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乡

来源 :十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fgjfg11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以温州金乡镇为样本,见中国近四十年巨变。
  
——题记
  

前言 我为什么写《金乡》


1
  
这是一本意外之书,可细想起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现在想来,当初答应写金乡,多少有点意气用事,有点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意思,属于不冷静行为。但是,我要说明的一点是,自始至终,我没有后悔过,哪怕一刹那的念头都没有。如果有的话,大约是担心我的能力不足以承担这本书的书写,不能将那片神奇土地和那群性格各异的金乡人有效地表达出来,有愧于他们对我的信任。是的,这是我唯一担心的事。
  
此事得从头讲起。2017年1月30日,农历正月初三傍晚,我和朋友吴家悻在茶室闲坐,偶遇苍南县委宣传部部长林森森。闲聊之间,他谈起想找人写一本关于金乡的书。他为何会有此念?说起来有一段因缘。大概5年前,他看了梁鸿的非虚构作品《中国在梁庄》,萌生找人写一写金乡的念头。他当时的想法是:梁鸿写出一个真实的梁庄和梁庄人的生存状况,可是,梁庄或许只是中国的一部分,是中国中西部地区的缩影。他觉得,应该有人来写一写中国的东部沿海经济发达地区,构成一个完整的中国图像。他敏感地认为,金乡是个值得写的地方。金乡为什么值得写?他有他的理由和情怀:第一,金乡建制于明洪武二十年,是当时朝廷派信国公汤和筹建的全国59座抗倭卫城之一,与天津卫、威海卫并立,至今已600多年,是座有历史沉淀的古镇;第二,金乡镇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温州地区第一个年生产总值超亿的乡镇,是以商品经济发达闻名的乡镇,是温州模式的发源地之一。在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之际,回望与反思金乡的人和事,从某种意义来讲,也是回望和梳理中国这四十年来的得与失。
  
林森森告诉我,为了写金乡,他找过苍南籍的报告文学作家黄传会。黄传会之前写过《中国一个县》,写的便是苍南县。可他觉得再写金乡,难以写出新意。林森森后来又找苍南县作协主席陈革新,陈革新觉得不好写,他身在其中,左右为难,更担心迷失其间。
  
2
  
我后来和黄传会、陈革新都有过交流,他们没有接手最大的原因,是认为金乡不好写,分寸难拿捏。
  
当然,我答应写金乡也有我的想法。我太知道这样的活不好干,这几乎算是一个半官方任务,而且是在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周年这个时间节点上写这本书,束手束脚是肯定的,吃力不讨好是肯定的,干得不好,将自己这些年来苦心积攒的一点微薄声誉也赔进去,这点几乎也是肯定的。这不是自寻死路嘛。从这一点来讲,我几乎是知难而上了。
  
所以,我当时便对林森森说,写金乡可以,但得答应我两个条件:一,你不能干涉我的写作,不能要求我写什么以及怎么写。写什么和怎么写是我的事,写成什么样也是我的事。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我的作品,我负全责。而且,我还要求,作品出版之前不让他看,除非是我主动提供。二,这不是一本歌功颂德的书,肯定也不会是一本图谋不轨的书。我会以经济的视角写金乡,尽量不带偏见地书写金乡的人物与风物。我会真实反映经济发展给金乡带来的变化,这些变化,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在这本书里,体现的是我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体现的是我对金乡这四十年来人事变迁的思考和判断。这些判断可能是不准确的,甚至是错误的,但你不能干涉甚至企图改变我的思考和判断。
  
3
  
我愿意写金乡,还有一个原因。这十多年来,我一直在书写和建造一个叫“信河街”的地方,我关注和研究“信河街”上的富人,他们是中国富人,往小了讲是东部沿海城市的富人,如果直接一点,甚至可以将他们看作温州富人。我一直在关注和研究他们生活的变迁和精神裂变,我一直在分析他们和这个时代的隐秘关系。我关注和研究他们,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个问题:这群被称为时代英雄的人,表面上是他们创造了财富,可实际上他们被财富吞噬了。表面上是他们推动了时代发展,实际上他们是被时代绑架前行。这是英雄们的悲哀?还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荒谬?老实讲,我对这个“发现”信心不足,我犹豫,我怀疑,更准确的说法是,我希望这个“发现”是错的,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希望改变我的悲观主义。正是抱着这个目的,我答应写金乡,我想以金乡为样本,分析中国近四十年之变。也希望以金乡的实例来击碎我的“幻想”。
  
我没有想到的是,林森森居然同意了我的“任性”要求,用他的话讲是,“我们两个人一拍即合”。
  
两周之后,也就是2017年2月13日,林森森带我去了趟金乡,和当时的镇委书记谢磊开了一个碰头会(三个多月后,谢调任,宜山镇委书记李传力转任金乡书记)。我的朋友吴家悻也在场,他是苍南县民政局副局长,那天正好在金乡调研。会上指定金乡宣传委员林华礼(后由宣传委员黄通帅负责)协调采写事宜,宣传办主任董能为联络人。林森森在碰头会上把话讲得很明白,金乡镇不能干涉我的采写,更不能对我的采写提任何要求。类似的话,他此后在金乡的不同场合多次提起,他甚至对被我采写的对象说,只有将一个人的优缺点都写出来,这个人才是立体的,才是丰满的,才是真实的,才是有生命力的。我知道,作为一个宣传部部长,他这么说有点不得体了,他讲的话应该是高大上的,是正面的,是积极向上的,是完美无瑕的。我当然知道,他场面话讲得很好,滴水不漏,他这样讲是在为我开路,为我“排雷”,为我“扫清障碍”,为我写金乡提供尽可能大的空间。他和我是“同伙”。
  
我從林森森多次在金乡为我“排雷”的行为看出了两点:第一,他对我写的金乡充满期待,虽然他从来没有问过我采写进度,我觉得,正因为他从来没问,这种期待才可能更迫切;第二,他对金乡充满信心,这句话也可以这么说,他对金乡的历史文化有信心,对金乡近四十年来的经济发展成就同样“信心爆棚”。他没有回避金乡的不足,以及金乡在发展过程中滋生的问题。不回避正说明他的信心。   
4
  
接下来便是材料收集阶段。也就是“摸情况”。在这之前,我对金乡多少还是有点了解的。知道金乡是抗倭古城,知道金乡包装印刷企业多,知道金乡人很早去上海办企业,知道金乡有一种城外人听不懂的城内话,知道金乡城内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豪感,或者叫骄傲。但是,我知道,这些认识都是一鳞半爪的,是一知半解的,是浮光掠影的,是不成体系的。我的前期任务便是将这些杂乱无章的认识理顺,将这些认识有机地串联起来。坏了,这里又碰到问题了。在“理顺”过程中,其实是一个体系的构建过程。也就是讲,我会将这些认识纳入我已经构建的“小宇宙”来,金乡便成了我的金乡。这是最可怕的事了。如果金乡成为我的金乡,那将是一座有序却单一的城邦,是一座只有我的标签和气息的城邦。我不要这样的金乡。那不是我理想中的金乡。我理想中的金乡是混乱而有序的,是庞杂而单一的,是人声鼎沸而又静水流深的,是风狂雨暴而又风和日丽的,是深藏不露而又生机勃勃的,是混沌而又清晰的。
  
所以,我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将我僵硬而狭窄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强加于金乡,我要做的只是发现和挖掘金乡,理解和呈现金乡。无论是金乡人物还是金乡事物。当然,我知道,要做到这一点很难,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原因在于,如果这本书里缺少了我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呈现出来的金乡将是混乱无序的,将是面目模糊的,没有精神高度和气质的。可是,如果将我的判断过多地体现在这本书中,又可能有失于对金乡整体性的认识,那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
  
当然,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我将以何种形式来表现金乡。黄传会多次来电,詢问采写进展。每一次,他都会谈到书写的结构问题。他甚至说,结构从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我书写金乡的成败。黄传会是前辈作家,他的善意提醒,是建议,也是担忧。我认为他的担忧切中要害,非常精准。
  
5
  
我前面讲过,我将以经济视角来了解金乡,深入金乡,挖掘金乡,剖析金乡。一方面,经济视角和经济领域是我这些年的研究切入点和关注方向,是我的兴趣所在;另一方面,我认为更为重要的是,经济视角和经济发展是深入了解和剖析近四十年中国进程的一把钥匙。我对此深信不疑。
  
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在选择人物之时,首先想到的便是经济人物。我想到了研制电动汽车的叶文贵,想到了胆大包天的王均瑶,想到了徽章大王陈加枢。他们属于成功人物,功成名就,被誉为时代英雄。他们是金乡人,更是中国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在走进并逐渐进入他们的人生时,是将他们放在当下中国的整体环境来考量的,而金乡只是他们的出发点,是他们成功或者失败的根源之一。譬如叶文贵,我在描写他前期的创业时,无论是场景还是数字,都是客观的,是坚实的。那是一段已成定论的历史,我不做妄评。我将描写叶文贵这个人物的重心放在研制电动汽车上,因为我坚定地认为,这是叶文贵对当下中国最大的贡献,无论是科技方面还是经济方面。叶文贵的特别之处在于,他凭一己之力,将中国研制、生产电动汽车的历史整整提前了二十八年。这是叶文贵的成功之处,是他六十八年人生最为闪亮的一笔。我认为,有了这一笔,叶文贵便足以载入史册。可是,我同时也发现,叶文贵的悲剧也正来源于此,他的悲剧也正是“整整提前了二十八年”。如果叶文贵是在二十八年后的今天研制出电动汽车,因为国家政策的支持,因为市场的巨大需求,几乎可以肯定,叶文贵将会成为一个中国经济巨人,一个新时代的明星,享受他应该享受的光荣和荣誉。可是,如果从历史的角度来打量,成为经济巨人的叶文贵,只不过是一个庞大的经济动物,或者说是一个庞大的经济体。而“将中国研制、生产电动汽车的历史整整提前二十八年”的叶文贵,却成了一个倾家荡产的人,成了一个落寞者和失败者。而我恰恰认为,这正是叶文贵的可贵之处,也是叶文贵留给这段历史的价值和警示。再譬如王均瑶,这个中国第一个以个人名义承包飞机和航班的农村青年,他从湖南长沙承包飞抵温州航班的那一年,才二十五岁。在这里请允许我套用一句老话:他的一小步,是历史的一大步。没错,这句话是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在1969年讲的,那一年,王均瑶才三岁。二十二年后,王均瑶用他的行动证明,他的一小步,也是历史的一大步。他成了中国包机第一人,成为一个创造历史的人,他因此举而载入史册,更因此进入民营航空领域。要知道,在他之前,在中国,这个领域一直操控在国有机构手中。这是王均瑶的历史意义,更是现实意义。遗憾的是,王均瑶38岁英年早逝,令人神伤。可是,我在书写王均瑶的时候,要探讨的一个问题正是:一个人创造的历史和他寿命关系之有无。再譬如陈加枢,这个徽章大王,他并不是金乡最早做徽章的人,最早做徽章的人叫林永志。可是,陈加枢用近四十年的不懈坚持,从一个退伍文艺兵演变成中国徽章大王。在陈加枢身上,我看到了坚持的力量,看到了文艺无穷的作用,看到了精益求精的意义,看到了特立独行如何影响和改变世界。一枚徽章何其微小,相反,世界何其庞大。在走近和深入观察陈加枢之时,我有力而又辩证地看到小与大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它们和谐统一,神奇美妙。
  
叶、王、陈是金乡名人,他们大都有过或多或少的交往,从某个方面来讲,他们代表金乡,从更大的方面来讲,他们代表某个时期的中国。
  
当然,我清晰地知道,他们只是金乡的一部分,他们只是金乡的某一个层次。金乡是由各个部分组成的,各个层次的人物是组成金乡的重要部分。
  
6
  
从大的方面来分,我所写的金乡人主要由两类人物组成:一类是在外的金乡人;另一类是在内的金乡人。
  
在外的金乡人还有武者白植富、金乡第一美女邓美玉、教授夏敏、上市公司老总苏维锋、“易经大师”顾金勇等人。在内的金乡人有:金乡活字典金钦治、金乡名人胡长润、小镇歌唱家史秀敏、“70后”税务官陈彦柏、京剧盔头制作者夏法允、市井奇人沈宝春等人。   
必须说一说缪存钿,他曾经是金乡最成功的商人之一,是个慈善家。现在是个破产者,身负巨债,寄身养老院。我觉得他是金乡的一面镜子,是金乡的历史和现实,是金乡硬币的另一面,是金乡组成的重要部分,是必须正视和反思的重要内容。在金乡近四十年的历史进程中,像缪存钿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曾经辉煌过,失落过,崛起又跌落。正是因为有他们,才组成一个完整的金乡。
  
我还写了缪存良和缪新颖父子,缪存良和缪存钿是堂兄弟。缪存良从十三岁开始当学徒,学习发业务信和印刷技术。他从“信”起家,以“纸”打天下,通过四十多年的稳步发展,将企业做到全国龙头。更为难得的是,缪存良无论在业界还是社会都拥有良好口碑。更有意思的是他的儿子缪新颖,他是个“80后”,留学归来,满怀理想,锋芒毕露。缪新颖的人生与人不同之处在于,他有一个比普通人高的起点,能做成普通人做不成的事。可是,他也有他命中注定的责任和义务,他必须接手父亲创办的企业。更主要的是,他必须在父亲的基础上,做出属于他的景象和格局。一对父子,两个时代。其实,他们面对的问题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将以何种姿态面对这个世界,完成一个大写的人。对缪存良来讲,他已经书写了过去和现在的传奇,而留给缪新颖的,是一个坚实的现在和未知的未来,这个未来将取决于缪新颖对未来世界的判断和把握。
  
7
  
在这里,请允许我表扬一下我的朋友吴家悻,每次去金乡蹲点,他总会想方设法跑去陪我喝一次酒,有时不止一次。他还多次陪我去上海和杭州,多次帮我搜寻有代表性的金乡人,甚至动用私人关系让金乡人接受我的采访。如果从更早的源头算起,也可以这么讲,写金乡是因他而起,他是云朵,如果没有他,雨是下不起来的。我第一次和林森森去金乡开碰头会时就说过,写《金乡》这本书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而是所有金乡人,包括金乡镇委镇政府的人。现在看来,更包括林森森和吴家悻。他们俩和我一样,都是原始作者。
  
我写的在外金乡人中,大多是商人,绝大部分是成功商人。我知道,他们不能完全代表金乡,他们只是金乡的一部分。然而,这一部分正是我想表达的,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近四十年金乡的成就,也从某种程度上代表了近四十年中国的成就。话也可以反过来讲,金乡或者中国的不足之处也在他们身上展露无遗。
  
这两年里,我接触了近百位金乡人,有的写进书中,有的还没来得及写。譬如种田能人杨鲁维。在小商品经济还没有席卷金乡之前,农业是这里的主业,解决温饱是金乡人遇到的最大问题。1940年出生的杨鲁维是个种田能手,后来在老城公社农科站当农技员,指导农民种田。杨鲁维一辈子与农田打交道,退休以后依然在家卖种子、化肥和农药。他这辈子最担心的事是粮食不够吃。他看到日渐荒废的农田,忧心忡忡。或许有人会觉得杨鲁维的担忧是杞人忧天,可我觉得他的担心正是他存在的独特理由。还有将企业搬迁到上海的史训国、同春酒厂的张春、面包车主陈法庆、包装厂厂长刘维钢、阿程排档的老板娘、殷家后裔殷春微、退休教师林华忠等等。他们身上无不烙着近四十年中国发展的历史印记,他们是组成金乡的一部分,而且是重要的部分。他们虽然不是这部《金乡》的主要人物,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和他们的交往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我,甚至改变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这种影响将让我此生受益。
  
我写《金乡》的缘起和理由大致如此。
  

第一章 温州第一能人叶文贵


1
  
叶文贵死了。
  
2017年3月13日,凌晨五点,叶文贵走完传奇一生。享年六十八岁。讣告和相关报道都提到,叶文贵曾经被誉为“温州第一能人”,他代表一个时代。时代造就了他,他也推动了时代发展。所以,他的死,从某种意义上讲,代表一个时代的结束,或者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叶文贵的表弟薛成平后来告诉我,叶文贵十二日下午还在绘制叶家祠堂图纸,画完后,他觉得不舒服,在床上躺了一下,下午送到温州附一医已不能开口讲话,医院诊断后,说他身体里的器官都不行了,属于“机器老化”,转不动了。凌晨3点,家里人将叶文贵运回金乡,五点去世。
  
我见到薛成平的时间是2017年8月4日下午,地點在金乡南门外红膜厂。红膜厂是金乡人对它的简称,全称为金乡包装材料厂。你如果坐上三轮车,对司机说去叶文贵的工厂,司机立即会问:是南门外的红膜厂?是的,厂址位于南门外金亭路8号,占地十八亩,共八幢厂房(对外号称九幢),厂房一层高七米,异常空阔。是叶文贵在1983年斥资建成的。在1983年,七米的高度,至少可以建两层楼。
  
薛成平的妈妈和叶文贵的妈妈是亲姐妹。他十六岁开始跟随叶文贵,一跟便是三十九年,可以讲是跟随叶文贵时间最长的人。1995年之后,叶文贵基本将工厂事务交给他打理。薛成平身材壮实,脸相憨厚,他告诉我,叶文贵喜欢喝酒,喝多了喜欢骂人。但叶文贵从来没有骂过他,因为他从不跟叶文贵顶嘴,叶文贵说什么他听什么。我问薛成平,你和叶文贵喝酒机会多吗?薛成平说,不多。叶文贵喜欢一个人喝慢酒,一边喝一边想心事。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
  
薛成平带我参观厂房,叶文贵生前住在最南面一幢,他和老婆陈星初住二楼。薛成平带我上二楼,门锁着,他摸了摸平时放钥匙的地方,空的。他告诉我,陈星初平时都在温州照顾儿子,很少回来。回到一楼,他打开仓库,仓库里停着一辆牌号为“浙江03试0062”的小轿车,车身橘红色,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车门朝上打开,如后备厢的盖子。我以前多次在报纸和电视上见过叶文贵设计和生产的电动车,这是第一次见到实物,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脑子里恍恍惚惚:这便是叶文贵的电动车?这便是叶文贵的“滑铁卢”?这便是系叶文贵荣辱一生的电动车?这便是真正体现叶文贵超前意识的电动车?
  
墙角停着几辆废弃电动车,轮胎瘪气,车身到处是窟窿,白色的外壳被雨水和灰尘侵蚀成斑驳的黑色,更显得厂房的破败和萧条。边上有一个人工池塘,用丝网围起来,里面有几只黑天鹅,发出呱呱呱的叫声。薛成平告诉我,叶文贵喜欢养天鹅,一共养了六只,为了养天鹅,他让人专门挖了这个池塘,他没事便在池塘边喂天鹅。我和薛成平走近池塘,六只黑白相间的天鹅见我们靠近,发出更响亮的呱呱声。听见天鹅的鸣叫声,让我突然有物是人非的感伤。   
八幢厂房,大多租出去,一幢住家,正门进去左边第一幢自己生产。薛成平带我进去参观,里面只有一台机器。薛成平告诉我,这台机器也是叶文贵二十年前设计的,现在还能用,但也只有薛成平一个人会用这台机器了,因为它已经成了古董。我问薛成平,包装材料厂现在主要生产什么产品?薛成平笑了笑说,客户需要什么我们便生产什么。我又问,这么一台老机器,生产得出客户满意的产品吗?薛成平指着机器说,别看它又大又旧又笨重,速度可一点不比新机器慢。我们参观时,机器静卧,厂房里也没有工人。薛成平解释说,白天的用电比晚上贵,工厂都是晚上开工,白天休息。
  
我想和薛成平深入聊一聊,他跟随叶文贵多年,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和细节,所以,提出去他办公室坐坐。薛成平说,我没有办公室。这出乎我的意料,问他,你从来没有办公室?他回答,从来没有办公室。我说,既然如此,我们随便找个地方聊聊。薛成平见我这么说后,带我进了大门左边的一个厂房(也是租用叶文贵的厂房),这个小工厂主要生产汽车内部装饰品,我看到地上堆放一排排玩具小汽车,薛成平告诉我,这不是玩具小汽车,而是汽车里的香水瓶。他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我妻子车里便有一个小汽车造型的香水瓶,形状跟这里的产品一模一样,说不定便是这里生产的。
  
薛成平带我进了隔间,是用磨砂玻璃隔出来的一个办公室,里面开着空调,有一套茶具。小工厂的老板正在泡茶,得知我是来写叶文贵的,显得很热情,又是敬烟又是泡茶。他说,叶文贵是他的偶像,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
  
2
  
叶文贵1950年生于金乡鲤河菜场边上的渔行巷。他祖父叶王增是银器老司,是金乡城有名的善人,传说他每年除夕傍晚都会登上狮山,察看哪家没有亮灯,或者哪家烟囱没动静,他默默记下来,下山后,悄悄将钱塞进他们家门底下。叶文贵父亲在上海凤凰自行车厂当工人,直到退休才回金乡。叶文贵一直和母亲生活在金乡,1969年10月10日,他作为金乡最后一批知青支边黑龙江,金乡知青主要落户两个地方,一为华南,一为七台河。号称当时金乡第一美女的邓美玉是同一批赴黑龙江的金乡知青,她后来告诉我,她落户在华南,叶文贵自己选择去七台河,因为七台河有他比较讲得来话的朋友。
  
在七台河一个只有五十来户人家的山村落户一年后,叶文贵首先发现了赚钱商机,他得知七台河矿务局需要很多铁锹柄,铁锹柄是松木做的,而他们所在的村庄边上便是林场,松木多的是。叶文贵牵头与八位金乡知青合伙,每人出资两元,从温州买来木旋床和锯子,办起了锹柄厂。他们和七台河生产资料公司签订了供货合同,对方表示“做多少要多少”。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叶文贵根据铅笔刨原理,自画草图,自制了加工铁锹柄的机器。办了铁锹柄厂后,他们九个知青原本每天只有三元工资,一下子增加到了四十三元。
  
为了方便铁锹柄厂运货,也为了村民出行便利,叶文贵牵头,出资建设了一条村庄通往七台河市的绕山公路,他在公路尽头的杨树上挂了一个“小金乡站”木牌。有了这条公路,吸引了很多周边的村民迁居到“小金乡站”附近,不久以后便形成了一个集聚区。1993年,七台河市正式命名此地为金乡村。
  
1980年,叶文贵怀揣八万多元巨款,从黑龙江返回金乡。这在当年的知青中应该绝无仅有吧。
  
返乡后,叶文贵曾到文成县民政局所属的五金厂上班。他只在五金厂上了一年多班。至于离职的原因,叶文贵曾经对外说,他为了能够每天喝一瓶當时售价11元的茅台酒。言下之意是,五金厂的工资收入不足以应付他当时的开支。但是,我认为叶文贵的离职必定有更为充足的理由:他当时怀揣八万存款,已经尝到了作为一个创业者的甜头,绝对不甘为了一个铁饭碗而苦守山城文成;最重要的,我觉得还是他敏锐地捕捉到当时的时代气息。
  
3
  
他从黑龙江返回金乡之时,金乡的包装印刷行业已经起步,比他大两岁,后来创办温州金乡永丰公司的同乡陈逢友已经办过三十岁寿宴,自称“富人”了。整座金乡城弥漫着商机,叶文贵不会感觉不到。
  
所以,他经过观察发现,金乡人搞家庭工业需要一种原材料——铝板,当时是一种紧缺材料,金乡交通不便,为什么不直接生产铝板呢?叶文贵便将十七个无业的亲友组织起来,各投资四百元,合办了一家轧铝板厂。
  
四个月后,不但收回成本,还有近二十万利润。冲突出现了。绝大部分股东想分掉利润,而叶文贵想利用利润扩大生产规模。
  
在冲突面前,叶文贵选择了退出。这也是他后来被引为传奇的经历之一。他一手创办了轧铝板厂,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却隐身而退。非一般人所能为也。
  
叶文贵从轧铝板厂拿走了属于自己股份的7万元,开始了另一段创业。他发现,金乡当时最火的两个产品是铭牌和饭菜票,几乎垄断全国市场。但是,他发现,金乡生产这两个产品的外包装——塑料证件外套和资料夹,所用的机器都是小功率的高频热合器。因为机器功率小,压合不了大尺寸的产品。叶文贵萌生了研制大功率高频热合机的想法。叶文贵自小便有这个爱好,他在黑龙江七台河自制加工铁锹柄的机器,便是此爱好的体现。他自画设计图纸,购买配件,和工人一起装搭、调试,居然很快研制成功。他拿出所有资金,成立了一家完全由自己控股的高频热合机厂。
  
机器研制成功了,工厂也成立了,产品也生产出来了。但叶文贵不卖。他一点不傻。他深知,这种机器短时间内没人可以复制,他这是奇货可居啊。为此,他在金乡开了四间大功率高频热合机加工店,承接来料加工。直到这四间店无法完全满足市场需求时,他才开始出售大功率高频热合机,每台售价四千八百元,净利润两千八百元。
  
出售大功率高频热合机还有一个原因,叶文贵此时发现了另一个商机,他发现,金乡生产饭菜票所用的原料是PVC薄膜,而这个原材料必须从外地购进,货紧价高。叶文贵便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办一家PVC塑料薄膜厂呢?   
一年之后,叶文贵的金乡压延薄膜厂投产了。他为金乡的包装印刷企业解决了原材料问题,货源充足,价格便宜。价格为什么便宜?因为中间少了运输环节,最重要的是,叶文贵所使用的原料主要是从本地企业回收的边角料,极其廉价,因此,即使价格比外地便宜,依然有极高利润。
  
叶文贵的金乡压延薄膜厂投产两年,产值达四百万,纳税十八万。超过绝大部分国企。一时间,叶文贵成为当时炙手可热的人物。
  
从1980年到1983年,叶文贵根据金乡的产业特点,先后办了轧铝板厂、高频热合机厂、压延薄膜厂、包装材料厂、蓄电池厂、微机仪器厂。这六家工厂,他办一家火一家。他每办一家新工厂,便有一批人学样追随。
  
那段时间,用叶文贵自己的话说:挣钱就像印钞票一样。
  
4
  
那是个特殊时期。叶文贵是那个特殊时期的英雄,是一颗闪闪发亮的明星。
  
2017年2月22日,我到上海闵行区浦江镇百发制衣有限公司总部拜访白植富。白植富是当年金乡著名拳派——“四十二豹”“第一号人物”,人称“豹头”,一身硬功,得自南少林真传,是当年金乡社会上响当当的人物。白植富告诉我,叶文贵也是“四十二豹”中的一员,但他不以功夫见长,不过白植富和他关系密切,甚至专门为他打了一架。白植富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去上海发展,开始做印刷包装,后来做服装辅料,20世纪90年代自创服装品牌,如今是上海滩知名企业家。为人低调,深藏不露。他对我说,叶文贵太聪明了,他的脑袋瓜子转得比谁都快,谁也跟不上他。
  
短短四年时间,积累了上千万财产。被誉为“温州第一能人”。1983年,胡万里到任苍南县委书记,在他的提议下,破格提拔叶文贵为金乡区副区长,想通过叶文贵带动发展乡村经济。后来有人做了横向比较,叶文贵被誉为“温州首富”“温州第一能人”称号时,“后来生产娃哈哈的宗庆后还在乡下种茶,正泰电器的南存辉还在街头补鞋,而阿里巴巴的马云当时正创造了一个奇迹——高考数学只得1分”。
  
叶文贵一时风光无两。他的许多生活怪癖也开始在坊间流传。有人说他每天喝一斤白酒,而且只喝茅台。有人说他晚上不睡觉,一边喝酒一边想事情,要不就是在画图纸,各种机器的图纸。有人说他喜欢现金,不喜欢支票,每次去银行,都是拎着个大麻袋,从银行出来,大麻袋又鼓又重,只能放肩头扛。
  
薛成平告诉我,叶文贵喜欢喝茅台酒是真的,年轻时喝一斤白酒是没有问题的,后来年纪大了,喝一斤就醉了。但叶文贵平时喝得最多的还是金乡同春酒厂生产的同春酒,偶尔也喝竹叶青,茅台酒只有高兴的时候,或者好朋友来的时候才喝。薛成平经常去他家汇报工作,叶文贵也拉他一起喝酒。薛成平说叶文贵可以喝一个晚上,第二天蒙头大睡。所以,叶文贵不大喜欢参加亲戚朋友的宴席,他还没有喝到兴头上呢,散席了。多么无趣。薛成平说叶文贵喜欢画图纸是真的,他画各种机器图纸,也画鱼行街老房子改建后的图纸,包括后期他画叶氏祠堂的建筑图纸。这方面他无师自通,是奇才。
  
叶文贵成功了。
  
葉文贵的成功有时代原因,更有他自身因素,他的胆魄、意识、技术及实干都是他成功不可或缺的条件。成功使他有了自信心,让他觉得自己能干事,能干成事。自信心又使他对自己有了更大的要求和抱负,对时代及世界有了更开阔更大胆的想法。有一点叶文贵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也知道自己不能干什么,或者说不想干什么。他当上副区长后,虚荣心的满足很快便过去了,接踵而至的是各种会议,他觉得开会是浪费生命,便找各种借口逃避会议。这哪里行呢?一个副区长怎么可以不参加会议呢?最后,叶文贵向当时苍南县领导委婉提出去意,领导大概也觉得叶文贵不太适合“当官”,他的长项是办工厂,那么,还是让他好好发挥长项,为当地创造更多财富吧。于是,悄悄下了一个文件,免了叶文贵的“官职”,这和他轰轰烈烈上任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让叶文贵松了一口气。
  
5
  
“官”不当了,叶文贵的辉煌还在继续。
  
1985年,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费孝通到金乡,闻名到他工厂参观,听完叶文贵对发展商品经济的见解后,评价叶文贵是“了不起的新型企业家”。1986年10月28日,《温州日报》在头版头条为他刊发题为《农民企业家的气魄》,盛赞叶文贵。更绝的是,同期《温州日报》,还刊发了时任温州市委书记董朝才撰写的近两千字评论,标题为《希望涌现更多的叶文贵式人物》。1987年3月,德国《明镜周刊》记者专程来金乡采访叶文贵。同年,浙江省召开首届家庭工业会议,叶文贵是唯一的会长候选人,但他坚决不干。他的理由只有一个:浪费时间。1987年,全国评选出百名优秀农民企业家,九十九名去北京领奖,唯独叶文贵缺席,他的理由也只有一个:浪费时间。
  
时间不够用,这大概是每一个创业者的最真实状态。
  
对于这段时间的叶文贵来讲,坊间还流传着一段传说,他和他的女秘书冯兰英(音)好上了,据说冯兰英是乐清人。当然,只是坊间传说,所有的报道里都没有提到这件事。但是,我觉得从这件事可以探测到叶文贵的人性深度以及他作为一个男人的真实性。在传说中,叶文贵已近乎神,近乎传奇。那是因为叶文贵的思想和行为超越了一般人的界限,所以被神化。而作为一个个体的叶文贵来讲,他当然是个真实的人,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是个对“食色”有着正常需求的男人。金乡第一美女邓美玉曾经对我说过,叶文贵曾经“追求”过她,这点我相信,他们还是一起远赴黑龙江支边的“战友”呢。邓美玉告诉我,她后来和叶文贵成了好朋友,和叶文贵老婆陈星初关系也很不错,陈星初也是一起赴黑龙江支边的“战友”。邓美玉对叶文贵不吝赞美之词,认为他是个能人,是个奇人。我理解邓美玉的意思,能人也罢,奇人也好,她欣赏,可以成为朋友,但是,接纳成为婚姻对象,可能又是另一个命题。   
2017年7月8日下午,我去金乡第五巷拜访金乡原镇委书记金钦治先生,金先生已是八十七岁高龄。我们先在他家客厅聊他的人生往事,以及他的人生感想。他见证了金乡发展,也参与了金乡建设。他是一个受金乡人尊重的老人,大家称他“金老师”。后来,金钦治先生带我去了一趟狮山公园,看他八十周岁时和家人一起种下的一百零八棵桂花树。从狮山公园下来,在半山腰,我们谈起了叶文贵,叶文贵比他小十九岁,但他们是好朋友,叶文贵听他的话。金先生对叶文贵突然离世感到无限惋惜,谈到了叶文贵的家庭,谈到他的妻子陈星初,谈到他的儿子叶茂光,以及两个女儿叶秀秀和叶小晔,最后谈到了他女秘书的事。金先生告诉我,陈星初知道叶文贵和女秘书的事后,也没有闹,只是跑回娘家了。以前的妇女都是这样,在夫家受了委屈,唯一的出路是跑回娘家。金钦治先生知道此事后,去找叶文贵,叶文贵还在床上蒙头大睡,他做叶文贵的思想工作,让叶文贵去将陈星初接回来,他告诉叶文贵,因为你的身份特殊,是公众人物,所以,你的事情不仅仅是你的家事,而是社会的事,甚至是政府的事。
  
我能理解金钦治先生为什么会对叶文贵讲这样的话。金先生是1931年生人,他那个年代的人,家庭婚姻观念坚固。这是传统美德。我觉得最主要的是,叶文贵是名人,是企业家,是金乡甚至温州的标杆人物,他如果和原配离婚而娶了女秘书,不单单有损于叶文贵个人的声誉和形象,也有损于金乡和温州的声誉和形象。在那个年代,当然是大大的不妥啊。
  
我曾经做过想象,如果叶文贵跟妻子离婚,娶了女秘书,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我想,如果叶文贵真的跨出这一步,那肯定是另一个叶文贵。当然,对于处在当时环境下的叶文贵,他注定是不会跨出这一步的,这大概便是所谓的“历史局限性”吧。
  
事情发展的结果是,叶文贵接回陈星初。他回到了原来的轨道,选择最坚硬最有把握的事业——企业家。
  
6
  
没有任何资料表明叶文贵造车和女秘书的离去有关。
  
有一种说法,叶文贵的造车梦始于他在黑龙江知青时代;另一种说法是,某一天,叶文贵在电视中得知台湾和大陆一共十六家汽车厂商,却没有一个中国人自己的品牌,于是,他决定争这口气。
  
这两种说法有没有道理?我觉得都有道理。真实不真实?我觉得都真实,都是叶文贵最后付诸行动的源头动力所在。但是,我觉得还缺少一个导致叶文贵造车的直接理由,或者说是契机。
  
我分析,叶文贵造车的直接理由至少有三个:一,他对小打小闹已经没有兴趣,对他来讲,多办一个工厂,无非多赚一笔钱而已。这多么缺少挑战性啊。二,他想干一票大的,能够引起轰动的,一票对于当时中国来讲绝无仅有的大事。他有这个胸襟和抱负。当然,你也可以说叶文贵有点异想天开。是的,胸襟抱负和异想天开只有一步之遥,甚至是孪生兄弟。三,叶文贵充满了自信,从黑龙江七台河农场开始,他对中国市场的判断和把握,对技术的改造和运用,从来没有失败过。他相信自己能造出汽车来,能成为中国私人制造汽车第一人。
  
叶文贵跨出了这一步,而且跨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他要造的不是一般的汽车,而是节能环保的电动汽车。
  
叶文贵在金亭路8号的厂房里重新出发了。用的依然是以前办工厂的套路,查资料,画图纸,能买到配件便买,市场上买不到的配件便自己做。
  
这是叶文贵的过人之处,他充满自信。不就是造辆汽车吗?如果下定决心,火箭飞船他也照样造得出来,并且是凭他的脑子和双手便能完成。可以想象,当时叶文贵内心肯定有一个高耸而闪耀着光芒的目标,那个目标像珠穆朗玛峰一样耀眼。可以肯定,那不是一座雪山,而是一座火山。一座燃烧得滚烫的火山。他肯定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夜不能寐,肯定为这个想法喝了一瓶又一瓶茅台酒,肯定一通宵一通宵地喝酒,肯定画了无数张图纸——有些图纸他画出来了,有些图纸留在脑海里。
  
可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讲,叶文贵这个决定过于突兀了,甚至是异想天开了。很多工人便是在此时离开了叶文贵。道理很简单,叶文贵如果继续办工厂,等于工厂的门一打开,钱便像潮水一样涌进来。这点几乎是毫无疑问的。那么造汽车呢?鬼知道能不能造出来,即使是已经成了半个神仙的叶文贵,大家也会觉得这个半仙突然发了“癫”。汽车是高科技,是四个轮子在路上飞奔的怪物,是领导干部才能坐的,是电影上才有的新奇货,叶文贵突发奇想要造汽车,完全是不靠谱的事嘛。明摆着有钱不赚,却花钱花精力去造看不见摸不着的汽车,不是神经病是什么?当然,没有人明显站出来反对,谁也没有。因为要做这件事的人是叶文贵,是办一家工厂火一家工厂的叶文贵,是个能自画图纸自制机器的叶文贵,是拥有千万身家的叶文贵,是个被传奇化了的人。像叶文贵这样的人,他如果开口说要造原子弹,谁敢肯定地说他造不出来呢?
  
7
  
然而,这一次,叶文贵感到难度了。他买来所有能找到的与汽车相关的书籍,研究汽车的各个配件和模型。他发现,造汽车与研制铁锹柄加工机和大功率高频热合机不同,这个要复杂很多。那些机器再复杂,也只是在厂房里原地劳动,而汽车是要在路上奔跑的,而且是载着人奔跑。我的天,这跟造飞机已经没什么差别了。
  
叶文贵知道自己力不能逮,他意识到,这是真正的高科技,必须向高科技人才求助。他去了上海、西安、北京等地,慕名去汽車厂和研究所找专家。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来金乡。
  
当时温州不通飞机,连火车也没开通,出门只有一条104国道,从金乡到杭州,路途顺利的话,也得二十四小时,如果遇上道路塌方(常有的事),在路上一停便是一天。那时候的金乡,无异于是一个荒蛮之地,大城市的汽车研究专家凭什么到这个天涯海角来?但是,叶文贵是有魅力的,他的魅力是要凭个人力量造汽车,而且是电动汽车。这对于研究汽车的专家来讲,不能不讲是个巨大诱惑。可是,现实的情况是,没有一个专家愿意为了这个诱惑而抛弃大城市的工作。诱惑再大,也只是一个泡影,现实才是最坚硬的。   
面对这种情况,叶文贵提出了“星期六工程师”方案。那些专家既可以继续在大城市工作,也可以抽空来金乡帮叶文贵攻克造车难关。
  
六个月后,叶文贵造出了第一辆电动汽车。大部分配件是自己造的,这中间包括大功率的蓄电瓶,当然,包括汽车外壳,也是叶文贵和工人用榔头敲出来的。那是一个线条坚硬的汽车外壳,有点像叶文贵棱角分明的脸形。
  
叶文贵将这辆车命名为“叶丰”牌。“叶”是他的姓,“丰”大概是丰收的意思吧。
  
1990年,“叶丰1号”拿到了国家级新产品证书。也就是说,叶文贵制造的汽车拿到了身份证。不过,叶文贵很快便发现“叶丰1号”的致命伤,不是外观,不是舒适度,不是发动机,而是电池寿命短,续航能力差。这对电动汽车来讲是相当致命的。1990年10月,混合动力汽车“叶丰2号”诞生了,叶文贵将“叶丰2号”的成果在中国电动汽车研讨会上做了交流,引来了不少专家和厂家的关注。
  
1992年初,深圳一个厂家找到叶文贵,愿意出资五千万元人民币,要求只有一个:和叶文贵共同开发电动汽车项目。
  
绣球抛过来了,叶文贵接不接?如果在以前,叶文贵肯定不接,他辛辛苦苦造出来的汽车,为什么要和他人共享成果?这不是他的性格。但他这时想接,而且是很想接,因为他需要钱。三年多来,为了造车,叶文贵投入了上千万。也就是说,他前八年积攒下来的千万身家已全部花光,花钱的速度之快如烧钱。更可怕的是,叶文贵发现,钱还得继续烧下去。可问题是,他已经无钱可烧。所以,他对深圳抛来的五千万动心了。他知道,有了这五千万,他就能让自己造的汽车轻松地跑起来,他的汽车梦便能实现。可是,他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当时温州市一位领导不同意这个合作,理由很简单:叶文贵造的电动汽车,是温州几十年来最重大的科技项目,不能随便给了别人。作为一个地方来讲,这话当然也有一定道理,只是多少有点狭隘。叶文贵可以一意孤行造汽车,但他不敢对抗领导。这点意识他有。可是,对于他来讲,如果想继续造车,钱便是摆在他面前的第一道坎。他比任何时刻都需要钱。他找人向市领导转达了自己的想法,得到的答复是,钱的事政府会帮忙想办法。与深圳方面的合作泡汤了,最终,政府方面也没有帮忙解决钱的问题。叶文贵没有责怪政府的意思,造车是他个人选择,这本来就是他一个人的战争,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8
  
当然,在叶文贵的人生词典中没有失败这两个字,更不会被钱困住手脚。他有的是办法啊。他是金乡第一个以企业发行股份的人,一股一千元。他这行为估计在当时的中国也是绝无仅有。他还有占地十八亩的厂房,可以卖,也可用厂房抵押借钱。他确实这么做了,将厂房一座一座抵押出去,将抵押来的资金继续投入造车试验之中。没有人能够阻止他这么做,谁也不能,因为叶文贵心中的造车梦还没有完成。有梦的人是幸福的。因为梦有一种魔力,会将现实和理想有选择性地隔离开来,无视现实的残酷,而沉浸在理想的幻影之中。对于叶文贵来讲,他的理想幻影是真实的,是触手可及的,那就是他的电动汽车。这点多么重要。
  
1994年秋天,“叶丰3号”诞生。这是叶文贵理想中的电动汽车,最高时速一百零九公里,充电三小时,可续航二百公里。红色的车身,外壳线条流畅,像美女的身材玲珑有致。车门不是侧拉,而是像螳螂手臂向上翻开,新颖而优美。浑身散发出时尚感。叶文贵对“叶丰3号”很满意,内饰和外观都符合他对汽车的要求。
  
车是造出来了,摆在叶文贵面前的问题变得无比复杂。造车之前,叶文贵遇到的问题只有两个:一个是如何造出汽车;另一个是如何造出更好的汽车。从根本上讲,还是一个问题。就像一个不会走路的孩子,要解决的只是学会走路的问题。可是,当他学会走路后,前方便出现无数条路。
  
现在叶文贵的面前便摆着无数条道路,这不是路,而是坎,一道道必须跨越的坎。而且,这些坎他绕不过去,他必须一道道去面对,一个个解决。第一个问题,他造出来的电动汽车卖给谁?对于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人,有多少人能买得起他的电动汽车?第二个问题,买了他的电动汽车怎么充电?在哪里充电?谁出资出力安装充电桩?第三个问题,即使解决了前面两个问题,他如何解决整车批量生产的问题?第四个问题,他如何解决后续资金跟进?第五个问题……问题几乎无穷无尽了。
  
叶文贵不怕问题。怕问题有什么用?如果害怕一个问题,问题会成为永远的问题。问题是用来解决的,解决完问题,问题便不成为问题了。
  
解决问题的机会来了。叶文贵不缺机会。所有的机会都是他创造出来的。从这点讲,他是一个创造机会的专家。美国加州的电动汽车专家罗耶·凯勒,不远万里,风尘仆仆来到金乡,他想见见叶文贵这个“奇人”,更想见见“叶丰3号”。
  
没问题,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而且来的是电动汽车专家,当然得好生招待。叶文贵开着“叶丰3号”,带罗耶·凯勒先生兜风去了。他们从温州一路“兜”到海口(金乡下辖一个小镇)。对于叶文贵来讲,当然不仅仅是兜风,他这是在向凯勒先生展示他的“叶丰3号”,也不仅仅是展示,几乎就是炫耀了。对于凯勒先生,当然也不仅仅是兜风,他更多的是在考察,检验“叶丰3号”的性能。
  
海口回來后,凯勒先生立即提出和叶文贵“联姻”的要求。叶文贵当然乐意,他早就等着凯勒先生这句话了,而且,他一开始便知道凯勒先生会主动发起“进攻”。这就叫你情我愿,这就叫天作之合。千里姻缘一线牵啊。可是,凯勒先生提出了一个要求:必须放弃“叶丰”牌。他的理由很合理,挂“叶丰”牌进不了美国市场。
  
这就欺负人了。简直是欺人太甚了。什么意思嘛,我千辛万苦生了个儿子,你居然告诉我,不能跟我的姓。真是岂有此理。
  
叶文贵举双手双脚愿意合作,他对凯勒先生也是十二分尊重。可是,他也有一个要求:合作只有一个前提,必须挂“叶丰”牌。   
这是个没有商量的前提。
  
于是,这一次合作也“黄”了。
  
从表面逻辑来看,叶文贵的“要求”也有点岂有此理。他要的是资金,他现在最需要的也是资金。有人送钱上门,是雪中送炭啊。笑纳便是。至于挂不挂“叶丰”牌,或者挂什么牌,有何关系呢?只要这车是你造的,核心技术是你开发的。就像你的儿子不跟你姓,可他无论改姓什么,也改变不了是你儿子的事实,因为他身体里流的是你的血,他遗传的是你的基因。所以,即使“叶丰”牌换成“凯勒”牌,换的只是一个名称嘛,实质还是“叶丰”。想一想啊,如果合作成功,不但拿到资金,他制造的电动汽车跑到了地球另一端,美国人坐的居然是他造的车,这是多么自豪而且神奇的事情啊。为什么非图那一点名声呢。可不可以不要那么虚荣?嗯?
  
但是,我能理解叶文贵的坚持。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是个理想化的人,他为理想而来,也为理想而活。他的理想是,这车是我造出来的,名字也必须是我的,名字和车是一个整体,差一点也不行。绝对不行。为此,他将不惜任何代价。对,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碰上这么个倔人,罗耶·凯勒先生只能表示“很遗憾”了。
  
1995年5月,叶文贵的资金链彻底断裂。他将造出来的汽车锁进车库,将造车资料存在两台笔记本电脑里。过上了半隐居生活。
  
1997年,日本丰田研发出第一款混合动力车,轰动世界,当年销售一万八千辆。此时,“叶丰3号”已经在叶文贵的仓库里油漆脱落,车身发出点点锈斑。葉文贵和他的汽车一样,沉默着。
  
9
  
从世俗的目光看,叶文贵最辉煌的时间大致是两个八年。1980年至1988年是前段,他办工厂赚大钱,办一个火一个,成为让人膜拜的英雄人物。是传奇。1988年至1996年是后段,他专心造车,一意孤行,为理想而活,败而无悔,成为一个精神象征,是符号。
  
当然,前后两段的区别还是明显的。前一个八年,在世人眼中,叶文贵是个战无不胜的英雄,攻城略地,无往而不胜。事业、财富、名誉,甚至包括美女,只要他想要,一切应声而来。他是个战场上无所不能的战士,功成名就的英雄。是个人人敬仰的神。到了后一段,他更像一个悲壮的英雄,像斗风车的堂吉诃德先生。说得通俗一些,他像一个和全世界赌气的任性孩子。一个要用云朵打造宫殿的梦想家。这就显得悲情了。最后的结果是云朵散去,天地茫然。他从神还原成一个人,是一个失败了的人。他被自己设置的战争打败了。是的,这场战争是他为自己设置的,是他一个人的战争,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
  
但是,也有人不这么看。在陈彦柏眼里,叶文贵一直是一个成功者。他曾经的辉煌可以忽略不计,造车失败后的人生依然值得称道。他慢慢还清了欠款,将大部分厂房出租,每年至少有50万元租金,他将红膜厂交给表弟薛成平管理,一年也有几十万收入。这不是一个成功者是什么?最主要的是,他选择了面对失败,而不是怨天尤人。多么诚实的态度。失败就是失败,寻找任何理由和借口都是可笑的。叶文贵大概深知这个道理。他知道此生已无东山再起的可能,但对造车依然心怀梦想。他不再与外人谈造车的事,只在酒至微醺时,打开电脑,独自研究汽车图纸。他做了另一件事,是将儿子叶茂光送去清华大学,读的是汽车专业。
  
在陈彦柏的眼里,叶文贵是金乡最成功的人。没有之一。他经历过大风大浪,享受过大红大紫,最后归于淡然平静。还有什么样的人生比这更成功?没有了嘛。
  
陈彦柏是土生土长的金乡人,是个税务官,比叶文贵小二十岁,叶文贵的名字如雷贯耳,是他小时候的偶像。陈彦柏当税务专管员时,叶文贵的红膜厂属他管辖范畴,他与叶文贵也就有了几次接触。陈彦柏接触叶文贵,已是1996年之后,那时,叶文贵已将红膜厂交给表弟薛成平打理,他家就在南面厂房二楼,但他平时很少下楼,也很少出现在工厂,只有碰到重大事情他才出面。陈彦柏说,有一天中午,叶文贵提着两瓶茅台,突然出现在他办公室,叶文贵满脸通红,满嘴酒气,一定要将两瓶酒送给他。陈彦柏知道,红膜厂纳税正常,叶文贵给他送酒,并没有要他高抬贵手的意思。像叶文贵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他根本不会因为一点税额出面求人,他送酒给人喝只有一个原因:他喜欢这个人,觉得这个人跟自己对路。
  
10
  
接近叶文贵的人都知道,他对人的判断和取舍全凭感觉,觉得对路,他请你喝家里珍藏的茅台酒,你需要什么,他给什么。有求必应。如果他认为不对路,你别想喝他家一杯水,连进他家门都难。
  
薛成平对他的性格深有了解,可他又始终摸不透叶文贵的内心。叶文贵对有些人的好是没有原则的,没有理由的,是那种随心所欲的好。因为对一个人有好感,请对方喝茅台,出手给钱便是10万。而他对身边人,包括像薛成平这样跟随他多年的亲戚,几乎可以用苛刻来形容。叶文贵经常对身边人讲的一句话是:因为你们是我的亲戚,我不会给你们一分钱。
  
薛成平告诉我,叶文贵有一次叫他一起喝酒,酒至微醺时,叶文贵说,他母亲活到八十八岁,父亲活到六十八岁。他自信地说,自己活到母亲那个岁数是有的。然而,事实证明,他只活到父亲的岁数。这当然是个莫大的遗憾。
  
在薛成平看来,叶文贵晚年是落寞的,他不缺钱,但已无再起的雄心。他养了六只黑天鹅,还学会了锡器制作,还有一件事必须提一下,他晚年很多精力放到叶氏宗祠的建设上,宗祠的图纸也是他亲手画出来的。可惜的是,宗祠还未建成,叶文贵却走了。谁也意想不到的是,叶文贵走后,他妻子陈星初主动承担起建设叶氏祠堂的重任,每天一大早就去工地。薛成平告诉我,有人劝陈星初慢慢来,叶氏祠堂可以大家一起出力一起建。陈星初说,这是叶文贵未了的心愿,她得赶快帮他完成。
  
从薛成平的描述,还有其他人的闪烁言语中,我感觉到叶文贵晚年的颓唐。这颓唐有英雄老去的无奈,更主要的是来自儿子叶茂光的打击。毋庸置疑,他对儿子是寄予厚望的,而且,儿子也确实继承了他的优良基因,聪明,自我,喜欢钻牛角尖。据说叶茂光是个电脑编程高手,没有他编不出来的程序。叶茂光大学毕业后,在温州开了一家公司,结婚,育儿,一切可算顺遂。可是,随着年龄增大,叶茂光越来越孤僻,只愿意宅在家里,不愿意与外人接触,每天在家里弄电脑。薛成平说,对叶文贵来讲,叶茂光可能才是最大的打击,是致命的打击。   
叶文贵出殡时,儿子叶茂光没有出现。薛成平说,有人将叶文贵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他说:你骗人,我爸刚和我通过电话,怎么可能死了?不可能嘛。
  
2018年5月4日下午,我开车经过红膜厂,拐进厂去,刚好碰见薛成平。他说最近陈星初和叶茂光都在金乡,住在后面房子里。我请薛成平带我去和他们母子打个招呼,我们到了后面房子,薛成平去敲门,门锁着。往回走的路上,薛成平告诉我,叶茂光现在情况很好,早起早睡,还经常和朋友出去吃饭。这就好。
  
补记
  
叶文贵去世当年,中国政府出台政策,鼓励扶持电动汽车,规定公共停车场必须有专门的充电桩,购买电动汽车有一定比例补助。一年之后,温州瓯江口新区生产出第一辆威马电动汽车。此时,距离叶文贵造出第一辆电动汽车已经过去二十八年了。时间可以掩盖一切,却无法抹去这段距离。这或许便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更是这个时代与叶文贵之间的距离。
  

第二章 金乡第一美女邓美玉


1
  
网上有张流传颇广的照片。照片左边是“叶丰3号”红色汽车,叶文贵坐在驾驶室,发动着汽车,开着车灯。汽车右边的车门向上俏皮地打开,再右边是一棵两个枝丫的樟树。在樟树和汽车之间,站着一位美人,短发,身材玲珑,面容甜美,穿一身紧身黑衣,围一条红色围巾,右手挂在樟树上,身体朝汽车倾斜。据说,这是一张叶文贵最为满意的汽车广告照,边上那位模特儿便是人称金乡第一美女的邓美玉。社会上传言,叶文贵研制出“葉丰3号”后,专门邀请邓美玉拍了这张广告照,以兹留念。
  
多年以后,邓美玉告诉我,她从来没有为叶文贵的汽车拍过这张广告照,而且,叶文贵也从来没有向她说过此事。真是见了鬼了,那么,这张神奇的照片是怎么来的?又是如何流传到网上的?
  
此事说来话长。2018年1月5日中午12点30分,我和邓美玉约好在温州云天楼·米兰国际大酒店大堂见面,她前一天从杭州赶回温州,参加一个老师的画展,结束后,准备赶回龙港。我赶到酒店大堂时,邓美玉已等候多时。我们便在她之前预订好的包厢坐下来,进行了近两个半小时的沟通谈话。
  
在见邓美玉之前,我早听过她的大名。她是金乡的风云人物,用照相机见证和参与了金乡的辉煌。搬家到龙港之后,她不但用照相机见证了中国第一座农民城的蓬勃生机,更是“飞身入阵”,成为一个美的发现和创造者,蝶化成为一名摄影艺术家。她的性格和经历,近于传奇,近于神奇。当然,在这之前我们没有见过面,为了这次见面,我们互相加了微信,我翻看了她的朋友圈,看了她发在朋友圈的照片。我一直警告自己,不要相信朋友圈发的照片,手机有美颜功能,哪个不在朋友圈美化自己?待到真正见面,我还是惊叹岁月确有偏心之嫌,对有些人心存温柔,特意呵护。你不得不感叹,邓美玉根本不像一个六十六岁的人,她的身材依然玲珑,面容依然甜美,便是站立的姿势,也是“亭亭玉立”的。在与我的交谈中,谈到激动处,邓美玉嘴唇会轻微颤抖。这很难得,到了她这个年纪,世事阅遍,有什么事不能淡然面对呢?但是,邓美玉激动了,激动显示出她的年轻,不仅仅是身体的年轻,更是内心的年轻。当然,你也可以说她简单,城府不深。可我不相信邓美玉城府不深,她是个有经历有一定成就的女人,心中自有高山沟壑,绝峰深渊,对世事对人性自有一番体察与认证。她的激动,她的简单,我更愿意认为,是繁华之后的归真。
  
2
  
邓美玉生于1952年,家住西门大街杨广园。她从小爱美,喜欢自己做衣服穿。当然,前提是她从小便长得漂亮,否则便是臭美了。初中时,便被称为金乡中学校花。用邓美玉自己的话说,“已经长得很成熟了”。
  
1969年,“上山下乡”运动狂风刮到邓家。金乡知青点是黑龙江,一为七台河,一为华南。对于地处东海边的金乡来讲,无论是华南还是七台河,都是遥远的北国,冰天雪地,狼群出没。一去无归期啊。邓美玉父母不想让她去,她也不想去。路途遥远是一个原因,邓美玉的漂亮是另一个原因,按照南方的计岁方法,她已经十八岁了,是个真正的姑娘啦。十八岁的年纪,对有的姑娘来说,身体才刚刚发芽,像干瘪的谷粒。而邓美玉的身体是饱满的,是含苞待放的,是生机勃勃的,是喷薄欲出的,是充满诱惑的。父母不放心她去那么远的地方,她自己也不放心。此事该当如何是好?她家有个亲戚是做医生的,出了一个主意,让她吃“果导”。“果导”者,泻药也。就是让邓美玉不停拉肚子,把身体拉干瘪了,拉出毛病来。当然还不够,身体有毛病也不保险。最后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逃到钱库一个乡下亲戚家躲起来。
  
邓美玉说,她在乡下“避难”那段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安心,每天担心政府的人来抓,所以,除了不停地吃“果导”,便是时时观察通往外面世界的一条乡村小道。她经常在傍晚时分,看见父亲手里拎着她喜欢吃的食物,匆匆赶来。这是多么荒谬的现实。父亲一边让她吃“果导”败坏身体,一边又担心她身体支撑不住,给她“补料”。有一天,父亲在夜里赶来,神色仓皇,无奈地对邓美玉说,政府到他们家下了最后通牒,她如果不主动回去,便来抓人。邓美玉听了之后,立即收拾衣物跟父亲回金乡了。这样鬼鬼祟祟的日子她早就过够了。
  
3
  
1969年10月10日,邓美玉启程去黑龙江,她说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日子,这是一个起点,是一去遥遥无期的起点。从此人生苍茫,归期未卜。与她同一批赴黑龙江的便有后来被誉为“温州第一能人”的叶文贵。历史有时不可捉摸,邓美玉是最后一批知青,如果她不去黑龙江,人生肯定是另一番模样。当然,历史更是不可假设和想象。想多了只有伤心。
  
邓美玉到了黑龙江合江地区,被分到华南灰石矿,因为人长得漂亮,分在文宣队。1972年,她与同是知青的魏中柱结婚,魏中柱是医院的骨科医生,云岩人,云岩在当时是公社,离金乡不远。可以想象,当年有多少男青年在追求邓美玉,有多少人蠢蠢欲动,白天黑夜心怀鬼胎,想象以及试探着接近邓美玉,将她饱含春意而活泼生动的身体抱在怀里。至于当年为什么选择和魏中柱结婚,邓美玉没有特意提起,我也没有见到魏中柱本人。但我见过魏中柱的至亲晚辈,可以遥想当年的魏中柱定是一个英俊青年,性格活泼,能说会道,活泼幽默,极讨女性喜欢。当然,他的职业想必也帮了大忙,无论在哪个时代,在什么地方,医生总是一个受人尊重的职业,甚至带有一点点神秘色彩。这种神秘色彩或许正是邓美玉所向往的。   
1974年,女儿魏晓书出生,邓美玉调到后勤,先做出纳,后当仓库管理员。领导找她谈话,让她当管理员,是因为她的性格,她做事直爽,不贪小便宜。这点对仓库管理员很重要,否则,再大的仓库,再多的资料也经不住“蚂蚁搬家”。家贼难防啊。
  
1978年,已有知青返城。那年冬天,邓美玉带着女儿魏晓书回到金乡。世事沧桑。出去是个少女,回来已为人妇,还带着一个“油瓶”。次年,儿子魏晓生降生。
  
4
  
鄧美玉“返城”后,因为是矿厂职工,组织上原本安排她去医院上班,可是,邓美玉不干了。不干的理由很简单,她不喜欢。
  
这便是邓美玉。她的个性就像硬币的两面:花和字——喜欢和不喜欢。她喜欢的事,不管有多难,更不管结果如何,她一定会去做,谁也拉不住。不喜欢的事,她掉头便走,毫不犹豫。没有中间地带。问题是,不去医院上班,组织便不再安排她工作。安排了你也不去嘛!邓美玉的回答是:组织不安排我自己安排,我自己找出路,我开照相馆。
  
我问过邓美玉,在这之前,她接触过照相机吗?邓美玉回答说,她接触过。时间大约在1968年春天,也就是她去黑龙江的前一年,她去瑞安一个朋友家玩,发现了一个胶卷。她和朋友拿着这个胶卷,去了温州城,租了一架照相机,在中山公园拍了一组照片。此后再未摸过相机。
  
这叫什么“接触过”?
  
但是,邓美玉给出的理由非常充足:我喜欢。
  
说干就干,她联系了八个“返城”知青,一起申报照相馆。因为那时还不允许私人开照相馆,必须是集体单位。还因为当时金乡已有一家集体照相馆,他们申报的名称为金乡照相二馆。
  
当然,在申报过程中,邓美玉也没闲着。她二哥邓伦澄有个朋友叫金安启,原来在温州公安局负责摄影,后来受伤,离职在市区纱帽河1号开了一家照相馆。她通过二哥关系,1980年春天,去温州跟金老师学摄影。大概学了两个月,金乡照相二馆批下来了,她单方面宣布“满师”了,立即赶回金乡。此时,八个合伙人只剩下两个了:一是大家对摄影没有兴趣;二是不知照相馆能不能赚钱。前途未卜的事,纷纷离去实属正常,好在证件已经批下来,两个合伙人照样能办。
  
1980年8月1日,邓美玉的金乡照相二馆开业。地点设在卫前大街袁台庙,金乡城中心位置。
  
邓美玉的照相馆开得正是时候,1980年,正是金乡印刷包装业迅速崛起时期,全国各类学校里的饭菜票、学生毕业证书、各种奖励证书大都是金乡做的。政府部门发放的户口簿、结婚证、驾驶证、土地证也大多出自金乡人之手。都是小件,利润微薄,可数量巨大,涓涓细流汇成大海啊,金乡人懂这个道理。
  
5
  
邓美玉大概没有想到,她的照相馆会成为金乡印刷包装产业链中的一环。因为金乡这些印刷包装业务,全是金乡人在全国各地跑业务跑回来的。他们出去跑业务,需随身携带样品和产品图册,为了让客户一看便爱不释手,业务员便不惜花上一笔费用,请邓美玉将图册拍得更加美观。
  
因为图片美观与否直接影响业务能否成交,所以,客户对图片要求越来越高,有的还要求将图片放大。邓美玉当时刚接触摄影,她解决不了图片放大和后期制作问题。于是,她通过大哥邓伦枢和二哥邓伦澄的关系,到福鼎照相馆学习了三天,“解决了”用铅笔修底片的技术问题——她能将图片拍得又大又漂亮了。
  
邓美玉说,1982年以后,是照相馆生意最好的一段时期,每天要做几万张图片。邓美玉说,她每天都要忙到凌晨两点才回家,天一亮,又有客户上门拍照。她说,那时女儿魏晓书还小,不敢一个人在家睡,只好跟她去照相馆。有一次,魏晓书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摔了下来。从那以后,魏晓书晚上便不来照相馆了。
  
那些年,是金乡发展最辉煌的日子,一个有着沉重而悠久历史的古镇,在新的历史时期,长出了一朵朵奇异的花。一个因兵戎而设的古镇,却在六百多年后,以经济的形式闻名于世。实在是沧海桑田。
  
那时的金乡城,便是一座充满经济气味的城堡。为了赚钱,什么疯狂的事都能做出来。邓美玉说,鲤河便是在1984年被填成马路的,马路两边盖上房子,做成了商铺和工厂。鲤河是金乡城的内河,以前金乡人出城,先从家门口的鲤河乘小船,然后到护城河,再去城外。鲤河是金乡城的毛细血管,鲤河水是金乡城的血液。不幸的是,鲤河被填,血管被埋。金乡城成了一座坚硬的城池,被冻结住了,不再水声潺潺,不再灵光闪耀。
  
对于当时的邓美玉来讲,她并没有意识到鲤河对于金乡城的意义,更没有使命意识,她只是觉得可惜,自然而然拿起手中的照相机,为被填埋前的鲤河留下珍贵的“遗像”。她当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对于她来讲,一是手中有相机,二是觉得鲤河是那么美。她得为美做点什么。
  
6
  
1998年,邓美玉一家搬迁到中国第一座农民城——龙港。魏中柱也已从黑龙江调回,依然在医院系统工作。算是一家团聚了。
  
搬家到龙港后,邓美玉到土管局档案室当了一段时间临时工。她家在环河路,就在土管局隔壁。邓美玉对我讲,当时龙港建设刚刚起步,连一个正式的照相馆也没有,有人听说她会拍照片,主动找上门来。魏中柱的意思是,既然已在土管局工作,虽然只是临时工,好好做几年,以后可以转成正式工,让她安心工作,别再接拍照的活。邓美玉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可是,她一听见有人喊她拍照片,立即心痒,跟同事交代好手头工作,偷偷从档案室溜出去了。
  
溜多了之后,邓美玉的心就“野”了。她本来对档案室工作没有激情,每天面对的是一堆又一堆材料,完全没有美感可言嘛。在邓美玉心中,只有摄影才是美的,只有摄影才能体现她的人生价值,只有摄影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相对于摄影来讲,档案室与囚笼无异。所以,她毅然辞掉工作,在环河路48号自己家里重起炉灶,成立了美光摄影图片社。   
我听魏中柱的晚辈亲戚说,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是一个“玩家”。可惜我无缘拜见。
  
从我与邓美玉的接触和观察来看,她性格里有很明显的反差。一方面,她是温顺体贴的,是善解人意的。在生活上,无论对什么人,无论遇到什么事,她的态度是谦和的,姿态是平等的,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的。她是一个会替对方着想的人。另一方面,她是一意孤行的,是蛮不讲理的。这指的是她选择的摄影。从某种程度来讲,她觉得摄影才是真正的生活,才是她一生最应该做的事,是她生活和灵魂得以和谐统一的唯一事业。所以,当年她从黑龙江回来之后,义无反顾地办起了照相馆,为了照相馆,为了拍出好照片,她什么苦都能吃。因为,她在拍照过程中,感受到一种美的创造,那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释放。当她看到自己拍出的照片,那是一种美的呈现,是一种美的创造,呈现和创造的不仅仅是照片,更包括邓美玉自己。作品便是她的化身。那是一种美的化身。她沉醉在这种美里。因此,一旦触及摄影,她性格里固执偏激的一面便被激发出来,对于常人来讲,变得“不可理喻”了。但对邓美玉而言,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7
  
邓美玉说,在龙港开图片社那段时间,她像着了魔一样,什么活都接,什么照片都拍。1993年,李家垟发生一起命案,一个十八岁男孩被杀,公安局没有专职摄影师,公安局局长开车到她家门口,问她敢不敢拍死人,她二话没说,抓起相机便钻进汽车。到了现场才知道,她要拍的不单单是尸体,而是尸体解剖。可是,邓美玉几乎没有犹豫,便将镜头对准上去。
  
从那之后,邓美玉当了很长一段时间公安局的“专职摄影师”,什么血腥的场面都见过。见多也就习惯了。
  
什么活都接,并不仅仅是为了钱。对于邓美玉来讲钱从来不是排在第一位的,她当年在金乡开照相馆,完全是出于对摄影的热爱,她觉得摄影本身是一项美丽的事业,而通过摄影,可以将美传递出去,甚至是创造美。她觉得这才是最吸引自己的。如果没有美,任何事情都失去了意义。
  
龙港被誉为中国第一座农民城,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农民集资造城,对当时的中国有特殊意义。那些年,“城市化”的口号还没有喊出来,更没有相关政策出台。龙港从一个小渔村演变成一座颇具规模的城市,对于当时的中国来讲,是一件新兴事物,无章可循,无法可依,是真正的“改革试点”,这也正是龙港的机会。所以,那段时期,整座农民城热气腾腾,昼夜不息,日新月异,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龙港的建设和发展是一个信号,是南中国即将沸腾的端倪,是整个中国即将翻开新页的潮汛。邓美玉捕捉到了这个信息,她拍摄了许多关于龙港建设和风貌的照片。她参与其中,见证并记录了这个时代的风起云涌。
  
1992年,邓美玉在北京办了一次展览,将关于龙港的摄影作品做了一次展示。同时,她为苍南民族中学义务带学生,教他们摄影技术,指导他们就业、创业。她每天生活在摄影中,摄影成了她生活的全部。这正是她想要的。可是,她突然又不满足了。她对摄影的认识发生了改变,对自己的摄影有了不同要求。她想让自己的摄影作品透透气,想让自己的摄影作品飞腾起来。于是,她不顾魏中柱“反对”,带着学生,怀揣5000元人民币,去福建惠安体验生活了。
  
1995年她在福建惠安创作的作品《艳丽人生》获得中华各族妇女风情大奖赛一等奖,随后加入了中国摄影家协会。同年,她受邀参加了在北京召开的世界妇女大会。邓美玉觉得,她所有获得的荣誉都与摄影有关,而她所拍摄的照片,主题便是美,她用摄影的方式发现美,并且创造美。她认为这是自己的使命。
  
8
  
2000年,邓美玉与魏中柱离婚。
  
对于此事,邓美玉只是在我的询问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似有往事不愿再提之意。但是,以我對邓美玉的分析,离婚大致会是她提出来的,原因想必也不会离开摄影。2000年之后,邓美玉又获得很多摄影方面的荣誉,如温州市十大人像摄影名师等。我听说魏中柱是个洒脱之人,对他来讲,离婚未必不是一种妥善的处理方式。我估计,他早就被邓美玉的一意孤行搞得焦头烂额,纵使心中有万般不舍,既然邓美玉已经提出来,那么好吧,以后各自珍重喽。
  
2005年,邓美玉迁居杭州。2007年,经人介绍,认识了华志刚。华志刚是美籍华人,香港出生,台湾长大,长期生活在美国洛杉矶。1986年离异后,没有再婚。2006年来大陆探亲。2007年,经朋友牵线认识了邓美玉,他们开始了“电话聊天”,这一聊便是三个月,然后才见面,正所谓“见面已是老朋友”了。2008年,他们确定了关系,邓美玉随华志刚去了一趟美国。
  
去美国之前,邓美玉和华志刚“约法两章”:一,华志刚不能干涉她的摄影;二,她每年最多在美国住两个月,其他时间得住中国。华志刚表示接受。
  
邓美玉和我在温州云天楼·米兰国际大酒店聊天时,有一男子一直陪伴左右,他身材高大,面相宽厚,声音温和。他给邓美玉挪椅子,给她添茶,给她拿零食,每做一件事之前,都会用眼睛看着邓美玉,像凝视,又像征询。给我的感觉,他像大哥哥护着小妹妹。这个男子便是华志刚。
  
华志刚对我讲,邓美玉不会英语,可她在美国喜欢背着相机到处跑,不知路之远近,也不知日已西沉。她只要拿起相机,脑子里便只剩下镜头里的世界。
  
邓美玉还不喜欢带手机,一出家门,便与这个世界失去联系。所以,邓美玉在美国,华志刚都要在家里守着她,不敢打瞌睡,担心一眨眼之间,邓美玉便不翼而飞了。
  
邓美玉刚到洛杉矶时,听说他们家附近有个孔雀园,有天一早,她背着相机出去了,到傍晚还没有回来(手机又忘带了),华志刚开着车满世界找,找到她时,她正全神贯注地对着孔雀咔咔咔呢。
  
还有一次,邓美玉在家里搬花盆时伤了腰,“卧病在床”时,抬头看见外面突然下起雪来,她不顾腰伤,立即从床上跳起来,抓起相机冲出去,拦也拦不住。
其他文献
日前,NEC Laser 激光工程机巡展在武汉召开。本次NEC Laser 激光工程机巡展共展出9大展项,NEC携其工程机全国总代理鸿合科技力争以优质的解决方案为各位合作伙伴提供更多更好的选择。  人工智能、AR、VR等新技术的不断创新发展,显示市场对显示产品的需求越来越多样化。NEC深刻洞察市场需求,积极创新产品解决方案,制定更加符合市场需要“Laser ”系列解决方案,创新性的举动使得投影解决
2015CIFTE第四届中国(上海)电影技术展览会将于2015年6月17-19日于上海跨国采购展会中心举办。近几年来,CIFTE对中国电影技术市场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作为全产业链设备及技术的平台吸引多家国内知名品牌参与,囊括4K、3D、巨幕、光源、音箱、座椅、材料等多个领域的精品展示,呈现从拍摄体验至流程演示、放映、音效、影厅设计等多个关键环节,汇集电影人士共襄盛举,本次展会呈现多元化的亮点。  影
弹 奏  在老虎背上放了一张琴  老虎也乐意听我为它弹奏一曲  但我,顿时失去了常态,不知道  弹奏什么曲子为好  最终什么也没有弹奏  就在老虎背上放了一张琴制 烛  在烛盏内的蜂蜡里插入麻绳灯芯  点燃之后,微黄的光亮中  他们继续制作蜂蜡和细麻绳  割蜂巢,火熬,剔麻丝——每一道工序  博伽梵说过,在蜡烛形成之前都需要  苦心的研修,且没有哪一道工序  可以单独完成功果。在此期间  还得有一
齐红,1米85左右的块头,手上有一条23年前留下来的深深的刀疤。齐红是通过《南方周末》头版的一则报道被人们知道的,在那则报道中,他揭露了道成公司打击患者、欺世盗名、涉嫌违法犯罪的行为。这次仅仅要说的是,他从上百名官员的汽车、办公室或是卧房拆出三百多个窃听偷拍器材的事情。这发生在2011年。  窃听成风  双腿一软,瘫坐地上,久久不能说话——齐红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为官员拆出窃听器时,对方面对结果的
近年來,中国电影市场持续井喷式发展,银幕数逐年增多,市场的繁荣推动新技术的革新和新产品的换代,银幕完成2D到3D的全面升级之后,“激光”成为影城提升亮度、追求差异化、吸引观众的方法之一。而放映机从氙灯向激光的转换,给生产氙灯的厂商带来了全新挑战。  看电影的“看”字很重要,激光会不会完全取代氙灯?氙灯厂商如何判断市场的发展,以及如何拥抱未来?带着这些疑问,我们采访了投影机氙灯占比名列前茅的欧司朗全
11月23日,三一集团董事长梁稳根在早餐会上宣布将公司职能总部迁离长沙。搬迁将在两个月内完成。  这一想法由来已久,至少在一年前,一些高管曾在董事会上秘密向梁如此建议。不过,这一建议屡屡被梁否决,理由是“不给省里添乱”。  在财富之外,梁稳根收获各类社会和商界荣誉。在旁观者看来,如此盛名足以让梁这样的民营企业家在中国商业环境里游刃有余。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一直身处不实举报、谣言和负面报道的冲击之中
一 国家”互联网 农业”新政密集出台  2016年1月27日,《关于落实发展新理念加快农业现代化实现全面小康目标的若干意见》即2016年中央一号文件发布。这是中央一号文件连续13年聚焦“三农”。“互联网 ”现代农业成为今年一号文件的亮点。2016年国家出台了多项关于互联网 农业的政策,鼓励促进互联网 农业快速发展:1月11日农业部办公厅印发《农业电子商务试点方案》,3月17日商务部等六部门印发《全
如果不是一件官司,恐怕没有人知晓,北京俏江南责任有限公司董事长张兰已经于2012年9月17日注销了北京户口,成了一名外籍人士。  作为企业家,张兰移民无可厚非,更不必大惊小怪,因为这并不是特殊的个案,而是赶上了一次浪潮,准确地说是第三次移民浪潮。  “给你一个机会,你会移民么?”如果把这个问题抛给其他任何一个中国富豪阶层,答案会是什么?  “温州民营企业家中,有意向办理投资移民、正在办理和已经办理
近期,两岸最热门的话题之一,无疑是台湾知名导演李安新作《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以下简称《少年派》)。但是你可能很难想象,在这段奇幻冒险旅程当中,从印度动物园到大海漂流再到墨西哥海湾,通通都是“Made in Taiwan”。  精明的台湾旅游业者,从官方到旅行社到景点,早已摩拳擦掌,希望能借着《少年派》的热映大赚一笔。台旅会北京办事处主任杨瑞宗称要向大陆民众推销那些“电影里的地方”,台中市长胡志强更
位于上海市浦东区大团镇的多利农庄,是上海市最大有机蔬菜种植基地。每天下午两点,种植基地负责人丁亚萍便会拿到一张第二天全市会员的蔬菜需求单:“我们可以在下午2点前搜集全部会员的购菜需求,4点完成采摘入库。蔬菜会在下午5点进入恒温8℃~12℃的包装车间,凌晨4点,装有定位系统的冷链物流车可以在两个小时内到达上海的任何一个角落。”一切都经过严密的计算,因此可以在损耗、品质和效率之间实现最好的平衡。  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