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礼运》中有这么一段:“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其中的“外户”历来解释不一:或以为是“从外面关闭的门”,或以为是“从外面把门合上”。这两种说法最为权威,但都难以成立。
　　《汉语大词典》“外户”条认为,“外户”是“从外面关闭的门”,所举书证正是上述片段。按照这种理解,“外户”是名词性的,与“不闭”构成主谓结构,其间的“而”就是连接主谓结构的连词。这种解释不能成立。我们知道,“而”用于意思上相对立、形式上像主语谓语的两部分之间(N而V),是一种逆接的用法;其所连接的结构都是不自足的(汪化云1995),必得有特定的先行分句或后续分句。如:
　　1.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诗经·相鼠》
　　例中“人”与“无仪”意思相对立。第一个“人而无仪”有先行分句“相鼠有皮”,二者构成转折关系;第二个“人而无仪”有后续分句“不死何为”,二者构成条件关系。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因为逆接的“而”具有“但是、如果”等意义,使得其所构成的“N而V”只能充当转折复句的正句或假设、条件复句的偏句,从而要求在其前或其后出现另一分句,与之构成相应的偏正复句。“而”的这一功能在现代汉语中依然沿用,吕叔湘(1980:167)就认为“N而V”的“而”有“如果、但是”的意思,“后面要有表示结论的另一小句”:
　　2.作家而不为人民写作,那算什么样的作家呢?——民族解放战争而不依靠广大人民群众,那是不能取得胜利的。
　　但是,在“外户而不闭”中,虽然被视为名词的“外户”与“不闭”可以构成意义对立,其“而”却没有“如果、但是”的意思,整个分句也不是假设、条件复句的偏句或转折复句的正句——其前的“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是“外户而不闭”的原因,其后的“是谓大同”是对上文“大道之行也……”的总括。这显然与“而”逆接主语和谓语的一般用法不同。可见,这个“而”不是用于连接主谓结构的,极有可能如“而”的一般用法那样,连接的是动词、形容词性的成分。因此,其“外户”就不应该是作主语的名词,虽然其“不闭”是可以作谓语的动词短语。
　　我们不否认,文献中“外户”用作名词的现象很多。如《三国志·方技传》:“外户不闭,无相偷窃者。”白行简《李娃传》:“时雪方甚,人家外户多不发。”但是,这些“外户”都没有使用逆接的“而”与动词性成分(谓语)连接,与“外户而不闭”中的“外户”不同。
　　王力(1979:194)把“外户”理解为动词性的:“外,用如动词。外户,从外面把门扇合上。闭,插上门”。这种解释认为句中“而”连接的是动词性成分,从语法的角度看似乎可以成立。但是,综合考察意义、语法、情理等因素,我们认为这种解释不能成立,其理由主要有三个。第一,这种解释是增字解经:“外,用如动词”,怎么会产生“合上”的动作意义?第二,这种解释自相矛盾:“从外面”云云就意味着其“外”是方位名词做状语,怎么又“用如动词”?第三,这种解释与生活实际不符:门闩一般是设在里面,从外面“合门”根本就无法插闩,所谓不“插上门”的解释就是无的放矢(黄宾主、张海珍2006)。因此,王力的说法也不能成立。
　　那么,该如何理解“外户”呢?如上所述,“外户”不是名词性的,而在“外户”前出现的“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中,“而”连接的都是动词性成分。因此,紧随其后的“外户而不闭”的“而”连接的也应该都是动词性成分。这种用法的“而”连接的结构不要求跟其他分句构成假设、转折等关系,因此与上下文是协调的。这个动词性的“外户”的具体意义究竟是什么?我们认为,如同“谋闭而不兴”一样,“外户而不闭”中的“而”连接的应该是正反复叠的成分,意思是“使门往外(开着)而不关闭”。这就是说,“外户”是“使门往外(开着)”的意思,“外”是使动用法,“闭”是“关闭”的意思(黄宾主、张海珍2006)。这样的解释,才能与“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大同社会相符,也才能跟“而”连接动词性成分的用法、跟上下文的结构相符。
　　问题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房屋的门一般是往里开的,似乎与“使门往外开着而不关闭”的解释不合。但是,只要到北方农村看看就不难发现,那里的门很多就是往外开的。也许,《礼记·礼运》的作者生活区域的门就是往外开的。
　　
　　参考文献
　　黄宾主、张海珍 《“外户而不闭”等训释二则》,《海南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3期
　　吕叔湘 《现代汉语八百词》,商务印书馆,1980
　　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缩印本),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
　　汪化云《 “N而V”中的“而”新说》,《黄冈师专学报》1995年第1期
　　王力 《古代汉语》,中华书局,1979
　　
　　 (通讯地址:310018 浙江财经学院中文系,作者为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