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之舌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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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铁夫的《吴梦窗词校笺》为理解吴文英的词,提供了一个细致而绵密的线索。
  人谓词家有吴文英,犹诗家之有李商隐。但玉生的诗,似乎人人喜欢;而梦窗词,却不。对前者,尽管难作达诂,但即使“跟着感觉走”,其意象的组织,也能使人在朦胧中引起一种人生的感慨,即获得一种兴发感动的力量(如“锦瑟”);后者则不然。比如词旨并不晦涩的《高阳台·落梅》,欣赏此篇者也说:“字字凄恻,只是一篇吊梅花文”,(陈廷焯:《云韶集评》)若更求兴发感动的力量,恐怕就很少了。
  那么,什么是阻碍欣赏的因素呢?
  《人间词话》论及《饮水词》时说道:“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套用这一语式,不妨说,梦窗词是以“我”之眼观物,以“我”之舌言情。其所创之境,是一个在在有“我”、甚或在在唯“我”之境。随便拈取两个熟例,譬如晏殊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与梦窗的《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大晏词中的意象,乃人人目中可见,人人心中可感,离恨、愁苦,皆不必有特定的对象,即可唤起某种不同的但却相通的人生悲慨。如“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就被观堂先生作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一种境界。而在梦窗词中,清明、西园、秋千,无论时节、场所、景物,皆有特指,皆是为“我”心中的“伊”所设。这里的清明,不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清明,而是与“伊”一别不再的伤心时节。西园,不是陈思王“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的西园,也不是秦淮海“西园夜饮鸣笳”的西园,而是梦窗与心中的“伊”游赏新晴的曾携手处。秋千,自然也非“绿杨楼外出秋千”,而是梦窗词中“人去秋千闲挂月”、“淡月秋千,幽香巷陌,愁结伤春深处”,这梦凝“伊”之“旧色旧香”的“向日秋千”。因此,同为伤愁,在大晏词中,是一个去来无凭,可以包纳无数人生的大我之境;而在梦窗词中,却是一个去来有迹,只有一个人生的小我之境。
  不妨参考《笺释》所提供的线索,“碎拆”一座“楼台”——暮檐凉薄。疑清风动竹,故人来邈。渐夜久、闲引流萤,弄微照素怀,暗呈纤白。梦远双成,凤笙杳、玉绳西落。掩练帷倦入,又惹旧愁,汗香阑角。银瓶恨沉断索。叹梧桐未秋,露井先觉。抱素影、明月空闲,早尘损丹青,楚山依约。翠冷红衰,怕惊起、西池鱼跃。记湘娥、绛绡暗解,褪花坠萼。(《解连环》)
  梦窗的恋爱事迹,不少学者已作考证,或谓其一生所恋者有三,一在苏,一在杭,一为楚伎;或谓只是二妾,后一遣,一亡;亦有谓其始于一妾,终于一妾者(私意后说近是)。但无论哪一种说法,都多半是从作品中“寻消问息”,总少确证,故终难定论。不过,一种幽隐挚又刻骨铭心的恋情,始终缠绵于词人心怀,却是可以肯定的。并且,在梦窗词中,形成了几组特定的意象。如前面提到的《风入松》,而这一篇,就更有代表性。
  比如“湘娥”。梦窗词《琐窗寒·玉兰》有“汜人初见”之语,本出唐沈亚之《湘中怨解》,《笺释》已具引,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样几句“……遂与居,号曰汜人。能诵楚人《九歌》、《招魂》、《九辩》之书。亦常拟其调,赋为怨句。其词丽绝,世莫有属者。……是夕谓生曰:“我湘中蛟宫之娣也。谪而从君……”将此与湘娥同看,并梦窗词中“湘女归魂,佩环玉冷无声”、“怅断魂送远,九辩难招”、“离魂难倩招清些”,由汜人推及湘娥,由湘娥牵及楚骚、沉魄、断魂、招魂,其源一也。
  又“绛绡暗解,褪花坠萼”。乃一事而作二解。绎绡是昔,褪花坠萼是今。梦窗词中有“润玉笼绡”、“又重罗红字写香词”,皆昔也。而“为当时、曾写榴裙,伤心红绡褪萼”,则是今昔合写,正与此词同。
  又“翠冷红衰”。《笺释》曰:“四字是梦窗家法”,是觑得此中情事。红,实指芙蓉。梦窗词有“暗惊秋被红衰”,“翠香零落红衣老”,“伤心湖上,消减红深翠窈”,皆是别寓一种幽思。或者,竟是从湘娥而来?也并非全无脉络可寻。
  又“抱素影”,“引流萤”。《笺释》据以认为此词或见姬遗扇而作,自然不无道理。《极相思·题陈藏一水月梅扇》:“玉纤风透秋痕,凉与素怀分。乘鸾归后,生绡净剪,一片冰云。心事孤山春梦在,到思量、犹断诗魂。水清月冷,香消影瘦,人立黄昏。”为挚友题扇,而藏了自家一段心事,故两“扇”当可同看。“明月”、“素影”,在梦窗词中似非泛泛之辞,而是特定的意象之一。
  又“叹梧桐未秋,露井先觉”。这是词人的独特感受。“怕闻井叶西风到”、“疏桐翠井早惊秋”、“梧韵露井,偏惜秋早”,都是。又《踏莎行》(“润玉笼绡”)中有“晚风菰叶生秋怨”,批评家说:“此词上用‘榴心’、‘艾枝’,是端午景象,下片又用‘晚风菰叶’、‘秋怨’,一首之中,时令错乱”,(吴世昌:《词林新话》)固然不错,但从另一方面说,这种“时令错乱”的特殊感觉,正是从梦窗之心、梦窗之眼而来。《玉楼春·和吴见山韵》有句:“心影暗风叶寂”,《笺释》云:“不曰风叶暗雕心影寂,乃曰心影暗风叶寂,此造句金针”;是否果为“造句金针”,可以不论,但梦窗词中多是“心中景”,或曰由心造景,却可从此窥见消息。
  “又惹旧愁,汗香阑角”。梦窗词中,凡留“香”处,必触“旧愁”。如“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一握柔葱,香染榴巾汗”,皆寓怀人之深情,并且,同属梦窗心中的“这一个”。
  总之,每一个意象,都是由梦窗所经历的恋爱悲剧中一个场面、一个片断、一个影象,以至一鳞一爪,化解而成。它时而铸成一个凄迷婉丽,若有若无的梦境,时而又凝为一个似仙似鬼,若隐若现的幻影。将这一个个意象拼接起来,就可以还原为一个有着完整形象的完整故事(诸家所作考据,多由此取证)。与清真每一首词讲一个故事不同,梦窗在其怀人诸作中,反复讲述的,只是一个故事。
  甚至纪游之作,也仍然词中有“我”。如《齐天乐.会江湖诸友泛湖》,所言“霞薄轻绡,汜人重见”、“傍柳追凉,暂疏怀袖负纨扇”、“怕一夕西风,镜心红变”,似皆有意无意地暗寓自家怀抱。不过,即便不作别解,这一首词,也仍然是以“我”之眼观物,“以“我”之舌言情。与友人泛湖,本有多事可记,但梦窗选择的“事”,却多切己怀,正所谓“关心事”也。若将之与《过秦楼·芙蓉》一阕合观,则可见虽词题全不相属,而所咏之“事”,即选择的意象,却多有相合。在熟悉了这些意象后面的“暗示”之后,真要惊讶于词人如此具有个性特征的“传意方式”了。
  咏物之作,也不例外。如《宴清都·连理海棠》,富艳精工,又刻画无痕,“是卷中咏物最工之作”。(刘永济:《微睇室说词》虽然也可以说它不过是以很多的语言,表达了很少的一点意思,但若注意到其中的一个重要意象,即“花梢钿合”,则即可觉察到它的寄意遥深;并且,它仍然是梦窗“心”、“眼”。梦窗词中“还暗忆、钿合兰桡,丝牵琼腕”,“待凭信,拌分钿”,似皆关合词人与“伊”的情事。虽未可测知是否定有“分钿”故事,但与此相类的经历,大抵可以判定。若“以意逆志”,则可推想,除以玄宗谓杨妃“海棠睡未足”之语为启思之外,分钿故事当是梦窗写作此词的一个触媒。而词人浓墨重笔托写的“一点意思”,原是系心于怀、珍重半生的一脉“长相思”。
  如此看来,梦窗词并非以“晦涩”、“堆垛”就可以概括;而称扬者说它“潜气内转”,(陈匪石:《旧时月色斋词谭》)“藏锋而非露锋”,(朱庸斋:《分春馆词话》)也未足以为之辩护——既曰潜,曰内,曰藏,自然也就少不得一番寻绎之力,终不似浅语道深情的白描易解易会。欣赏的障碍或只在于,梦窗之眼、梦窗之舌,独为梦窗所有。因其别藏了一脉幽隐挚而又刻骨铭心的深情,故对自然、对世界,皆抱有一种特别的感受与特殊的知觉,以此而铸就了一个只属于“我”的世界。它少的是人生之大悲慨,而多的是个人经历与感情的色彩。当然,后者并非独立于前者之外,但因梦窗选取的意象与语言,或曰传意方式,极为个性化,而未如“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样直抒胸臆,且具有涵容无数人生的普遍意义,故缺少直接感发的力量;或者,竟至成为理解的障碍。
  以“我”之眼观物,以“我”之舌言情,可以说这是梦窗词之失;但从另一角度去看,又何尝不是得——鲜明的个性之闪光,亦正价值所在也。
  杨铁夫的“郑笺”,作于半个世纪之前,治词者得益多矣;今有校点本印行,是否可使梦窗词得获更多知音?
  
  (《吴梦窗词笺释》,杨铁夫笺释,陈邦炎、张奇慧校点,广东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二年三月版,7.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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