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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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温柔的入殓师,在幽静夜半,
  用他那体贴而仁慈的指尖,
  合上我们时而抑郁,时而欢乐的双眸,
  让光芒消逝,隐匿在神圣的遗忘之间……”
  读完济慈的诗歌《致睡眠》,乔恩·克莱恩合上了手中的皮面书,书中的字句令他陷入了沉思。他特别喜欢诗里的这句“噢,温柔的入殓师,在幽静夜半”,字里行间充斥着殡仪馆般的阴森和大理石般的冰冷,但“用他那体贴而仁慈的指尖”一句,他也喜欢。
  克莱恩仔细端详着双手,心想着自己的双手到底会有多么仁慈。他把书搁在真皮躺椅旁的转角茶几上,拿起一杯威特基威士忌。他啜饮着杯中柔滑而炽烈的美酒,回忆起当初自己第一次听说睡神,也就是死神的兄弟时的情景。
  那是高中的一节英语课,老师在课堂上讲授了希腊神话故事。那时,克莱恩对文学兴趣盎然,虽然他记住了老师授课的大部分内容,但课下他把故事又读了一遍。
  在希腊神话中,似乎有两位神总遭众神嫌弃,他们便是夜神的两个儿子—睡神和死神。众神根本不把兄弟俩放在眼里,甚至拒绝让他们栖身于奥林匹斯山上,因为这是众神快乐的家园。睡神只能居住在遥远的洞穴里,希腊神话中几乎找不到他的踪迹。
  很显然,要不是有事需要他帮忙,众神想都懒得去想起他。
  关于睡神,克莱恩记忆尤深的便是在一则神话故事中,某人因某些缘由必须死,究竟什么原因,他记不清了。这个人在埃涅阿斯执掌的船舶中担任舵手。众神派睡神去杀他。睡神使出了浑身解数,但他—哦,对,他叫巴利纽拉斯,克莱恩终于记起来了—恪尽职守,始终不愿放开手中的舵盘。
  睡神显然还是从自己的兄弟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最终把巴利纽拉斯推下了死亡的悬崖。
  巴利纽拉斯虽然掉进了汪洋大海,但双手仍死死抱紧脱落的舵盘,不离不弃,但睡神总算大功告成了。
  克莱恩对睡神的这点执着欣赏不已。
  老人的卧室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恶臭,像是人呕吐的气味。克莱恩敢打赌,隔壁小浴室里的厕所肯定有一个月没打扫了。
  床头柜上有一盏台灯,却只装了二十瓦的灯泡。灯光照射下昏暗的残影,让屋子笼罩在阴沉的黄晕之中。
  这对克莱恩来说已经足够了。屋子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角落有一把大椅子,上面散落着一周左右都未清洗的衣物—床单、睡衣等。也许这就是恶臭的根源之一。
  抽屉柜的上方放着一台电视机,克莱恩保证老人有很长时间未打开来看过了。在他看来,老人这样的身体状况看不了什么节目。
  在暗淡灯光的笼罩下,克莱恩只看见老人的脑袋从邋遢的被单下伸了出来,有点像儿时电影里木乃伊头颅上的裹尸布被人拆下后的样子,又像吸血鬼德古拉在日光中暴晒一分钟后,身体变得又干又皱,布满了路线图似的线条。
  脑袋下的整个身躯蜷缩成一副丑陋的姿势,克莱恩隐约看到了被单和轻质保温毯下老人的身体轮廓。哎哟,他比木乃伊还难看,这具木乃伊好像刚从健康水疗中心回家似的。
  老人的呼吸太浅,被子几乎没有起伏。克莱恩看见他的嘴角冒出一个清晰的唾沫泡。
  老人维持这样的状态估计有几个月甚至一年了,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尊严。他早就该死了,却硬生生地活到现在。
  他的房间臭烘烘的,角落里堆满了尘土。他兜着尿布,像婴儿般时常更换。如果自己的女儿进来了,他甚至会认不出来。
  他需要一个人把他从死亡的悬崖边推下。
  克莱恩正是上天派来完成这项使命的人。他并非自愿,但也没选择逃避。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乔恩,”达娜·兰德尔对克莱恩说,“我太需要那笔钱了,只要他还在世上一天,我就休想得到。”
  两人坐在折叠式躺椅上,遥望着泳池和网球场那头兰德尔庄园周围的树林。阳光洒在红木平台上,一旁的山核桃树高大挺拔,树上的叶子在平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要维持这个庄园,钱肯定是够的。”克萊恩说着,偷偷瞄了一眼达娜晒黑的大长腿—这或许是他见过最漂亮的长腿。20世纪50年代,女演员会为自己的“美腿”买上百万元的保险,甚至会为这样的美腿赴死。
  达娜慢悠悠地抬起一只手,又放了下来。“当然,这方面的钱肯定够了,但我还有很多其他的花销。”
  达娜所指“其他的花销”涵盖了对她来说真正重要的东西—汽车、派对、衣服、珠宝—这些都是她的生活必需品。
  “他不可能一直活下去。”克莱恩说。他认识达娜快一年了。为了在继承遗产前打发枯燥乏味的时光,达娜在大学里报名参加了克莱恩的浪漫主义诗歌课程。
  克莱恩很快发现,他为达娜提供的“服务”已然超出了教授的职责范围。下课后,他在办公室辅导她,之后又到了她家里。没过多久,就变为达娜辅导克莱恩了—在卧室里。
  这样的“辅导”,克莱恩早就翘首以盼。克莱恩孤身一人,寂寞难耐。虽然他常常听说其他教授和适婚女青年“有一腿”,但这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简直是天方夜谭。达娜的出现也算是个小小的奇迹吧。
  达娜甩了甩她那头乌黑的秀发,看着克莱恩。“有一次,你在课上说什么来着,就是拜伦在等待遗产时说过的一句话。”
  克莱恩回忆道:“我一直得不到遗产,就是因为老太太一直活着。”
  “对,像我老爹这样的人,总是赖着不死。乔恩,他是死不了的,还会继续赖上十年,存心和我过不去,我老了,这笔遗产就无福消受了。这不公平。”
  克莱恩算了算,十年后达娜三十六岁,自己比那时的她还要大十岁。
  达娜在椅子上转了过来,用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望着克莱恩,这双眼同她乌黑的头发和黝黑的皮肤十分相称。   “你可以帮我,”她说,“我会给你一万美元。”
  老人在床上轻轻地挪了挪身子。挪得不多,他似乎也不能有太大动作。
  克莱恩朝老人走了过去,低头看着他。他想知道濒临死亡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想起济慈的一句诗:“多少次,我几乎爱上了静谧的死亡。”
  也许老人想死,只是说不出来罢了。换作克莱恩,他肯定会这么想。唉,再拖下去也无济于事,就让老人在午夜没有痛楚地停止呼吸吧。
  克莱恩从床上拿起一个薄薄的枕头,准备按在老人的脸上。
  达娜向他保证,此事不会节外生枝。“人们在这样的地方去世再平常不过了,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有尸检。我也不会让他们尸检。”
  这就是达娜把老人送到快乐山疗养院的原因之一。老人拥有丰厚的资产,本该给他安排一家更好的疗养院,要是这样,那里的工作人员会给他更加悉心的照料,她就更难把他弄死了。达娜向克莱恩坦白,她从一开始就是这么盘算的。
  克莱恩俯下身子,灯光在老人的床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让他的脸隐藏在黑暗当中。
  克莱恩慢慢放下枕头。
  这时,老人突然睁开双眼,发疯似的盯着克莱恩,盯着即将按下来的枕头。他也许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但还是能够判断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扯着被子,使劲挣扎,好不容易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想要保护自己的脸。
  克莱恩犹豫片刻,没有继续往下按。他不知道如何是好。达娜之前告诉过他,她父亲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她是谁。
  老人高举手臂,用瘦削的指头缠在枕套里,用尽力气想要推开克莱恩。他一点劲儿也使不上。
  克莱恩移开枕头,俯下身子。此时,他闻到了老人呼出的鼻息,又臭又热。
  “什……?”老人说,“为……为什么?”
  虽然老人的声音比耳语还轻,克莱恩还是回头瞧了瞧,确认门已经关死,便又转身盯着老人。
  “因为……”克莱恩感到自己已经大汗淋漓,“因为你的丧钟已经敲响了,你必须死,你应该想死。”他把枕头按下去的时候,感受到了老人手的压力。
  “不,”老人喘着气,“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
  为什么?克莱恩很好奇。为什么有人会愿意住在这间臭气熏天的黑屋子里?他已经仅剩躯壳,毫无生气。
  他屏住呼吸,将枕头狠狠地按了下去。
  克莱恩需要那一万美元。虽然他在大学任教的工资不至于太低,但由于他在石油危机爆发前刚刚做了几笔倒霉的投资,退休计划也被迫延迟了五年。更糟糕的是,由于急需现钱填补其中一项投资亏空,他借了很多外债,现在连房子和车子都可能保不住了。
  “你并不是去要他的命。”达娜说。他们那天在附近一家有名的海鲜餐厅,这里的自助晚餐相当丰盛。两人享受了一顿螃蟹、虾和秋葵汤的大餐,饱得再没有任何胃口了。“他实际上已经死了。”
  “但他并没死,”克莱恩指出,“这差别大着呢。”
  “我去探望他的时候,他完全认不出我,”达娜边说边叉起一只虾,放进红唇之间,“他动也动不了,说也说不了,臭得不就和死了一样?”
  克莱恩并不愿意如此轻易地答应达娜,但那天晚上,达娜终究在床上让他屈从了。
  “你就当帮他一把,”达娜说,“毕竟,他已经没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了。”
  问题是,没有人向老人做任何解释。他在被子里拼命地扭打,用尽力气抓着克莱恩的手,“固执”的求生欲让克莱恩既吃惊又害怕。
  克莱恩不依不饶,直到老人停止了抵抗。
  他把枕头从那张被蹂躏的脸上挪开,扔在床上。要是不收拾干净,警察保准找上门来。老人把床边和脚边的被子踢得凌乱不堪,床垫下的橡胶垫也扭得不成样子。
  老人凸起的眼球茫然地凝视着天花板。
  克莱恩尽量把屋子收拾干净,尽可能让人感觉老人是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去的。一切就绪,他合上了老人的双眼。
  他从没来过快乐山疗养院,但从这儿出去也并非难事。进院的时候,他穿一件厚花呢运动夹克,戴着一顶贝雷帽和一副又黑又大的太阳镜,径直走过前台,装出一副对到访房间了如指掌的样子—他确实了如指掌,达娜把每一步都指点得明明白白。出来之前,他把夹克搭在胳膊上,贝雷帽和太陽镜都揣进口袋里。
  这好像有点多余,因为前台女接待员压根就没有抬起过头。
  次日清晨,太阳从窗帘的缝隙间斜射进屋子里,洒在了早餐桌上,此时,克莱恩正翻看着报纸。
  他期待着在头版看到老兰德尔的死讯。毕竟,他也曾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在金融界赫赫有名。
  然而,头版一个字也没提,他又仔细翻看了讣告栏,想知道兰德尔的尸体是否已经被发现。快乐山疗养院的管理的确很松散,但也不至于松散到这个程度。
  突然,“快乐山”的字眼映入了他的眼帘,那是一篇关于格雷戈里·麦卡锡离奇死亡的报道。
  “哎呀!”克莱恩叫道。他接着往下读后得知,麦卡锡儿子托马斯傍晚时分去快乐山看望父亲的时候,发现了尸体。他叫来了疗养院里的监护员,监护员随后报了警。前台接待员指证一名神秘的访客到过麦卡锡的房间,警方也在核实这个说法。来访者的特征被描述得非常详细,连眼睛的颜色都记录在案,和克莱恩的形象高度吻合。警方还下令进行尸检。
  “狗娘养的!”克莱恩叫道,他终于发现自己被耍了。
  托马斯·麦卡锡和达娜·兰德尔是同班同学,而且是一名运动员,虽然在班里表现并不好,但克莱恩承认他确实很帅—肩膀宽阔,一头卷曲的金发,一双碧绿的眼睛,笑起来能迷倒不少人。
  再看看克莱恩自己,脑袋光秃秃,体型瘦恹恹,倒霉的时候还容易长头皮屑。他有时想不明白达娜怎么会喜欢上他,后来觉得是因为自己学富五车。
  现在他明白了,她看上他是另有所图,而绝非因为自己的学识。
  克莱恩把报纸搁在桌上。桌上的咖啡凉了一半,培根和鸡蛋也没吃完,他使劲琢磨这里面的来龙去脉。   为什么达娜会诱骗他杀害别人家的父亲?
  这或许与他愿意谋害达娜父亲的动机是一致的。
  钱。
  这是达娜下的套,克莱恩自投罗网。他反思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掉进达娜的圈套的。她慢慢地经营着双方的关系,使之越来越亲密,最后再引出父亲的病情。
  他从来没想过核实真伪,只是单纯地信了她的谎言。
  “白癡!”他大声说道。他一直被当成笨蛋耍了。老兰德尔很有可能还在世,也许在某个热带岛屿上,也许在科罗拉多州的农场里,也可能是在旧金山的公寓里享受生活。这都不要紧。他肯定还掌握着家族的所有财产。有一件事达娜肯定没撒谎—她确实身无分文。
  但托马斯·麦卡锡有钱,或者,在父亲遗嘱生效后会有钱。确实有人要铲除自己的父亲,只是那人不是达娜而是托马斯罢了。
  托马斯和达娜在课上相识,两人一拍即合,为了弄到那笔钱绞尽脑汁。他们得找个“帮手”。克莱恩觉得,用“替罪羊”这个词形容自己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他不能去找警察。难道他要告诉警察老麦卡锡的死与自己无关,这纯属一场误会?这肯定让警员捧腹大笑。
  即使他选择报警,也不会有任何出路。达娜曾向他保证,事后不会有任何调查,他对此深信不疑。老人的屋子里全是自己的指纹。他相信前台接待员会从一排嫌疑人中认出自己。这个接待员肯定会受人精心指导,还会得到一张克莱恩的清晰照片。达娜只要矢口否认一切就行了。
  动机?他杀死格雷戈里·麦卡锡的动机是什么?完全没有。警察难道不知道这一点吗?
  也许他们会知道,但是指纹、证人的描述以及前台接待员的指认,比无动机的说法更具说服力。警察才不会关心这个,陪审团可能也不会。
  克莱恩此时全身冒冷汗,就和当天在老人房间里的情形一模一样。他起身走到电话机前。也许他之前的推理全是错的,有可能完全是自己的想象力使然。他必须搞清楚。
  克莱恩拿起了电话。
  还没接起电话,达娜就知道那头是谁了。她就等着这个电话。
  “喂?”
  “达娜?”克莱恩的声音异常微弱。
  “谁啊?”她右手拿着电话,边说边检查自己的左手指甲,食指的指甲油有点破损。
  “你明明知道我是谁,我是乔恩。”
  “乔恩?”
  “乔恩·克莱恩,该死的!”
  “哦,对,那个大学里的教授,什么事吗,克莱恩博士?”
  达娜的声音冷静而冷漠。克莱恩知道,他根本无力和她对抗。他挂了电话,不想多说一个字。
  他知道再追问那一万美元也是白搭。
  那天,克莱恩没有回学校上班。他给系主任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点不舒服。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翻来覆去想自己究竟是怎么陷入如此糟糕的境地的,他到底应该如何是好。
  克莱恩的问题在于,他并不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也从来没有想过会被一个美女耍得团团转。
  对于警方的调查,只要他保持缄默,就可以永远免受怀疑。那些指证中有关他体态特征的描述,也可以在同龄的其他人身上找到;屋里的指纹对于警方来说也毫无价值,因为克莱恩从未参过军,也没有任何案底。
  恰恰是当下的情形让他忍无可忍。他自诩是一名知识分子,一个崇尚精神和灵魂的人,现在竟然沦为一名杀人凶手。
  但在某种程度上,他明白过度强调自己的智力有点自欺欺人。他极度追求物质生活,还贪图享受。对一万美元的迷恋,对达娜的痴迷,正好印证了这两点。
  还有一个问题,他现在完全处于达娜的控制之下。对于她来说,自己目前可能派不上用场,但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对,乔恩,”她以后也许会这么要挟自己,“我要你替我再杀个人……啥?你不想干?那快乐山的接待员碰巧在路上认出了你,怎么办?你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吧,乔恩?”
  是的,他不想这样任她摆布。
  他走进书房,从书架上翻出那本济慈的诗集,打开了一瓶威特基,边喝酒边看着书。
  酒精让他变得分外清醒。
  他没有错,仅仅是结束了一位老人的生命而已,而这位老人也将不久于人世。即使他还苟延残喘,那又怎样?克莱恩让他从沉重的生存负担中解脱出来,难道他不应该心存感激吗?
  品读着济慈的诗句,克莱恩觉得,世上肯定会有人感激自己,因为他能将人从苦楚、疾病、烦恼中解脱出来,而面对这些痛苦,人们往往只能坐以待毙,听着彼此的呻吟。
  这是一项值得死神的兄弟—睡神完成的任务。老人紧紧地握着舵柄,克莱恩只是将其从船舷边上推进海里,仅此而已。
  一切的过错都归咎于达娜,是她利用了克莱恩的弱点和对她的感情,让他铸此大错。要惩罚的人应该是达娜,还有她的情人托马斯·麦卡锡。
  克莱恩自然不能去报警。要是那样,就正中了达娜下怀。
  他必须采取行动。喝完最后一口酒,克莱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竭尽全力地回忆自己喝了多少。也许,多得记不起来了。现在已经是傍晚,他才意识到自己在书房待了一整天,酒几乎一滴不剩。
  他走进卧室,在壁橱里来回倒腾,不一会儿便找到了一把手枪。这是一把五六年前买的点38左轮手枪,那时候附近经常发生盗窃案。他还到附近一所社区大学的射击场上过课,学过手枪的使用方法,尽管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当时为了防身,他把枪往床头柜里搁了几个星期,而后放进盒子里,一直搁在壁橱中。
  手枪没有上膛。克莱恩之前曾把子弹从枪内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他在黄绿色的子弹盒里找到了子弹,取出五颗,笨拙地推进弹仓中。
  他吃力地套上一件休闲外套,把枪塞进口袋里,然后离开了屋子。
  达娜的屋前停着一辆红色米亚达跑车。
  克莱恩早就知道这两人在屋里了,但仍然惊讶于麦卡锡居然已经开始挥霍老爸的遗产,还多花了两三千美元买了一辆“玩具车”。   克莱恩将自己的轿车停在一边。这是一辆车龄三年的雪佛兰迈锐宝,非运动款,但好歹也是美国产的。下车的时候,外套口袋里的枪轻轻碰着髋部。
  他走了一圈,绕到了屋子后面,不用想,这两人要不是在游泳,要不就是坐在平台上享受着晚饭前的白葡萄酒时光,晚饭肯定也是选在镇子上最时尚的餐厅。
  他俩果然在那儿,就坐在那把自己和达娜曾經呢喃拥抱过的椅子上;达娜就在这儿给克莱恩编造了整个弑父阴谋。两人都穿着泳衣。达娜婀娜多姿,仿佛刚从《体育画报》泳装特刊里走出来一样;麦卡锡身姿矫健,就像花岗岩雕刻出来似的。西斜的太阳洒在了他们的完美身躯上。
  克莱恩伸手摸着枪,谁知准星卡在了口袋的内衬里,但他还是掏出了枪,内衬上只扯出了个小口子。
  他双手哆嗦,连枪都拿不稳,心想肯定是威特基喝多了。
  他的脚在平台的木质阶梯上蹭出了声响,不巧被麦卡锡听着了。
  “我的天!”他边嚷边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那个该死的‘面具复仇者’来了。”
  克莱恩觉得麦卡锡给自己的“封号”有点粗鲁,而且也不准确。他根本就没有戴面具。
  达娜扭头看见克莱恩,叫道,“乔恩,别犯傻了!”
  傻。好吧,这就是达娜对自己的定义。这就是他俩心目中的克莱恩。但是,他们大错特错。
  “婊子!”他吼道。他竭尽全力想要吐清楚每个字,结果听起来像是“婊哧!”。
  麦卡锡笑道,“这头老驴喝醉了。”
  “回家吧,乔恩,”达娜说,“这儿没你想要的东西。”
  “利用我,”克莱恩含含糊糊地说道,“利用我。”
  “是啊,没错,”达娜坦白道,“你想要什么呢?托马斯和我只是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而你正好是我们想要找的人。”
  “对极了,”麦卡锡说,“你以为她和你上床是因为喜欢你?”说罢站了起来,用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胸膛。“瞧瞧这性感的胸肌,她怎么可能喜欢你。”
  克莱恩真想把麦卡锡一枪归西,还好酒精并没有让他大脑短路,他没想过杀人。“你之前不是说他硬不起来吗?”他对达娜说,“不是说硬的时候,比你的脚指头还小吗?”
  “混蛋!”麦卡锡骂道,穿过平台朝克莱恩走来。
  “别,托马斯,”达娜说,“他是在故意激怒你。”
  “确实把我惹怒了,”麦卡锡边说边伸手抢克莱恩手中的枪,“老子让你把这玩意儿吃了,克莱恩。”
  克莱恩想扣扳机,可怎么也抓不稳,手指仿佛没有任何力气。
  麦卡锡的手粗壮有劲,一把抓住了克莱恩的小手,捏得他的骨头嘎吱嘎吱直响。克莱恩的手指就像鸡骨头似的,眼看就要折断,刺穿皮肤。
  “枪给我。”麦卡锡说。
  克莱恩顽固地抓着不放,麦卡锡用网球拍大小的手抽了他一巴掌。
  这一掌甩得克莱恩的头往后一仰,无意识扣动了扳机,子弹射了出去。他踉跄地退到院子里,一头栽倒在地上。
  他抬起头,发现麦卡锡盯着自己的右肩,鲜血在胸前直流。
  “你没事吧,托马斯?”达娜喊道,但还是没有站起来。
  “我要把你这狗娘养的给撕了。”麦卡锡边说边从平台上下来,顺着克莱恩的方向追去。
  克莱恩晕得脑袋直晃,站也站不起来。他四处张望想找刚才丢掉的手枪,却怎么都找不到。此时酒开始起反应了,胃里火辣辣的,接着感觉一阵恶心,稀里哗啦全吐出来了,挡也挡不住。
  “真恶心!”麦卡锡看着克莱恩把威特基全吐到草坪上,他显然觉得很恶心,但根本没有放慢速度,而是飞起右腿在克莱恩的胸口来了一脚,这架势都能在五十五码外的位置射门得分了。
  克莱恩向后翻倒在地,胸口撕心裂肺地疼。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麦卡锡上去又是一脚,这一次踢到了脸上,只听见鼻骨破碎和牙齿断裂的声音。
  麦卡锡俯下身扯住一小撮克莱恩本来就稀疏的头发,把他拎了起来,对着肚子和胸口就是一顿猛揍。
  拳头砸在克莱恩的肋骨上,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刺穿他的内脏。他正想张口哀号,麦卡锡直接给了他的嘴边一拳,下巴立马脱臼了。
  “我下边比你的大多了,该死的!”麦卡锡说道。
  在绝望的狂乱中,克莱恩拼命地扭头往后躲避,麦卡锡手上留下了一小撮头发和一点头皮。血慢慢滴进了克莱恩的眼睛。
  克莱恩的两膝晃个不停,显然不是因为醉酒。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这是疼痛使然。他宁愿自己现在还没酒醒。
  他跌跌撞撞地往后撤,使尽浑身解数逃出麦卡锡的魔爪。此刻,他透过蒙眬的眼睛,看见达娜在门廊里冷眼旁观的样子,似乎毫无不安与激动的情绪。
  麦卡锡则恰恰相反,血液沸腾,愤怒已冲昏了他的头脑。他追上克莱恩,一把抓住他的左臂。克莱恩又一次摔倒在地,麦卡锡把他的手臂往下压到自己弯曲的腿上,像折枯藤条似的折断了他的桡骨和尺骨。
  克莱恩痛苦地尖叫起来,险些晕了过去,但是麦卡锡还没完。
  他又把克莱恩提了起来,用膝盖猛撞克莱恩的下体,而后把他抬离地面一英尺。克莱恩想尖叫却叫不出声,只发出干巴巴的呱呱声。
  “大有什么用,又用不了。”麦卡锡说道。
  他又踢了克莱恩两脚,鞋尖击中了他的肚子,几乎挨到了脊骨。
  克莱恩躺在地上,吐得死去活来。麦卡锡还没喘一口气,便往克莱恩的脸上吐了口唾沫。
  “蠢驴!”他说着,转身准备回到平台上。
  这时,克莱恩感觉右手碰到了一个坚硬的金属物体。对,是自己的手枪。他抓起手枪,用胳膊肘把身体撑了起来。
  “麦卡锡!”他想要吼出来,但被打得稀巴烂的嘴说出的几个字听起来就像“麦嘎踢”。麦卡锡转过身来。
  克莱恩感觉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扣动扳机了,但他还是开枪了,连射三发。   第一发没射中,吓得达娜从椅子上翻了下来,摔在平台上。如果克莱恩还能笑的话,他绝对会笑出来。接着射出第二发,这一次,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子弹打中了麦卡锡的腹部,麦卡锡的面部立刻绷紧,然而这个表情很快就消失了,因为第三颗子弹射中了他的嘴部,从后脑勺穿出,在头骨后部形成了一个平整的小口,崩出了血液和脑浆。
  麦卡锡僵直了一秒,死神便宣布了他的死亡。
  他像石头般重重地栽倒在地。
  手枪掉在地上,克莱恩又一次瘫倒在草地上。
  达娜起身,走过平台,来到了麦卡锡身旁,站了一会,低头看着他的尸体,没有表现出任何遗憾之情。
  她走到了克莱恩身边。“我知道你还是靠得住的,乔恩。”她说。
  他看着达娜,面露恳求的神色,完全不理解她的意思。
  “老爹给我的钱就没有够花的时候,”她说,“这是事实。他老人家像匹马一样强壮。连医生都对他的体检报告表示惊讶,活到一百岁完全不是问题。”
  “但……但……”
  “我原本就想要托马斯的钱。我们在一起十个月了。这么长的时间,也足够让他为我立遗嘱了。对,他老爸就是绊脚石,还好你替我解决了他。”
  达娜的视线转向远方。太阳马上就下山了,一头黑发在渐渐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乌黑。
  “后来啊,托马斯成了我的绊脚石。我不再需要这个人了,乔恩,就像我不需要你一样。而你还替我解决了他,不是吗?”
  克莱恩看着她,惊恐万分。自己的胳膊、胸膛、肚子、脑袋,没有一处不疼,所有的疼痛聚在一起,几乎把他撕裂。
  “嫉妒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不是吗?”她说,“你杀了托马斯的老爸,天知道是因为啥。现在又跑到这儿把他杀了。”她顺着自己肩膀的方向看着托马斯的尸体。“这是你干的,但最后你也没活下来,对吧?”
  克莱恩的热泪从眼里流到脸上。

  “我听到你们搏斗的时候,正好在房间里,”达娜说,“但出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我看着你开枪打死托马斯,而后你转身把枪对准我,但你此时已耗尽体力,我从你手上夺过了枪。”
  她弯下腰,捡起了手枪。“四发。枪里至少还有一发吧,乔恩?”
  接着,她用枪指着克莱恩的脸。
  稀烂的嘴还想说出几个词,结果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乔恩?”达娜说。
  疼痛像一团火焰贯穿他的全身,里里外外烧得滚烫。脑袋里像有教堂的钟在响。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自己马上就要爆炸,甚至粉身碎骨。
  我想死。这三个字在他脑袋里徘徊。
  但话到嘴边时,他如梦初醒。“我……我想活下去。”他终于开口说出了这几个字。
  达娜把头向后一仰,笑了出來,声音是如此悦耳。
  她像天使一般弯下腰,在克莱恩两眼之间开了一枪。
  达娜把枪扔在草地上,回到房间里,盘算着如何挥霍即将到手的财富。
  (朱江甫:国防科技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研究生,邮编:21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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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游  王 玲    幼儿园去春游,毛毛熊好高兴,他背了一个好大的包,里面装满了好多好吃的东面。  田野里空气真好,青草绿绿的,像一块绒绒的地毯。毛毛熊在上面翻着跟头打着滚。路边的野花儿真漂亮,很多美丽的蝴蝶飞来在花丛中跳舞。毛毛熊跑到花丛中去捉蝴蝶。他东看看,西玩玩,玩得好开心。  休息的时候,小朋友们都从包里拿出东西来吃,毛毛熊才发现自己的包丢了。  看着小朋友们都在吃点心,喝饮料。可是,毛毛
[摘要]目的分析小脑前下动脉梗死的解剖特点、临床特点及预后。方法回顾性分析小脑前下动脉梗死的临床表现、影像学检查、治疗及预后。结果只要在CT或MRI上表现为脑桥外下侧或(和)小脑中脚区域梗死,即可确诊AICA梗死。同时单侧听力障碍是AICA综合征的特征性表现。因AICA梗死避开了靠近中线的锥体束和网状结构等重要结构,所以功能预后良好。结论正确认识小脑前下动脉梗死的解剖特点和临床特点可提高临床诊治水
痔疮是肛肠科常见病、多发病,其中手术方法是较彻底的治疗措施,但手术治疗伤口疼痛,愈合时间长,有的患者不能接受,要求保守服药治疗。笔者于2003~2009年对168例痔疮患者其中一期内痔94例,二期内痔74例采用消痔散治疗,取得了良好的疗效,现报道如下。 本文
“阿里巴巴确实很强大,那是不是说未来只要有阿里巴巴这一个平台就够了?答案是否定的。”广州亿码科技CEO汤溪蔚如是说。他与马云有着很多相似的经历,都曾弃教从商,都最终选择了电子商务平台,他也因此被媒体称为“中国南方的马云”,而他的构想是将电子商务与城市小区相结合,网络普遍全国的每一个角落。    七年之后,一切归零    2000年时,汤溪蔚手中的天花板品牌已经是行业翘楚,广州的工程基本都采用他的天
[摘要] 目的 探究患者产后出血的基本原因,并对不同分娩方式下产后出血的差异情况进行对比。方法 对在我院妇科分娩的患者进行分娩方式统计,并对其中因为剖宫产和阴道分娩而产后出血的情况进行对比,比较两者出血频率、出血原因以及出血量等。结果 剖宫产产后出血量明显高于阴道分娩(P0.05);阴道分娩产后出血主要原因为宫缩乏力,剖宫产主要原因为手术与体位因素。结论 分析剖宫产与阴道分娩产后出血情况与原因的差
Microsoft最新版本的2007 Microsoft Office System,功能更加强大,界面也有了巨大改进。但界面的改进带给老用户的更多是困惑:原来熟悉的很多操作现在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不过,一旦他们熟悉了这种全新的操作界面,就可以大大加快使用效率,节省宝贵的时间。    焕然一新Ribbon操作界面  2007 Microsoft Office System系统中的Word 2007、
[摘要]目的分析肝脏局灶性结节增生的超声、CT及MRI表现及它们在临床诊疗中的价值,提高对本病的认识。方法10例确诊的FNH均行超声、螺旋CT检查,6例行MRI检查。结果10例FNH超声检查呈低回声者4例,等回声者3例,混杂回声者3例。术前诊断为FNH3例。CT平扫呈低密度者4例,等密度者6例,4例肿块周围可见粗大、扭曲血管影,4例显示中心瘢痕。术前诊断7例。MRI检查T1WI、T2WI呈等、高信
虽然目前越来越多的中国手游开始争夺海外市场,但是想要想要真正在这片陌生的领域中赚到钱并不是简单事,稍有不慎,甚至会使自己陷入一系列的法律问题中。版权、本地化和支付等问题,以及开发和运营之间的抉择,都需要仔细斟酌。版权和本地化的考验  2012年发行的游戏《行尸走肉:序章》,就曾因为从游戏题材到字体无一不山寨了著名美剧《行尸走肉》而引起了美剧官方以及玩家的不满。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在使劲试探法律底线
作业是巩固学生课堂学习效果的有效手段之一,有效的作业设计,可以加强和促进课堂教学的有效性。本文拟就教师如何对学生英语课内外作业进行合理设置,从而构建起科学的课内外作业布置体系进行了探讨,以期实现课内外作业拓展的精彩。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