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忠成的诗歌自觉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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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忠成发来诗稿的同时,还发来了一段诗歌自传:《林忠成创作历程与诗歌风格变化内因》。按照我的写作习惯,通常是不看这些带有符号性的文字的,不想因作者的说辞而影响自己的判断。但是,当我快速读完这段文字时,内心竟然产生了轻微的震动。林忠成的简介看似朴实无华,暗地里却是浪潮汹涌——这段仅有500字的简介,既是诗人的个人诗歌史,亦与中国当代诗歌发展的脉络与波澜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吻合。我一直以为个人史才是社会史最生动最富于生命力的那一部分——在林忠成极其私人化的个体诗史中,微妙地折射出时代的影子:
  1989年开始诗歌写作,狂热喜欢海子,把《海子骆一禾作品集》《土地》等海子诗选背得滚瓜烂熟。20世纪90年代前期的诗歌受到海子语言的强烈影响,诗歌里大量出现月亮、村庄、少女、天堂、麦子、土地等农业文明的气息。1994年开始,由于作品很难在公开刊物发表,加上90年代初期席卷全国的市场化浪潮,对海子为代表的神性写作、终极价值追求、人文主义理想开始怀疑,内心极度绝望,对意象写作、象征主义、隐喻等写法开始反感。1994年至1999年,抛弃意象写作,进行极端的口语诗歌写作,对口语诗提倡的打倒一切价值、清算一切虚伪文化十分认同。这一时期的作品写得很愤怒,对一切都看不惯,只在少量民刊刊发,大部分锁在抽屉里。这些口语诗受到于坚、李亚伟、杨春光、伊沙等人的启发。2000年前后思想再次产生波折,对形而下、身体写作、口语同样感到失望,认为这种写作比意象写作更误入歧途,更加平庸,加速肉体堕落的同时导致灵魂支离破碎,写作再次回到象征主义、隐喻等路径,但是,已不完全相同于20世纪90年代早期的风格,掺杂了叙事、复调、耗散结构等后现代的部分特色以及个人化经验,吸取部分现实因素,也吸取了某些口语写作的优势。
  我们读到过太多的诗歌简介或简史,像林忠成这样将自己的诗史置入时代的洪流,并且有着清晰明白的段落划分,有着清醒的自我认知与判断,这是需要勇气、坦诚和眼光的。仅就我有限的阅读经验而言,在当代诗人中不能说没有,但确实不是经常能够见到的。我在写杜甫的时候就曾深刻感受到,一个优秀的诗人和普通的诗人的区别固然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区别即在于:诗人写作的自我觉醒意识。很多诗人虽然极富才华,也写过一些好诗,但由于缺乏自我觉醒,在一种随性和随机的写作中度过一生,最终成为一个糊涂的写作者。这样的写作当然不可能产生真正杰出的作品,这样的诗人也不可能成为真正杰出的诗人。杜甫之所以最终成就其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甚至比李白还要伟大,一个重要的原因即在于杜甫始终是一个清醒的写作者。为什么要写,写什么,怎么写,杜甫非常清楚,所以杜甫能做到“毫毛无遺憾,波澜独老成”。从文本、语言、结构到风格,杜甫都是一个有着高度觉醒意识的诗人。
  林忠成将自己长达30年的写作历程,划分为三个阶段:1989年至1994年,5年的象征主义阶段;1995年至1999年,5年的口语写作阶段;2000年至今:历时20年的重返(象征)与复合(叙事或复调)写作阶段。与之相对应的生活经历是:前20年为中学教师,近10年为地方新闻单位记者、编辑。
  象征主义或意象写作,可能是所有写作者最容易进入的一个诗歌天国。象征主义满足了诗人初期写作的一切理想:神秘、突然、孤傲和不可言说。在这面大旗的召唤之下,确实产生了一代又一代大师。尤其是作为一个汉语诗人,汉字本身就是一座广袤无边的象征森林。每一个汉字,从造型、会意到发声,都充满了令人心动的象征色彩。几千年的汉语诗歌史,说到底就是一部象征主义诗歌长卷。从《诗经》到汉乐府,从楚辞到唐诗,无处不回响着象征主义的清音。来看看诗人写于1991年3月18日的那首《把爱情还给山腰上劈柴的妹妹》:
  红色沉闷的河流种子生下斧子/老虎生下斧子 白雪生下的斧子/你必须用音乐喂养它/把它交给山腰上劈柴的妹妹/你必须把种子和民谣交还她/野花缠绕妹妹的脖子/白云和马生下的好女儿/你必须把竖琴和爱情还给她/野兽挂在妹妹的耳朵//
  孤独纯洁/春天乳房上站立的妹呀/我流浪江湖骑着一支民谣/在民间与琵琶相依为命/山腰上快乐歌唱的妹呀/我是一位民间艺人/乘坐一支琵琶流向远方//
  斧子的嘴唇抓住春天/你被野花熏醉/云朵下劈柴的妹呀/我琵琶破碎两手空空/白马死在江湖/我是窗外被打断腿的情种/野花的手掌 我的剑失于江湖//
  妹妹,春天必须把爱情还给你/山腰上野兽流荡/春天必须把河流和村庄还给你/我身在江湖,寻剑涉溪/阳光下妹妹的斧头一闪一闪
  我们可以很容易从中找到海子诗歌的痕迹,它显然受到海子的《亚洲铜》或《春天》的启发,里面的诸多意象如斧子、劈柴、白马、妹妹或野花的手掌等,都有海子的诗歌的影子。重温一下海子的《春天》(节选):
  天空上的光明/你照亮我们/给我们温暖的生命/但我们不是为你而活着/我们活着只为了自我/也只有短暂的一个春天的早晨/愿你将我宽恕/愿你在这原始的中心安宁而幸福地居住/你坐在太阳中央把斧子越磨越亮,放着光明/愿你在一个宁静的早晨将我宽恕/将我收起在一个光明的中心/愿我在这个宁静的早晨随你而去
  斧子在中国古典传统中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意象,与父权、男性、砍伐和欲望紧密相关。最古老的斧子之歌来自夏代的孔甲,他曾为一个养子的脚为斧子所伤而作《破斧歌》。这首诗歌被称为中国东方诗歌的初啼,与作为南音的《候人歌》齐名。尽管林忠成的早期诗作残留着海子等人的影响,但诗人仍然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自我抒写能力。在海子的诗中,斧子是一个极其抽象的存在(“你坐在太阳中央把斧子越磨越亮,放着光明”),虽然明亮,却近乎虚无;但在林忠成这儿,斧子被具象化了,成为一把可以握住可以抚摩的斧子。这把斧子不是从炉火中锻打出来的,而是由种子、老虎或白雪生下来的,山腰上的妹妹可以用来劈柴。这个妹妹也不是一般的妹妹,她懂得播种,会唱民谣会弹竖琴,热爱野花渴望爱情,拥有饱满的春天的乳房,她是白云和马生下的好女儿。最重要的是,她的耳坠是用“野兽”做成的。这个妹妹让我想起楚辞中的山鬼。这把斧子的主人是诗人还是弹琵琶的民间艺人?那个“窗外被打断腿的情种”忽然让我想起被斧头所伤的孔甲的养子。   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末期,林忠成的诗风突变,进入一种他自己所描述的口语写作时期。我个人一向认为,口语诗写作实际上是一个伪命题,从语言史或词汇史的角度来看,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口语与书面语之分——所有的书面语都来源于口语;几乎所有的口语,都有书面语的根源。是否口语也与一首诗的成败毫无关系:你用口语写诗,写出来的可能是一首卓越的诗,也可能是一首很烂的口水诗;你用典雅的书面写诗,写出来的可能是一首能流传下去的诗,也可能是一首很糟糕的腐朽诗。决定一首诗的品质,或者决定一个诗人的内核,与他使用口语写作还是书面语写作,也没有任何必然关联。起决定性作用的,永远是诗人的识见、情怀、天赋和风骨。总的来看,林忠成的口语写作是一种不太成功的试验性写作。作为一个持续写作的诗人来说,失败有时比成功更重要,诗人必须从一次次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才可能发现或抵达光明的彼岸。
  《太迟了》是林忠成这一时期写得比较有趣的一首:
  全世界女人都在追赶我/饿狼般挥打舞棍/外星人快救我/快放下你们的飞艇//
  我是地球上最后一个男人/连修女也对我动手动脚/迟一步人类就会绝种/那时总统也算不了啥/让我当宇宙的宙长也威风不久/即使诺贝尔本人从坟中出来/把诺贝尔奖塞到我手里/我也不要
  看起来很热闹,实际上深藏背后的是绝望、孤独和无助,在自我调侃和自嘲中,揭示了世界和存在的某种荒诞性。这首诗最闪光的地方在于有趣味——趣味是诗歌的一个重要品质,可惜被很多人丢掉了。有部分诗人的诗歌好像写得还不错,甚至也有一些意蕴,但是毫无趣味,味同嚼蜡,让人读了一遍后就再也不想读了,这样的诗歌算不算一首成功的诗,还真的很难说。当然,我们不能狭隘地理解诗歌的趣味,这方面宋人严羽说得比较好:“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
  林忠成具有强烈的自省意识,他对自己几年来的口语试验性写作并不满意。过分的日常化或生活化的写作、过分的不假雕饰,实际就是另一种故作姿态,必将把诗歌带向歧途。进入21世纪以来,林忠成在重归的基调上加入了更加多元的复调。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抒情的悠久诗歌传统中,重新打捞叙事的潜力。我有一个比较偏执的看法,考量一个优秀诗人的一个重要手段,不是看他的抒情能力,而是看他的敘事能力。这种叙事能力又迥异于散文作家或小说家的叙事,必须是诗歌的叙事,诗人的叙事,有着独立的叙事口吻和方法,像草蛇灰线一样,存在于诗歌写作的深处。
  林忠成的一组关于现代交通工具的诗作引起我的注意:《波音客机从田间飞过》《自行车与波音飞机》和《拆自行车》。将工业文明尤其是现代或后工业文明带入诗歌,是现代诗歌责无旁贷的天职,也是区别于古典诗歌的重要特质(古典诗歌的沃土是农业文明)。诗人一开始就将这两种迥然不同的文明形态推向对立面:“波音客机以庞大的品质飞过天空/地上,两个农民内心的阴影面积越来越大/逃往内心深处藏起来/迟了将被一股大质量的物体吞噬”。两个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的农民面对文明的飞速进步,显然是惊慌的,不断扩大的内心的阴影面积,成了他们唯一的藏身之所。代表着新生力量的“孩子”们则完全是另一种情形——“螟虫知道,一些卵将孵出”——一股旋涡从孩子们心里席卷而出!这是一首抒情诗吗?当然是,但又不是;这是一首叙事诗吗?当然是,但又不是。我幼年时代曾生活在大巴山腹地的一个名叫聂家岩的小村庄,亲身经历过类似的看飞机的场景,那确实是一种令人难忘的,混杂着惊奇与恐惧的场景。
  林忠成用30年的时光,在诗歌的自觉道路上走了一大圈儿,最后,似乎真的走回来了(也可能是另一种出走)。瞧,他像那个“三条腿”的老王拆解自行车一样,开始自我解构与重建——“蓝汪汪的光笼罩全家/老王把一切都拆掉:语言结构、自行车、骨头。”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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