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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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鱼类生存必须拆除水库;县长冒险保了一个有作为的镇长。无论鱼类还是人类,都关乎世道人心。这是一个侠义江湖式的官场,理想主义总在大幕落下时登场,召唤我们心中残存的英雄梦想。
  1
  落水河电站大坝爆破声刚停,迟可东就在第一时间打电话向周宏报告。明知道是自己找骂,却不能不报。
  “你们是怎么搞的!”周宏闻讯大怒,在电话那头厉声斥责,“为什么事先不跟我通个气!”
  迟可东检讨:“对不起,周书记。我可能考虑不周。”
  “什么考虑不周!”
  迟可东称自己确实有些情绪没有控制住,事到临头不够冷静。不过客观上也有原因,让他不得不狠下决心,不得已而为之。
  “怎么能这样草率!难道不知道后果严重!”
  “我觉得道理是在我们这边。”
  “不说那个!”周宏发火,“你是不是连通个气都不会了?”
  迟可东称自己事前曾考虑给周宏打电话报告,再三思忖后没有打。一来因为周宏远在北京学习,无法当面请示,这种事电话里又不容易说清楚。二来把事情提交到领导那里,无论结果是进是退,都是把责任推给领导,一旦产生严重后果,会给领导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麻烦还小吗!”
  迟可东再检讨:“是我的决定。有错误都是我的,我承担责任。”
  “你承担得了吗!”周宏放了电话。
  他的反应在预料之中,其激烈程度比迟可东料想的要大。无论大小,此刻迟可东只能面对。在给李金明下达动手令,把落水河电站大坝炸毁那一刻,迟可东心里就很清楚,这个爆炸的冲击波平息之后,真正的冲击才会一波一波激荡而至,其中让他最难面对的会是周宏,他无法逃避。
  市委书记周宏此刻不在本市,他远在北京中央党校,参加一个重要读书班的学习,学期即将结束。有不少传闻称周宏返回本市后待不了几天,马上就将走马上任,可能进省委常委班子,也可能先任副省长。周宏的考核程序早在数月之前完成,随后关于他任职的传闻就频频发生。迟可东作为周宏管辖下的一个县委书记,无论周暂时还待在本市岗位,或者荣调省城,其宏大身影始终都罩在迟可东头上,迟可东不能不极其认真对待。在落水河大坝这件事上,不管出于什么考虑,迟可东都应当提前向周宏报告一声,但是迟可东在紧要关头像块石头般保持静默,难怪周宏大为光火。
  落水河大坝其实不像其字面感觉那般重大。与阿斯旺水坝、三峡大坝那些著名水坝不可同日而语,它实在太微不足道了。落水河只是本县境内一条小河,出了县域几乎无人知晓。落水河电站是径流低水头河床式发电站,该站同样名不见经传。只因为迟可东下狠心在电站的一条大坝埋上炸药,一声爆响把它炸毁,它才忽然为外界所知。这条大坝的相关事项无论如何本不应当过于轰动,只因为它属于省城一个叫石清标的私企老板,该老板非同一般,背景厚重,能量了得,情况因之一变复杂。
  事情发端于去年初夏,在一次例行检查中,落水河电站大坝因存在重大隐患进入一份名单,随后电站被责令停产整改。企业主石清标反弹强烈,指称检查藏有猫腻,处罚严重不公。迟可东安排县纪委书记秦健与一位副县长率领相关部门人员与石清标进行多轮艰难谈判,试图以一个工业园区地块置换落水河电站,掌握大坝控制权。对方不愿接受。最终谈判破裂,迟可东下了最后决心,落水河大坝被强行炸毁。
  市委书记周宏对落水河大坝事项的前因后果非常了解。作为一个地方领导,他清楚大坝问题事关百姓生命财产安全,不能掉以轻心,从一开始他的态度就很明确,支持迟可东作出相应处置。但是后来转而强调稳妥,命迟可东不要仓促行事。迟可东估计是石清标搬出重量级人物对周宏施加压力,周宏本人恰当更上一层楼的关键节点,不能不有所顾忌。周宏远去北京学习之际,迟可东出于时机与自身情况考虑,下决心对落水河电站大坝采取行动,这时他最怕周宏表态干预。周宏绝对不可能同意他对大坝动手,如果决心要干,只能先干再说,事实既成,任谁都改变不了。
  现在木已成舟,周宏的反应可以想见。迟可东自知无以辩解,检讨言不由衷,彼此心知肚明。周宏远在北京,数千公里外的火气沿电线而来已经能把肉烤焦,几天后他即将归来,到时候何以面对?迟可东不去想了。事到如今,只能随他去。事实上此刻处理关系已经不再那么重要,在迟可东下决心那时,他就清楚自己这个县委书记应当是当到头了。
  迟可东也给陈治打电话说了情况。陈治是迟可东当年在省发改委工作时的老同事,彼此关系一直不错。作为前景看好的一大现任处长,陈治曾是石清标搬出来“运作”迟可东的一个角色,为石清标给迟打过数次电话,还出面请过吃饭。
  陈治已经知道落水河情况,他抱怨:“你下手也太急了。”
  “事情到这个份儿上,只能这么办。”
  “你不可能不知道后果啊!”
  迟可东当然尚未痴呆。這件事的一大后果就是直接影响他本人眼下的进退去留。其实也是这方面的考虑让他下了决心。迟可东自知掌控一县的时间已经不多,一旦失去时机,再也鞭长莫及。以他的具体情况,难以奢望继续前进,因此不需要过多患得患失,后果反正就那么回事。
  “给陈大处长添麻烦了,抱歉!”迟可东说。
  “我担心你呀。现在你可怎么办呢?”
  陈治虽有不快,却没太过不去,犹存同情之心,语气相对温和,表现出某种关切。陈治告诉迟可东,石清标听说大坝被炸就笑起来,说这是哪个家伙编的瞎段子?吓唬谁呢?待到知道事情是真的,石老板暴跳如雷,声称要跟迟可东打官司,宁可把身家扔进水里,也要把迟可东送进监狱,让外甥跟舅舅做牢友去。
  迟可东评论:“他口气也太大了点儿。”
  “你干吗招惹他?”
  “有些人就是欠收拾。”
  “你迟可东看上去平和,其实满嘴钢牙,本来就是钢铁那行当的。”陈治说,“石清标牛×烘烘掂不准,他也是自己找死。”   “我不管他怎么样,只怕陈大处长太介意。”
  “我算个啥?”陈治说,“可我真是替你捏一把汗啊。”
  “事到如今无所谓,走着瞧。”迟可东说。
  他告诉陈治,当年在北京读大学,头一次学习实践时,他和几个同学去了一座选矿场,该矿场很大,用反浮选工艺选精铁矿。选矿场附近触目惊心,尾矿堆积如山,河滩河床铺着厚厚一层矿粉,水里一条鱼都没有。他倍感震撼,忽然觉得自己有朝一日可能会改行去养鱼。没想到后来没去养鱼,却当上阎罗王,又贪又狠,凶残无度。
  陈治劝解:“那都是胡说八道,别放在心里。”
  迟可东笑:“其实我很荣幸。阎罗王什么级别?至少省部级吧?他们真看得起,把我破格提拔了。”
  陈治跟着哈哈。
  迟可东怎么会跟阎罗王扯上?那是网络提法。此刻落水河电站大坝事态正在发酵,到处一片骂声。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落水河电站大坝被炸毁的消息,有的还配发了图片。有一个相应故事在广泛流传,迟可东在故事里被骂成刚愎自用、不讲理、索贿受賄、为所欲为的“狠官”“贪官”,面目狰狞有如一方阎罗。该故事称迟可东与当地政府有意夸张大坝问题,对企业施加压力,目的是要企业主前来打点。企业主被迫多方打点后,迟可东还嫌不够,想把电站据为己有,美其名为“收回”处置,企业主不愿意,迟可东就以炸坝相威胁加码,企业主无法接受,迟可东就下令把坝炸毁。落水河电站属于民营企业,当年县里讲尽好话,拿出众多优惠条件招商,把企业主招来。企业主投入巨资,千辛万苦建起大坝,电站发电了,交税了,产生利润了,这时地方官员就眼红了,要分肥了,分肥不满意,找个理由就把大坝炸了。说到底大坝是人家企业的,不是你迟可东的,人家的东西,你凭借权力想拿就拿,想炸就炸,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迟可东办公室的电话和手机铃声此起彼伏,有省里、市里的朋友同僚了解情况,有记者要求采访,一时热闹有如过节。迟可东指定县委宣传部部长和分管水利的副县长两人组织力量应对外界舆论,让他们准备一份情况介绍,提出几条理由,正面回应各种指责。迟可东自己则躲起来,不说话,不发声,不见记者,也尽量不安排会议。他每日早出晚归,总在下边乡镇里跑,白天基本不在办公室,只是深夜才回来处理一些急迫事项。
  他自嘲:“风头要避,惹不起咱们躲得起。”
  其实他心里清楚,这个风头无论如何他是躲不掉的。
  那一天晚间迟可东从河源乡回到县城,走进办公大楼时已近午夜,整座大楼里只有楼下值班室亮着灯。经过门厅时,迟可东朝值班室瞅了一眼,一个戴眼镜矮个儿男子从值班桌后边站起身来。
  “迟书记,是我。”
  竟是城关镇镇长李金明。
  “谁派你上这里值班来了?”迟可东问。
  李金明嘿嘿,并不明确回答。迟可东也没再追问,掉头走上楼梯。李金明跟在他身后,两人无话。
  进了办公室,迟可东让李金明在沙发上坐下,随即发问:“是什么芝麻大的事?”
  李金明说:“没有事。”
  “脚板痒痒,需要找地方蹭一蹭?”
  李金明没回答。
  “你从哪里来?”迟可东查问。
  “从落水河电站过来。”
  “那边有什么问题?”
  李金明报称没有问题,一切正常。
  落水河电站位于城关镇境内,李金明奉迟可东之命,以属地管辖为据,率队进驻该站,成功完成大坝爆破作业后即马不停蹄转入清理施工。大坝炸成一堆乱石,必须抓紧时间疏通河道,尽量恢复河床自然状态,以备汛期。雨季很快就将到来,待到大雨落下,河水暴涨,那就无可施展。由于地形限制,河床上施工机械摆不开,疏通作业有一定难度,李金明全力督战,工作推进有力,施工进度正常,并未发生大的问题。
  “你妻子情况怎么样?”迟可东又问。
  “老样子,这两天情况还好,没有大的变化。”
  “去医院了吗?”
  李金明承认还没去,等见过迟可东,他就去医院。最近一段时间他扎在电站,家里的事顾不上,还好岳母守在老婆身边,加上医务人员关照,请的护工不错,其妻病情基本稳定。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新的问题。
  李金明的妻子前些时候不幸遭遇车祸,生命垂危,经抢救捡回一条命,却就此瘫痪在床。李金明受命进驻落水河电站前,其妻因褥疮感染再度入院。迟可东对李妻的救治一直非常重视,除了数次给医院领导打招呼,还时常查问李金明是否尽心管顾,以表示对李的关心。李妻住院之际,本不该派李金明上落水河大坝,无奈这件事让李金明去最合适,没有谁顶替得了。李金明受命上阵,没有二话,尽心尽力一步步完成任务。在此期间其妻也很配合,没有出大的麻烦。
  但是既非施工问题,又无病妻麻烦,李金明事前连个电话都不打,半夜三更从落水河现场跑下来,守在值班室等迟可东回来,这又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呢?
  李金明说:“没什么。看看书记。”
  “我是不是瘦了?”迟可东问。
  “没有。”他回答。
  “难道还胖了不成?”
  李金明说:“那也没有。”
  “头发变绿了?”
  “没有。”
  “那你还操心啥?”
  李金明表示他不操心了。可以告辞到医院去了。
  “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迟可东没让他走。
  李金明说了实话。他在落水河电站接连接到数个电话,说迟可东炸了一座大坝,招来一片骂声,上级领导非常不高兴,麻烦大了。这两天迟可东跑得不见人影,办公室不见,打电话不接,像是年关躲债跑路了,全县上下议论纷纷。李金明闻讯心里很不踏实,今晚专程抽空跑下来瞅瞅。他没给迟可东打电话,怕迟可东不接,也怕迟可东不让他来。迟可东家眷在省城,只身在县里工作,晚间只有两个去处,要么在办公室,要么在宿舍。李金明觉得迟当晚应该会到办公室,因此跑到值班室守株待兔,结果真让他给逮着了。   迟可东问:“现在放心了没有?”
  李金明承认:“还是有点不放心。”
  迟可东让李金明不要杞人忧天。外边传些什么尽管让他们传去,人家长着嘴巴,不说话难道拿去磨铁矿粉?有一个基本事实无法改变,那就是落水河大坝已经被摧毁,尘埃落定。随之而来会是什么不必多管,该来的躲不了,既来之则安之,随他去吧。
  “无论怎么样,你是在执行命令,你没有责任,不需要太担心。”迟可东说。
  李金明叫道:“书记不能把我看扁了!”
  他稱自己根本不担心那个。有的话只是为迟可东担心。大坝是他带队炸掉的,如果有什么问题,责任由他来承担,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怕。
  “真的吗?”迟可东问。
  “书记了解我。”
  迟可东说:“那行,到时候把你推出去抵账,拿你开刀问斩。”
  “没问题,我说到做到。”
  迟可东笑笑:“我记住了。现在赶紧去医院看你老婆吧。”
  李金明匆匆离开。
  迟可东坐在办公桌后看着李金明的背影,心里感觉非常丰富。李金明漏夜来去,虽然并未多说,其担忧已经溢于言表。李金明本不可能相信“迟可东跑路了”之类谣传,现在却为之忐忑,可见情况之不妙,压力之巨大。迟可东嘴上真真假假,拿“开刀问斩”与李金明开玩笑,显得镇定放松,其实心头始终压着一种沉重。
  这种时候把自己撑住也不容易。
  2
  来人在电话里自报家门:“我是颜玲。”
  迟可东问:“颜记者有什么交代?”
  “我在门口,迟书记什么时候能接见我?”
  迟可东即表示对不起,他在外边有事,不在办公室。
  “不就是躲进洗手间吗?我在这里盯了半天,是不是刚接见了一个胖大嫂?”
  “这话怎么这么难听?”
  “还有更难听的。”
  迟可东放下电话,命身边一个人立刻去会议室外,把颜玲领进来。
  那天迟可东不待在办公室,以防干扰。他在常委小会议室后边的内部休息室里办公,该休息室有沙发、办公桌和男女洗手间,主要供常委们会间休息、抽烟和方便。由于隔着一个会议室,进出比较好控制,一般人员很难找到这里,所以被迟可东用作临时办公地方。当天上午,县委统战部部长找迟可东汇报事情,该部长为女性,长得比较粗壮,即颜玲所说的“胖大嫂”。迟可东在手机里一听,知道颜玲守株待兔,下功夫了。颜玲这个人比较特殊,很难拒之门外,只能不见不散。
  颜玲是新华社分社的记者,年轻女性,看上去温文尔雅,常穿一身黑,往哪里一站都像鸦立鸡群。中央媒体派驻机构一向受地方官员追捧,谁都希望通过该媒体上新闻作宣传,颜玲却属于例外,通常不受欢迎。这个人笔头犀利,长于“曝光”,以批评性报道闻名,于地方官员就好比一只乌鸦。乌鸦是食腐动物,乌鸦飞到哪里,那里通常都有动物尸体。
  迟可东与颜玲曾打过一次交道:两年前,省国土局通报批评若干违规使用土地单位,本县也被点了名。颜玲跑来采访,指名要见迟可东。迟可东跟她谈了情况,并不多加解释,只肯定相关问题是自己任上发生的,主要涉及公路和配套设施用地,建设时为了加快速度,先上再报批,后来政策改变,部分土地项目报批发生困难,成为遗留问题,至今还在整改。颜玲回去后发了篇报道,称一些地方领导“心里只有政绩”,对相关规定视若无睹。虽然没有指名道姓,火力亦属猛烈。
  现在她又来了,将一条炸毁的大坝视为一具巨型尸体。与上次一样,她已经掌握了事件的基本情况,找迟可东采访,核心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迟可东回答:“事实很清楚的,那条大坝有严重隐患。”
  “我要背后的真实情况。”她强调。
  她认为迟可东的说法大有疑问。根据她的了解,无论落水河大坝有多大隐患,并不是只有一个处理办法。从种种迹象上看,迟像是有意排除其他办法,一定要把这条坝从企业主那里拿走,掌握在自己手里。秦健与企业主谈判的核心问题就是这个。
  “你说得不错。”迟可东承认。
  他告诉颜玲,县里在谈判中并非如网上传说那样蛮横无理。落水河大坝问题已积累多年,以往实践表明无法依靠企业主自行彻底整改,所以县里才提出置换方案,以期直接掌控处置。这个方案被企业主拒绝,才导致现在这个结果。
  “这里边有蹊跷。”颜玲直截了当。
  她质疑迟可东的说法。县里以一块地为代价,试图把私营企业主的电站和大坝掌握在自己手里,其目的究竟是迟可东所说的要把它摧毁,或者是网络上所说的本是眼红人家电站能下金蛋,图谋据为己有?
  迟可东说:“这个你可以多了解,然后自有结论。”
  “你一开始就威胁要采取断然措施,态度很强硬。是在作姿态吗?”
  “不是。从一开始我就觉得需要一个彻底解决,类似于外科手术那样的。”
  “为什么呢?”
  “这个跟颜记者有点关系。”
  “扯得上吗?”
  迟可东就要扯。他说,颜玲上回写文章,批评地方领导“心里只有政绩”,让他觉得很不爽。冷静想想,人家批评得也对,他到本县当县委书记的头两年花了很多力气,利用有利条件上了不少项目,主要是基础设施,开公路修大桥搞旧城改造建工业开发区等等。为了多干事情,有时不免先斩后奏,例如被批评过的违规用地事项。当时没太在意那些条条,比较在意别人的表扬。有人说他“两年干了人家十年没干成的事”,他听了很受用,确实是“心里只有政绩”。到了现在,他的想法有所改变,发觉以往的政绩其实掩盖了不少问题,需要加以整改。有一些事尽管不是在他任上定的做的,例如落水河电站,其招商和建设是他之前几任领导时期的事,现在发现问题了,自己在这里任职,当然也得在自己手上整改。
  “请迟书记具体谈谈。”颜玲抓住话题往下挖,“以往被政绩掩盖的是什么问题?”   迟可东表示可以说得具体一点。他发觉自己以往做政绩,主要考虑人的问题,却忽视了世间其他动物,例如忽视了鱼的问题。这个世界除了有人,还有猴子、兔子、狗啊、猫啊等等,当然也包括鱼。谁都不应当被忽视。
  “迟书记以为瞎扯就是幽默?”颜玲嘲讽。
  “我这个人其实很缺乏幽默感。”迟可东说。
  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张照片递给颜玲。这是一张昔日落水河大坝之照,照片正面是大坝下的河床,河床上大片沙滩裸露,沙滩间有几洼水面,水很浅,有石头一块块露头,水面石头间浮着些大大小小的杂物,看得出有烂树枝、废塑料袋等等垃圾。
  “看垃圾旁边,那些白花花的东西。”迟可东提示,“都是死鱼。”
  “什么鱼?”
  “落水河原住民。”
  迟可东告诉颜玲,据资料记载,落水河里的野生鱼原有数十种,其中一些鱼是洄游鱼类,它们在这条河出生,然后成群结队往下游游去,一直游到海里,长大成熟再返回这条河,成群结队到上游溪涧里产卵,繁育后代。这些鱼类不辞辛劳,来来去去,代代相传,在落水河繁衍,不知生活了多少万年。现在这条河的野生鱼类已经基本灭绝。这张照片是早几年的作品,照片里还拍到了一点死鱼,眼下再去欣赏已经很难找到,只剩下满河滩垃圾。更早几年去拍的话,场面要壮观得多,有几年满河滩都是死鱼,还可以看到成群河鱼从电站泄水口下泄水流中往上冲,一次又一次,徒劳无益,锲而不舍,最后力气丧尽死在河面上,白花花一片顺水漂下去。那是洄游鱼想冲过水坝,回到上游它们的祖居地产卵。
  “精神可嘉,但是很傻,不自量力。以鱼肉之躯同人类的钢筋混凝土大坝搏斗,注定只有亡命灭种,死路一条。”迟可东评说。
  “迟书记觉得很可笑?”
  “是开玩笑,幽默。”
  “不好笑。”
  迟可东称事实很残酷,确实不好笑。拦河大坝威胁鱼类生存,类似问题到处发生,不仅只在落水河这里。这种事谁都知道,说来也没办法,有得总有失,人类需要电力,难免伤及鱼类,就好比想吃肉就得杀猪。需要的话可以对猪啊鱼啊表示一点同情,除此之外不需要太当回事,因为世界就是这个道理,弱肉强食,丛林法则,可以理解。以往他确实是这么理解的。但是后来想法有些改变,因为这里发生的问题不仅仅与鱼有关。落水河本是一条天然河流,河水在河床里自然流动。建坝发电后情况变了,河水给拦成一段一段,时流时停,河流变成一串水塘。低水头河床式发电站库容小,调节能力差,到了枯水季节,没有足够水量全天发电,只能一段时间拦水,一段时间放水发电,到了拦水的时候,上游一滴水也下不来,大坝以下一两公里都没有水,河床里除了一些低浅水洼,沙石泥滩全都干了,裸露着晒太阳。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河流功能和原有生态环境被破坏,水生动植物先受影响,而后也会影响到人。落水河是本县母亲河,本县县城的水源地,由于河流变成水塘,净化能力减弱,县城河段水质变差,流水迟滞不畅导致河床不断抬高裸露,对自来水取水和防洪都是严重隐患。
  “出现的生态问题还有很多,都是常识。”迟可东说。
  “那么是说,这条大坝造成了生态问题,所以你们要把它炸掉?”
  这个问题看似善解人意,却可能有陷阱。迟可东强调:“首先它有严重隐患。”
  颜玲坚持她的挖掘方向:“炸掉大坝能解决生态问题吗?”
  迟可东承认未必都能解决,但是无疑可以改善,例如鱼类游动的水道可以恢复。落水河上目前只有两座大坝,都属于石清标的电站,如果都炸掉,这条河就能恢复成一条自然流动的河流。所以他主张把两座坝一并掌握下来。
  “迟书记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是鱼类。这是个新编故事吧?”
  迟可东肯定这个故事的真实性,绝非人为现编。他告诉颜玲,让落水河从水塘恢复成河流的想法他早已有之,但是有想法未必就能实施,这里有个机遇问题。如果是早几年,电站大坝再怎么样也很难炸掉,因为当时电力紧张,发展工业不能没有电,县财政要靠发展工业,大家首先要顾及吃饭。经过这么些年发展,情况变化了,本县用电已经可以靠大电网有效保障,财政情况也比较好,某条水电站大坝的存在不再那么重要。同样的,如果落水河大坝完美无缺,不存在严重隐患,眼下也很难下决心炸掉它。因为它有问题,对它动手才更显得理由充足。
  颜玲指着那张照片:“这张照片也有故事吗?”
  确实也有故事。该照片知识产权属于一个退休人员,该同志是原县农械厂职工,当过车间主任,业余喜欢钓鱼。迟可东到本县任职之初,他给迟可东寄来这张照片,还有一封信,称落水河大坝严重破坏生态,希望迟可东“关心一下鱼类”。当时迟可东没太在意,只将信和照片批给环保局处理。时过几年,落水河大坝发现问题后,迟可东记起这件事,命人到环保局找,终于从存档材料里找到这张照片。
  “这个退休人员还在,颜记者有兴趣可以去采访他。”迟可东说。
  “起初迟书记为什么并不重视这个问题?”
  迟可东还是那个说法:自己任职之初主要考虑多办事,搞建设,出政绩,到处倒水泥。这两年想得开了,不那么急切,考虑的问题就不完全一样。
  颜玲立刻抓住话题:“头几年到处倒水泥,这几年反过来炸水泥?”
  迟可东否认:“没有那么绝对。”
  他告诉颜玲,在从政之前,他本行是干钢铁,就是生产钢筋水泥里的那些钢筋。钢筋混凝土是现代世界的基石,对此他仍有行业自豪感,绝不会动不动胡乱炸。
  颜玲追根究底。水电站到处都有,问题大抵相同,如今地方官员们说起环境保护、建设生态文明,沒有哪个不是一套一套的。理论上大家好像都很明白,但是没听说哪一条坝因此被炸毁,可见其难。为什么别人不去干这种事,迟可东却要来勉为其难?
  “可能因为我比较傻。”迟可东说。
  “真的这么认为吗?”
  “那就是我比别人思想负担轻一点。”迟可东说,“大家得更多考虑影响啊、上升啊等等,我比较不需要多考虑。”   “为什么?”
  “这个问题扯远了。”
  “总得有个原因啊?”
  “那是个人隐私,咱们不谈。”
  颜玲还要挖:“听说迟书记有一个舅舅?”
  迟可东直截了当:“他叫许琪,你肯定听说过。我不时还需要到监狱看看他。”
  许琪在入狱前是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权倾一时。当年许琪突然落马,牵连了不少人,包括迟可东。数年过去了,时过境迁,许琪静悄悄在狱中服刑,无声无息,其案已经褪色,几乎不再为人提起,但是也还有些影响在深层悄然存在,让迟可东难以摆脱。
  “难道你不应当因此更谨慎一点,少招惹些麻烦吗?”颜玲问。
  迟可东称自己很明白,现在当个县委书记不容易,于他可能尤其不容易。趁着手中有点权力,能办些事时赶紧办,也不知道权力在自己手里还能有多少时间。
  颜玲问:“处理这条坝是不是承受了很大压力?”
  迟可东说:“难免有阻力,毕竟影响了一些人的利益。还好班子思想统一,下边同志尽心尽力。”
  他提到县纪委书记秦健受命于困难之际,率队与企业主努力协商,一轮又一轮,仁至义尽。城关镇镇长李金明家逢不幸,妻子瘫痪在床,却始终以工作为重,坚持在一线,安全顺利完成爆破作业。如果有必要,颜玲可以采访一下他们。
  “这个李镇长听说是个土匪?”颜玲问。
  迟可东称网络上那些东西别有用心。李金明不是什么土匪,他是个优秀干部。
  “听说是你的一大爱将。原本只是个种蘑菇的,你让他当到镇长,你还打算让他接镇书记,然后进县领导层?”
  迟可东让颜玲不能听信瞎掰。李金明大学学的是食用菌,他种蘑菇时是优秀食用菌技术员,当镇长时是优秀镇长,素质很好,工作努力,所以得到信任。至于今后如何发展,那不是哪个人就能决定的,要靠组织认可,上级关心。
  “上级对落水河这件事什么态度?”颜玲又抓住一个话题追索,“他们跟你的鱼有故事吗?”
  迟可东称,事情始终得到有关领导重视与支持,鉴于目前情况,具体的他不便多说。
  采访持续一个来小时,闭门对谈,没有第三者。在此期间电话机和手机铃屡响,迟可东都只看看屏幕显示,不接。最后一个电话他接了,是秦健打来的。
  “我在小会议室,已经等好一会儿了。”秦健报告,“有一件急事要报告书记。”
  秦健的口气异样,迟可东听出来了。
  迟可东放下电话,对颜玲说:“咱们就谈到这里,怎么样?”
  颜玲拍着采访本子说:“我感觉,迟书记总体还算坦诚,但是这里头也有假故事。”
  迟可东说:“欢迎核实指正。”
  颜记者嗅觉过人,她拿鼻子就能测谎。迟可东确有一些话言不由衷,但是所谓“鱼的故事”却不是假的,无论她信与不信。迟可东自认为一向比较坦诚,当年颜玲来查土地问题,他没有试图隐瞒,责任该认就认,因为事实摆在那里,隐瞒也没用。此刻也一样。迟可东可以坦承事实,却通常不轻易表露心里的想法,今天例外地跟颜玲谈了一点,除了因为颜玲穷追不舍,也因为心里憋着气,不说不快,尽管说也没用。
  迟可东送颜玲,经过小会议室时,秦健果然坐在那里。迟可东三言两语分别给两人作了介绍,而后送走颜玲,回头看了秦健一眼。
  他发觉秦健神情很特别,掺和着急切、紧张、不安,似乎还有一点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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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勇一案发现案中案,牵出了敏感事项。
  林勇是现任县交通局局长,县管干部。林勇被举报在一公路项目中与承建商勾结,牟取不义之财。举报提供了相当准确的线索,导致对林勇立案调查。按照规定,对林勇立案之前,县纪委向县委作过汇报,之前秦健还曾直接向迟可东报告过情况。林勇被纪委“双规”后,很快供认不讳,除承认收受公路承建商贿赂外,又多供出其他几项受贿,其中一项是收受石门溪漂流项目的开发商郑鑫国十万元贿赂,为该项目解决通道报批事项。
  石门溪是落水河一大支流,位于城关镇境内,石门溪漂流是一个综合开发项目,包括漂流、攀岩、登山步道等若干游乐项目和一家四星级酒店,由郑鑫国投资兴建。郑鑫国是一尊外来菩萨,其总庙在省城,本县建有分庙,主营吃喝玩乐,或称开发旅游。郑鑫国为了建立关系推进项目笑口常开,出手很大方。郑鑫国给林勇送钱时曾提到,其他几个相关部门领导也有安排。具体是哪些部门哪些领导,郑鑫国没有直接提及,林勇也没有多问。
  林勇所供情况需要对证核实,加上可能还有其他官员受贿线索,办案小组决定接触郑鑫国。漂流配套项目还在建设中,郑鑫国本人经常在省城总公司和本县间来来去去。三天前,办案人员得知他又来到本县,住进石门溪酒店。办案人员经请示批准,直接上门,请郑鑫国到办案地点“协助办案”。郑鑫国到位后,起初不肯合作,经反复说服,才一点一点,挤牙膏似的讲出一些情况。挤牙膏居然也挤出了百余万金额,牵涉人除林勇外,还有大小十几个官员,包括交通、规划、土地等部门人员,其中有若干名县管干部。由于涉及面广,牵连重要干部,秦健需要及时向迟可东报告。
  这里边还有一个特殊原因。
  “郑鑫国也提到了李金明。”秦健说。
  迟可东心里一惊,脸上却无表情:“他也有?”
  “金额是六万。”秦健说,“讲得很肯定。”
  秦健很清楚,林勇一案无论发生多少案中案,牵涉多少官员,于迟可东都可列入“正常办案”范围。李金明可能会是例外。因为李金明为迟可东所看中,一向与迟可东走得近。涉及李金明的事情,秦健总会在第一时间向迟可东报告。此刻更不例外。
  林勇案牽连出郑鑫国,郑鑫国又扯出一批人。对掌握到的新问题,县纪委可以有两种处理办法:一是急办,迅速报请县委研究确定,而后即组织力量查办。查实问题该抓抓该关关,如果查无其事,也还人家一个清白。另一个办法是缓办,毕竟县级纪委办案力量有限,很难数案齐查,可以先把手中的林勇案办清楚,接下来再查案中案。郑鑫国交代事项已经记录在案,时候到了,该查还可以查。   这就是秦健所称“急事”的关键。他需要了解迟可东的意见,立刻组织查办吗?还是缓一缓?
  秦健没有具体汇报案件的详情和细节。郑鑫国是怎么说的?李金明是怎么拿的?这里边的具体细节需要核实,未经核实即向上汇报是不合适的。如果迟可东想要了解事情细节,秦健想必也会具体报告,以供迟可东参考,但是迟可东一概不问,一声不吭,只是拿眼睛盯着秦健,脑子里紧张思忖着。
  “迟书记有什么指示?”秦健请示。
  迟可东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件事我考虑一下。”他终于开腔。
  秦健说:“明白。”
  “目前严格保密。”
  “明白。”
  秦健走后,迟可东即交代县委办工作人员向城关镇了解一下,李金明此刻在哪里?特别交代问问即可,不要说是迟可东在找。工作人员听命而去,几分钟后即向迟可东报告:“李镇长在落水河电站。”
  迟可东点头:“知道了。”
  迟可东没有惊动李金明,让他继续在落水河电站赶工扫尾,其受贿指控由迟可东先行“考虑”。
  两天后,情况有了新的发展,一份急件送到了迟可东的手上。急件由周宏的秘书小张转来,此前周宏书记已经结束北京的学习,回到本市任上。
  这是一封举报信,匿名,被举报者为李金明。举报信指控李金明在石门溪漂流项目中搞权钱交易,收受开发商郑鑫国巨额贿赂。具体受贿数额与细节未涉及。举报信寄给周宏,周宏在上边批了几个字:“即转迟可东同志阅处。”周宏批得很明确,也很含糊,这件事明确交给迟可东,让迟可东看着办。怎么办呢?周宏不具体说。
  迟可东紧闭门户,紧张思忖。
  這封举报信与秦健报告的情况指向一致,二者之间是否有关联?虽然举报信转下来的时间在秦健报告之后,以该信落款时间和文件处理程序分析,显然是举报信发生在前,县纪委调查郑鑫国在后。根据秦健汇报,李金明问题之发现似乎纯属偶然:林勇案牵连郑鑫国,郑鑫国连带交代出李金明,整个过程与某封举报信毫无关联。但是二者时间上如此接近,让人很难相信只是巧合。或许这封举报信不仅寄给周宏,秦健也有?或者秦健通过某个渠道已经知道举报信的基本内容?出于某种原因他没有吭声,却有目的地撒网追索,通过林勇案下功夫,触及郑鑫国,由此掌握了直接线索?李金明是县管干部,秦健不可以自行决定调查他,需要事先通气,履行规定程序,因此秦健必须做得像是事发偶然,是案中案牵到李金明,不是他有意撒网调查,先斩后奏。这种可能很难完全排除。恰当秦健掌握住郑鑫国的交代证词之际,周宏转来举报信,事情倍显棘手。
  通常情况下,这样一封举报信不会太受重视,因为是匿名,提供的信息也比较模糊,“某人在某项目中收受某人巨额贿赂”之类提法,常为无中生有者使用,很难视为确切线索,因此可以列入所谓“可查性不强”一类。周宏把这封举报信批转下来,表明他关注李金明这个人,但是并没有明确要求进行调查,这种情况下,迟可东有一些选择空间。可以暂放一边,待有进一步线索时再确定调查。也可以让有关部门一般性了解一下情况,这种了解通常很难发现什么,却也表明有所行动,将结果反馈给周宏,也算一个交代。但是此刻迟可东已经不可能如此选择了,因为秦健搞出一个案中案,发现了李金明受贿的直接线索,成为该举报信举报事项的明确印证,李金明相关问题已经被记录在案,任何人都无法视而不见,包括迟可东自己。
  出于一种本能,迟可东感觉这件事不会是表面显示的这么简单,背后可能暗藏玄机。这封举报信举报李金明受贿,却没有提到数额和细节,可能因为举报者写信当时只听到一些风声,并未掌握明确线索。这种情况下急急忙忙就要写信买邮票,显然举报者不会是一位无关者。时下无关者听到风声愤而举报的可能性很小,通常情况下人们对官员腐败传闻会发发议论,却不会一听就去买邮票,因为传闻并不一定确切,同时与自己关系不大。把风传拿来举报的人,通常与被举报者有一定关联,多半有仇隙,要通过举报实施打击。
  李金明身为镇长,行事作风相对硬朗,工作中难免得罪人。有可能是被得罪者中的某一位心里有气,写信举报。如果是这种情形,背景则比较单纯。眼下需要提防的不是这一类,而是背景复杂的情况,其中最应该注意的是石清标。李金明奉迟可东之命,在落水河大坝打头阵,早被石骂为“土匪”,颜玲所说的“土匪镇长”,其知识产权实归石清标。大坝在李金明手中炸毁,石清标气恼有加,他会愿意并且舍得在打击李金明方面下力气,对他来说打击李金明就是打击迟可东。双方相持落水河后,迟可东已经遭遇过一次匿名举报攻击,似与石清标有关。这一次李金明被举报,背后是否也藏着石清标的影子?不能排除这样一种可能:石清标让人搜集探查李金明的问题,从郑鑫国周边探到若干风声,即匿名举报李“收受巨额贿赂”,强调“巨额”意在引起重视,导致调查。时下五六万元算不上什么“巨款”,如果石清标摸遍河里的石头,只摸出郑鑫国这件事,那么确实不算太大太多,但是只要确有其事,这六万元已经足以让李金明吃不了兜着走,无可逃遁。
  无论这件事是否与石清标相关,在郑鑫国交代出相关情况之后,迟可东已经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他让秦健目前“严格保密”,声称自己要“考虑一下”,却清楚可供他“考虑”的空间和时间都微乎其微。
  隔日清晨,迟可东把周宏传下的举报件批转给秦健,用的也是周宏笔法:“请秦健同志阅处。”
  秦健收件后即打来电话:“迟书记有什么指示?”
  迟可东还是那句话:“目前严格保密。”
  “明白。”
  “不急,有时间处理。”
  “明白。”
  迟可东“不急”的理由还是落水河大坝。此刻大坝现场一片狼藉,正在进行疏通清理作业,需要李金明在现场督战。该工程时间紧任务重,从其特殊性考虑,眼下推进工程优先。案子不急,时候到了再说,该谁谁跑不掉。
  李金明带着他的人马在工地赶工,任务尚未全部完成,预报中的雨水就应时而至,哗啦啦自天而降。   陈治给迟可东打来一个报急电话,告知天下大雨,可能还将下得非常之大。
  “赶紧想办法。等吃大亏就来不及了。”陈治说。
  陈治的大雨另有所指。此刻落水河事件已经弄得到处都是声音,情况越来越显得严重。石清标摩拳擦掌,动用大量关系,声称要把迟可东告倒,不拉下马绝不罢休。省里有关部门已经在研究组织联合调查,认真追究事件中滥用职权等问题。一旦调查启动,责任官员难逃处分,就地免职还算从轻,往往会以此为突破口,连带清查其他问题,算总账,查个底朝天,一查下去必死无疑。
  “这是石老板说的。”陈治警告,“来者不善啊,你小心。”
  “石老板这是玩什么?恐吓战术,小便失禁?”
  “你可別不当回事!”陈治发急。
  “我当然要当回事。”迟可东问,“你老兄有什么建议?”
  陈治让迟可东务必修补篱笆,处理好与周宏关系。周是迟的直接上级,此刻周的态度非常重要,事关对迟可东处置的轻重。
  “这个任务确实比较艰巨。”迟可东感叹。
  “得想办法!”陈治说,“给他配药。你那个脂肪酸什么的,哪个黏得住用哪个。”
  不由得迟可东发笑:“两回事啊。捕收剂出了选矿场就没啥用了。”
  所谓捕收剂是选矿中使用的化学药剂,其功能是使浮游的矿粒黏附于气泡上,以备选用或淘汰。迟可东曾经以选矿比喻选人,调侃自己被脂肪酸类药剂捕收,即将淘汰出局。陈治记住了。他要迟可东给周宏配药,想办法修补篱笆,黏住周宏,确实点出要害。此刻周一句话重如泰山,绝不只是一根无助于事的救命稻草。
  “还有一个人,你小心点。”陈治说。
  陈治让迟可东小心的人却是李金明。石清标声称李金明有事情,吃人家钱,收受巨额贿赂,这回跑不掉,会给抓到牢里去种蘑菇。迟可东不小心也会给拖进去。
  迟可东说:“这话听起来真耳熟。”
  看起来石老板很难排除嫌疑,“巨额贿赂”似有出处。
  陈治强调:“你眼前这一关不好过,赶紧想办法。”
  “真有那么严重吗?”迟可东问。
  “你以为啊!”陈治说,“你这个人一向处事冷静,这回怎么变得那么冲动呢?”
  “事到如今,那些不说了。”迟可东道,“无论如何都要感谢你。”
  与陈治通完话,迟可东略略踌躇,终拿起话筒,给周秘小张打去一个电话。
  “周书记今天有时间吗?”迟可东问。
  “请稍等片刻,我马上问一下。”小张回答。
  小张放了电话。不到一分钟即过来回话:“迟书记,周书记这两天还排不了,有时间我通知你。”
  “好的。谢谢。”
  通话结束。
  周宏再次以冷落表明了态度。
  周宏从北京回来后,迟可东已经见过他一面,是在市里召开的工作会议上。那次会后,迟可东特意留在会场外等候,待周宏离开前迎上去说了几句话,表示问候,并询问周什么时候有空,他想专门汇报一下。周宏点点头,只说了一句:“刚回来,事情很多,再说吧。”
  其实没有“再说”,此后周宏那边没有任何回音。现在迟可东打电话再次求见,再次被搁置,周宏的态度非常明显。落水河大坝这件事令周宏恼火有加,他不会轻易放过,此刻人家只认基本事实,不需要听什么辩解。迟可东心里很清楚,充分理解,却不能因此就不吭不声。作为下属,他得有所表示,主动接近,深刻检讨,以求对方宽容、接受。这就是陈治所说的“修补篱笆”。事实上有些东西一旦损害就再也无法修补,迟可东很明白。他主动找周宏,更多的只是一种姿态,他不能抱有奢望,也不能连这都不做。无论周宏见不见他,听不听他说,结果都差不多。按照周宏这个态度,事到临头别指望他高抬贵手,迟可东眼前这一关确实不好过,后果必定非常严重。
  这时候还能怎么办?哭泣?悔不当初?那有用吗?
  迟可东决心对落水河大坝动手,并非一时冲动,当时他考虑很多,预计过事情发展的最坏可能,说来也有足够思想准备。但是到了最坏可能就要降临之际,心情难免还会起落。人就是这样,没办法。
  迟可东没在办公室再待下去,即吩咐叫车。几分钟后乘车离开了办公大楼。
  他去了落水河电站工地,事前没打电话。那一天雨水不小,一阵风一阵雨,似有大雨将临,天色昏暗,类似迟可东的心境。
  此刻迟可东不仅需要对一场爆破承担后果,还要面对奉他之命冲杀在风口浪尖的人。李金明受贿指控的处置已经箭在弦上,无法久拖,必须迅速作出决定。最终结果会是自断手脚,让石老板在那一边开怀大笑。如果迟可东不愿忍痛割舍,那么不需要翻查更多问题,仅仅这一徇私不办,就足够被上级就地免职。
  迟可东到了落水河电站大楼,没见到李金明。值班人员报称李金明在坝上,准确点说,那里已经没有大坝,应当称为“河里”。迟可东撑着一把雨伞走到河岸边,那里一片轰鸣,铲车、翻斗车在河床里,顶着雨水蹚着河水爬行,穿着雨衣的施工人员散布在机车边忙碌。迟可东看到一个矮个子在河床的石头上跳来跳去,挥着手,大声喊叫不止。隔着一段距离,加上雨声不绝,雨衣遮蔽,人的模样看不清楚,声音也听不清,但是迟可东一眼认准,这个矮个子家伙肯定是李金明,他在那里督战,就像电影里拿着枪顶在士兵后边,逼大家冒着弹雨往上冲的敌军军官。此刻全县雨水普降,落水河径流眼看着就将暴涨,李金明必须抓住尚能在河床里施工的最后一点时间,完成疏通任务,然后安全撤离。这个种蘑菇的显然不负所望,他一点也没偷懒。
  如果这个人除了比较勤快,还长着一个吃钱的大肚子,有如一只猪宝宝储钱罐,那么他没救了,落水河这一幕就是他的告别表演。或许迟可东自己在河岸的静静观赏也一样,堪称告别仪式,任内绝唱,无可奈何花落去,接下来该跟这一切拜拜了。
  迟可东没有下河见李金明。他掉头走开,登车离去。
  半道上,秦健的电话随风雨而至。   “迟书记!内参出来了!”
  “什么内参?”
  “颜记者的文章。颜玲,颜玲。”
  秦健说了两遍,迟可东才想起那位言辞犀利,穿着一身黑有如乌鸦的年轻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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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况忽起变化,严峻逼人的背景上似乎出现了一线转机。风声急促的联合调查组未曾抵达本县,一个新闻采访组即将先期前来。
  这时天空开始放晴,接连数日大雨之后,晴空终得一现。与天气状况相当,迟可东心头的阴郁有所排解,希望开始生长。
  变化起于颜玲的文章。这篇文章并没有对谁客气,依旧着意曝光,笔头还是一如既往地犀利,削铁如泥,锋芒直指“一些不谋长远的基层官员”。迟可东自然属于该记者文中的基層官员范围,却稀罕地被从她的“一些”里剔除,列为值得关注的另类。这篇文章从落水河电站大坝爆破说起,提到了其后的各种反应,特别是网络上的一片骂声,再追究事件原因的各种说法,而后端出了迟可东的鱼类故事。颜玲以自己对落水河实地考察的印象和搜集的资料,表明落水河电站大坝确实给该河鱼类自然生存状态造成毁灭性影响。该问题当然不是绝无仅有。文章由此写开,列举了一串数据,指出类似在建设时没有进行生态影响评估,没有预设鱼类洄游解决方案,因此造成生态灾害的大坝为数众多,其问题越来越为人们,包括当地的领导者认识。但是认识问题,认为应当加以解决,到真正着手去解决有一段漫长的距离,很少有哪一座大坝因此被炸毁,因为牵扯利益、代价、人情关系诸多问题,更受制于不谋长远只求眼前政绩的一些基层官员的现实考虑。解决这一问题无疑需要深刻的认识,需要理念的高度,还需要足够的勇气。
  这篇文章立足探讨问题,落水河大坝事件只是其注目的一个事例。文中没有一个字为迟可东说好,其倾向却在不言中。文章发在中央媒体的内参资料上,有着特殊的影响层次和深度。该文引起本省主要领导重视,他批了一段话,指出基层领导干部应当高度重视生态环境建设。这段话同样大而论之,没有一个字提到迟可东,迟可东的遭际却因之发生微妙变化。谴责声浪顿时收敛,一些公允言论得以出现。
  媒体非常敏感,颜玲的文章和省主要领导的批示出来之后,省内主要媒体即闻风而动,要到本县采访。省相关部门迅速安排,组织了一个联合采访团,通知本县作好配合。
  情况报到迟可东那里,迟可东反复斟酌,说了句话:“赶紧搞一个东西。”
  这个东西就是一份情况介绍,以及基于该介绍的所谓“通稿”,提供基本事实并予以定调。迟可东指定县委宣传部部长负责这件事,因为媒体事务是人家的工作管辖范围。迟可东又以“加强”为名,另派一位领导参与此事,却是县纪委书记秦健。迟可东说,秦健曾负责率队谈判,对落水河电站问题及处理过程最为了解。另外,秦健当过县委办主任,文字功底很强,可以帮助把握相关提法。秦健在常委里排名靠前,让秦健参与,实际也是让他为主把握。
  秦健请示:“书记有什么具体要求?”
  迟可东谈了几条:一是紧扣省领导批示,突出生态环境认识。二是强调落水河这件事是县领导层的共识,从一开始到最后下决心,领导层多次研究,一致决定。另外还需强调该问题处置始终得到上级领导,特别是市委书记周宏的大力支持。
  “这一方面要写得充分一点。”迟可东说。
  “明白。”秦健说,“只是我了解的还不是挺充分。”
  迟可东简单说了说,要提到大坝问题发现后,周宏即听取汇报并作明确指示。后来还亲自到现场视察,提出要求,等等。
  “你还可以多方面了解一下。”迟可东说。
  “明白。”
  秦健抓得很紧,赶在采访团到来前把一份文稿送到迟可东手上。这份文稿概要介绍了落水河大坝处理的背景与过程,大段引用周宏关于学习中央、省委精神,加强本市生态环境建设的指示,强调这是县领导层形成共识的基础。文稿具体描绘周轻车简从深入大坝现场视察,细致入微了解落水河鱼类生存状况的情形,称周严肃提出,要把大坝处理上升到生态环境建设高度来认识,强调周“高度重视,全力支持”,为本县处理该问题确立了方向,提供了力量。
  迟可东问:“提法都核对过吗?”
  秦健称都核对过了。有关周宏书记的内容也跟周的秘书作过沟通。
  “周书记那边有不同意见吗?”
  “没有。只作了个别文字修订。”
  迟可东说:“很好。”
  他也“只作个别文字修订”,即签了“阅”字。此项任务得以圆满完成。
  秦健带着文稿出门后,办公室再无旁人,迟可东才突然抬手,在办公桌上拍了一掌,骂一声:“迟可东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
  这是私人感慨,不宜公开表露。
  此刻情况已经悄然逆转,外界还没有传出特殊声响,迟可东却已深切触知。作为风头上的当事人,他心间大难将临的感觉已经烟消云散,于他非常意外有如绝处逢生。迟可东原本准备好承受各种后果,包括传闻汹汹似乎已迫在眉睫的所谓“就地免职”。没料否极泰来,最坏的结果肯定不会出现,情况显然会向有利方向进一步发展,似乎还可以进而希望些什么了。一旦心里有了些七七八八的想法,那就很难像早先那样放得开,事到临头不免就得考虑种种相关因素,包括修补篱笆。
  迟可东很清楚,写在材料里的周宏指示确实都有出处,绝非虚假编造,只是那些文字分别摘自周宏几次会议的报告,那就像外星人研究论文一样,与落水河全不搭界。周宏确实曾亲自到大坝现场实地视察过,确实轻车简从只带一个秘书,而且在现场确实提到了河里的鱼和生态,只不过那是随口说说而已。当时电站管理人员向周宏报告,称“山上有树,河里有鱼”。周宏询问“鱼大吗”?管理人员称钓过三四斤的。周宏即肯定“生态环境不错嘛”。整个过程就是这样,除了鱼的块头,周宏并未对其处境给予更多关注,也未对这些鱼身边存在待解决的生存问题表示态度。秦健避开这些,巧妙利用周宏视察过程中的一些真实素材与细节,加以提高引申,一举改变了那次视察的基调,让其变成凸显周宏的一大亮点。   事实上周宏那次落水河视察的态度不是支持,而是阻止,要求迟可东住手,把问题先搁下来。迟可东当场试图力争,让周宏很不高兴。事后迟可东不得不召集会议传达周宏指示,遵命行事。待到迟可东横下心先斩后奏炸毁落水河电站大坝,已是数月之后,迟可东打电话向远在北京的周宏报告,他非常生气,返回本市后依旧耿耿于怀。这整个过程在领导层不是秘密,秦健很了解,材料却写成另一个样子。这不仅仅是秦健妙笔生花会编故事,也是按照迟可东本人的要求。周宏是迟可东的直接上级,无论彼此间有些什么心结,此时此刻,本县对新闻媒体提供的情况不应当对上级有负面影响,只能从正面去表现。也只有这样才略略有助于修补篱笆。迟可东心知肚明,却不尽情愿,经再三思忖,决定把秦健推出来抓这份材料。秦健聪明过人,以其个人特点与风格,当纪委书记未必合适,作为办公室主任倒确实游刃有余。他长于琢磨领导,也长于琢磨文字,知道怎么把事情表现成这样,或者表现成那样。这方面没有谁比秦健更行,迟可东自己也是能想到却做不来,所以只能拜托秦健。迟可东清楚秦健能把材料弄成什么样,也清楚他会把相关信息直接传递到周宏那里。这一点非常重要。周宏曾给迟可东发过禁令,命迟在落水河上退一步,其后头必有原因。现在反过来说他一直支持炸坝,会不会让周没法对后边的人交代?如果那样可真是编故事自打嘴巴。所以应当把信息及时完整地传递过去,让周宏亲自斟酌决定。周宏那边没有不同意见,“只作个别文字修订”,显然他能摆平,可以欣然领受秦健强加给他的故事和“高度重视,全力支持”。该结果属皆大欢喜。由此可见篱笆不可能用脂肪酸当黏合剂,有时却可以拿口水粘连,只要口水里有一个故事。
  迟可东是相关故事的始作俑者。这本来不像是他会做的,但是确实源出其手。虽必须为之,想来心里依旧很不是滋味。他问自己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迟可东了吗?真是变得这般美好了?
  他不愿意承认。
  第二天采访团光临。中央几家重要媒体驻本省机构和本省几大媒体都派了人员。颜玲没有再次驾到,他们单位另有记者参加。颜玲那篇文章发表之后,迟可东曾给她打过一次电话道谢。颜玲嘲讽说:“这一套你也会啊?”迟可东表示作为一个凡人,这一套他几乎天生就会。颜玲说:“我讨厌这一套。”迟可东说:“我也是。”如此了事。颜记者那种风格,此时不在采访团中也属自然。
  迟可东亲自陪同采访团前往落水河电站实地考察。秦健亦一起陪同前往。
  在中巴车上,秦健向迟可东报告,说工地那边都准备好了。李金明带着人已经提前守在电站大楼前,迎候县领导和记者们到达。
  迟可东点点头。
  “他说,工地上的事情基本完成了。”秦健说。
  迟可东没有吭声。秦健似乎只是在报告情况,其实话里有话。李金明有一笔账要算,只因为落水河有事先挂起来。现在工地快完事了,是不是该把那笔账提出来算一算了?
  秦健没有多说,点到为止。
  他们在落水河电站大楼外见到了恭候多时的李金明。上一次遲可东冒雨前来,在河岸边看着李金明在河道里跳来跳去,当时两人没有见上面。此后李金明曾电话汇报过情况,却未曾下过山,直到现在彼此才相逢于工地。
  “情况还好吧?”握手时迟可东问了李金明一句,内涵比较模糊。
  李金明回答:“还行。”
  他可能以为迟可东是在询问其妻病况。
  此刻落水河大坝现场清理工程已经完工,工程队及主要机械已经撤离,只留少量人员作最后扫尾。李镇长本来也可以打道回府,却因为迟可东提前下了一道“善始善终”令,他须守在现场直到任务全部完成。这并非特别必要,却可能是让迟本人拖延作出决定的唯一理由。
  采访团记者看了现场,向迟可东等人提了不少问题,涉及野生鱼类、环境影响、爆破施工诸多方面。也有记者想了解决策过程,询问上级领导对决策起了什么作用?迟可东请秦健谈一下情况。秦把写在材料里的故事口头叙述了一遍。
  “材料已经提供给了各位记者。”秦健说,“需要的话,你们还可以深入采访。”
  “可以采访市委周宏书记吗?”有记者问。
  秦健眼睛看着迟可东,那是在请示如何处理好?迟可东即指令秦健打电话向市委办公室请示。
  “如果安排得开,我想周书记会乐意接受采访的。”迟可东对记者们说。
  秦健跑到一旁打电话。几分钟后他跑回来报告:“周书记很高兴见一见大家。具体时间他再考虑安排。”
  迟可东带头鼓掌,以示欣喜。
  采访团一行看过现场,上车离开之际,站在中巴车下送客的李金明对迟可东报告:“书记,我也该走了吧?”
  “这里没事可干了?”
  “差不多了。”
  “你还可以试着钓钓鱼嘛。”
  李金明笑:“我真没有那个命。”
  他告诉迟可东,这一段时间他守在落水河,镇里积累一些事情等他回去处理,毕竟他当镇长,有些事情别人没法替代。另外,他老婆那种情况,也得他抽空帮着点。
  迟可东还问:“真是善始善终了?”
  李金明再次肯定:“基本上。我把这里的收尾搞清楚,最多两三天就可以了。然后就回去。行吗?”
  迟可东交代了一句话:“回去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有事?”
  迟可东没吭声,上车离开。
  确实有件重要事情在等着李金明。有一支上膛的枪早已对准他,只是扳机扣动一再延迟。事到此刻,显然已经没有理由,也容不得谁再拖延下去。
  迟可东必须来扣动这个扳机。他感觉非常不好,更甚于自己中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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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于公于私,迟可东都必须跟李金明谈一次话,而后再作出决定。侥幸的话,这次谈话有可能发现实无其事,李金明清白得像根刚洗过的萝卜,那么可以放心决定。这是迟可东最希望的结果,但是凭他多年阅历,这一可能基本可以一枪毙掉。如果李金明真是那根萝卜,郑鑫国不太可能把他供在名单里。如果李金明承认拿了人家的钱,或者是拿了钱却辩称没有,那将陷迟可东于一个非常痛苦的境地。他基本上没有选择余地,只能依规处置,无论是否情愿。   迟可东不能提到郑鑫国交代的情况,那样的话有泄露案情之嫌,因此只能以举报信作为谈话由头。这封信由周宏批给迟可东“阅处”,迟就此与李金明谈话,了解所举报事项,属于合理范围,不是通风报信。举报件原件已经交秦健“阅处”,迟可东手里有其复印件。这个复印件不宜直接交给被举报人看,迟可东自己亲自动手,从中摘了几段关键文字,写在一张稿纸上。
  他把那张纸递给李金明,称是自己的硬笔书法作品,让李金明欣赏欣赏。
  李金明一听就笑:“书记太抬举我了。我一个种蘑菇的哪懂得书法。”
  迟可东说:“不需要你懂太多,认得这几个字就行了。”
  李金明接过那张纸看,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这他妈的!”他骂。
  “急什么?”迟可东道,“看完再说。”
  那几段文字不长,一会儿就读完了。李金明把那张纸丢在桌面上,抬头看迟可东。
  “跟我说说怎么回事?”迟可东问。
  “什么巨额贿赂,胡说八道!”
  “没有吗?”
  “没有。”
  “有郑鑫国这个人吗?”
  “有的。”
  “你拿了他钱吗?”
  “没有拿。”
  “没有吗?”
  “没拿。但是确实有一笔钱。”
  “多少?”
  “六万。”李金明说,“但不是那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
  李金明报告了具体情况。郑鑫国这一笔钱由来已久。一年多前,郑鑫国因漂流项目新通道建设事项找到他,请求在项目报批和土地征用赔偿方面给予支持。漂流项目位于城关镇境内,是本县旅游发展的一个重点项目,其具体事项只要合法合规,城关镇理当支持。李金明明确表态并指定一位副镇长负责这件事。项目顺利获批开建不久,有一天郑鑫国到了李金明办公室,给李送了两瓶酒,说是一点心意,表示感谢。郑鑫国走后,李金明才发觉袋里还有另一点心意:一包现金,共六万元。李金明当即给郑鑫国打电话,让他回来把钱取走。郑鑫国连说那是小意思,让李金明别当回事,给个面子。李金明没松口,无论郑鑫国怎么说,一定要郑鑫国回来拿,还说否则就把钱拿到纪委上交。郑鑫国只好应允取回,说:“李镇长这么客气,只好告罪了,日后另找机会表示感谢吧。”由于车已经上了高速,当天到省城还有急事,没办法掉头赶回来。郑鑫国提出让石门溪漂流项目的一个负责人来找李金明拿回东西。那个人是他表弟,办事稳重,尽可放心。李金明没再坚持让郑鑫国返回。隔天,郑的表弟来到镇政府,取走了该笔心意。
  事情如果到此为止,那就啥都没有,不值得那位举报者费心。偏偏接着还有下一集,相隔也就半年左右。这一次没有项目报批,也没有征地拆迁,是李金明自己出了项目:李妻意外车祸受重伤,住进县医院。郑鑫国闻讯赶到医院探望,拎着花篮,提着水果,却未送钱。隔日李金明才知道郑鑫国派他表弟去医院收费处代交了一笔医疗费,不多不少,刚好六万元。
  李金明給郑鑫国打电话:“郑总这是怎么回事?”
  郑鑫国说:“就是一点小心意。”
  上一次送钱未成,郑鑫国曾说日后再找机会表示感谢。现在他找到机会了。
  李金明说:“这不行。我跟你说过了。”
  郑鑫国说:“李镇长不要跟我见外。”
  李金明还说:“这个我不能拿。现在不说了,回头再跟你说。”
  这一次李金明没有立刻宣布退还,让郑鑫国回来取钱,因为钱已经进了医院财务室,那是个无底洞且只进不出,别指望交进去的钱还能用什么名目讨回来。如果真要退还,李金明需要自己先去筹一笔现金,才能叫郑鑫国过来拿钱。当时正值李妻病况凶险起伏之际,抢救一轮接着一轮,花钱就像流水一般,李金明四处筹钱,亲戚朋友借了个遍,一筹到钱就往无底洞里填,填那个洞显得比退还郑鑫国更急迫,所以一天天过去,郑鑫国这笔钱一直垫在那里没有处理。李金明给郑鑫国打电话时留了一句话“回头再说”,但是此后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从那时到现在,李金明没再跟郑鑫国碰过面,没再提起过这笔钱。因此完全可以认为,李金明根本没打算“再说”,而是决定“笑纳”。所谓“再说”只是假说,作作姿态,不留把柄,日后一旦有事可供狡辩,称自己并没有打算要这笔钱,还准备找对方来谈并退款,只因为某些情况暂时耽搁了,等等。以“再说”掩饰“笑纳”是一种收钱受贿艺术,早让一些腐败官员用得炉火纯青,屡见不鲜。
  李金明却不承认,他坚持说:“我确实没想要他这个钱,差一点就处理掉了。当时还想找迟书记汇报呢。”
  李金明称,去年年底,他得到一笔困难补助金,加上工资奖金和亲友支持,七凑八凑凑了六万元,那时他考虑这笔钱先不填无底洞,把郑鑫国的款子处理掉算了,反正无底洞总也填不完,欠多欠少都是欠,郑鑫国的钱处理掉也就一笔勾销。但是具体怎么处理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如果像上次一样退掉,对方可能还会变着花样再送,没完没了。把钱交到纪委去好吗?郑鑫国送钱之初,李金明就曾警告要上交,也算有言在先。问题是这笔钱垫在医院已经有段时间,且上交时肯定要作具体解释,指明张三李四如何如何。郑鑫国是个投资商,镇里有些项目还想招他参加,这件事最好悄悄处理,不要披露出去。当时他曾想带上钱找迟可东报告,请迟可东给个指示,如果要求他直接把钱上交,他立刻就去纪委。
  “为什么没来找我?”迟可东问。
  “账单又来了,要交一种进口药的钱。没办法,马上都拿走了。”
  尽管处理未遂,这笔钱在李金明心里一直放不下。他总有一个念头,只要手头稍微转开一点,立马就把这笔钱退掉。
  “你现在手头转开了吗?”
  “还比较困难。”
  “你什么时候手头能转开?”
  李金明无语。李妻不是国家干部,也不是企事业单位正式职工,没有固定职业,其拥有的医疗保障非常有限,没有谁可以为她这场大难报账,只能由李金明自己扛。可以想见除了把手头几个积蓄扔进无底洞,他必须到处借钱,估计已经负债累累,重如泰山。其妻病况看来已难见起色,只是还在一天天拖延,每一天拖延就意味着继续往无底洞里送钱。这种情况下,所谓“手头转开就还”毫无说服力。   李金明却坚称这笔钱是郑鑫国硬塞给他的,他根本没想收。他强调说:“书记了解我,我不是那种人。”
  “这么长时间了,你没再跟他表示过退钱的意思吗?”
  “确实没有。”
  这一段时间李金明诸事缠身,公私都忙。私事是照料病妻,公事则是迟可东指派给他的落水河大坝处理。由于这些情况,没时间去找郑鑫国“再说”。他也没打电话,因为这种事不好在电话里谈。
  “情况就是这样,我对书记从来实话实说,坦白交代,绝不隐瞒。”李金明说,“如果这笔钱有问题,我会马上先挪其他,明天就去还。”
  “来不及了。”迟可东说。
  “怎么啦?”李金明惊讶,“还有什么情况?”
  迟可东什么都没说,摆摆手让李金明走人。
  “你回去吧。这件事情我要考虑一下。”
  李金明却不走:“到底怎么回事,书记得告诉我啊。”
  那时不由得迟可东火起,张嘴就训:“告诉你什么?你没有脑子了吗!”
  “書记!”
  迟可东怒批,斥责李金明不应该。身为镇长,身边无数眼睛盯着,做什么事都得非常小心。郑鑫国这六万元是可以拿的吗?不拿是可以这样搁着的吗?基本事实摆在这里,任李金明怎么辩解也无法改变。李金明讲的这些算什么?一个故事?没想要这个钱,考虑过把钱拿到纪委去交,想带着钱向县委书记报告。那么上交了没有?报告了吗?没有。现在讲故事有什么用?一个没有实现的故事可以成真吗?能让人相信吗?李金明脑子里怎么会没有这根弦,怎么会变得如此愚蠢!
  李金明大惊。他从未看过迟可东火成这样。
  “现在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迟可东发怒。
  “书记!书记!”
  迟可东不想再跟他说了,指着办公室门让李金明立刻就走。李金明自知情况严重,此时不能不听从,即青着一张脸,一声不吭起身离去。
  迟可东坐在办公桌后边,一时感觉异常沉重。
  他断定李金明所言可信。迄今为止,李金明对他从来都说实话,今天看来也一样。迟可东只给李金明看了语焉不详的举报信摘要,并没有提及郑鑫国已经交代,李金明自己就将情况全盘托出,显然无意隐瞒。迟可东不认为李金明会在猝不及防间紧急编出一个故事以图搪塞,李并不擅长那个,也从未有过那种表现。从李金明谈到的整个过程看,他可能确实没想贪这笔钱,李所说的曾筹钱拟报告考虑上交的故事应当也是真的,只是被病妻拖陷未曾实现。李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且被多事之秋弄得焦头烂额,没能及时处理清楚,才导致问题出现。如果没有发生举报信、案中案这些意外情况,李金明有可能在经济状态稍稍缓过来后把郑鑫国这笔钱归还,让事情自然了结。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另一种可能:这笔钱一直被搁置在那里,经年累月什么事都没有,于是就算了,权且笑纳。如果这样,该六万元就是一个危险的开始。眼下看来似乎还不是,李金明还没有贪心大动,但是已经铸成大错,如迟可东发怒时所说,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李金明面对的仅仅是一封举报信,他在得到提醒之后马上找郑鑫国退款,可能还勉强说得过去,不会造成太大问题。但是在案中案发生,郑鑫国被叫来交代,讲出情况并被记录在案之后,这六万元已经成为赃款,李金明再去还这笔钱已经太晚,郑鑫国不敢收回这笔钱,硬塞给郑,郑也得上交纪委办案部门以求免受追究,李金明则会涉嫌私下串通对抗调查,罪加一等。李金明目前涉案金额只有六万,与动辄几百几千万的巨额贪腐案相比只是一个零头,所谓“腐败水平低得惭愧”。事情发生在其妻重病之际,比较令人同情。如果这笔钱只发生在李妻治疗时,有可能归为个人馈赠,其性质较不严重,处理可望较轻。问题是这笔钱此前已经出现过,是作为所谓感谢金送给李金明的,其性质很明显是与职权行为相关的贿金。李金明当时退了这笔钱,李妻生病时郑鑫国再送,还是同一笔钱,还是为了表示感谢,因此性质没法改变,依然还是利用职权接受贿赂,这就触犯了党纪国法,需要接受调查处置。如果调查中又发现其他问题,如现今贪腐案中常见的那样滚雪球般扩大,李金明将被依法严惩。如果仅仅这一笔,且让李在被正式立案前投案自首,坦白交代,他将有可能得到从宽处置,以六万之数,未必如石清标所说去监狱种蘑菇。但是无论如何他再也不能当镇长了,他将背着一项重大处分和一个醒目污点中止自己作为一个基层官员的政治生涯。用迟可东的选矿术语形容,李金明已经被捕收剂捕住,浮起于泡沫中待被选矿机刮除。李镇长不复存在后,回去种蘑菇于他或许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这个结果却让迟可东难以接受,某种程度上,或许他比李金明自己更难接受。除了因为李金明是他看中并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对自己始终言听计从,跟随最紧外,也因为他认为李金明汇报的情况可信,到目前为止,该干部并不贪,只因在特殊状态下有所失误,导致问题发生。李金明不该因此就给终结,那对他不公平。
  可是迟可东已经无从选择。此刻只有两个方案,一是命李金明立刻自首,二是让秦健按规定将问题提交常委会研定。两个方案的最终结果可能会有区别,当前的直接效果是一样的,那就是进入办案程序,李金明无可挽回。
  迟可东反复思忖自己还能怎么办。已经到了扣扳机的时候,他的指头却无法弯曲。
  恰在此时,周秘小张的电话来了。
  “周书记问您后天下午有什么安排?”
  “我听周书记安排。”
  “那么请您到他办公室吧,他要跟您谈谈。”
  此刻周宏在省城开会,后天上午才回本市。他在会毕归来后立刻召见迟可东,肯定有些特殊事项。
  6
  周宏情绪不错,见面时还开开玩笑,问迟可东钢是不是比铁要重一些?迟可东也回以玩笑,称自己得去百度一下。也就当这么几年县委书记,工作没干好,本行倒丢光了,现在只剩下铁的元素符号还依稀记得起来,其他的都还给老师了。
  “谁说你工作没干好?我看也还行嘛。”周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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