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琴

来源 :文学少年(初中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iguso198735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那个人出现在我们视野时,最初只是一个灰色的影子。太阳在头顶照耀,四面环围的山峦没有阴影,苍黄的颜色给人干燥的感觉。没有喜鹊或者乌鸦在空中飞掠而过,村庄宁静而又空旷。我们在做古老的游戏:打瓦。失败的定子正跪在地上,任凭胜者的拳头在背上擂出太平鼓的闷响。
  定子说:“假丫头,你砸狠点儿,好像挠痒痒似的没意思。”
  假丫头说:“定子,是你愿意,我可狠劲儿砸了。”袖子在鼻子下抹了一把,他黑棉袄的袖子已结成油光光的硬壳儿。
  太平鼓闷闷的响声加重也加快,定子“咯咯”地笑了起来,说:“假丫头,你这样才像个老爷们儿,一会儿我砸你也这样。”
  假丫头慌了,停止动作,说:“别,别,定子我怕疼,我不像你铁打的一样。”
  定子最爱听人说他是铁打的。定子有病,说不出来的病,只听大人们说那是绝症。可定子身体多么健壮啊,他比我们任何人腰都粗,膀都阔,个头都大,拳头都硬。可定子是身患绝症的。他听了假丫头的话,又“咯咯”地笑了,说:“你砸呀,砸。”
  假丫头几乎带着哭腔,说:“定子,我不砸你!”
  定子不再吭声,跪着不起来,头仰着,向无遮无拦的村外望。他这一望,就发现了那个灰影儿。
  “山上有个啥物?”定子说。
  我们全向西面的山坡望去,果然,土黄的山坡上,泛着白光的山路上有个灰影儿,正缓缓地向山下蠕动,像一只甲虫。
  可那是一个人。我们都很清楚,分清是人是虫是很容易的。
  “他会进村的。”定子说,这一点我们认为很对,因为四面山上的路,都只通向我们的村庄。定子打了声口哨,一匹驴驹般大的黑狗在土路上刨一溜烟蹿到定子前,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绕定子的身前身后转,尾巴用劲儿扑摇着。每次村里来陌生人,定子都会把狗唤过来,看狗张牙舞爪咆哮,看人惊慌失措的狼狈样子,我们都笑得开心,都尽量把咬苞米饼子嚼咸菜疙瘩的嘴巴咧得大些,再大些。这是定子发明的游戏,尽管被大人们深恶痛绝。
  可是,过了好长时间,村口碾砣前并没有出现那灰色的影子。大黑狗已等得不耐烦了,见主人并没啥指派,几次悄悄地溜走,却都被定子一声很有威慑力的吆喝唤回来。
  “是一条虫……”定子说,我们听得出他已经动摇。大黑狗夹着尾巴,蹑着爪垫儿溜走,他没有吆喝。当我们都懒懒地想扭身回到各自家低矮的泥屋时,一种声音飘入耳孔。大黑狗又“噌”地蹿了回来,冲村口兴奋地吠叫。可是却没有那灰色的影子,只有青白色的老碾砣悄悄蹲伏在村口,凝然不动,像一个古老的象征。
  那自村外飘来的声音却更响。先是风刮草丛一样,把人紧紧裹住,草叶磨擦,。然后是落叶飘零,呼呼啦啦。风声时紧时缓,时高时低。陡然一声树枝折断的脆响,风声消失,倒有什么鸟儿叫了起来,一声一声,清丽婉转。开始是一只鸟儿,然后是两只鸟儿,最后是一群鸟儿。鸟儿争吵一会儿,歌唱一会儿,飞翔一会儿。我们的心被那鸟声紧紧抓住。定子这时已带头悄悄向村外走去,我们都跟在他的后面。大黑狗撒欢蹿跃,兴冲冲跑在最前面。
  走过废碾砣,我们就看见了那个灰色的影子,自然不会是啥虫儿。那影子安静地坐在土坎儿上,背对着村庄,正在专注地拉琴。我们同时看到,那是一个和我们一般高矮的男孩。
  二
  “你们来了。”拉琴的男孩说,好像他已等了我们好久。他的声音有点儿侉声侉气的。只见他手指在琴弦上狠劲儿一弹,闹喳喳的鸟群轰的一声飞散了,空中悠悠地飘下零乱的羽毛来。大黑狗嗓眼儿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但它并没有攻击,因为定子的手正搭在它毛茸茸的腰上。
  琴声彻底在空中消失。拉琴的人问过话,并不回头,我们只能看到他的脊背。他穿着脏兮兮的灰衣服,头发乱糟糟的,好像刚从草窝里爬出来。他屁股上是一个同样脏兮兮的行李卷儿。阳光照在那柄怪模怪样的琴上,他一动不动。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定子问。
  “嗨,我到哪里都有人迎我进村。”男孩说。
  “就因为你会弹几下破琴?”定子问,我们看见他的手正从狗宽厚的背上抬起。
  “难道我的琴声不好听吗?”男孩问。
  “嗯!”定子竟然点了下头,手又按在狗背上。
  “还想听吗?”他神气地问,身体仍一动不动。
  “你,是叫花子?”定子问。
  “不,我是琴师。”男孩自豪地答。
  “你从哪儿来?”
  “从来的地方来。”
  “到哪儿去?”
  “到去的地方去。”
  “你叫啥名?”
  “名是什么,一个代号吧,我没名。”
  “可我们不知道你是谁。”定子说着,手在狗光亮的皮毛上捋动着。
  “我就是我。”男孩答。
  “咋招呼你呢?”
  “叫我琴师吧。”男孩的手动下琴身。
  “琴师,我想放狗咬你!”定子口气一变,恶狠狠地说。
  “放呗。不过,多凶的狗都怕我。”男孩大咧咧地答。
  定子的手突然从狗背上挪开。大黑狗脖子上的黑毛扎煞开,嗷的一声扑向那灰色的背影。我们的头皮为之一。
  男孩并不动身,狗喷出的热气几乎喷到他脖颈时,只见他手在琴弦上一弹,我们猛然听见一声撕裂的巨响,震得耳根子发麻。大黑狗“嗷”地叫了一聲,夹着尾巴逃了回来,冲那人“汪汪”吠叫,却再不敢攻击。
  “大黑,上!”定子吆喝。可大黑往前扑几扑,又惊恐地蹿回来。
  “我咋说的?多凶的狗都怕我,对不?”男孩得意地说。
  定子突然“咯咯”地笑起来,说:“琴师,你是我定子见到的最有种的人。”


  “定子是什么东西?”男孩轻蔑地问。
  定子竟然没有生气,而是笑嘻嘻地说:“定子是一个铁打的男子汉!”手在厚实的胸膛上擂了一拳。
  “好吧,我该进村了。”那男孩说着动下身,我们面前站起一条细瘦的影子。他说:“我饿了。另外,还要有间屋。”
  “住我家。”定子说。
  “我从来不在谁家住。我想要间空屋。”男孩说。
  “嗯——”定子说,“空屋有,是廢碾房,不过那里吊死过人,你敢住吗?”
  “嗨,死人比活人还可怕吗?”那人大咧咧反问。
  定子不再答话,而是对我们说:“假丫头回家拿饼子,要新烙的;喜子去拿咸菜,我拿盆儿。”安排完了,对那细瘦男孩道:“琴师,你可以进村了。”
  那个男孩缓缓扭过身来,我们看到一张丑陋的脸,全都大吃一惊。
  ——那个自称是琴师的灰衣男孩,是个瞎子。
  三
  定子不许我们叫灰衣男孩“小瞎子”,让我们叫他“琴师”。
  琴师住的废碾房在村子最东头。那是座破烂的土屋,有碾盘的外间已经坍塌,但有土炕的那间却是完整的。定子指挥我们用席片把破烂的窗子堵严。搂些草末子把火炕烧热,狭窄的房间就飘散出人间烟火的气味儿。
  琴师吃过定子摊派的菜饭,天就黑了下来。我们都准备离开那座小屋,假丫头却恋着不动,说:“琴师,这屋真的吊死过人。”
  “那又怎样?”琴师侉声侉气地反问。
  “横死的人是要变成恶鬼的。” 假丫头说话的声音有些打战。
  “你看见过鬼吗?”琴师问。
  “没有。可大人们说,有鬼。”
  “人死如灯灭。我连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吗?”琴师不以为然地答。不过,他翕动几下扁扁的鼻子,深陷的两只眼窝也动了几下,说:“这屋里住过黄鼠狼。墙基里有两条蛇。”
  我们都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秋天,的确有人看见有蛇在屋门前石板上晒过太阳。假丫头忙问:“你咋知道的?”
  琴师并不正面回答,只是说:“可那蛇正在冬眠呢。”说着,又翕了几下鼻翼。
  定子一直沉默不语。大家围着琴师,他在人圈之外。他最先站起来,道:“好啦,好啦,我们走吧。”我们就都随定子走出来。天暗暗的,村庄里的炊烟已经飘散,有星星的天空干净而又深远。我们默默地走着,悄悄散进各自的家门。夜里,便有了共同的话题。大人们开始还怪我们多事,可一听是定子收留的,便叹一声:“这孩子呀!”算是默默认同了我们的做法。
  早晨,我们被鸟鸣声从梦中唤醒。不知那是什么鸟儿,一会儿高飞,一会儿栖落,成群结队在村庄里飞翔。村庄里没有高树,除了栖息在各家屋檐、墙窟里的麻雀,没有别的鸟儿。我们愣怔了一会儿,马上就明白,是琴师在弹琴。于是,各自从低矮的屋檐下走出,不用召唤,就会集到废碾房,在此之前,我们都躲那破败处老远。如今琴师一夜平安,吊死过人闹鬼的事自然就被证明是空话。
  琴师已吃喝完了,是定子送来的饭食。他在土炕上端坐,琴声正是从他怀里响起,一声一声,钻出窗孔,在村庄上空鸣响。
  我们都静静地盯住琴师和琴。
  那把琴很小巧,紫檀色琴身布满蛇皮一样的花纹,琴头是一匹怪兽的脑袋,我们从未见过那种动物。弦是三根,被五根细长的手指弹得微微颤动。琴箱形状如一个猪尿脬,几乎是透明的。我们都不知那是什么乐器。琴师面色平和宁静,窄窄的瘦脸上,深陷的眼窝干瘪空洞。他的鼻翼不时翕动,仿佛在嗅什么异味儿。最奇怪的是他零乱长发未掩严的两片扁耳朵,竟能随鼻翼的动作而抽搐。定子坐得离他最近,盯琴师的眼睛明亮又潮润。
  最后,琴师食指一弹,村庄上空的鸟儿便无影无踪。
  我们全看得目瞪口呆。
  “好听吗?”琴师问,我们看见他上牙有颗白色的犬齿。
  “噢——”大家舒出一口气来。
  假丫头跃跃欲试,探手去摸琴。琴师却用手一挡,拨开假丫头梆硬的衣袖,吆喝:“去!”那么准确,仿佛看得见一样。假丫头讪笑着,定子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琴师活动活动脖子,问我们道:“我没有白吃饭吧?我从来不白吃饭,一艺在身,走遍天下。”口气十分高傲。
  “你走过好多地方吗?” 假丫头又抹下鼻子,问。
  “当然。”自豪地答。
  “城市,你去过城市吗?”
  “当然。”
  “你去过城市?” 假丫头小小的眼睛睁得很大。
  “城市算什么。北京,我去过北京,北京可是首都啊!”琴师说。
  “你去北京也是被请进村的?”
  “那不是村庄,是首都。”琴师没等我们再问,他已喋喋不休地说开了,“你们走过柏油路吗?很光滑的,平展展,和跑冰一样,我在上面很快地跑,吓得汽车直叫唤。”他嘿嘿笑了几声,又道:“你们看过大海吗?看过沙漠吗?你们什么也没看过,你们真可怜。”
  “住口!”定子忽然吼了起来,他的眼睛瞪得挺大。他瞪眼睛的时候就要揍人了。
  “可你们的确哪里也没去过呀!”琴师轻蔑地说。
  “可你去过那么多地方又咋样呢?你看得见吗?”喜子气哼哼道。
  “喜子!”定子叫了一声,不让他再说。
  “嘿嘿,你们以为看什么一定要用眼睛吗?你们错了。”琴师对喜子的话并不在意,他说,“我是用心在看。”见大家都不吭声,他又问道:“往东去,有座金代的塔,你们知道吗?”
  我们知道,但我们没去过,大家便都不回答。琴师道:“我知道,但我没去过。不过,我很快会去的。”
  定子的脸已变得紫涨,他突然站起身,说:“咱们走!”我们都随他出屋。定子的牙关紧紧地咬着,他一步一步走得很快。走到我们每天玩那种古老游戏的地方,他站住了,说:“我们打瓦吧。”可是谁都玩得不开心。定子总是输,让胜者狠劲儿砸他的脊背。当然,他砸别人的时候也十分凶狠,假丫头就让他砸得掉了眼泪。   突然,定子说:“我们哪儿也没去过,知道有塔,我们谁也没想过去看看。”他把瓦片丢开,望村外的远处。远处是苍黄的山峦,在灰蓝的天空下无边无沿。而东方跌宕的土色中,就立着一座塔。
  这时,村东的废碾房又响起了琴声。这回不是鸟鸣,是水声,让人想起远方的巴什罕河。燥热的夏天浪花飞溅,鱼儿逆水而上,在湍流上一蹿一蹿,摆动红色的鳍。水清冽冽,凉沁沁,让身心燥热的人想奔跑而去,边跑边脱衣,到岸边,一个猛子扎进去……
  定子说:“摊派饭菜吧!”说完,又向碾房走去。
  琴师说:“我知道你们肯定會来的。”他充满信心,那张面对我们的丑陋面孔得意扬扬。
  四
  我们渐渐离不开废碾房。琴师轻视我们,但我们又离不开他。他讲的故事让我们觉得遥远却又亲切,陌生而又新鲜。他的琴声总是像水声一样淹没我们。可他绝不对我们任何人亲近,更不许任何人碰他那把古怪的三弦琴,包括定子。他同样瞧不起定子。
  那天,定子终于和他翻了脸。
  我们正在打瓦,又是定子在接受惩罚。他跪在土中,没好气地说:“假丫头你狠劲儿砸呀,狠劲儿砸!” 假丫头已经使出了最大的劲头,他简直要累哭了,说:“定子,我砸不动了。”定子仍吆喝:“你赢了,你就得砸我,你砸呀!”
  不知啥时,琴师来了,站到我们背后说:“嗨,用拳头砸有啥意思,用石头砸吧,伙计们。”阳光照在他丑陋的脸上,照出讥讽的神色。
  “男子汉大丈夫,刀砍都不怕。假丫头你用石头砸吧!”定子说。假丫头简直落泪了,叫:“定子!”
  琴师却“嘿嘿”地乐了,耳朵一动一动的,道:“你算啥男子汉?大丈夫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你呢,无非是不怕挨揍。”
  “你!”定子霍地站起身,眼睛火火地盯住琴师。
  “咋,我说得不对吗?”侉声侉气又阴阳怪气。
  “可你——”定子想说啥,但嘴动着,没有声音。
  “我咋的?弹的是琴,卖的是艺,走的是路,挣的是生活。”琴师说完,一步一步向村东走去。他怀抱着琴,走路时无需拐棍却不跌跌撞撞,看他的背影,谁能相信琴师是个瞎子?
  定子打了声口哨,大黑箭一样蹿了过来。定子吆喝:“大黑,上!”可大黑狗望望灰衣人,冲上几步,不上了,只“汪汪”吠叫。定子上前,猛地踢了它一脚,狗“嗷”地惨叫一声,逃走了。定子冲那灰色细瘦的男孩喊:“我会做件大事给你看的!”琴师并不回答,只在干燥的土地上走自己的路。
  定子又去望村外绵延跌宕的苍黄色山峦,好久,才说:“我们是白长一双眼睛了。”我们头一次看见他如此沮丧。
  五
  定子说:“我们去看塔吧!”于是定子领着假丫头、喜子和我组成了一支小小的队伍。
  走出古老破旧的村庄时,日头还没有出山,天地间一片朦朦胧胧。琴师是从西方来的,我们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一定要走到琴师的前面去。本以为行踪保密,谁知,我们走到河洼处时,一个灰色的人已经站在面前的路上。是琴师。
  “你们别去了。”琴师说。
  “躲开!”定子冷冷地说。
  琴师窄瘦的脸面向天空,说:“天要下雪啦。”
  我们望望天空,见东方正泛出一片红色,没有云彩。定子冷冷地道:“下雪也挡不住我们。”
  琴师说:“咱们结伴吧。”
  “我们不想拖块坠脚石。”定子说。
  琴师翕动鼻孔,无奈地一笑,身体从窄窄的土道上挪开。擦过他身边时,定子说:“你的吃喝我已给你摊派好了,你等着我们回来听我们讲塔吧。”他大步前去,头也不回。我们都不回头,都不看琴师。
  忽然,大黑狗追了上来。定子捡起石头,向它砸去。自从那次和琴师吵嘴,定子再不要大黑狗左右相随了。狗犹豫了好一阵儿,才蹲坐在土路上,呆望我们远去。
  我们走在山地间,翻过一座又一座普通得面孔几乎一样的土色山峦。日头升起来。我们的身影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当那座传说中很著名的塔在我们视野里出现的时候,日头正沉向远处跌宕的山峦。
  塔是灰色的建筑,在一座很平常的土丘上崛起,十分醒目。我们登上脚下这座高冈,那塔就伫立在对面的坡上。十几只乌鸦在噪噪地叫,一匝两匝,绕塔飞。终于看见塔了,我们却一点儿也不激动。
  “那就是塔。”定子说。
  “塔就是这个样子。” 假丫头说。
  “可我们看见了塔。”定子说。
  我们在山冈上坐下,并没有走过去的愿望,就隔着并不陡峭的沟谷望塔。直到红日沉落,夜幕降临,我们谁也不想挪动。
  “这就是看塔。”定子说,“琴师就是这么走着,走来走去。可他啥也看不见。”他停了停,又说:“我真佩服他了!”我们不知道定子咋说出这样的话来。
  “啊——” 假丫头叫了起来。我们抬头,看见身后的天空阴云密布。起风了,光秃秃的山地飘荡着呛人的土腥味儿。我们全站了起来,呆望乌云淹没星光,染黑天空。
  “琴师说,天要下雪……”定子喃喃地说。
  “他知道天要下雪,” 假丫头说,“他耳朵会动,他不是人。”
  定子没吱声,已迈开步子,往家的方向走了。我们跟着他,谁也不想回头再看看那吸引我们遥遥奔来的灰塔。事实上,那塔已经看不见了,灰色的身躯已完全淹没进幽幽的黑暗里。
  乌云加快了夜晚来临的速度,天地间很快就混沌一片,黑色浓稠。隐隐的,有冰凉的片片碰脸,落雪了,伸出舌尖,能舔到雪的腥甜味儿。这个冬天干燥无比,迟来的雪让山地间迷漫着湿润的气息。
  我们很快就认识到处境的危险。路本来就浅浅地隐在草丛里,蜿蜒曲折。很快,雪就把隐隐约约的路径淹没得和生硬土地一样平常。当我们又翻过一座山包的时候,再也不知该选择哪个方向。
  假丫头最先打破了沉默,叫:“定子!”
  定子在黑暗中和我们一样沉默,冬天的寒冷以风雪的方式袭击我们。我们都等着定子说话。   “我佩服琴师,他可是总和我们现在一样。”定子却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
  “咋走啊,定子!” 假丫头哭咧咧说。
  定子喃喃地说:“假丫头,你们真应该狠狠砸我!”
  雪打在脸上,可我们麻木的皮肉已感觉不到冬天的滋味儿。我们迷路了,迷失在苍茫无边的寒冷的冬夜……
  六
  后来我们终于回到了村庄,是一只鸟儿给我们引的路。
  那鸟儿在夜空中乍然“咕咕”叫了一声,那样熟悉,又那样亲切。我们同时明白,那是琴师的琴声,忙冲着黑暗喊:“琴师,琴师!”没有回声,只有鸟儿的叫声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
  “走吧!”定子说。
  鸟声在运动。我们跟随着鸟声,在雪地上一跌一滑地走。鸟声总和我们保持距离,亲切,却又遥不可及。
  假丫头说:“他一直跟着我们。”
  喜子说:“他咋识路呢,他没有白天。”可没有白天的人,当然就没有黑天。
  “他鼻子会动,耳朵也会动,他不是人。” 假丫头说。
  “住口!”定子低沉地吆喝。
  鸟声在前面。我们在新鲜的雪地上印下疲惫的脚印,循了鸟声,爬坡,下岭。雪地幽幽泛白,却寻不见琴师的印迹。可他明明就在我们前面,咋会不留下印迹呢?鸟声时而激越,时而清丽,时而低沉,时而婉转,像路一样或者起伏,或者曲折,或者平展,或者坎坷。对我们来说,那鸟声更相当于暗夜里的火把,引我们寻找归途。
  当鸟声陡然消失的时候,我们发现,面前就是熟稔的村庄。定子领我们直奔废碾房,可里面空空荡荡,并没有琴师的影子。
  天明的时候,远山远地一片晃晃的白。天睛了。我们走出村巷,雪淹没脚背,嘎吱嘎吱响。雪地却平平展展,我们找不到自己进村时的脚印,更没有琴师的脚印。风雪把一切都淹没了,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琴师自此在村庄里消失。很长时间以后,我们甚至怀疑,是不是真有一个自称琴师的男孩来过我们的村庄。
  那个冬天以后的日子很冷,我們不再玩那种古老的游戏。每天,大家守在村巷里,呆望四面环围的雪山,耐心地聆听雪在阳光下吱儿吱儿消融的声音,直到山地又露出本来的面目。
  春天,定子死了,死在青草发芽的时候。他死的时候十分平静,只是反反复复地说:“塔,我看过塔,我看过塔。”看塔的经历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次远征。
  后来,我和假丫头他们一同去邻村读书啦,新崭崭的学校是好心人捐钱建的。我们几乎比同班那些鼻涕娃高半截儿,他们该叫我们叔叔。但我们不害羞,因为无知比什么都让我们羞愧过。
  上学下学,总要经过定子的坟包。
  他的坟包像遍地土丘一样平常。
其他文献
对聚乙烯电缆皮室温单轴拉伸测试.当拉伸速度达到一定数值时,其应力(σ)-应变(ε)曲线出现“类屈服”现象.对不同形变程度(εi)的样品进行X射线衍射线形分析,结果表明,其微观畸变度(e)随形
用UV、FTIk、DSC、TG和DTA及GPC等方法证明了通过三步反应(氯甲基化,叠氮化,环加成反应)确实将C60引入到聚苯乙烯的侧基上,C60基本上以单取代的方式存在,并通过TG和DTA方法估算了C60在聚苯乙烯C60衍生物中的含量。 Th
欧洲Kvaerner金属公司与荷兰霍高文公司合作 ,首次将Kvaerner公司开发的动态板形控制轧制技术(DynamicShaperoll○R,简称DSR○R)成功地用于工业性生产。霍高文公司将DSR○R系统安装在 2号热带轧机机组的最后机架上 ,
用两个新型N-二乙酸基取代四氮杂大环配体(H2L3和H2L4)与硝酸铀酰和硝酸钍反应制得固体配合物,经红外光谱分析(IR)和元素分析确定配合物的组成分别为Th(H2L3)·4NO3·H2O,Th(H2L4)·4NO3·7H2O和UO2(H2L4)·2NO3·12H2O。通过pH电位滴定和计算机数据
如果你第一次跟张奶奶拉家常,见面说不了三句话,张奶奶就会问你:你认识汉斯吗?医生,德国人。  张奶奶闺名芝秀,慈惠墩人,十多岁上父母双亡,孤零零的她被汉口的姑妈领了去。姑妈家住在裕华纱厂旁,迫于生计,芝秀小小的年纪也进了纱厂做女工。织工从早到晚,两只眼睛总是瞪圆了盯住织机,稍微发现一点毛病,眼到手到,飞快地摆弄梭子,不让织机上出一点瑕疵。时间不长,芝秀的眼睛红肿起来,肿痛,视物模糊,其中一只眼睛里
继“ 21世纪中国焊接技术研讨会”首次会议于 1999年 11月在北京成功举办之后,第二次会议拟于 2000年 11月在北京举行。第二次会议的主题是:高效焊接及自动化。   在首次会议
当年老妈和老爸定亲的时候,外公曾极力反对。他说:“这后生瞧着样样都还不错,就是一见生人就脸红低头,是个十足的闷葫芦,你这么爱说话,跟了他怕是要憋屈一辈子的!”  老妈当时就回了外公一句:“闷葫芦就闷葫芦,只要不是蔫葫芦就行,女儿认了。”  后来实践证明,老妈的眼光还是挺准的,老爸只是不善言辞,充其量算是茶壶里煮饺子那种,肚子里啥道道都有,就是嘴儿上倒不出来而已。然而,尽管明明知道老爸的秉性,可有时
训练目标:把握文意,概括主旨,分析句子的作用,分析写作手法。厨师的哲学尤今我点了三道菜:姜丝鱼片、咸鱼煎蛋、冬菇芥蓝。在柬埔寨中部这个人口寥寥,又落后得好似一百年都不
干细胞的一个特点是能够自我更新并产生分化的细胞,这种独特的属性是由细胞内各种调控因素作用的结果。近期研究表明,小分子RNA(miRNAs)在调节干细胞的自我更新与分化中起重
2014年3月19日 晴  我重新注意到它是在今年的春天,它小小的紫色嫩叶娇羞地从忘忧草的一片绿色中探出头来,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因为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内心小小地狂喜了一下,我忙拨开茂密的草丛,急着想要一探究竟。在阴暗潮湿的泥土上,一株小小的紫罗兰顺着空隙生长。它纤细且脆弱的紫色的茎向着远方伸延,似乎穿透重重的阻力,却不知要伸到何方。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