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梅短篇小说首译(四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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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摄影棚里的魔鬼
  有一年,仁慈的上帝去度假了,魔鬼到大地来休假的时间,就比平日长了。他经过皇家电影制片厂的摄影棚,就丢给演员一种命运,迫使他们改变生活方式,干脆过上他们正在创造的人物的生活。
  魔鬼也太会选时机了,正是在这个节骨眼插一手,几个最大牌的明星的正常生活,随之就被打乱了。皇家制片厂,正抓紧拍摄一部大片,围绕着爱与恨,充满了温情和无耻行径,说穿了,就是反映现实的片子,格洛丽雅·潘松,一位当红的大明星,扮演一名制女帽的小女工,贫穷但心灵手巧,靠手工活过清白的日子,她这样回答那些好色的老先生:“嘿,你别这样看我,老傻瓜!”
  那些老傻瓜在影片里,其实仅仅起陪衬作用,从而彰显小女工的美丽和品德,他们是从群众角色中搜罗起来的,只要求他们能得体地戴上单片眼镜、大礼帽,穿上白色腿套,以及扣眼插上花。
  魅力十足的约阿山·马拉和著名艺术家埃米尔·雅奈,同格洛丽雅·潘松配戏,才是名副其实的主要演员。前者饰演一个青年画家的角色,家道清贫,腼腆而自豪,因爱上迷人的小女工而受着煎熬。埃米尔·雅奈扮演五十来岁的富有金融家,毫无廉耻,仗恃巨大的财富进行诱惑,施展罪恶的花招,极力摧折可怜的女徒工。
  事情完全按照魔鬼的决定,按部就班地进行:到了当天傍晚,演员们忘记他们的日常习惯,没有换装,就离开了皇家制片厂摄影棚。格洛丽雅·潘松忘掉在门口等候她的厂车,急步走向有轨车站,回到城郊一座公寓顶楼的一间小屋,晚饭就准备吃一个煮鸡蛋。那些老傻瓜无事可干,就尾随她,齐声赞美她,许下奸诈的诺言,诸如可以收留她住在家,给她买珍珠项链之类。格洛丽雅不记得自己有过放荡生活,她又羞又恼,脸都红了,因为魔鬼什么事都不会只做五分,这次让她完全回到清纯少女的状态。她终于忍无可忍,怒斥那帮家伙,声调真实可信,她扮演最成功的角色也从未达到如此高的水平。那些老傻瓜吓住了,纷纷撤离。但是作恶的本性难移,他们四分五散,又去追别的花裙了。
  这工夫,埃米尔·雅奈,富有的金融家,正舒舒服服坐在汽车里目睹了制帽小女工受到的骚扰,便在马路边停车,向她表示愿意用车送她回家。
  “请允许我坚持这么做:天晚了,这雨又越下越大。我担心您要乘的有轨电车,还得等许久……您不要以为我有意这样冒昧,不过,我看见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纠缠您,真的是一种父爱的情感驱使我向您开口……”
  金融家和善地微笑着,可是,他那眼神的光芒,却流露他心怀叵测。格洛丽雅涉世太浅,还一派天真,丝毫也看不出来这种手段,经不住这种父爱式邀请的诱惑,就要上钩了。她正犹豫的当儿,忽然看见离她几步远,站着打大花结黑领带的青年,正以钦敬的目光注视她。姑娘不由得感到心思一乱,随即果断地拒绝了金融家的邀请。又在雨中等了几分钟,登上有轨电车,而那个系黑领带的画家也上了车,坐到她身边的座位。二人很快就交谈起来,一小时之后,他们都十分满意对方,已经挽起手臂,走进一家电影院。这天晚上放映的电影,正是格洛丽雅和约阿山·马拉精彩的饰演。
  “好奇怪呀,”画家指出,“那位格洛丽雅·潘松,同您的样子像极啦!”
  “还真是的,模样是挺像……但是比起您和约阿山·马拉差远了,你们俩相像得惊人!”
  “您不覺得拍电影吸引您吗?”
  “谁说不是呢!”小女工感叹。“拍电影一定比制作帽子有意思多了……成为一名大明星……”
  “我呢,这是我的梦想。绘画,不瞒您说,我已经烦透了。况且,我毫无绘画天赋,在这方面,根本没有出名的机会……然而我觉得,去演电影会成名。我们不妨试一试?”
  “那好哇。”小女工说道。
  三个月之后,皇家电影制片厂的所有演员都入狱了。最先进去的是那些老傻瓜,他们诱骗未成年少女被抓了现行。制帽小女工和系黑领带的画家,到处奔波叩门拜访,恳求电影公司的所有经理及其难以计数的中间人,一概徒劳,就连群众角色也都没被聘用。别人指责他们不上相,眼神缺乏感情,建议他们进邮电局或者食品部门工作。时过不久,他们都长了脾气,动不动就发生口角,相互埋怨受到的各种挫折。
  “我比你更有天赋,”一个说,“你阻碍了我个性的自由发展。”
  “我比你更有天赋,”另一个说,“我就知道,你傍上我,打的是什么小算盘。”
  最严重的还是他们没有了收入,只因开头抱的希望太大,头脑一热,二人就把绘画和制帽丢掉了。五旬的富有的金融家埃米尔·雅奈,并没有忘记他对制帽小女工产生的强烈欲念,一直在窥伺观察。他看到这对情侣一贫如洗了,就去找这位少女吹嘘说只要她接受他的爱,他在一家电影公司是大股东,能让人高薪聘请她。
  “嘿,你别先盯着我,老傻瓜!”小女工一下子就给顶回去,“如果你还对我讲这种话,我就告诉我的情人!”
  遭到如此断然的拒绝,这个心怀鬼胎的家伙还不肯罢休,而且变本加厉,追得更紧,把个演艺生涯的排场和荣耀谈得天花乱坠。小女工听他讲,不再那么气愤了,已经肯让他亲吻手了。
  交易就要出结果了,金融家却锒铛入狱,这也是他干的这行颇为常见的风险。这位少女已经望见金色大门逐渐打开,不料幻象又破灭了。这对情侣一文不名,被毫无心肝的房东赶出门,二人只得夜宿大街的椅子上。一天夜里,两个人相互指责没有才华,言语不和对骂起来,因流浪和夜间喧闹而被捕。
  仁慈的上帝休假回来,立即看出有谁动了他的安排,因为他翻开名簿,却找不见夹在里面的吸墨纸了。他翻阅大卷宗,目光落到电影一章,不由得惊跳起来。
  “怎么回事儿!格洛丽雅关进监狱?我就奇了怪了……约阿山也进去啦!还有埃米尔·雅奈……更有甚者,我那十二个老家伙,个个是好丈夫,好父亲,可我却发现,他们全坐了班房。一定是魔鬼来这儿搞了鬼。这个畜生从来就干不出好事来。唔,恐怕我永远也不能离开了……看来这三个月,我还得一笔勾销。”
  果然,一划拉就勾销了:一天早晨,皇家制片厂的演员们又聚到了摄影棚,就好像昨天才分手似的,根本不记得这一段坎坷的经历。约阿山·马拉问格洛丽雅·潘松:   “昨天晚上,你干什么啦?”
  “睡觉了,昨儿个拍了那么一天,我都累散了架。噢!拍电影,喏,我已经干够了……我还寻思呢,如果像在影片里那样,我干脆就是个制帽女工,生活是不是更幸福一些……”
  “我不也是吗,你能认为我还没有干腻吗?我跟你一样,心里也琢磨着,我的真正志向,是不是绘画……我敢肯定,我有绘画的禀赋……”
  埃米尔·雅奈进来,拿着一份报纸,叫嚷着打断了他们悲观的谈话:
  “你们说说,飞来横祸!又有一家银行倒闭啦,我在那里存了十万法郎啊!那些银行家,多么卑鄙啊!不应该把他们的统统下大狱吗?……”
  这工夫,那些群众角色,老傻瓜,都很知趣地躲到一边,谈论他们老婆优点,还交流菜花的一种利于消化的烹调法。
  妻子列车
  自从在男人操业的所有领域,妇女力图夺得她们丈夫的职位,我们既惶恐不安又十分好奇,不免思忖,这些放弃一家之主角色的丈夫的命运。我倒挺有运气,在独特的境况中,意外捕捉到这种大变动的一种景观,下面我来讲一讲。
  诺曼底地区有一片小海滩,名为弗拉芒维尔,今天还不大为人所熟知,但是过不了多久,就要成为旅游休闲胜地。那里聚集了上百个男人,全都来自巴黎,他们把具有象征性的套裤丢给了他们妻子,组成个群体,穿着游泳裤来度假了。大家也相当理解他们决定这样做的理由。他们以这种办法避风:一些偏见很有市场,甚至在度假的海滩都很流行,而他们到这小村子就能放宽心,谁也不会怪罪他们在阳光下晒脊背,却把他们妻子留在巴黎过忙碌的生活。我是在一个星期六上午,将近十点钟到达弗拉芒维尔,立刻换上泳装来到美丽的细沙海滩。这些男人在沙滩上游荡,捕钓虾蟹,游泳,或者扎堆闲聊他们下岗退职了在家庭沦落为次要的角色,并没有显出落差大的痛苦来。实事求是地说,女权主义的这些受害者,是因祸得福的受害者,他们的命运足以惹人眼红。他们这样的生活,哪怕只过了一个月,也没有一个男人不会变成狂热的女权主义者。我看人间绝无任何幸福能与他们的幸福媲美。的确,这些人身上同时体现出自由童年的无忧无虑,以及成年人的泰然自若,遇见他们的人无不惊诧不已。
  我到海滩上不过十分钟,就结识了他們当中一个人,那人和蔼可亲,蓄留胡须,大腹便便,他正玩空竹。
  “这种游戏很有意思,”他对我说道,“前天,我老婆从巴黎把我打发来的。”
  “您妻子留在巴黎啦?”
  “必须的,亲爱的先生。若塞特丢不下她的生意,尤其在这种时候……听说发生了经济危机,我也不知道这有几分真实……或许到了九月中旬,她无论何也能抽身一周吧?上帝啊,您这一说,让我想起来,我还没有答复她发来的件呢,我真糊涂,又要招来申斥了。同样,我也不够理性:若塞特对我关怀备至!要知道,我想要什么她都给我买。而且,她在那边太辛苦了……总之,这是必须的,对不对?”
  这个人说罢,又开始玩起空竹,我就起开一点儿,坐到沙子上,相隔几步远,有一伙人在小声说话。我看出那些人神色有些不安。
  “千万千万,”一个人说,“你别挂断电话。如果吕而安娜(音)乘五点的火车到来,奇怪我没有去车站接她,你就告诉她,我去了我对你说过的那个地方。”
  “你就放心吧。他也得当心,别把我给出卖了。万一那个女孩没看见我有人陪着,我就对罗贝尔特说,那是给你跑腿捎信的……”
  “好让你老婆把这话传给我老婆?不行,老兄,不行。她已经威胁过我一次,要切断我的供给,逼我回去……”
  我又听见另一个人气急败坏,举着一封信嚷嚷:
  “你们能相信吗?玛丽·路易丝给我写信说她不能来了。归根到底,她愿意就待在巴黎,这是她的事,可是至少,她得汇钱来呀!她在信上连提都没提。”
  整个下午,他们聚在一起商议,交流各家的规矩。火车驶达的时刻越来越近,我上午看到的满面春风,逐渐化为一脸愁容。到了五点钟,所有男人都拥到小车站的站台上,在一种惶恐的寂静中,他们都极力咧开迎接的笑脸。破旧的车厢驶进站,倒是没怎么晚点,百十来位妻子下了车,那神态既可亲又严肃,就仿佛艰难的计算仍然占据她们的头脑。她们分别认领自己的丈夫,而那些大男人则摆出天真而顽皮的样子,蹦蹦跳跳投入妻子的怀抱。
  “怎么样,亲爱的,”一个瘦弱的少妇问一个又高又胖的汉子,“你还好吧?天气这么炎热,你不大遭罪吧?”
  “还行……我的体重已经添了一公斤。天气确实很热,但是我会安排妥当,你不必担心。”
  “可怜的乖乖!你在这儿,不会有点烦闷吧?”
  “哎!不会……也就是说……我觉得时间过得慢了,只因你不在我身边。”
  “总得理性一点儿,亲爱的,十月份你再回巴黎,你哪儿知道,巴黎那个热呀!真让人受不了。”
  “我心里也正是这样想的……”
  我被人流裹挟着,走在进村的路上,听到另一类对话,可不是这么温柔了。
  “我已经了解你干的好事,”一个妻子尖刻地说。“杜朗写信全告诉他老婆,他老婆就一五一十地转告我了。”
  “听我说,雅克琳,你要明白,杜朗那是嫉妒……”
  “嫉妒?这么说你承认啦?我自己做出多大牺牲,打发你来呼吸新鲜空气。”
  “你不容人说话呀……杜朗嫉妒,因为他收到的包裹不如我多,还因为你比他老婆更美,更漂亮……”
  “又奉承人……确定如此,那个可怜的吉勒贝特,模样儿可真够意思,而且,我认为她的事业也不太红火。而我呢,至少我没让你缺了什么。你住在旅馆,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吧?喏,有什么事儿就告诉我。”
  “没有……只不过,我觉得下午的茶点,还可以更丰盛些。你若是肯打声招呼……”
  “放心吧,我跟旅馆老板交代一下。”这个能干的女人回答。
  在我身边走着一对夫妇:一个矮小男人挽着一个大块头妻子的手臂。我看见他满面欢喜,可是听他的伴侣声音温柔地告诉他这件事,他那张脸一下子拉长了:   “莱奥波尔,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我安排好了,可以留下来住三天。”
  “怎么……”他声调惊愕地喃喃说道,“三天?”
  他碰到他妻子的严厉眼光,随即改口道:
  “这可真是一场惊喜……我很高兴,我高兴得要命!”
  孪生女的鼻子
  从前有个庄稼汉,名叫马尔丹,种出了全村最优质的小麦,但是他那一对孪生女儿却嫁不出去。莱奥妮和梅莉娜姊妹俩,以其谦和、虔诚和持家的本事,本来足可以赢得一个正派的美少年的爱恋。然而不幸,梅莉娜的鼻子多长半截,而莱奥妮根本没有长鼻子。富有经验的好奇者认为,孪生姊妹在母腹中,一个暗中多吸收了另一个长鼻子的营养。这是一种大胆假设,在这上面多费时间,也算不上多么理智。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种软骨部分配置的失衡,损毁两张面容,否则的话,两个应该是很可爱的姑娘,而姐妹俩在一起,对比的效果更加突显了这种缺陷。在鼻子的长相上,最没有什么要求的男人,即使不大在乎形状,也不可能忽略大小,总还是喜爱大小适中的鼻子。这姐妹俩穿过村子时,莱奥妮不时地擤鼻涕,好让人相信她有鼻子,而梅莉娜总是尽量露出四分之三,以便让人对她的鼻子的个头儿产仍幻想。然而,这种天真伎俩,骗不过任何该要结婚的青年,这两个不幸的少女,几乎无望找到合适的对象。
  “上帝啊,”莱奥妮叹道,“一个丈夫能牵着你的鼻子走,该有多么幸福啊……”
  “唉!”梅莉娜也叹道,“不和的夫妻,没事儿就相互啃鼻子,那就更有意思了……对我来说,随便吃掉我半个鼻子,我都不会吭一声!”
  可怜的姑娘就这样自悲自叹。至于当父亲的马尔丹,谁能取走一个女儿多余的给另一个所缺少的,他情愿用他最好的麦田换取这种快乐。可是,一个女孩子长到二十岁,鼻子也就完全成形了,这就等于说,自然也不可能有修正的机会了。
  在村子里,马尔丹一家素有虔诚的好名声,据我们所知,还从来没有哪个家庭能如此实至名归。莱奥妮和梅莉娜敬拜所有圣徒,恳求他们显圣,调整好她们的鼻子,使之可爱,有个好婚配。首先,她们祈求圣彼得和圣保罗,他们最受崇敬,也最灵验,然而,她们的祈祷升上天,并没有打动这两位大圣徒,想必这种缘由不值得他们关注。于是,姐妹俩又想到圣古尼拉,听说这位圣徒好说话,有一颗仁慈的心——哪知他也同样装聋作哑。她们的耐心真值得称赞,先后又拜求圣安东尼、圣约翰、圣雅可、圣卡特琳,以及上百位其他圣徒:他们也都相当出名,以其各自的德行,赢得了令人艳羡的地位。可惜的是,在这么长名单的所有光荣殉教的圣徒中,就找不出一位在鼻子矫正术中有专长,无论铁匠圣埃卢瓦,还是鞋匠圣克雷班,都没有配备相应的工具,以便干好如此精细的活儿。从文学角度来看,这姐妹俩不知道该拜哪方神圣了。万般无奈,她们最终决定去求教本堂神甫,向他列出已经祈求过的所有圣徒,神甫听完就直挠头,这种动作始终表明大惑不解,随后耸了耸肩膀,明确说:
  “实在是莫名其妙……我清楚他们在天堂各司其职,但是无一例外总不至于……听我说,我认为你们不妨试试,可以乞求圣克利斯朵夫。老实说,要满足这样一种心愿,我看比起别的圣徒来,他一生中在这方面也没有受过特殊的训练,不过道听途说,似乎都讲他大好话。你们总该试试看。”
  孪生姐妹回到家,就开始求告圣克利斯朵夫:这位圣徒随即就在他通常的光环中,出现在她们面前。有些圣徒,比圣克利斯朵夫更有学识,受到更高的评价,但是绝没有如此满腔热情的。他撤掉光环,免得姐妹俩太拘紧,让她们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
  “呵!”他喃喃自语,“这事还真不是我力所能及的……”
  “噢,大圣徒圣克利斯朵夫,”莱奥妮高声说,“给我鼻子吧……”
  “您给我去掉一小截!”梅莉娜哀求。
  “给我鼻子,给我去掉一截,说说倒轻松……可是怎么办呢?你们要明白,我呢,当有人要我下车的时候……你们若是会开小轿车就好了,我并不是说非得那样,也许……把你们的父亲给我叫来吧,我要同他谈谈。”
  马尔丹先生战战兢兢,走到真福品位的圣徒面前,而圣徒一句亲切的话,就使他放宽心了:
  “亲爱的马尔丹先生,我也不愿意冒失地同您,不过,您总该有积蓄吧?”
  “有总归有。”马尔丹回答。
  “您既然有,那就给您女儿买一辆小汽车,我再看如何解决鼻子的问题。”
  善良的圣克利斯朵夫说罢,又将光环戴到他头上,态度那么和蔼可亲,辞别跪拜的马尔丹全家人,從窗户跳出去,脚跟一蹬,升空而去。
  鉴于大圣徒莅临指引,又怀着自己女儿的鼻子有一天能为他增光的希望,马尔丹先生做事很痛快,也不管花费多少。这辆四开门的小轿车,至少有六缸十八马力,孪生姊妹欣喜若狂,同一天就都学会了开车。梅莉娜起步还有点麻烦,只因她那大鼻子遮挡视线,车头前三十米的路看不见,但是她很快就习惯了侧视。
  一家人期待的圣克利斯朵夫显灵,开头没有引起震动,是一天一天实现的。姐妹俩驾驶她们六缸的小轿车,一溜烟儿穿过村子,那些青年都来不及审视她们侧影的缺陷。当然,还有几个讲坏话的舌头,提示说马尔丹家姑娘就丑在鼻子上,但是这种损人的话落地无声,几乎没什么反响。小轿车兜风驶过的时候,男人们便开始幻想起来,抵住他们的叉子柄,懒洋洋地停下手中的活儿。可以听见他们自言自语:
  “颜色多美,多鲜艳……真是又灵便,又优雅,还那么健壮……”
  他们这样夸奖,指的当然是轿车的车身,悬挂装置,发动机,然而,他们说着说着,就将汽车和孪生女混淆在同一赞赏中了。应当说自从开起了十八马力的小汽车,莱奥妮和梅莉娜就变成优雅的少女了。她们上这样的轿车,总不能还穿着土里土气的木鞋,绒布短裙和短上衣了。很快她们就穿上巴黎款式的长裙,粉色衫衣,长丝袜,而且,由于她们的腿长得很美,就不乏男人喜欢看她们上车。到后来,她们还掌握了化妆的精巧技艺。梅莉娜甚至在她的大鼻子做起文章:半截涂上赭色粉突显,而另半截则擦了颜色与时节相同的胭粉,就几乎看不出来,只有眼睛特别贼乎的人,凑近了察看,才能发现她鼻子长出一截。莱奥妮也十分巧妙,戴上开车的眼镜,就掩饰了鼻子的缺陷。   本村青年中,安东南头一个对马尔丹先生的女儿动了心。这个小伙子腼腆,没有主见,不知道将自己的爱意专注到姐妹俩哪个身上,就同时向两个人献殷勤。不过,他犹豫了一段时间之后,觉得他的心倾向于莱奥妮,鼻子太短的孪生女,莱奥妮高兴极了,每天都激动不已,就等着人家求婚了,而她姐姐只好听天由命了。
  一个星期天,马尔丹父女三人吃午饭,那个求婚者进门,叹了口气,表白感情:
  “无论如何,我也得决心对您讲了:我爱上了您的一个女儿。”
  他這样说着,含情脉脉的目光投向莱奥妮,这姑娘也幸福得涨红了脸。
  “你要和我的一个女儿结婚,我看没什么不妥,”父亲回答。“你选中哪一个呢?”
  安东南猛然觉得,又完全回到游移不决的状态,然而总得当场回答,于是他就随口说道:
  “我选中梅莉娜。”
  莱奥妮面失血色,她的鼻子随即延长,这种现象发生在大失所望的人身上,一般也是常见的。父亲见女儿的鼻子渐长,就赶紧上手往下拉,竭力保住意外增长的这段鼻子,而且大获成功。
  圣克利斯朵夫操纵这件事的全过程,在天上搓着双手,满意地喃喃说道:
  “这是其中一个。在我看来,最难办的,现在解决了。”
  的确,这次任务最棘手的部分,圣克利斯朵夫已经完成了。至于梅莉娜,将她的鼻子压缩到和谐的比例,那对他就是个小把戏了。有一天,这个年轻姑娘跟所有姑娘一样,冒冒失失,在国家公路上时速开到一百公里。善良的圣徒就策划了一场小车祸,派了一只萎靡不振的小母鸡上场。可怜的小母鸡被小汽车压扁,只能放调料炖着吃了。至于梅莉娜,飞来一块碎玻璃片,在恰当的部位削掉一截鼻子,余下来的就是外科医生的事了。
  多亏了善良的圣克利斯朵夫,莱奥妮和梅莉娜拥有了好看的鼻子,成为全村,乃至方圆十多公里所有村子最美的姑娘。在春天一个秀丽的星期六,孪生姐妹同时结了婚,每个人生了八个孩子,丫头就不用说了,个个有模有样,身材匀称,长了世上最美丽的鼻子。
  牧 女
  王子偶然经过这里。
  “您好,牧女,您真美呀,”王子说道。“您叫什么名字?”
  “玛丽埃特,先生。我看管我父亲的牲口。有十二头奶牛,一对公牛,还有一匹额上带块小白斑的黑色骡马。日子过得挺好,您呢?”
  “我是阿德里安王子。父王一死,就由我来统治了。”
  牧女脸红了,看上去更美了。阿德里安脸也红了,他指着停在一百米开外的豪华轿车,又补充说道:
  “我将国王撂在车里了,自己下来,到牧场里活动活动腿脚。没想到遇一位如此美丽的牧女,有一双天堂一般的蓝眼睛。”
  王子还对她讲些话,无不发自心里。玛丽埃特听着,心中不胜欣喜,觉得他穿一套紧身体育装,显得十分优雅可爱。这工夫,国王等得不耐烦,脑袋探出车窗,冲他儿子喊道:
  “阿德里安!时间晚了,该走啦!”
  然而,阿德里安听不见。他只顾看牧女,脑袋俯向她的肩膀,时而这一侧时而那一侧。玛丽埃特从整个胸脯发出深深叹息,以致他终于向她发誓表白终生的爱情。正在这当儿,美女的父亲突然冒出来。刚才,他从农舍的窗户观望勾引的手腕,穿着肥大的木底鞋跑来。
  “怎么个意思?”他以傲慢的声调问道。
  阿德里安当即明白,他在同什么人打交道,心下还是颇为诧异:这个嘴不容人,眼神多疑的黑脸农民,还能生出这样美丽的牧女。
  “我是能继承王位的王子,我正要向您的女儿求婚。”
  父亲的态度立刻缓和了。
  “您不大可能做出更好的选择了。我这也不是吹嘘,玛丽埃特还真是个美胚子。而且,您在这儿看到她,是平常的样子,一定得瞧瞧她打扮起来的模样。她可是个严肃的姑娘,又很可爱,我这是实话跟您说……”
  “我已经看出来了。”王子陶醉了,喃喃说道。
  “你们会组成个幸福家庭。”父亲肯定地说,他抽动着鼻息,表露出微微激动。
  阿德里安拉起牧女的手,动情地抚摩。恰巧这时候,国王来了,他等王子不回,拖延这么久,不免担心了。王子的那种情感,已经让他产生想法。
  “怎么啦?”国王问道。
  玛丽埃特施了一礼,她父亲摘下鸭舌帽,解释道:
  “陛下,是您这青年人,渴望娶小女,而我熟悉她的脾气,能看明白,她对他也有好感。到了这一步,对不对……”
  国王心里极为不悦,但是他特别有教养,丝毫也不会表露出来。他向农夫赞美这个女孩的优雅和稳重,接着又向他指出,王后这种身份是学不会的,必须从小在舞会上培养起来,他还补充说,幸福在茅屋农舍里,比在王宫更靠得住。这话说得十分婉转,不会冒犯任何人。农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怜的牧女开始流泪了,国王则趁势抓住阿德里安的胳膊,拉他健步走向汽车,王子受过良好的教育,尊重并服从父亲的意愿,想不到抵制,但是他非常痛苦。
  “我要问问你,这像什么样子,”车开了之后,国王问道,“见到头一个女孩子就扑上去,向人家求婚!如果不是从去年起,你成年了,我保证用力揪你的耳朵……”
  “我深深感到,没有她我再也活不下去了。”王子哀叹。
  “不要说傻话,阿德里安。哪管你只想上一分钟,一个牛棚的女孩登上你祖先的宝座,该是多大的丑闻?”
  “请您宽恕,可是,她在御座上形象多美,远胜过您打算要我娶的那位独眼公主。”
  “真是不懂事的孩子!我表兄奥利维国王的女儿,最富有的继承人……”
  “噢!在我看来,她的全部财富,也抵不上我那牧女的蓝眼睛……”
  国王一听这话,勃然大怒,发狠话,如果儿子再提那个姑娘,就把他赶出朝廷,不认他了。
  “好吧,”王子叹道,“我们不说这事了。”
  回到王室,王子患了抑郁症。王国那些名医一致认为,应尽早给他完婚,说是这种办法即或不能确保他快乐起来,总归可以分分神。不出所料,王子绝不要那独眼公主。那就给他引见其他姑娘:女公爵、女侯爵、女伯爵、女男爵,以及没有爵冠头衔,只是有头有脸的世族女子。但是没有一位合他的心意。于是降格,地方上的大家闺秀,再降格,重工业企业家的平民碧玉,而王子也同样没有动心。国王认为退让到了底线,便悻悻地对儿子说:   “我真想不出,你还要什么样的!”
  “就要我爱的那个姑娘,非常简单……我那蓝眼睛的牧女。”
  国王大发雷霆,对儿子说把他赶出宫廷,永远不认他了,还对他说:“诅咒你!”这情况如今还会发生在一些大家族中。更有甚者,国王连初领圣体时给他的金表都要回去,以致阿德里安流落街頭,身无分文了。
  不幸的王子一刻也不犹豫,他离开京城,徒步白天赶路,沿途村庄乞求面包和住宿,一天晚上到达他那牧女的家,敲开了门。
  玛丽埃特、他父亲、还有几个人同桌吃晚饭,大家挤一挤给他腾了个位置,众人见他满身尘土,衣服全破了,无人万分惊愕。
  “等一下我向你们解释,”阿德里安说道,“不过,我非常疲惫。”
  主人让他坐到餐桌前,于是,他开始讲述他的不幸遭遇,父亲同他断绝父子关系之后,他又沦落到这种地步,完全成了穷人,除了爱情别无财产。
  “归根到底,所有这些不幸也根本不算什么,因为,我又见到了玛丽埃特。”他这样总结,同时深情地注视他的牧女。
  “听起来倒很美,”父亲说道,“可是,您打算怎么办呢?”
  “是这样,我就是打算娶您女儿。”
  “那您怎么养活她呢?我们不是有钱人家,您现在也一贫如洗。”
  “我不知道……我可以帮您,我同您一起下地干活。”
  “农活儿您什么也不会。”农民指出。
  “那我学呀……”
  “您是这么说,可是,要在田里劳动,必须生来就是农民才行。再说了,不是要冒犯您,年轻人,在我看来,您的身子骨挺单薄。”
  他说着,指了指桌前一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他是个邻居,坐在玛丽埃特身边正在追求这个姑娘。他和王子年龄相仿,但虎背熊腰,像个摔跤运动员。
  “您瞧瞧,一个农民是什么样子,您再告诉我,您是不是这块料。”
  这时候,玛丽埃特审视阿德里安,更加放开了,不像初次相遇那样不敢看他。瞧他这样衣衫褴褛,她也就无拘无束了。她觉得他的鼻子偏长,翘下巴又长又尖。此外,根本没有肩膀,穷酸样小得可怜,引不起情欲。她不时朝身边的壮小伙子瞥一眼,两相比较不利于王子。
  “喏,年轻人,您怎么看吧?”老人问道。
  “我也不知道了,”阿德里安讷讷地说道。“我想了解玛丽埃特怎么看。”
  玛丽埃特垂下头,没有回答,她靠紧了在桌下用脚向她传情的青年农民。王子当即离开农家,心想世界颠倒过来也毫无收获,无论抓住哪一端,都是一件可悲的事。有些人说他投河自尽了,还有些人说,他得到父王的宽恕,和独眼公主共同生活得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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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片里常见这样的情景:山洞或旷野里,四围静寂,夜漆如墨,冷风如刀。一个人或几个人捡树枝枯叶,燃起一堆火,烤火取暖。再烤上一只野鸡,更完美了。凄冷长夜,就在火光和美味里过去了,多温暖。  这是原汁原味的烤火吧。  火堆或火爐边取暖,叫烤火。烤火只在天气很冷的时候。在这个冬天快要过完的时候,蓦然发现,我竟遗落了一个如此美妙温暖的词汇。  那是黄昏,我倚着窗台看鲍尔吉·原野的书——《蜜色黄昏》,在倒数
地点:  距离乌鲁木齐700公里的伊犁地区是新疆的边境地区,原本是汉族商人在20世纪初所开的小街市——汉人街,位于伊宁市新华东路。    巴扎特色:  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彩、银色的冰峰、绿色的草原、漫山遍野的果树、滚滚向西的伊犁河流的情景、也就只能在北疆的伊犁看见了。由于这里的周边区域盛产薰衣草,清新的空气里也仿佛飘着香气,与你擦肩而过的人优雅地坐上“驴的”绝香而去。    淘品推荐:  热闹的
摄影/子 胥    大勇:珠峰上的马拉松    大勇:知道全世界最高的马拉松在哪吗?  驴友:哎呀,这不明摆着吗,哪儿地高,就去哪儿跑呗!  大勇:哪最高呀?  驴友:珠峰呗!8848呢。  大勇:那您给我跑跑去?  驴友:那可不成,别人戴着氧气面罩还爬不动呢,别说跑了。最高马拉松您说是哪呀?  大勇:嘿,还真跟珠峰有点关系,不过不是顶上,是南坡珠峰大本营(Everst Base Camp)开跑,
大自然是孩子生命的根基    大自然是孩子生命的根基,亲近大自然是孩子健康成长之道。可是现在的孩子们虽然吃得好,穿得好,却远离了大自然,很多孩子分不清麦子和水稻,有些孩子甚至以为花生是长在树上的,对一些树木和花草更是叫不上名字。  大自然是人们获得三富情感和聪明才智的源泉,无数的成功者都非常亲近大自然,正是大自然的永恒美丽给了他们无数启迪。如果把孩子封闭在校园里,家庭中那么孩子就会变成笼中的小鸟。
位置    不丹地处喜马拉雅山南坡。北部及东北、西北与中国为邻;南部与印度接壤。    特色    不丹属世外桃源的高山小国,堪称最后的香格里拉。境内多山,北高南低。每年春季的Paro节是不丹最热闹的节日,一些大寺院也会向公众开放,展示寺内珍藏的巨幅丝绸祭祀图,对旅游者来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们到访的地方是不丹的首都廷布。它位于西部旺河上游廷布谷地,海拔2500米。不丹人大都信仰藏传佛
与先驱探险者同行  威廉·林赛    翻译/李竹润  万里长城,百年回望。为了把长城一个世纪以来的变化记录下来,威廉·林赛沿着长城探险先驱者的足迹再次造访长城全线。当年不远万里前来考察长城的人们中有摄影师,有考古学家,也有冒险家,戚廉·林赛体验了他们当年经历的艰辛,对于一百多年来野外生活的变化,也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不走寻常路  我收拾好行囊,再次投入长城的怀抱。我随身携带一幅135年前拍摄
这是我第一次和萍一起去泰国。飞机刚一停稳,她马上就站了起来,对我:“我先走,你去取行李,我们大厅见,我恐怕有麻烦。她动作飞快地冲到了最前,留下一头雾水的我。当我取了行李,兑换完泰铢,她依然迟迟没有出现。莫非她先知先觉,果真遇到了麻烦?  萍的麻烦就是她的名字,而这已不是第一次。在各国海关手中都会有一张黑名单,那上面是逍遥法外的国际通缉犯名字、性别以及国籍等等。不幸,萍的名字和其中之一完全吻合,而且
肉搏可以理解成为“与肉搏之”,翻译成白话就是“跟内蒙古的牛羊肉战斗”,而且保证所有战士“决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手持羊肉的那一刻,简直就是成吉思汗附体”。残酷的事实就是,去过内蒙古的人,没有几个能逃过这场战斗的。  肉搏也可以理解成为“赤膊上阵”,翻译成白话就是“抡开膀子、撸起袖子、卷上衬衫”可劲儿地吃。在内蒙古的肉面前,刀叉是辅助的,正襟危坐是多余的,程序是简单的,油花四溅是必然的。  肉搏也可以理
一座珠穆朗玛是多少户外者的终极梦想,一次北京的奥林匹克盛会是多少代人的殷切希望,我们准备着——传递奥林匹克的圣火在这世界最高峰上。  户外与奥运交汇点:奥林匹克的圣火预计明年5月登上珠峰,火炬将从这些出类拔萃的户外者手中传递,火炬将带着所有户外人士的美好心声一起点燃在2008年的北京。  奥运圣火全球传递计划路线公布之后,圣火登上珠峰成为全球瞩目的焦点。2007年5月,奥运火炬传递预演在珠峰进行,
“你都这么大个女孩子了,还想去爬树!要淑女点儿,你又不是男孩子!”妈妈又开始念叨了。  “行行行,我不爬——”我拖着长音不耐烦地回答。  我天生就是个“女汉子”,爱爬树,爱恶作剧。媽妈怕我“大闹天宫”,就让我学芭蕾、弹古筝、习围棋,梦想着把我培养成为一名淑女。哼,我就不!凭什么女孩子就得老老实实地待在家?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见识到我的厉害。  暑假,我去外婆家玩儿,终于找到了展示我本性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