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三藏到孙悟空:宋朝社会的平民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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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乐》中,赵祯带着曹皇后和最疼爱的福康公主参加元宵灯会

  宋代的文学艺术达到了一个高峰,同时,意识形态的争论、礼乐和制度的分化,以及新儒学的演变,在思想史上也占有重要的地位—这些问题也是理解宋代精神的关键。
  《南风窗》专访了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宋代文学学会副会长朱刚,他对以上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理解。

复杂的政治生态


  南风窗:似乎宋代的儒学复兴和“文艺复兴”大不相同。比如但丁抛弃了没落贵族的身份投入了富豪政治圈,乔叟被伦敦的关税监督所雇佣,米开朗琪罗和伦勃朗的赞助人都是教皇或大绅商,与这些事实相比,宋代的儒学家自身是官僚,也是官僚的老师,并没有什么新的身份。如果说宋代的儒学复兴不是“社会经济”的变化所致,那又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
  朱刚:社会经济的变化终究是意识形态变化的原因,不过有时候看起来不那么直接明显。比如宋代社会也出现了不少新的发明创造,但是科技方面的这类进步,常是那些比较基层的人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并未形成一个完整的知识体系,不容易进入传统中国的领导阶层,即士大夫的知识结构。宋代高层知识分子还是士大夫,身份没有变,依然是官僚,不过确定其身份的关键因素有变化,从六朝以来强调的血统、门第变成了科举考试,门阀士大夫变成了科举士大夫。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改变了领导阶层的知识结构,因为科举考的那些东西,会成为他们的基本教养—从唐代考诗赋到宋代考儒家经典的解读,知识的侧重点有变化,当然和文艺复兴名家那种直接反映经济结构变化、和社会保持互动的状态比,确实不太相同。
  宋代也有某些士大夫会关心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比如说王安石,作为宰相他要管理这个方面,要管理就必须有所认识。比如王安石用“兼并”或者“小人私阖开”来表述的意思,就是经济活动中产生的“利”,国家并不能全部掌控。这说明那时候其实也有市场经济,只不过王安石设计的“新法”是进一步增大国家的掌控力,而不是努力调动市场的作用。
  南风窗:宋代的开国皇帝出身行伍,一直关注军事和财政问题。后面的皇帝也往往在这两个方向发力。但是,恰恰是宋代的意识形态争论十分发达,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朱刚:意识形态争论比较发达,这是士大夫知识结构决定的,但管理国家其实离不开军事、财政。王安石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的那些“新法”,具体来看主要就涉及两个领域,就是财政与军事,这说明国家的职能主要就在这两个方面。但是王安石不会沉迷于这两个领域,他的知识结构决定他不会把这两个领域视为最高目的。他从经典的脉络里抽象出一套他的“新学”学说,从形而上学、本体论下来,一直贯彻到各个他所要论述的具体的领域里面去,包括财政问题。他先让自己成为学者,等做了宰相后,就调动自己的学识来处理各领域的事情。按他自己的说法,那些财政措施每一条都可以从《周礼》里面找到根据。即使是解决最现实的问题,也是他解释经典的结果。
  所以,对于宋代的士大夫来说,最重要的是自己对世界的一个认识,对任何事情的解释都是世界观和思想体系的问题。那么,认识现实的差异都是“挂”下来的,归根结底还是知识结构顶端的思想的差异,这个东西,实际上是永远无法统一的,结果就是争论不息。
宋代高层知识分子还是士大夫,身份没有变,依然是官僚,不过确定其身份的关键因素有变化,从六朝以来强调的血统、门第变成了科举考试,门阀士大夫变成了科举士大夫。

  南风窗:王安石变法引发了旷日持久的党争,苏轼也深度卷入其中。你认为当时的政治生态该如何描述?或者说,从苏轼的人生经历上,我们能看到什么样的政治生态?
  朱刚:“党争”可能是文官政治的常态,确实跟总体的政治生态有关。从北宋“新旧党争”中可以看出,一党排斥另一党,一半的士大夫被挤出重要岗位,国家照常运转,这证明有一半的官僚,大致就可完成管理国家的职能。所以我以为士大夫过量(超过政治空间的容纳度)是当时政治生态的特征,这是个大问题,由于北宋没有开疆拓土去扩大政治空间,那么即便没有党争,也会有另一种方式,把多余的士大夫挤出政界。
  对于苏轼来说,好处就是随着党争的起伏,可以给他不同的人生阶段—在朝、外任、贬居,他经历了这样两轮循环。他在不同的阶段做不同的事,取得多方面的业绩。比如,贬居时期在学术、文学方面都有“丰收”。
  南风窗:皇帝对党争的态度,是不是有很大的影响?比如有人认为宋仁宗的“放任”引发了当时的思想繁荣。
  朱刚:宋仁宗是个随和的皇帝,这里面也要看到晏殊对他的影响。晏殊在宋真宗的时候“神童”登科,皇帝使用“神童”的最佳方案,就是派他陪太子读书。所以晏殊一直带着宋仁宗读书,使仁宗从小就养成了依赖晏殊的习惯。晏殊在政治斗争中不温不火的风度,宋仁宗一直学习。
  宋神宗的性格就完全不同,他有很强的控制欲。宋神宗自己喜欢法律和军事,对西夏积极用兵,对内喜欢办案子,像“乌台诗案”,就成立了调查组,一条一条地按法律條文判决。他在位期间,宋朝编订的法制文书最多。
  苏辙给宋神宗进言时,有过两句话:“刑非为治之先。兵实不祥之器。”就是说他的爱好不太吉利,也不是治理国家的根本。不过神宗的回应,是马上给苏辙的哥哥办个“乌台诗案”。
  皇帝的爱好、性格,都有明显的差别,独裁政体下,当然会导致朝廷的风气不一样。

复古的理想


  南风窗:宋代的哲学家、文学家和艺术家普遍大谈复古。我们该如何理解“古文运动”?欧阳修、苏轼为何“复古”?
  朱刚:“古文运动”从狭义上看,是文体的改革,把骈文变成古文。它有更广义的一面,指的是思想文化的转变,复古是一个旗帜:人们要写作古文,振兴古道,要建设一个古制,加强中央集权。   为什么要以“古”作旗帜?这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一个基本特点,对现状有所不满的人,都会提到复古。自晚清以来,我们都提学习外国,但以前的人是没有“先进”的外国可以学习的,必须找一个对照的话,除了“古”就没有什么了。所以这个“古”其实带有浓厚的理想成分,每次“复古”都是重新阐释经典,每个时代复的“古”也不一样。
  以欧阳修、苏轼为例,他们的表述都是把复古跟“苟且”对立:咱们宋朝已经建立几十年,天下太平,经济文化发展,科举制度录用人才,现实条件够了,不必再“苟且”,可以复古了。—这里的“苟且”指缺乏理想的实用态度,而复古就有超越实用主义的一面。复古和实用主义相对。
  南风窗:宋代出现了礼乐与制度的分化—儒家学者用礼乐描述古代的封建,用制度说明皇权为中心的郡县制国家,并力图在日常生活中恢复宗法制、井田制等内容。这样看来,古文运动是不是实际上包含着很丰富的政治理想?
  朱刚:欧阳修编《新唐书》的时候,明确指出了礼乐与制度的分化。他说,在经典里,礼乐和制度是一回事,现在则是两套东西,礼乐像按时按节演出的古装戏,跟实际政治制度无关。
  对这种分化的认识,关键点落在“封建”上。咱们中文的“封建”一词,指的是分封建国的古代制度。儒家经典产生于封建时代,礼乐的许多内容都与封建制相应,要照搬那一套,最好是恢复封建制,这种声音一直存在。但汉唐之间,经过长期讨论,大抵是否定了恢复封建制的现实可能性,像柳宗元的《封建论》,就是否定封建的,这也是当时的主流态度。不能恢复封建制,又要继续崇尚儒学,那就必须在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国家里,在总体精神这个层面去落实儒学,而不是照搬古代礼乐。北宋人的一般表述,就是“法其意”而不是“法其迹”。这其实是儒学的一次更新,产生的结果,我们叫“新儒学”。古文运动跟儒学革新是同时进行的,套用“文以载道”的说法,古文就是新儒学的表达方式。
《听琴图》,北宋,图中抚琴者正是宋徽宗赵佶

  有关“封建”的讨论也并不就此绝迹。如南宋初期、明代末年这种战乱的社会,封建论还会产生。因为封建时代的诸侯,土地是他的,要传给后代的,遇到战乱会死守;郡县制下的地方官就不然,金兵来了,宋朝的地方官多数逃跑,这片土地不是他的,跑了就跑了。这样看来,封建对抵御外敌似乎有好处。战国时期只要一个赵国、一个燕国,就能抵御北方草原民族;三国时期,不用西蜀、东吴,曹魏一国也足以抵挡。反而是大一统的郡县制帝国会让草原民族长驱直入。
  南风窗:北宋时期,辽、宋、金三个政权长期并立,是中国历史上“夷夏”政权并立、斗争、融合的时期,宋人的“华夷之辨”,该如何去理解?
  朱刚:我的总体感觉是“华夷之辨”在北宋不怎么敏感,南宋就很敏感。典型的例子就是王安石《明妃曲》“汉恩自浅胡自深”诗句,就是说胡人对王昭君的态度比汉朝对她好,这样的诗句在北宋基本上没问题,那么多高级士大夫还去唱和,到南宋就大受攻击。这个当然因为两宋的时势不同。
  但北宋、南宋还是有连续的关系,因为这个论题主要来自《春秋》学,而北宋《春秋》学有个名著,孙复的《春秋尊王发微》,其主题是“尊王”,加强中央集权,南宋则应对时势,加上“攘夷”。这样“尊王攘夷”就紧密地融为了一体。
  如果我们把“攘夷”理解为抗击外侮,那么近代民主国家也可以“攘夷”的,不一定只有“尊王”才能“攘夷”。要“攘夷”就必须先“尊王”,这是两宋《春秋》学留给中国的遗产。这个遗产也影响了日本,明治维新的时候,也用了这个口号,一方面把君权从幕府夺回来,还给天皇,一方面改革政制,抵御外侮,恰好就是“尊王攘夷”。

新儒学求“变”


  南风窗:理学是宋代士大夫世界观的中心范畴,京都学派认为这是向“早期现代”的转变?你怎么看?
  朱刚:“早期现代”就是内藤湖南提的“近世”,他认为六朝隋唐是“中世”,而宋代以下是“近世”,这叫“唐宋转型”。这个说法和多数中国人对自己历史的直觉不一样,我们并不感到唐宋之间有很大的界限。像秦朝的统一,诸侯没了,有了皇帝;辛亥革命爆发,皇帝没了—这些才是大的界限。
  但是对日本来说,这个唐宋界限是存在的。他们在平安时代模仿唐代的制度,经历一个战乱阶段后,到了江户时代安定下来,主导思想从汉唐经学转到程朱理学,这是学宋的。他们把平安时代、江户时代分别认作“中世”和“近世”,“中世”学唐,“近世”尊宋,那就自然把唐宋分开了。
  在中国学界,这个学说目前面对许多质疑。我只是从文学史的研究角度去看,传统诗文的主要作者(相当程度上也是国家领导阶层),从门阀贵族变成了科举进士,有这个转变,在这一点上我是接受“唐宋转型”学说的。
士大夫过量(超过政治空间的容纳度)是当时政治生态的特征,这是个大问题,由于北宋没有开疆拓土去扩大政治空间,那么即便没有党争,也会有另一种方式,把多余的士大夫挤出政界。

  另外,狹义的新儒学专指程朱理学一派,但从传统儒学到新儒学的转变中,这仅仅只是一派,它之所以成为权威,确实是因为在形而上学的层面,体系发展得最丰富最成熟。但是在其他方面,它未必最优秀。基层治理方面,张载的“乡约”理论常被提及;史学方面,司马光的研究远超过理学家;在政治制度方面,理学家也没有超越王安石和司马光争论的水平,关于财政的研究,他们没有王安石懂得多。
  特别是在我所研究的领域,就是文学艺术上,理学家的缺陷更为明显,所以你看各种文学史著作中,理学家往往以反面典型出现。他们攻击苏轼,很多时候是没有道理的,而且形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喜欢标榜自己对文学艺术的无感,来反衬道德水平高。其实,艺术感知力的低下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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