口吻表面上波澜不惊,却总是在不经意间触动人心底柔软的角落。她常常在小说中像写诗那样运用情绪的流动、内心的独白、放射性的结构来自由地表现自己的旨蕴意念,或有震撼心魄的激情澎湃,或漾动性灵的柔情似水,让时间、心理变得浑然交融,情节淡化而富有诗意美。著名的《情人》就是这样的代表作。
  《情人》是一部带有浓厚自传性色彩的作品。主人公是一位生活在越南的十六岁法国少女,家庭贫穷,在一次湄公河渡船时邂逅了一位中国富家少爷。在金钱和欲望的驱使下,少女开始了和男人的幽会。随着岁月的流逝,原本各怀心事、身份悬殊的两个人竟出人意料地相爱了。可是这段感情注定无法善终,两个人不能跨越国籍、种族和贫富的巨大鸿沟。于是,少女回到了巴黎,男人娶了父亲为他安排好的素昧谋面的中国姑娘。故事的最后,就像经历了一场盛筵般,一切喧嚣戛然而止,到头来还是各归各位。
  《情人》的风格如杜拉斯一贯的小说,在躁动与沉家华丽与淡然这样的多维地带间游走。她以第_人,称的方式,追述了自己在湄公河的记忆,将初恋的影像永远停留在那个在渡船旁等待她、倚在黑色轿车上温文尔雅的那一刻。有些人_生都在回忆,如普鲁斯特,如杜拉斯。回忆就像一条涌动不息的河流,记忆中过去的时刻不断地累积,无—片刻失落,亦无—片刻逆转。每一瞬间都携带着过去的全部水流,是全新而又不可重演的。那个著名的开篇: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意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个开头,被王小波称为“无限沧桑尽在其中”,掺杂了对往事的柔情,年华不再的寂寥,还有岁月流逝的哀伤。杜拉斯不是一个按照规则出牌的作家。所以,文字到了她的笔下,就变得飘忽不定:她随意地变换人称;自由地穿梭、切换叙述的时空顺序:故事既不连贯,也未间断。少女的爱情、母亲的绝望、大哥的疯狂、小哥哥的死亡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讲完。她带着我们进入她自己广袤的心灵世界,主体运笔近乎冷酷,激情却隐藏于其中。
  很多人说少女的母亲残忍、自私而疯狂,但细细想来,她也只不过是一个被贫穷耗尽了生命的可怜人。曾经的母亲有着少女不熟悉的一面:聪明、机敏,有很多朋友。然而她的命运在丈夫离世后拐了个弯,毫无预警地驶向了另一个方向。独自抚养三个孩子的她在异乡苦苦挣扎,几乎面临着人的一切生存困境:基本生存欲求不能得到满足,家人的敌视与仇限,还有被人践踏的自尊。她的—次次努力挣扎,却都成为—次次绝望的轮回,从而彻底毁灭了她幸福生活的一切可能。她的心被命运折磨得扭曲变形——既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那么就要抓紧那可控制的—点东西——自己的儿女。于是,她拉着儿女一起下了地狱。她的家里从来不庆祝节日;家人之间没有互相道过你好谢谢晚安;家中永远是那种如顽石般冷硬的气氛。当女儿告诉她自己想成为一个作家的时候,女儿身上潜藏着的希望就像一面哈哈镜,无限放大了自己的悲惨与不幸一“她不回答,就那么看了我一眼,视线立刻转开,微微耸耸肩膀。”这是出于一个女人本性的、原始的嫉妒,淹没了母性的慈悲和仁爱。在她那嫉妒的眼里,女儿是另一个可能比她幸福的女人。她出血来潮,把整幢房子中得如洪水过境,自己却在浸在水里的钢琴边跳舞唱歌:在古堡里养鸡养羊,直到臭气熏天。这让人不得不相信,她那疯子般的行为和所有的不可理喻,都是故意做出来的,为的是发泄心中的苦闷。只是到了后来,这种疯狂成了习惯,融入她的生活。
  少女在这样的环境中战战兢兢地长大,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同样的忧戚与绝望。她没有十六岁少女那种澄澈温柔的眼睛和讨^喜欢的纯真笑容,却有着令人不舒服的早熟与怀疑的眼神,以及在下层成长起来的孩子特有的察言观色的能力。她知道怎样打扮能让家里有钱收进,怎样的举手投足可以吸引一个男人的目光。但这个看似没有希望的少女灵魂并未干枯,她拒绝沉沦。我们看到她习惯给自己留一点念想,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该有另一番模样。尽管处于白人社会最底层的她受尽了同类的排斥与嘲笑,但她从不肯放弃自己高昂的自尊,以一种特立独行的姿态生活着,内心鄙视那些有钱而庸俗的女人。为了抵御母亲的疯狂内化为自己的本能,她将“现在”阻挡在外,对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疯癫和残忍都漠然以对:如同一个旁观者般讲述着母亲和哥哥的故事,好像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把自己锁定在“未来”,扑进对未来的想象中逃避与躲藏。她表面上隐忍,但是与生俱来的叛逆猛烈地撞击着深藏在心中的渴望一一期望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逃离近乎窒息的家,实现心中那遥远的梦想。
  希望迟迟不来,却苦死了等它的人。这时中国富家少爷的出现是一个转机。在熙熙攘攘的湄公河渡船旁,四周的空气干燥闷热,各种堕落、腐烂与挣扎混合在生机勃勃之中,在热带雨林明亮的阳光里,灿烂得如同一场梦。少女像看到—棵救命稻草般,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各自算计的两个人第一次进入公寓的时候,少女敏锐地感受到房间里昏暗的光线,窗帘上映射着外面太阳下走过的错综人影和周围持续不断的喧嚣。外界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与夜里浮起的灯红酒绿织成一个宽阔的空间,如此热闹,热闹得衬出房间里的一片荒原。他们两个就像疏离地坐在荒诞的、空落的观众席里,无人共赏。一种命运的气息笼罩了冷寂,窗外城市的喧哗滚滚袭来,和他们无关。故事到这里毫无爱情的气息,男女主人公之间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欲望交锋。对于少女来说,男人是她的临时避难所:他的钱可以拯救自己濒危的家,他还能帮助她短暂地逃离无望的生命。而对于男人来说,少女是他混乱生活的延续,与他之前带进房间的女人没有什么差别。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却是同样的贫穷而饥荒:一个没有钱,另一个没有自由。渐渐地,他们竟沉浸在这种迷乱绝望的交缠中不能自拔。在这个影影绰绰而嘈杂的房间里,原本彼此陌生的他们成了对方唯一可以倾吐和表达真情实感的对象。每一个自我都需要另一个自我的回应,那么,他和她就是生命存在以来所获得的第一个回应。少女向他讲述了母亲的贫穷和疯狂、大哥的厚颜无耻、自己那遥不可及的梦想。男人诉说了自己镶着蓝琉璃瓦的沿河大宅、夜总会与咖啡馆林立的巴黎、躺在鸦片榻上经营财产的父亲。生活在迥异世界的两个人,互相在对方身上发现了相似的灵魂:同样的卑微与弱小,同样的悲戚与忧伤,同样在孤独中沉沦得绝望。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从未在亲人面前哭过的少女哭得一塌糊涂。那些没有长好的疮疤重新被揭开,毒血慢慢地流出来,新肉似乎在这个黯淡的房间、两个瘦弱胸膛的相偎相依下 一点一点长了出来。他们在对方身上找到了各自需要的温暖,一种相濡以沫、互相依靠的无助。两个人都沉浸在“这种糟透了的爱情”之中,怯懦而疯狂。
  可是这样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可挽回的悲剧。当男人祈求着专制严厉的父亲允许自己把少女留在身边的时候,父亲对他重复着一句话,宁可看着他死。少女甚至从来不敢向母亲承认她是爱着他的。一个是养尊处优、没有自由的中国少爷,一个是一贫如洗、叛逆疯狂的法国少女,这两个身份差别遥不可及的人,纵是爱到刻骨铭心,又如何能够真正逃离命运,逃离不见容于已有的规则和约束而获得美满生活?所以,当这个故事写下的时候,就开始残酷地等待,等待分离。所以,少女每晚睡在男人的身旁,却拒绝睡在他的怀抱,睡在他的温暖里。
  可是纵然没有现实的接触,两个人可以达到终生不渝吗?现实的空间消失掉了余下的只好用我们的想象来填充。我们可以做一些假设,假如男人顺利地和少女在一起了,他们能否和谐完美?男人和少女处于两种完全不同的环境中,他们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超功利爱情可以坚持多久?他们两个是否已经具备了承担的勇气?也许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旁人在他们身上打下的深深烙印。他们_直展示着各自的优越和自我膨胀,爱情中擂台似的博弈从未消失过。少女的优越来自种族和年龄,男人的优越来自财富和身体上对白人少女的占有。因此,他居高临下地对她说她可怜;她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我来找你,是为了钱。这个时候,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灵魂契合的两个人,却间隔着世上相距最遥远的距离——无论怎样相遇、相爱甚至交付彼此,每个人都无法逾越自身,走不出最初的位置。于是,他与她的相遇和碰撞只能是命运的一个玩笑,也是上帝导演的一出悲剧。
  少女离开的那一天,她站在渡船上,目光穿过人群,久久凝望。像第—次见到男人一样,那部黑色的汽车停在那里,车前站着穿白制服的司机。她知道他在看她。她知道她爱他。驶向法国的渡轮在辽阔的印度洋中漂浮,寂静的夜里,肖邦的钢琴曲从热闹非凡的客厅如月光般流泻而出。此时此刻,他对她的所有恩惠和深情,像上帝的福泽一般浮现在面前——感召她,融化她,摧毁她。她为了和他的这场生离死别失声痛哭。少女想象着她离开后他的生活。也许很长时间他都不能和新婚妻予阳处,也许他对这个白人少女的记忆依然如故,也许他在新婚妻子的身上也找到了与她同样的灵魂。但无论如何,少女都无法真正知晓了。风暴过后,一切复归了沉寂。
  杜拉斯对生离死别尽量保持着淡然,但很显然没有真正做到。她在小说的字里行间反复诉说着自己的衰老一一十五岁已经预言到了她中年被岁月摧残的面容和寂寞恐慌相互交缠的内心。然而可怕的不是皱纹横亘的额头,如霜的鬓角,灰暗的面容,而是一颗原本像白纸一样不经世事的内心因为多舛的命运而颠沛流离,如同受伤的糜鹿般惴惴不安地任人鞭笞着棱角,忍受暴力污秽的摧残,饱受人世风霜。
  《情人》的结局给人留下一种苍凉、萧条而动人的意象。时隔多年,男人打电话给她,说自己将_直爱她爱到死。这是繁华落尽后时光的残留,把无尽久远的时间定格。恣意萌动的欲念和冰冷到骨子里却又灼热的爱恋,疯狂地滋养萌生,好像所有的故事并没有随着游轮模糊的缩影模糊渐息,而是像一种如酴醵的爱慕幻化成一条寂寞的海岸线,在引人遐想的意念中,所有爱恋如同无数落寞的尘埃,挥之不去,却也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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