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一朝乐与哀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kyforce200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诸王不安定谁来抵御?


  永乐,是明朝第3位皇帝、明成祖朱棣的年号。他43岁即位,65岁驾崩,当了22年天子。明朝皇帝大多短命,他是其中仅次于父亲朱元璋(71岁驾崩,在位31年)的第二高寿。若以生命力、精力、能力论,应该也是这排名。问题是老父亲并没有把皇位传给他。
  朱元璋遵行的是嫡长子制。早在自封为吴王时,他就已册立长子朱标为世子;称帝后,朱标便顺理成章被立为皇太子。朱棣是朱元璋的四子,封为燕王。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朱标病死,朱元璋又立朱标的次子朱允炆为皇太孙(朱标长子早逝)。据说他对这位皇太孙非常不放心,经常有更换继承人的意思,但被大臣劝止。
  6年后,老皇帝朱元璋也死了,朱允炆继承皇位,年号建文。为防止出乱子,朱元璋留有遗诏,命朱姓诸王留在封地,不得进京。朱棣去南京奔丧,听说这道遗诏后回了北平。一年后,他自称“靖难”,起兵造起侄子的反,理由则是建文帝胡乱削夺宗藩。
  当年朱元璋封9个儿子为王,封地都靠近边境,命令他们训练兵将,以便边境有事时可以从容应付。他自己对此是很得意的,曾对朱允炆说,我把抵御外敌的任务交给了诸王,可保边境安定,你尽可以放心了。朱允炆说,外敌若不安定,有诸王可以抵御;诸王若不安定,由谁来抵御?
  朱元璋沉默良久,问,那你觉得该怎么办?朱允炆答道:“用德安抚,用礼节制。不行的话,削夺他们的封地,还不行的话调去别的地方,最为严重的发兵讨伐。”朱元璋说,那也只能这样了。
  对拥兵自重的叔叔们,建文帝内心是有疑虑的。早在即位之前,他就跟身边的人商议要如何应对,即位之后便让亲信齐泰、黄子澄想办法解决。齐、黄二人认为诸王中最危险的是燕王朱棣,但要对付他师出无名。周王朱橚是朱棣同母兄弟,可以先从他下手,以削弱朱棣的力量。恰好这时朱橚有不轨的图谋,建文帝于是命人抓捕他审问,又牵连到其他王族。结果,周王朱橚、代王朱桂、齐王朱榑、岷王朱楩先后被贬斥为平民。湘王朱柏本没有罪状,因觉难以自明而自焚身死。
  朱棣原本就是极有野心之人。要不是朱标早死,他很可能会演一出“玄武门之变”。而建文帝做事手脚太慢,从抓捕朱橚到贬斥诸王为平民,已经用了一年时间,朱棣怎么可能坐以待毙?燕王府先前是元朝皇宫,深邃非常。他利用了这个条件在后院练兵、铸造军械。因为怕被人听出动静来,还特意养了许多鸭鹅作掩护。
  建文元年(1399年)六月,有人告发燕王府官校所犯罪行,建文帝下诏责备了朱棣。朱棣竟称病装疯,在街上狂奔,抢别人的酒食,说话也颠三倒四的,有时在地上睡一天还不起来。建文帝的人去探望,他大夏天坐在火炉边,颤抖着说,“太冷了!”不过,这个疯没装多久。一个月后,建文帝派人去燕王府逮捕他的属官,朱棣乘势以诛杀“奸臣”齐泰、黄子澄“靖难”为名造了反。

侄儿手软,叔父心硬


  之后两年,朱棣身先士卒、亲冒矢石、屡次犯险,打赢了不少战役。但打下来的城邑,燕军一离开就又被朝廷收复了。来来去去,做的尽是无用功,能够控制的仍然不过北平、保定、永平这3个郡而已。而建文帝方面,因为没有真正懂军事的人主持部署,部队各自为战,也没能把力量汇聚起来以剿灭燕军。
  转折点出现在建文三年(1401年)。那年冬天,朱棣得到可靠消息:南京守备空虚,于是动了放弃中原、直取京城的念头。后来事实证明他找到了问题的正解。次年燕军长驱直入,迅速逼近南京。建文帝几次派人到叔叔那边去,许诺割地求和,朱棣拒不接受。他要的是位而不是地,地可割位不可割。不久,燕军攻入南京。
  令朱棣感到头痛的是,南京城破之日,皇宫起火,建文帝竟然不见了踪影。逼不得已,他只好让人从火中找出皇后的尸身,对外说是建文帝并予以厚葬。他原本并不是朱元璋的皇后马氏所生,为了挤入嫡子行列,宁可隐没亲生母亲,说自己是马皇后的第4个儿子。现在3位“胞兄”、一个亲侄都已经死了,他的继位便显得理所当然。1403年,朱棣即位,年号永乐。
  但他自此犯了疑心病。有人说建文帝是剃度之后跑了,和尚溥洽知情。他就利用别的事情作借口,羁押了溥洽十几年。此外,又专门派胡濙寻访建文帝的踪迹。胡濙“遍行天下州郡乡邑”暗中调查,从永乐五年到十四年奔波在外,母亲去世时请求回家一趟也没得到许可。永乐十七年他第二次外出调查,四年之后回朝。此时朱棣正亲征元朝残余部族,胡濙飞奔到宣府卫去汇报。朱棣原本已经睡下,听说胡濙到了,马上召入问话。等胡濙汇报完出来时已经是四更天了。
  据说,朱棣屡次派遣郑和等人下西洋,也是为了寻访建文帝踪迹。
  当初叔侄开战时,建文帝曾告诫将士:燕王和我到底还是一家人,你们跟他打仗时小心点,别使我背上杀死叔父的罪名。结果燕军兵败时,朱棣常常亲自殿后掩护其部下撤退。建文军中相顾愕然,箭都不敢射一支。但等朱棣登上皇位,他可没那么客气。不但建文帝的兄弟无一幸免,连他只有两岁的孩子也被幽禁凤阳,经过三朝,到明英宗时才放出来。已经57岁的老人了,还不能分辨牛和马。
  这是朱棣对于“到底还是一家人”的理解。
  对亲族尚且如此,异姓就更不用说了。朱棣毕竟是朱元璋的儿子,他跟侄子争夺天下可说是帝王家事。既然他已夺得皇位,建文帝的旧臣们未必有为建文帝复仇之意。假如在此时大赦天下,不深究追随建文帝的人也没什么大问题。即便要杀几个危险分子以绝后患也还可以理解,但朱棣所做的远比这过分。他不但诛灭了建文旧臣的宗族亲属,幼童婴儿也不放过,还把他们的妻女发配到教坊、浣衣局、功臣家里做奴婢。其中遭遇最悲惨的是方孝孺和景清,前者被“诛十族”,后者被灭族后,又查抄他的乡里,转相牵连,被称为“瓜蔓抄”。
  朱棣的智囊姚广孝曾请求他,攻下南京后千万不要杀方孝孺。杀了方孝孺,天下的读书种子就灭绝了。朱棣答应了他。大局已定之后,他派人去找方孝孺,让他起草诏书。方孝孺放声大哭,朱棣走下来劝他:先生你这是何苦,我不过是想学周公辅佐侄儿周成王当皇帝罢了。方孝孺问他,成王在哪里?朱棣说,自焚死了。方孝孺问,为什么不立他的儿子?朱棣说,当皇帝年纪太小怎么行。方孝孺说,为什么不立他的弟弟?朱棣忍不住说,这是我们朱家的家事!   朱棣让人把笔墨拿给方孝孺,说,这道诏书你是非写不可的!方孝孺把笔丢到了地上,边哭边骂:人可以死,诏书却绝不能写。朱棣盛怒之下命人将方孝孺分尸街头。方孝孺的妻子郑氏连同两个儿子方中宪、方中愈自杀,两个女儿投秦淮河而死,弟弟方孝友则和哥哥一同被杀。据说朱棣不但诛了方孝孺九族,还把他的朋友、学生算作第十族诛杀,受难者达873人。方氏亲族被尽数抄没,发配充军而死的有上千人。近两百年之后,万历皇帝宽释受此案牵连戍边者的后裔,浙江、江西、福建、四川、广东一共有一千三百多人,而方孝孺已无一后人。
  做这等残暴之事,一般人会下不去手,朱棣便命心狠手辣的陈瑛去执掌都察院。陈瑛揣摩朱棣的意思,极尽诬赖、构陷之能事,诛灭了建文朝忠臣数十族,最后自己也免不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被冠以图谋不轨的罪名分尸于街头。
  建文一朝政治的真实记载,在永乐时尽数毁灭无遗,使后人即使想搜考也不可得。建文帝如有什么失德之处,想来朱棣绝对不会放过。他起兵的名义是建文帝无理削夺宗藩,夺得皇位之后也只是拿建文帝变乱祖宗官制来说事。削夺宗藩固然是建文帝的失策,更改官制也的确不是当务之急,但这两项都算不上是什么罪行。不过朱棣是现任天子,他说是罪就是罪了。

永乐一朝的内外得失


  朱棣在马上争得天下,当上皇帝之后,将武力由对内转向对外。永乐年间,明军5次奔袭漠北,扫荡元朝的残余力量,他都亲历战阵,而且胜多败少。这是建文帝无法做到的。所以明代侈言国威者,无不赞颂永乐帝的军功。但话又说回来,明太祖朱元璋的边防大计,也是毁在了他的手里。其中最严重的失误,正是过分重视漠北势力,而轻视了东北的经营。
据说,朱棣屡次派遣郑和等人下西洋,也是为了寻访建文帝踪迹

  一次,跟了他很久的一位太监无意中提及政事,朱元璋立刻翻脸,命他即日出宫回乡。此后他还立下规矩,宦官不许读书识字,不许穿戴外朝大臣的衣帽,官秩也不能超过四品。洪武十七年(1384年),他让人镌了一块铁牌立在皇宫门口,明言: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并下令政府各部门不得和宦官有文书往来。建文帝即位之后也对宦官管制极严。他曾下诏,在外办事的宦官稍有不法行为,准许司法部门对他们动刑。
  正如朱元璋所想,明代宦官的权势,是从立功起步的。朱棣在北平起兵后,刺探南京皇宫的消息,主要靠建文帝周围的宦官作为耳目。后来也正因为得到皇宫中叛逃宦官泄露的消息,他才不顾中原长驱南下。有些宦官还在“靖难之役”中立下了军功。所以他当上皇帝后对宦官相当重用,把朱元璋不许宦官干政的训诫,完全抛到了脑后。
  他派宦官李兴出使泰国,派宦官王安在都督谭青军营中任职,派宦官马靖、马骐分别在甘肃和交趾坐镇。明代最著名的宦官之一郑和,奉他之命,在永乐年间率庞大船队六下西洋(还有一次在宣德年间)。至于东厂就更不用说了。明代宦官拥有出使、专征、监军、镇守、缉访等种种大权,都是自永乐一朝开始的。
  朱棣之孙、宣德皇帝朱瞻基即位之后,宦官不许读书识字的祖训也被毁弃。他在宫中设立内书堂,选拔小太监,命大学士陈山做他们的老师。此后宦官进内书堂“进修”就形成了定制,而通晓文墨、历史,善于耍弄智谋、机巧的太监大增。数代之后,形成积重难返之势,出现魏忠贤这样权倾一时的权宦已是迟早的事。
  《明史》中有3种专传是以前的正史没有的,一是《流贼》,二是《土司》,三是《阉党》。历朝历代的士大夫与宦官多半对立,而明代却出现了一个怪异的现象:有大作为的官员,背后往往都有大宦官支持;一旦失势又往往被其他大宦官及其党徒冠以“附阉”的罪名而无以自辩。
  成化、弘治两朝的宦官王怀恩当时颇享盛名。受到宦官梁芳、汪直压制的官员,很有一些是依仗他才得以自保。此外于谦与兴安的联合,张居正与冯保的联合,杨涟、左光斗“移宫之役”中与王安的联合,在在显示,其时的天下大事,没有一位有权势的宦官在皇宫里做内应绝难成功。后来冯保、王安被其他宦官排挤,勾结冯保、王安也就成了张居正、杨涟、左光斗的罪名。这3位名臣,当时也被称为“阉党”。《明史》中的阉党当然不是指张、杨、左这样的人,但明代士大夫已无法完全摆脱宦官独立行事,却是毋庸置疑的了。
(参考资料:《明史》;孟森《明史讲义》;钱穆《国史大纲》《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吴晗《明代的锦衣卫和东西厂》)
其他文献
《浮城往事》剧照,齐溪与郝蕾  在娄烨的电影《浮城谜事》里,齐溪扮演一个情妇,周旋在原配和更多的情妇之间。  这是影片最丰满的一个角色,她狂热地爱着一个男人,表面上愿意与人分享,内心却强烈排斥其他女人对这个男人的爱。  影片结尾,齐溪要把另一个竞争对手推下山,娄烨给她讲戏,说这个动作有50%的故意、50%的无意。齐溪琢磨了两天,跑去告诉娄烨,我觉得她是70%的无意、30%的有意,她说,“人做许多事
2011年含“金”量最高的回家,主人公是画家刘小东。他回了一趟家,《金城小子》拿了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奖。  2011年最浩浩荡荡的回家,主人公是320位得到红星美凯龙国际家居连锁集团提供往返机票的普通人。他们在一年将尽时,被提醒回家看看,而且免费。  刘小东的家在辽宁金城,一个以造纸业为支柱产业的小镇。“1980年,我17岁,离开老家金城去北京读书,然后工作至今。30年来,每逢春节我还是回金城的,每
威斯巴登的热泉,是吸引游人的杀手锏,毕竟,漫长寒冷的冬夜,是这个国家的气候常态  今年注定是个葡萄酒大年,整个欧洲又迎来了2003年那样的热浪,德国各大城市也在7月底8月初争相冲刺至38°C。地处莱茵高地区低谷的威斯巴登,更是以全国的热极刷新着纪录。显然,10年前热死好几万人的欧洲,依然骄傲地不去吸取教训,住宅内还是不见空调。我恳请城北坡顶的酒店施舍我一台电扇,前台少女却摇头表示遗憾,“我这辈子还
任何人都喜欢被别人喜欢,我们没有理由认为权势人物就不希望被人民爱戴和尊敬。但政治生存的逻辑告诉我们,无论是掌管国家、企业还是哪个委员会的领导人,首先且最重要的目标是得到和保持权力。第二,他们希望最大限度地掌握收入的开支权。在他们可以随心所欲花可自由裁量的钱做好事之前,为了上台,为了留在位子上,领导人必须聚精会神于建立并保持一个足够忠诚的联盟,帮助他击退任何对手的进攻。为了达到这一目标,领导人在回报
颁奖这天,充斥好莱坞大道的银幕英雄们终于放了假。警方在一周前就布好的封锁铁丝网也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好几个街区。这一天的杜比剧院是属于学院评委和明星的,蝙蝠侠不能再站在迈克尔·杰克逊的手印前,掐着游客的脖子合影并收取小费,只好提前一天约着同样“下班”的美国队长和蜘蛛侠,到隔壁的“新鲜好邻居”超市,为周日电视机前的红毯与NBA时光进行盛大采购。  心知肚明见不到明星影子的影迷不再聚集于好莱坞/高地街区,
中国历史上惟一的女帝67岁正式登上皇位,此前,从染指、插手到独揽大权,她铺垫了整整30年。  她闺名武照,是前木材商人武信的小女儿,上有两兄(异母)一姊。武信的父亲武华在隋文帝时出任小官员,且农且商,家境殷实。唐初,士族门阀观念盛,武信结识李渊父子,于灭隋建唐有功,官拜工部尚书等职。他被记载的忠君事迹包括:两个儿子接连夭亡,他不回家;妻子病危,他也不回家。高祖李渊亲自过问他的续弦,将名门千金杨氏(
我人生的前16年都住在窑洞里。向阳的黄土坡上有成排的窑洞。每家基本都有两孔窑,然后用砖的、石的或者土坯的墙围出一个院子,独门独院、种花种菜。躺在炕上总能听到山上的狐狸叫。夏天我们用大盆晒一下午的水冲凉,冬天就基本只赶着大年三十才提着塑料袋下一趟山去澡堂。  本地的西瓜特别好吃。每到夏天的傍晚,谁家买了西瓜就要切好端出去分给周围几家,说说笑笑就坐下来打麻将。我家那时是泥坯墙、大立柜,隔壁邻居家是砖墙
泰山石刻中,有一个著名的“如”字。相传山下酒馆里一位堂倌,借着每天擦桌子的机会用抹布练字。天长日久,练成了写意画中老鼠一样的“如”,刻上石崖成为中天门下引人驻足的“鼠字碑”。英国南部德文郡埃克斯茅斯海滨度假胜地,一名清洁工也做着同样的事——用劳动工具写大字。  他叫斯蒂夫·福克斯(Steve Fox),44岁的职业清洁工。和泰山那位堂倌不同,斯蒂夫的写字板是马路,笔则是他的扫把。更重要的是,他写字
去年这时候,奶奶常和我说起已过世的爷爷,说他们年轻时的事情,说爷爷迷离之际的“胡言乱语”,我本以为那只是一份思念,没想到那竟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段回忆。  记忆中,奶奶一直是个超人级别的老太太,每天我还没睁眼,她都已鼓捣出一大桌品种丰富的早餐。每年放假时,我都喜欢在奶奶家赖着,因为她总是能给我一万个不写作业的理由,以及永远吃不完的煮花生、炒瓜子、老玉米、熬倭瓜……她就像个24小时不打烊无限供应的快餐
12月19日,星期五,晴,未见雾霾,-4°到5°。在北京西客站对面的一家快餐店,坐了8小时57分钟火车的秦锋(化名)要了一碗牛肉面,“就是每次都吃的那种。”他对服务员说。  “7个半月,四七二十八,也就是二十多次吧。”从5月2日撤离丽都酒店之后,他几乎每周都来北京,提前四五天订票时,会把回程票、下次再来的票都买好。  在早上8点钟的光景里,他声音洪亮,拐着呼和浩特市民说起普通话时偶尔在句尾上扬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