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系酒鬼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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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此刻,癞子陈正面临着他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抉择。
  癞子陈真名陈敬樽,五十岁,单身男性,略矮,尖嘴猴腮,脑袋上有一块疤痕。他很丑陋,尽管他如今战功显赫,势如破竹,但依旧有许多人私下称呼他的诨名。甚至是最尊敬他的人,他的副手,都不得不承认陈敬樽将军有一些……外貌方面的硬伤。
  但这都不重要。
  因为现在,癞子陈站在大烟枪号的舰桥上。这艘“对星舰”如今是整个人类文明的骄傲,是不朽的传奇,比恒星更加耀眼,指引着人类前进和解放的方向。旗舰所到之处,便是人类文明的光芒开拓的疆土。
  而癞子陈的身后,有数百名高级将领和士兵,参与这次作战。
  再往后,是数千艘同等规模的对星舰。
  而拦在这样一支所向披靡的舰队面前的,是死守着最后一颗蔚蓝星球的反叛者们。同样有数百名敌军高级将领和士兵,同样有数千艘同等规模的对星舰。剑拔弩張,一触即发。
  开战的号角就握在癞子陈的手里。
  一旦双方冲突,数光年内的行星都将土崩瓦解,他们会在璀璨的银河系中捅一个窟窿,让这里变成一块没有亮光的阴冷虚空。
  癞子陈微微昂首,捏了捏鼻尖。他的副手立刻紧张起来,示意全舰做好准备,这是陈敬樽将军下达指令前的习惯性动作。
  但随后癞子陈又没了动静,他只是鼻头有块塌皮发痒罢了。于是整个舰队又再度没了动静。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即使是最身经百战的舰长也在此刻紧张到浑身颤抖。
  殊不知陈敬樽只是在回想过去。
  三十年前,癞子陈二十岁,单身男性,依旧很矮,尖嘴猴腮,但头上还没长黄癣。奇怪的是,那时候人们就喊他癞子陈了。
  那个时候,癞子陈在土星附近某个不起眼的小行星上当着农民。他们的农场主是一个热情开朗的华夏裔,大概有十几个农民同伴。行星很小,整座农场的星际旅行也全部仰仗于农场主的那一艘小破飞艇,但他们没有任何不满,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他们养殖的是一种来自于半人马星座的液体生物,被称作活酒。这种全新的商品生物在高温下会被杀死,然后它们的遗体就会变成最甘美的酒水,而且不容易上头。更重要的是,活酒这种生物几乎不需要食物,只需要提供足够的光照和热量,它们便会自行吸收二氧化碳和水,分裂生殖。虽然冷冻罐装的过程很讲究,但大体而言,算是低投入高回报的典型。
  陈敬樽早些年就被当成农场帮工雇佣至此,年轻,有活力,没个像样的身份,他就像奴隶一样被卖到这里。但大家都很亲切,这是年轻的陈敬樽难以忘怀的经历,他在农场日复一日的劳作充实了内心。和大部分碌碌无为的普通人一样,太阳升起落下,生活朴实无奇。
  值得一提的是,由一百只活酒萃取出的一瓶高档商品酒非常昂贵,而纯度低下的便宜活酒口感又相当糟糕。像陈敬樽这样的贫下中农,自然是喝不起高档活酒的。但是每天看着这些奢侈品在自己的指尖流过,却又无法将其化作杯中物一杯解千愁,委实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
  终于在某天,他们农场的某个人在某个角落做了个大胆的尝试——生吞活酒。据他描述,那种感觉就像吞下了一颗蠕动的闪电,刺激着食道和胃壁,你甚至能听见那只活酒挣扎沸腾的声音,每一次蠕动都能让你感觉到至上的快感。
  但这些夸张的描述已经是陈敬樽在半个月后才听见的了,生吞了活酒的那个哥们在某次外出的时候正好遇上轨道抽查,他的言行举止非常清晰,甚至警察都觉得抽查他是否酒驾是在浪费时间,但是检测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直到他被扭送至警察局的人造卫星,再转移到火星上的医疗都市,他血液内的酒精指数都在不断上涨。
  不断地。
  以至于到最后他抵达医疗中心的时候,他的血液几乎完全被酒精所替代。
  医生们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他们觉得这根本不是简单的酗酒,这是某种寄生现象。但是等到半个月后,这位人类史上第一个生吞活酒的“勇士”安然无恙地醒来了,此时他浑身上下都流淌着酒精,却不妨碍他正常的生理机能。这成了医学上至今未解的谜团。即使有些科学家会大半夜在他的床头小声议论,猜测他的口水能不能点燃,算不算人肉燃烧瓶,甚至会忍不住拿出手术刀给他比划比划,但出于人权考量,大家只能放弃对他的解剖计划,然后把这个酒精人遣送回农场。
  于是乎两个月后,这位勇士又回到了农场。不过农场主对于这一次跨世纪的大发现毫无兴趣,只责怪他竟然偷喝活酒,要将他开除。
  而直到勇士背着行囊离开这座农场,陈敬樽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都以勇士二字代称,因为这位勇士其实是一名出生在月球某个角落的黑户。
  勇士离开了,也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除了当局将活酒也纳入了危险生物的行列之外,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依旧日升日落,一天天安定又无趣地过着。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因为活酒市场逐渐陷入低迷,农场经营不善,财政困难。毕竟在这片浩渺神秘的宇宙中,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发现全新的商机。陈敬樽成了最后一个帮工,乐得清闲,反正农场主依旧照发工资。不过也有好事,随着活酒热度的消退,活酒的市场定价也一落千丈。现在陈敬樽大可不必冒着变成酒精人的风险去生吞活酒,他可以买得起甘冽的高档活酒了。
  但是,自从那位生吞活酒的勇士出现,并被当成娱乐新闻大肆报道之后,在各个星球最贫穷潮湿的角落里,都掀起了一股生吞活酒的风潮。那位勇士被穷人们奉若神灵,生吞活酒成了叛逆少年和嬉皮士们的最爱。即使是已经人人买得起活酒商品的现在,依旧不断有人尝试着生吞这种生物。
  有人把浑身的血液变成酒精这一现象称作“神迹”,那么曾经离神迹最近的男人陈敬樽,自然也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他也想感受一下“至上的快感”。   但他忍耐住了。因为本质上,陈敬樽是一个不愿意接受生活变化、虽然有诸多不满但也逆来顺受的、善良且懦弱的人。
  陈敬樽更多的担忧还是在农场的运营状况上。不过他的担忧明显是多余的——早在农场真正关门大吉之前,战争率先爆发了。
  永远待在那颗小行星上的陈敬樽自然不知道前因后果,只是某一天,只在新闻上见到过的对星舰突然就出现在了农场的上空。漆黑的星空荡起了涟漪,巨大的光束交错迸发,但行星上却听不见一丁点儿爆炸的声响。在陈敬樽眼里,战争看起来是那么的滑稽,像是小屁孩在星穹画布上的随意涂鸦。
  但这种隔岸观火的心态随着一发流弹而烟消云散,那些看起来不过手指粗的光束武器顷刻间就让陈敬樽脚下的大地消失了四分之一。
  那个永远开朗的华夏裔农场主立刻乘上了他的飞艇。离开之前,他不忘将这个月的工钱结给了陈敬樽,并且当场签署了一份协议——如果陈敬樽在这场乱战中活了下来,那么这片农场将无条件转让给陈敬樽。
  这件事让陈敬樽记忆犹新,即使是三十年后那个位高权重的陈将军,在他内心的深处,那个癞子陈,依旧铭记着农场主对他的善意。
  他记得很清楚,签完文件之后,农场主很犹豫地收起笔,他告诉陈敬樽,他完全可以和他们一起前往附近的避难营,再转移到火星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但我想留在这里。这里曾是我的家。”陈敬樽说。
  这句话后来被当作陈将军的箴言刻在每一艘对星舰的舰桥上,以体现一种大无畏的精神。
  但事实上,当时的陈敬樽其实也算半个黑户,他并没有星区通行证。他担心自己前往火星后会被立刻被遣送回那个黑暗、寒冷、只有废墟和穷人所在的月亮上。对于陈敬樽而言,正视自己的过去和出身,比正视战争和光炮还要困难。
  某些意义上,这也的确是陈敬樽的大无畏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陈敬樽搬进了农场主的那栋大房子。每天早上伴随着群星燃烧的光亮起床,一边看着窗外消失的星光,一边优雅地将酱油倒进汤面里。直到战争爆发的第七天,陈敬樽的宁静终于被打破了。有一艘战机坠毁在陈敬樽的农场上,地动山摇过后,陈敬樽又损失了百分之二十极可能未来是他的土地。
  他分辨不出这艘战机是哪一个舰队的,说到底,他都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开始的,但他也无法忍受那架半毁的战机就这么扎在他心爱的田地里,于是他上前一探究竟。出乎意料的是,那艘战机的驾驶员之一并没有死去。而更加巧合的是,那个幸存的驾驶员,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敢于生吞活酒,如今一身都是酒精的“勇士”。
  勇士挣扎着环顾四周,他看见陈敬樽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己时,同样也吓了一跳,“啊……癞子陈?怎么是你?我怎么回到这儿来了?”
  “放心,这不是走马灯。”陈敬樽咽了口口水,“你们就在不远的地方打仗,看样子你没能打赢。”
  勇士看了一眼陈敬樽,花了一些时间理清思绪,眼神复杂,随后他叹了口气,“兄弟,先把我拉出去吧。”
  陈敬樽点了点头,机体变形严重,勇士断了一条胳膊,可能还搭上一条腿,但好在没有发生什么太过血肉模糊的事故。毕竟我们这位未来的陈将军,是会晕血的。
  在被陈敬樽背着前往农场的路上,勇士突然开了口:“我叫梅塔·塞隆。”
  “呃,我记得。”
  梅塔笑了笑,“你才不会记得,我在农场期间从来没有自我介绍过。”
  陈敬樽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尖。细细想来,同甘共苦了这么久的时日,他们真的没有正式做过自我介绍。因为他们都是一无所有的人,没有介绍的必要。
  二人一路无言,陈敬樽将梅塔放在农场主夫人的床上,梅塔的伤势不轻,但所幸都是些四肢外伤,并不会危及到生命。
  “战争是怎么爆发的?”陈敬樽关切地问。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突然觉得,你能被拯救。”
  “拯救?啥玩意?”
  “你知道的,就是那个东西。”
  梅塔做了一个一饮而尽的手势。
  陈敬樽愣了好久,总算反应过来,“活酒?”
  梅塔勉强直起身子,他的神色很严肃,“你知道酒精会给你带来什么吗?”
  “呃,呕吐和宿醉?”
  “还有灵感!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仿佛灵魂脱离了肉体般缥缈的感受,你无法感到自己的存在,我可以断言,抛去了具体感官之后的人类能拥抱某种更伟大的光芒!”
  “那只是你喝醉了……”
  “不,陈敬樽,你不能这么断言。”梅塔的眼神更加犀利,“你知道吗?在我全身被酒精替代之后,我获得了新生。”
  陈敬樽喉结微动,其实他一直很想试试那种感觉。但他的理性告诉他,如果你一天里有二十五个小时都是半醉半醒的,那很危险。
  但真的很令人神往。
  “我想让更多的人加入我,你知道,生吞活酒在一些穷乡僻壤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穷人们团结起来,一起脱离了肮脏腐朽的现实生活,我们的精神飞升成了一个庞杂的整体,是酒精把我们链接在了一起!我们自称‘酒民’。”
  “酒民?”
  “是的,饮酒可以让你短暂地沉溺在梦幻之中,但酒民可以永远地模糊现实与梦境……而且得到的成果是显著的。人类被理性束缚了太多的可能性,看看我,再看看你!”
  陈敬樽无言以对。
  “我们不索求任何财富和权力,我们想要的是一次全宇宙文明的迭代,一次升级,而这一切的代价,不过是,酒精!”
  梅塔说得慷慨激昂,他险些就跳了起来,但腿上的伤痛制止了他。这时候陈敬樽才意识到,梅塔没有变成血肉模糊的惨状,是因为伤口处只有酒精流出。
  陳敬樽本想立刻答应,但他还在犹豫,“我……”
  “不要犹豫了,癞子陈。我不敢许诺你什么,但至少你会活得更加快乐!”
  陈敬樽莫名相信,梅塔多半是不会夸大其词的。毕竟这才几年时间,他还在为自己能不能成为农场主担惊受怕,梅塔就已经开着银河战舰搞独立运动了。陈敬樽自认为自己非常容易满足,甚至把那架坠毁的战机按斤称了卖,都能足够收买他了。   最终陈敬樽大义凛然地昂起了头。
  “我决定加入你们,那我该怎么做?你上次生吞活酒,折腾了半个月!”
  “我们早就改进过这一环节了,很简单,你生吞一只活酒,之后服下这个,然后立刻出去跑步,出一身汗,很快你就能成为酒民之一了。”
  陈敬樽接下了梅塔递过来的一剂药片,粉红色的颗粒,看着就像违禁品。除了药片,梅塔还将一枚印着酒瓶的徽章一并塞给了陈敬樽,随后梅塔重新躺了下来,看着陈敬樽的眼神满是欣慰,“去吧兄弟,欢迎你加入我们。”
  陈敬樽立刻冲下楼去,他心底里其实明白,梅塔的劝诱只是他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他早就想解放天性,做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了。在去找出那仅剩的几只活酒的路上,陈敬樽的内心无比激动,以至于他是如何走进培养池,如何捞起活酒,又是如何吞入喉中的过程都记不清了。他只知道梅塔所言非虚,活着的活酒从喉咙钻进胃里的瞬间,他感受到了这辈子都没感受过的如同性高潮一般抽搐着的快感。
  接下来,他服下了梅塔为他准备的药物,随后他准备开始跑步。他开始细细感受身体里的变化,的确有一些轻浮的感觉涌上心头,四肢仿佛踩着棉花一样跃动起来,轻盈灵动。起初,他还为这样的变化感到不安——但是习惯了之后,他开始理解为什么梅塔要如此迫切地想要别人加入他。
  陈敬樽感觉自己变得不再一样了。
  很快,陈敬樽一身是汗,他伸出手,逐渐失去血色的皮肤变得苍白,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肉色。即使是出了名的闷油瓶子,陈敬樽此刻也激动得不能自已,他望向农场的方向,有千言万语想要感谢梅塔,可就在下一刻,巨大的光束从天而降,陈敬樽又失去了一部分他已经为数不多的土地,同时,可怜的梅塔也和小屋一并灰飞烟灭了。
  等到光芒消逝之后,陈敬樽愣了两三秒,他本该为失去同志感到悲伤,可不知为何,当这些强烈的情绪从心底喷涌而出的时候,又迅速被心房流淌着的酒精冲淡,变为一种悠长而又寡淡的情绪。这是陈敬樽第一次感受到身为酒民精神领域的蜕变。
  所有的情感变得不再强烈,而变得悠远且长。以至于数年之后,他一直保存着梅塔送给他的那枚徽章,尽管他在梅塔死前的没几分钟才知道梅塔的名字,但这都是后话了。
  这一发光束彻底摧毁了小行星的地基,地面很快就四分五裂。而陈敬樽却丝毫没有感到慌张,波澜不惊。他就那么坐在龟裂的大地上,摩挲着酒瓶徽章,就像以往无数个醒来又睡去的日夜,喝醉了的他就这么眺望着远处本应存在的农场。
  只是现在,他的一切都没了,他就这么突兀地重生了。
  不久之后,有几艘巡逻机找到了陈敬樽,根据那艘坠毁战机的记录,以及陈敬樽手里握着的那枚酒瓶徽章,酒民们相信了他说的话。他们自称葡萄酒起义军,正和蒸馏酒远征军一并袭击联邦政府的辎重舰队。陈敬樽强忍着吐槽这些名字的念头,陪着他们前往旗舰,通过酒民们的对话,陈敬樽才对梅塔的存在有了实感——这个曾经穷到只能生吞活酒的“勇士”,如今已经是三亿名酒民的精神领袖,有着能够占领一个星区的军事力量。在他还在为农场的状况头疼不已的时候,梅塔已经带领着酒民向浩瀚银河揭竿而起。
  然而那个“伟大的梅塔”,或者那个曾经和陈敬樽一起掏活酒的“勇士”,已经死了。陈敬樽能够感受到弥漫在旗舰之中的悲伤气氛。这也是转变之一,那些原本模糊的诸如气氛眼神一类的东西变得更加清晰,而原本容易感知到的事物则反而变得模糊了。
  “您好?”
  就在陈敬樽恍惚间,他看见一名优雅的女性迎面走来。也许是经过基因优化的缘故,这名女性看上去非常年轻,甚至有些稚气未脱,但身材已经凹凸有致,一举一动成熟典雅。身旁的酒民立刻停下行礼,而陈敬樽只能感到自己逐渐朦胧的感知中,心脏在狂跳。
  女性的瞳孔是罕见的淡白色,“你就是梅塔先生的朋友?”
  “是的,他坠毁在我的农场里,然后我救下了他,我们以前认识。呃,我的意思是这么多年我也没走出过那里,但他依旧记得我,还邀请我成了酒民……”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能听见身后一些小声的议论。
  “您是说,是梅塔先生亲自邀请你加入我们?”
  “是的。”这时候,陈敬樽才注意到,女性对梅塔的尊称是先生,而非长官一类的标准用语,“他还把这个交给了我……”
  女性看见了徽章,整个舰桥安静了下来,她只是略微沉默,随后转身向着所有人微笑道:“没错……这是他的徽章。我们的梅塔·塞隆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陈敬樽被几乎是清晰可见的悲伤氛围所裹挟,像是洪水猛兽一般。但是即使如此,即使在这个时候,但当他看见那个泫然欲涕的美丽姑娘时,似乎农场的损失、梅塔的死、战争,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之后,陈敬樽顺其自然地加入了酒民的反抗军。反抗军只是说着好听而已,按照联邦政府的说法,他们不过是一帮“由暴徒组成的大规模星际海盗”,目的在于“灌醉全宇宙”。
  有趣的是“灌醉全宇宙”的标语并非空穴来风,是梅塔生前最爱说的一句话。他现在同样被刻在一些舰桥控制室的某些地方,用以提醒广大成员这亘古不变的目标。
  各个行星政府为此头疼不已,一些原本就致力于改善社会结构的鸽派找到过酒民,想以和平手段来让双方共同完成全人类的共荣夙愿。但很明显,几个政府官员和三亿多个醉汉是没什么好聊的,谈判理所当然地破裂了。
  陳敬樽还注意到一件事,这件事对他而言比灌醉全宇宙还要重要——那个拥有着淡白色瞳孔,名叫戴雅的女性是个单身。之前,她一直对梅塔忠心耿耿,即使反抗军内部盛传戴雅和梅塔有着夫妻之实,但事实上戴雅对梅塔的憧憬要更为复杂,绝非男女之情那么简单。
  这反而让陈敬樽安心了不少。
  舰队带着对梅塔的无限缅怀离开了富庶的太阳系,去往人类文明的边界。路上他们遇见了被卷入战争而流窜的平民,大家都默认去援助他们,并以充满善意的方式劝说他们加入酒民队伍。   意外的是,陈敬樽在那批流亡者里找到了熟悉的面孔。是那个善良的农场主,正和他的妻子一起躲在船舱的一角,竭力不与周围人发生交集。
  陈敬樽一眼就看见了他们,他上前搭话,“你怎么在这儿?”
  农场主夫妇慌忙地望向陈敬樽的方向,这个眼神让陈敬樽终生难忘,情感复杂。
  “陈敬樽?”农场主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你没死!你真的活下来了!”
  如今的陈敬樽自然可以敏锐地捕捉到农场主心底里松了口气的窃喜,诚然如此,他的喜悦亦没有半点儿虚假。这也让陈敬樽很感动,他说:“我活下来了,你想象不到,梅塔是这里的领袖。”
  “梅塔?”农场主愣了愣,他旋即有些犹豫,“梅塔在这里?他现在还好吗?”
  陈敬樽立刻意识到,梅塔曾经被农场主开除出了农场,他很担心这里的人对梅塔如此崇拜,会不会因此而迁怒农场主——顺便一提,农场主的真名叫冉力。这是后来陈敬樽耐着尴尬问到的。
  所幸的是,戴雅并没有迁怒于冉力。他望向戴雅极好看的侧脸,这个似乎永远都面无表情的女子却突然挂上了让人难以抗拒的温柔笑容,朱唇微动,“梅塔先生说过,他其实一直很感谢你。”
  冉力有些出乎预料,“感谢我?”
  “感谢你在他还身为人类的时候,真正把他当作一个人去看待。”
  冉力愣了片刻,旋即热泪盈眶。
  陈敬樽有些意外,成为酒民之后的他已经很难有临时性的、强烈的情感冲击了。但也就是在看着冉力痛哭流涕的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他对戴雅强烈的爱意,并沒有因为心房与脑中枢流淌着的酒精发生变化,他很担心酒民是不是不存在热恋这一说法。
  不过他连告白的勇气都没有,想得有些远了。
  戴雅的微笑迷人而又清爽,但你永远猜不透她是不是发自真心,“你被卷入了我们的行动,是直接受害者之一,你可以去事务舰上处理相关手续,获得一笔赔偿。尽管可能不能完全弥补你的损失,但你还可以向政府申请另外一笔,虽然希望不大,但拿两笔钱总好过一笔钱,不是吗?”
  陈敬樽有些恍惚,脸色红得飞快。其实他没有血液的脸并不红,只有急剧升温的酒精罢了。于是他立刻找了借口,亲自将冉力送到隔壁的事务舰上。在小小的移动飞艇内,陈敬樽将来龙去脉都向冉力坦诚相待,语气诚恳。冉力听完这一系列惊世骇俗的巧合之后并没有发声,陷入沉思。直到他们抵达了位于舰队末尾的事务舰上,冉力才突然开口:“我想加入你们。”
  “什么?”
  “我想加入你们。”
  “但……”陈敬樽有些困惑,“你有你的农场。”
  “我的农场没了。事实上,这些年农场的状况你我有目共睹,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可我不能决定——”
  “你说说看就行了,癞子陈。”
  亲切的诨名,农场主正在祈求自己。
  后来事实证明,酒民的组织本来就比较随性——比如登记负责人琢磨了一下,觉得冉力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就立刻点头答应了下来。
  这让冉力兴奋不已,他欢呼雀跃,“我他妈早就受够了在那片小破地方种田的日子了!”
  陈敬樽眉头挑了挑,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农场主。在他印象里,冉力永远是一个慈善但威严的大家长。
  陈敬樽将冉力留在了那里,舰队里有一套更成熟的转化流程,用不了多久,冉力夫妇也会成为酒民组织的一员。当陈敬樽回到旗舰的时候已经安静了许多,大部分流民都得到了安置,而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戴雅在等他。
  而且是在他的房间门口等他。
  这让陈敬樽受宠若惊,他能感觉到身体内的酒精快要蒸发了。
  戴雅只在陈敬樽的面前保持她冷若冰霜的本性,“那个农场主提议要加入我们,对吗?”
  “你知道?”
  “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戴雅望向窗外,星火灼空,“总的来说,自愿加入酒民的,就那么些人。”
  “你觉得我们在做什么?伟大的革命?”
  鬼使神差地问了个蠢问题的陈敬樽立刻就为自己的冒失后悔,但戴雅反倒用一副惊奇的表情看向陈敬樽,可爱到不太真实。
  “革命?”戴雅淡白色的眸子一张一合,“我们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事情。我们只想让全人类都……喝醉,永久性的,仅此而已。”
  陈敬樽没有去细细深想,他觉得这个目的其实非常成立。哪怕最后会变成一场星区间的战争,也是完全成立的。
  戴雅告诉陈敬樽,尽管他与梅塔的交情让他备受关注,但这不代表他就是个有能力领导酒民伟大事业的人。陈敬樽一时哑口无言,他有些丧气和失望。随后戴雅又笑了笑,她说,她会把梅塔的那艘战机修好,然后交给陈敬樽使用。提到副手人选的时候,陈敬樽第一时间想到了冉力,那个农场主,原因很简单,自闭生活了这么多年,他能喊出名字的没几个人。
  陈敬樽再见到冉力的时候,就是在那艘被维修好的战机面前了。几乎被翻新了一圈的流线型机体上贴了一大堆七里八怪的贴纸。冉力还沉浸在成为酒民一员的欣喜中,他问陈敬樽:“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陈敬樽想了好久,回想起戴雅的话,才对未来的计划做出了一个像样的总结,“劝酒!”
  那是陈敬樽第一次登上梅塔的战机,然后一头扎进浩瀚的宇宙,像是一只入水的海豚,圆润滑稽。
  之后的五年时间,一切都如过眼云烟。
  陈敬樽和冉力成了最好的战友,这对黄金拍档几乎战无不胜。陈敬樽怎么也没有想到,连收割机都没怎么开过的他——活酒不需要收割机——竟然有着无与伦比的驾驶天赋。
  传说陈敬樽能在一整艘对星舰的副炮火力下,轻松地穿过火力网,在敌方战舰的控制室外侧贴下一副春联。上联下联工工整整。而他的副手冉力也不简单,能在陈敬樽贴完春联之后用机械臂操纵毛笔给再给加个横批,书法还不错。
  到了后来,人们除了关心战局情况之外,每次都会翘首期盼陈敬樽这次写下的春联内容,然后这些字样就会被印在文化衫上,成为网络购物的爆款。   除了在联邦旗舰上写春联这样的戏谑举动,陈敬樽更是在一次半公开的一对一决斗中,当着全宇宙人类的面,击坠了联邦政府最引以为豪的皇牌驾驶员,这让陈敬樽更加名声大噪。那次决斗非常精彩和激烈,传闻在双方弹药耗尽的最后,是陈敬樽以一个空酒瓶砸中了对方的脑门,才得以艰难获胜。
  至于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没人深究。毕竟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对真相感兴趣。
  五年零三个月二十一天,陈敬樽终于以舰长的身份,站在了旗舰的舰桥上。但他根本不需要为发号施令而发愁,整个酒民组织异常团结,仿佛真的是一个整体。
  就像梅塔说的,“是酒精把我们链接在了一起!”
  庆功宴上,陈敬樽久违的见到了戴雅。戴雅依旧容颜不变,保持着最美好的模样。她穿着一身淡白色的裙子,布料很少,裸露很多。她的四肢过于纤细精巧,可她近乎病态的冰冷态度从来不会勾起其他男人的欲望,她就像一尊神圣的大理石雕像,不光是陈敬樽,任何靠近她的男性都会忍不住将目光看向她淡白色的瞳孔,同时又手足无措,迷茫不已。
  其实这五年间,陈敬樽不断反思着自己对戴雅的感情。他觉得,一定是当时成为酒民时日尚浅,所以他才会对戴雅有着那样不自然的热烈情感。在征战四方的岁月中,他也和其他女人有所交集。夜晚过后,太阳升起,爱情就理应烟消云散。
  他甚至都无法记得那些女人的名字。他本来就不擅长记名字。
  这很奇怪。唯独在爱情这方面,他的感官还保持着“清醒”。而这种清醒,又仅限于戴雅一人。
  戴雅微笑着看着陷入回忆的陈敬樽,在公开场合,她永远保持着蒙娜丽莎式的微笑,“怎么了?陈敬樽?”
  “别这样叫我。”陈敬樽立刻就害羞了,“还是叫我癞子陈吧。”
  戴雅冰冷的呼吸在耳边拂过,带着不可言喻的可爱,“这么喜欢这个诨名?”
  “不是,觉得好听。”
  戴雅轻笑,“那不是一个意思吗?”
  陈敬樽没有继续接话,他怕继续说下去,自己就再也遮掩不住焦躁的内心。他企图用公事来让自己分神,“戴雅,成为舰长之后,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随你喜欢。我们本来就是这样。你有什么想对大家说的吗?”
  陈敬樽认真思考了片刻,站起身来,“各位!请听我一言。”
  众人抬头望向陈敬樽。
  “我觉得,我们酒民组织有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命名品味太差了!”陈敬樽字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什么葡萄酒起义军,麦芽香守备队,都是啥玩意!”
  现场立刻哄堂大笑,有人拍手称是。
  “特别是咱们的旗舰,连联邦政府都忌惮三分的旗舰,竟然叫大泥鳅!”
  一旁的冉力猛地一拍陈敬樽大腿,笑得前仰后合,“那您给取个名儿吧!”
  陈敬樽扯着嗓子说:“十个舰长九个烟斗子,就叫大烟枪吧!”
  又是一阵欢呼。人人拍手叫好。
  “大烟枪号”。其实比大泥鳅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敬樽其实很少这样抛头露面,更不会发表这种慷慨激昂的讲话。只是他想在戴雅面前表现一下,仅此而已。
  这次庆功宴后,大家仍旧没有想好给葡萄酒起义军支部,麦芽香守备队支部和蒸馏酒远征军支部换个什么名字,大家只好用“这毕竟是梅塔留下的,我们就做个纪念吧”一类的理由给搪塞了过去。
  其实根本没有人关注名字和官爵什么的,他们只是想找个借口狂欢。
  宴会结束,陈敬樽回到了“大烟枪号”上自己的房间。
  他很开心。
  只是望向窗外的群星时,陈敬樽突然有些惆怅。他忽然听见身后有声音,他看见戴雅站在门前,默默地看著自己。那双淡白色的瞳孔中映照着陈敬樽难以克制的面孔,戴雅的表情依旧冰冷,毫无情欲——这是酒民的特长,读出气氛,感受思想。所以陈敬樽深知那个悲伤的事实,戴雅从来没有爱上过自己。
  这让陈敬樽至今仍不明白那晚戴雅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像是某种宗教意义上的献身,但陈敬樽自认为自己并没有这个资格。
  随着戴雅衣服的滑落,她堪称完美的人类躯体在陈敬樽面前展露无遗,没有过度强调女性部分的她有着超乎想象的匀称美感,她身上传来的气息并非香水,更像是森林间的氤氲之息,清新迷人。
  陈敬樽是一个男人,他难以遏制地走上前去,轻轻抱住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戴雅并不像她的表情那样冰冷,很温暖。她回应了陈敬樽,纤细的双臂环住了陈敬樽的腰。
  陈敬樽想说些什么,但戴雅并没有给陈敬樽开口的机会,她冰凉的手指堵住了陈敬樽的嘴。陈敬樽亲吻了她的指尖,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随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但他并没有从二人的行为中感受到热情。
  甚至,在陈敬樽拥抱住他朝思暮想的女人时,他甚至都不觉得自己拥抱了一个人类。
  这种古怪的感觉持续了一整夜,就在陈敬樽睡着的某个瞬间,他突然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感到了恐惧,仿佛是在睡梦中被人用冷水灌浇双脚,冰冷贯彻全身。他全身心的情感连同仅剩的灵魂都被扔进了黑洞之中,彻底与宇宙融为一体。
  那晚,他做了个噩梦,梦见他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一团血肉物质,而是成为某种永远在无限上升的意识,注视着寰宇群星越来越小,最后化为一个看不清的亮点。
  陈敬樽从梦中惊醒,那是途径盾牌座的一趟旅程。原本永远漆黑的风景被橘红色的光芒所替代,仿佛虚空从一开始就不是黑色。他的身边空无一物,甚至连戴雅褪下的衣物都消失不见。
  是的,戴雅消失了。
  人间蒸发这种事情在酒民组织中非常常见,不仅是那些喽啰,甚至是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也会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随心所欲。没有人会对戴雅的离去感到疑惑,顶多就会为旗舰上又失去了一个美女而感到心灰意冷。
  就在陈敬樽对昨晚的缠绵细思极恐的时候,冉力突然出现在了门的外面,他说:“兄弟,我不能和你继续战斗了。”   陈敬樽有些讶异,“什么?”
  “我发现了更适合我的职务。我想从政治领域彻底让联邦政府放弃对酒民的迫害。”冉力咧嘴一笑。
  陈敬樽摇了摇头,没有让冉力继续说下去,“但你不能……”
  “我能。酒民就是这样的,癞子陈,随心所欲。和你一起作战的日子很愉快,你的春联也写得越来越好了。”
  “不!”这是心烦意乱的陈敬樽这几年来第一次勃然大怒,但他极快速的冷却下来,陷入迷茫和无助,他用带着点哭腔的声音哀求道,“那我怎么办?我该做什么?”
  冉力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陈敬樽不知所措,他被冉力搀扶着回到了房间,躺在了空无一物的床上。
  他不知道那个莫名其妙的噩梦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感到长久以来对戴雅的爱慕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着房外来来往往的酒民成员,他忽然感到这一切都是那么荒唐。
  荒唐。
  陈敬樽陡然起身,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醒了。
  就在他亲手灌醉了大半个宇宙之后,他自己却酒醒了。
  这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一件事。陈敬樽的呼吸短暂地凝滞了片刻,他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依旧没有血色。他小心翼翼地咬破手指,只有浓烈的酒精气味,毫无疑问,他身体里流淌的还是酒精。
  莫名的,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一只藏在狼群里的羊。
  他并不清楚,他决定亲自去酒民下属的科学院问个究竟。所有酒民相关的研究都在那里进行,幸运的是,陈敬樽在那里有个熟人。
  事不宜迟,他必须立刻找到那个枷锁,给自己的脑子扣上。
  三天之后。
  飞船经过短暂的跃迁就抵达了酒民科学院所在的星球。这颗星球布满了各项核心设施,自然,也充斥着酒民们不正经的风格。在科学院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并不是一群身穿白大褂的科学家,而是一帮摇滚乐手,在印着“灌醉全宇宙”的横幅下吹拉弹唱。
  陈敬樽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乐队的演奏,“我来找狄俄尼索斯,那个大胡子在吗?”
  “在的。”主唱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不过今天有一场和联邦科学家的见面,他把他胡子烧了,现在他的下巴上只有烧伤的痕迹。”
  陈敬樽点了点头,他迈步进去。
  “老兄,你要打搅他们开会吗?”
  “我可是陈敬樽,是大烟枪号的舰长!我有要务在身!”
  那名主唱明显愣了一会儿,随即释然,“癞子陈啊!抱歉抱歉,没看出来,你去吧,小心点儿,不要踩着地上的瓶子,会死的。”
  主唱嬉皮笑脸地笑了笑,脱帽致敬,陈敬樽浑身一哆嗦,他知道這说的可能不是玩笑话。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瓶子。
  狄俄尼索斯是个留着大胡子的地球人。父母都是政府高层,他自己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首席生物学天才。他是自愿加入酒民的,也是极少数愿意放弃自己在纯血人类世界里的高官厚禄,主动投身酒民事业的人。
  狄俄尼索斯一直有一个观念,那就是人类与活酒的融合是“一种崭新的生物进化”。他坚信酒民极可能是人类未来的发展方向。传统的联邦科学家自然将他视为异类,但他的论文却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社会反响。
  陈敬樽找到狄俄尼索斯的时候,他正躺在一大堆纸张的上方,抽着烟,跷着腿,身旁站着一个身穿联邦制服的年轻女人,气得面红耳赤。
  “啊,癞子陈,欢迎。”狄俄尼索斯毫不在意地吐着烟圈,“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女士是玛丽·贝恩,来自土星中央检查局。知名社会学者。他认为我们是……乌托邦?精神乌托邦?随便啦,反正是废话……”
  陈敬樽向玛丽点了点头,可对方根本不愿意正眼相待。
  “不是废话,还有,不要坐在论文堆上抽烟!说到底,为什么你还要用这么多的纸制文献?”
  玛丽的声音很好听,但看得出来,是个歇斯底里的人。气氛时刻剑拔弩张。
  “啊?纸制品是学者的矜持,你懂个屁啊?”
  “没效率就是没效率,不要拿什么矜持信仰来当遮羞布。”玛丽的余光瞥了一眼陈敬樽,语气讽刺,“既然连大烟枪号的舰长都来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多说无益。”
  玛丽过于咄咄逼人,陈敬樽求助似的看向狄俄尼索斯,后者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竟然在闭目养神。
  “啊,我根本不该来这里对牛弹琴。”
  见狄俄尼索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玛丽似乎气得不行,她扭头就走,险些踩到了陈敬樽的脚,她的身上有着化学试剂的古怪气味。就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却又回过头来,脸上带着点儿气愤的红晕,“啊,我根本不该来这里对牛弹琴。烂蛾子,你好自为之吧。”
  陈敬樽看着玛丽离去,风风火火,他苦笑两声,随后问狄俄尼索斯:“烂蛾子,什么情况?”
  狄俄尼索斯无奈地举起双手,脸上挂着不正经的笑容:“土星当局来和我们谈判的。她是代表之一。当然,刚才只是私人会面。”
  “很有魅力的女人。”
  “喂,你可别自讨苦吃。”
  “不,我不会和你抢的,你放心好了。”
  狄俄尼索斯短暂地愣了一下,旋即面露无奈,“好吧,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岔开话题?你不否认吗?”
  “没什么好否认的,十几年前我就喜欢她了。成为酒民之后也是。”
  “那是什么感觉?”
  狄俄尼索斯古怪地看了一眼陈敬樽,“什么什么感觉?”
  “爱情方面的……呃,成为酒民,前后,有什么区别吗?”
  “我认识她已经很久了,本来就不是那种青春期热烈的情感。”狄俄尼索斯说得好像事不关己,“成为酒民之后这一点倒是没怎么变。听说酒民会更加专情,因为我们的爱情不再热烈,却无法淡忘。无所谓,我本来就是专情的好男人。”
  “那有没有例外?”   “什么例外?”
  “就是,某些方面的情感,还保留在之前的状态……或者说,他们部分清醒,甚至在精神层面彻底清醒过来?”
  “没有。至少我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例子。”狄俄尼索斯几乎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酒民转化是彻底且不可逆的,甚至会影响到后代。”
  陈敬樽听到这样的回答稍稍有些失望。
  狄俄尼索斯面露疑惑,“你就来问这个的?”
  陈敬樽面不改色地撒谎:“是的,我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言……”
  “如果真的有这种人,记得抓个活的过来。”狄俄尼索斯随性地掐灭了烟头,让人担心会不会引起火灾,“说实话,我觉得这会是不亚于活酒研究的大发现。”
  陈敬樽难免有点儿心虚,“怎么说?”
  “我们折腾了这么多年,号称要灌醉全宇宙,要让纯血种进化成酒民,结果却发现我们只是和那些酗酒的人一样,过段时间就会自己清醒,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陈敬樽想也不敢想,他只感到冷汗直冒。狄俄尼索斯敏锐地察觉到了陈敬樽躲闪的眼神,他警惕地问道:“你该不会……”
  “什么?”
  “算了,没什么。”狄俄尼索斯突然识趣地收回了视线,“你走吧。我还要接着写报告。”
  陈敬樽满身是汗地跨过凌乱的瓶瓶罐罐,脑海里空无一物,背后又传来狄俄尼索斯的声音,“癞子陈,帮我向戴雅问好!”然而陈敬樽几乎没有听见狄俄尼索斯最后说了什么。只是“戴雅”这个词深深地烙在了陈敬樽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茫然地踏出研究所的大门,黑色的雪花在半空中翻转飞舞,飘向天外。
  陈敬樽在踏上飞船之前,回头凝望了一眼酒民引以为豪的根据地之一。他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想法。回想之前几年那风光又疯狂的时间,陈敬樽觉得自己已经累了,他需要一处安稳度日的家,而不是永无止境的啤酒派对。
  戴雅走后,过了没多久,陈敬樽也失踪了。
  舰队在确认陈敬樽的私人飞船消失之后,陷入了长达三分钟的混乱,随后他们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就像之前说的,对于永远夹在梦幻与现实中间的人,消失几个同伴,并不会有什么太大影响。但即使陈敬樽离开了,就像是他们对梅塔的尊敬那样,人们依旧在诸多据点竖立起了陈敬樽的雕塑——姿势千奇百怪,不知为何,最受欢迎的是他金鸡独立,双手提着卷轴样式的画布,嘴里叼着毛笔的姿态。
  宇宙知名的摇滚乐队“All Drunk”还为陈敬樽写了曲子,就是在研究所门口唱歌的那群人。他们在放着黑泽明电影的广场上唱了三天三夜。
  同样骚动起来的,还有联邦政府。这些最后清醒的政府官员,为了查明陈敬樽消失的真相而焦头烂额。但酒民的行为原本就欠缺逻辑难以捉摸,更加让他们犯愁的是,因为陈敬樽突然消失,不少原本蛰伏在联邦政府内的酒民们也开始毫无忌惮地展开纪念活动,为他们的英雄送行。一开始,他们还想趁此机会将组织内潜伏的酒民败类一网打尽,但到最后他们赫然发现,酒民早就占据了联邦政府近半的席位。即使没有了所谓的领袖级人物,酒民依旧势不可当——他们原本就不需要领袖。
  他们有神圣的酒精就够了。
  直到又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仿佛蒸发在黑洞之中的陈敬樽,突然出现在了人类文明的边境:梅埃尔星域。他用自己本来打算结婚用的私房钱买下了一颗偏远小行星,当办事处的人认出陈敬樽时,双方心照不宣,而陈敬樽也在登记名上用了诨名。
  登记员也是一名酒民,他不会在意这种小事,“行了,癞子陈,这颗小行星归你了。”
  “多谢。”陈敬樽只保持最低限度的交流,酒民很敏感。
  “抱歉,我能问一下吗?”登记员看起来有些犹豫,但难掩好奇,“像您这样的人物……呃,为什么要跑到这个地方来,买一颗荒芜的小行星?这里虽说是开发区,但政府已经好几年没管过这个地方了!”
  “我……我想体验一下农场主的生活。”
  “啊,体验生活是极好的。”登记员并没有追问,就像这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充满善意地笑了笑,“那么祝您生活愉快。”
  陈敬樽离开了登记局,带着一包文件,坐上飞船,前往属于他的那颗小行星上。
  绕了这么一个大圈,他又成为农场主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当他远远地望见那个只覆盖了人工草坪和大气场,近乎岛屿一般飘浮在空中的空无一物的小行星时,他的心情却前所未有地感到放松。
  陈敬樽并没有好好地阅读商品事项,他久违的自言自语:“原来是岛屿形的啊……我还以为是球体。”
  自然无人回应。
  但陈敬樽却并不感到孤独,他感到无比充实。比他成为酒民英雄之前,要更加接近自己的理想。
  钱还有剩,他雇人在这块绿草茵茵的小行星上建起了一栋用原木搭建的房屋。陈敬樽人生中对居住条件的两大理想便是有炉火和浴缸。现在他不仅有了一个宽敞的浴室来放浴缸,还在浴缸的对面挂了一大幅《马拉之死》的赝作。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吉利,但是白瓷浴缸和槐木配上色調阴沉的油画,对陈敬樽来说,简直是绝景了。
  房屋落成的第一个晚上,陈敬樽泡在浴缸里就睡着了。姿势和马拉如出一辙。那时陈敬樽数个月以来第一次没有做梦,没有梦见那个用冷水浇灌他双脚的不可名状之物。当陈敬樽睁开眼时,身旁只有温暖的炉火噼啪作响,窗外只有绿草和星空,万物宁静。
  陈敬樽对这样的生活非常满意,但仍旧有美中不足。他又花钱雇了一名女佣——你很难说陈敬樽是不是抱有非分之想,但他看见那名女孩的第一眼,不知怎么的,就萌生出了雇佣她的念头。即使单身男性想要雇佣女仆要处理的手续多如牛毛,但陈敬樽依旧不依不饶。
  后来陈敬樽才意识到,因为这个姓高野的亚裔女仆有着和戴雅一样的淡白色瞳孔。
  然后他又意识到,离戴雅消失的那个晚上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而他却再也没有想起过那个女人。而转眼到现在,他从高野的眼里看到了和戴雅一样的星光,他又开始回忆起那些美好与恐怖交织的岁月。他感到无所适从,后来他又雇了另一名管家,名字自然记不清了,只知道是个哑巴老头儿。   陈敬樽毕竟曾是一整艘对星舰的舰长,资产自然不在少数。当然相较于联邦政府里的某些官员,陈敬樽简直是两袖清风的大圣人,就差把清正廉洁刻在脑袋上了。他完全可以靠那笔财产安度晚年,事实上,他也的确没有在自己的农场上真正辛辛苦苦地工作些什么。所谓的管家和女仆,都只是他为了满足自己那一时的享受而雇过来当朋友的。
  提起高野流子这名女仆,并不高,皮肤白晳,从事这个行业不过两三年,尽管她其实并没有受到过什么不堪入目的对待,但她的心底里却毫无保留地对所有人散发着敌意。
  也许大家已经忘记了,但陈敬樽的确是个外貌丑陋的男人。这几年逐渐离开驾驶舱后,他的身体开始微微发福。
  高野自然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兴趣,但她能感觉到,陈敬樽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并不掩饰内心的欲望。似乎又不是见色起意那么简单,因为陈敬樽刻意与自己保持着距离,无论是在打扫房屋的时候,还是在共同外出购物的时候,陈敬樽极少与她说话,甚至有点儿躲着她。
  开始的一段时间,高野也很警惕,她宁可去和那个哑巴老头一起发呆,也不愿意与陈敬樽共处一室。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越来越发现这个新任主人的古怪之处。比如他虽然买下了这座农场,却几乎不从事任何农业生产。陈敬樽给高野流子和哑巴管事的薪水很高,甚至还附赠了相当不错的起居条件,但他们两人几乎没有活儿干。哑巴管家每天看书,偶尔写书,都是些晦涩的东西,有时会用书信的方式和陈敬樽聊天。
  在几个月后,高野流子终于按捺不住,他问了陈敬樽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癞子陈。”陈敬樽回答得毫不犹豫,他的眼神里有着毫无遮掩的贪婪,近乎纯粹,仅仅是看着高野流子的淡白色瞳孔。这反而让她讨厌不起来。
  高野第一次发自内心感到慌张,她匆匆后退,“不……没什么。”
  陈敬樽点了点头,除了他的眼神之外,这个男人几乎不对她和哑巴管事表露出任何的信息。这让高野感到一些不愉快,特别是刚才的手足无措让她更加恼羞成怒。她轻吸一口气,再度追问道:“先生,我想问的是您的真名。”
  陈敬樽愣了一瞬间:“真名?”
  等看到高野的眼神,他才明白过来高野说的是什么意思。并非是他想要故弄玄虚,自从戴雅消失之后,他就开始变得不愿意接受“陈敬樽”这个名字了。
  但他还是坦诚相待,“陈敬樽。汉字,你会写吗?”
  “我会。可,陈敬樽不是……”
  “总之就那样吧。”陈敬樽并没有刻意隐瞒身份,但他也着实不愿意提起那段时光,“现在我是癞子陈了,舒舒服服过日子,咱们三个都舒坦。”
  高野点了点头,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有些超乎预料。陈敬樽继续沉浸在虚拟电影里,这种新型的电影装置可以让他像做梦一样以主人公视角体验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定制故事,最近陈敬樽一直沉迷其中。
  就好像他在逃避现实似的。
  本来逃避现实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对于一个酒民来说,就有些扯淡了。
  哑巴管家在自己房间里闷头看书,高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这么默默站在陈敬樽身旁。这是高野第一次静静等待着陈敬樽从电影世界里回来,共处一室。
  陈敬樽摘下设备,他看向高野,感到疑惑,“你怎么还在这儿?”
  高野试图组织语言,但后来她放弃了,她只是简单地说道:“我想和你聊聊。”
  陈敬樽的目光依旧凝视着高野淡白色的眸子,但此时,身为酒民的高野才终于察觉到这目光背后的真相,陈敬樽从未看着自己,他只是在看自己的眼睛。
  她突然感觉到紧张。
  直到三四个小时后,哑巴管家端着饭菜推门而入的时候,二人仍旧在做着交谈。
  陈敬樽有问必答,关于活酒,关于梅塔,关于在联邦战舰上贴春联。高野流子听得入神,这个可爱的酒民小女孩的心底里,对这些东西心向神往。
  气氛很好,哑巴管家识趣地站在门口。
  “那你有喜欢的女人吗?”当高野流子开口的时候,她就考虑到这个问题会非常敏感。但陈敬樽既没有否定,也没有接住这份暧昧,而是纠结了一阵后,给出了答复,“我曾经非常爱一个女人,但后来我发现,她可能不是人类。”
  高野流子巧妙地转移了重点,没有让气氛变得过于尴尬,“那是什么?外星生物吗?”
  “不是。”陈敬樽皱了皱眉头,眼神微妙。那也是高野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谈论自己的旧爱时,会流露出恐惧的眼神,“我也不知道。”
  高野流子没有继续追问,她察觉到了哑巴管家的存在。不会说话的高瘦管家对着二人礼貌地点头示意。随后三人按例共进晚餐。
  在知道陈敬樽的真实身份之后,这样的晚餐总算有点儿贵族的意思了。
  当然酒民不会太在意社会地位,但这份新奇感还是让高野流子雀跃不已。
  “你應该为我们这位老爷写本书。”高野流子随口提议道,“他的事迹可以被载入酒民史册。”
  哑巴管家向陈敬樽投来好奇的目光,陈敬樽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苦笑着望向高野流子,“你没必要把这件事弄得人尽皆知。”
  “但你是陈敬樽!是酒民先长梅塔的兄弟,大烟枪号的舰长,我们伟大事业的领袖!”
  哑巴管家险些把叉子落在了地上,他瞪大双眼看着陈敬樽,比划着手势。
  “啊,你不用这么惊讶的。”高野流子坏笑道,“他现在就是个农场主,虽然啥也不种。”
  尽管高野都这么说了,但是哑巴管家仍旧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他站起身来绕到陈敬樽的身边,陈敬樽尴尬地起身相迎,这位双鬓微白的老管家想要握住陈敬樽的手,但他下意识犹豫了一瞬,然后摘下手套,在破旧的老西装上蹭了一蹭,随后庄重地握住了陈敬樽的明显更脏的手。
  过去,陈敬樽从来未对自己受到尊敬这件事有过任何实感。但精神逐渐清醒过来的陈敬樽,却第一次感到了自己被人仰慕时的那种喜悦。   之后哑巴管家去房内取了纸笔,晚饭期间,他不断地用笔头方式与陈敬樽和高野聊天,陈敬樽很久没享受过这样的生活,与人交谈是那么让人愉快。
  可惜快乐的日子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尽管陈敬樽很想就这么安享“晚年”。
  很久后的某一个朴实无奇的夜晚,陈敬樽做了一个梦。他从未做过如此真实的梦,但一切又是那么不真实,梦里出现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戴雅,他过去的挚爱和梦魇;另一个人是高野流子,有着和前者一模一样的淡白色瞳孔。
  在梦里,陈敬樽并不是一个有形体的东西,而是某种形而上的存在,他看着戴雅和高野,这两个女人缠绵在云端,十指相扣,在柔软的云层中逐渐下坠,她们的唇几乎就要碰触在一起,可她们在低语,说一些陈敬樽听不见的话题。
  不知为何,陈敬樽并不觉得这是一场简单的春梦。强烈的不安甚至在他醒来之前就冲刷着他的脑回路,当他惊醒的时候,还只是半夜。
  虽然这颗小行星本来就极少见到恒星的光辉。
  离起床的时间还有一会儿,陳敬樽略感疲乏,但他不愿再回到床上。他走出了木屋,来到了草坪上,仰望群星,心怀敬畏。
  他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无疑是一名女性。
  在陈敬樽开口之前他就感到了背后传来的温度。高野并没有抱住自己,只是安静地靠在自己的背后。陈敬樽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二人就默默保持着这个姿势,持续了数分钟之久。
  直到陈敬樽冻得浑身发颤,高野依旧没有动作。陈敬樽依旧不好意思回头,他只是默默低下头去,正好能稍微看到高野赤裸的足尖。
  高野总算开口了:“离这儿最近的星门因为很少被使用,所以决定拆迁了。”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依旧让陈敬樽摸不着头脑,“所以呢?”
  高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开心,“我们好像与世隔绝了。”
  这一句话,突然就让陈敬樽有了无穷的勇气。
  陈敬樽终于回过头,高野流子只穿了一件单薄到近乎透明的白色连衣裙,黑发随风舞动,四肢纤细而惨白。陈敬樽突然就理解了高野的恐惧,那种在无人深空之中孑然一身的感觉令他感同身受。
  然后他抱住了瑟瑟发抖的高野。
  总而言之还是那句话,一个年纪不小的单身男性雇佣了一名年轻且和他的初恋有着相同眸子的女仆,那总归是不安好心的。
  只是这其中的纠结,或者说恐惧,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翌日,哑巴管家起床的时候,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主仆二人间气氛的变化。他即是酒民也是作家,自然更加敏感,自然也懂得识趣不言。
  没过多久,陈敬樽和高野流子结婚了。
  民政局的人丝毫不感到奇怪,不光是因为癞子陈的真实身份早就传遍了这个偏远的小星域,酒民的英雄钦点了一个年轻女佣隐居于此,当然会流言四起。
  不过谁在乎呢?
  随后,他们去挑选了婚纱。高野流子试穿着婚纱,仿佛远胜恒星的光辉,她的笑容无比神圣。而证婚人别无他选,只有让不会说话的老管家担任。他们打算在农场上办一场简单的婚礼。
  陈敬樽觉得自己终于抓住了幸福。
  但婚礼那天,高野流子不见了。
  一如戴雅消失的那个夜晚,如烟消云散。
  哑巴管家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很自责,他认为这和自己没法念证婚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此郁郁寡欢起来,比突然失去了妻子的陈敬樽还要难受。陈敬樽反而出奇地冷静,他早就放弃对这一切寻求一个解释了。
  他找到了高野留下的一封信,信里只简单地写着:我爱你。
  他觉得全世界都在戏弄他。
  但现在他又一无所有了。又又又一无所有了。
  陈敬樽开始对这样反复无常的命运感到厌倦。
  离农场最近的星门按计划被拆除了。那天陈敬樽刚好在酒吧醒来,看着巨大的圆环状建筑在施工队的舰队裹挟中解体消散。他就那么趴在桌子上,看着来自这个偏远星区各个角落的工人们熙熙攘攘。陈敬樽缩在角落,无人问津,突然无端地开始哭泣,被淹没在嘈杂的金属音乐之中。
  同一天,政府承认了酒民的合法性。并允诺所有人类皆有自发成为酒民的权利。
  然后当天下午,他们又更改了说辞,人类与酒民一心同体,是同一个物种的不同阶段——
  陈敬樽对于这件事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感觉。他只觉得由内到外的空虚,整日唉声叹气。醉了不知道几天几夜之后,他又醒过来了。躺在农场外的草地上,眼前是万千不变的星辰。哑巴管家花了几个小时才找到他,给他披上毛毯,亲切地带他回到木屋。
  陈敬樽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你知道她们去哪儿了吗?”
  哑巴管家先是神色愧疚地摇了摇头,随后他又迅速掏出便签,问道:她们?
  陈敬樽没有答话,实际上从这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话。陈敬樽不说话,这块并不大的小行星就彻底失去了生机。直到近半个月后,哑巴管家主动打破了僵局。他敲响了陈敬樽的房门,他说,他按照高野流子的建议,开始写关于陈敬樽的书了。
  陈敬樽嗓音沙哑,“书名是什么?”
  哑巴管家将草稿纸递过来,附赠了一个小便签,便签上做了说明,这本书的名字是高野流子和他打扫卫生的时候随便想到的。如有不妥,可另作修改。
  陈敬樽翻了翻书名,《银河系酒鬼传说》。
  他久违的哑然失笑,“胡闹。”
  随后他把草稿还给管家,几乎没有过目内容,“就这样吧,挺好的。”
  管家给陈敬樽鞠了一躬,随后退出房去。
  又过了几天,陈敬樽突然给了哑巴管家相当大一笔钱,准确说来,他把几乎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哑巴管家。这笔钱够让这个可怜作家的老年生活无忧无虑。但陈敬樽对哑巴管家千叮咛万嘱咐:你的书绝对不能用这笔钱自费出版,一定要找到承认这本书的人。
  哑巴管家眼角噙泪,一个劲儿地点头。他亲自把陈敬樽送上了飞船,陈敬樽想了想,又回头补充道:“内容可以更改,但标题决不让步。”   然后,重新坐上飞船的陈敬樽,在充分检查了燃料和补给之后,雙手离开操纵板,向着无限的银河迎头猛进。既然找不到方向,陈敬樽便放弃了方向,他随意地选了一个坐标,任由飞船自顾自地笔直前行。没有目的地,也不知道自己的方位,在两个小时后,他途经了某颗不知名的行星,看着金黄色的小行星带,陈敬樽不由微微侧目。
  如果中途撞到小行星该怎么办呢?陈敬樽开始思考。又或者,撞到恒星,甚至是黑洞上,该怎么办呢?
  心如死灰的陈敬樽仅仅是思考着这些问题,并没有解决的打算。
  飞船在虚无的宇宙空间里留下一道笔直的痕迹,并不美观。
  不出半个月后,在耗尽了所有能源,漆黑一片的驾驶舱里,陈敬樽第无数次从黑暗中睁开双眼。当然,在这片阴冷的虚空之中睁不睁眼已经没有区别。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宇宙的哪个角落,即使人类文明已经膨胀如斯,也依旧没能测量出这个宇宙的全部。毫无疑问,陈敬樽自杀式的直线飞行已经让他步入了某处文明尚未照亮的黑暗星域。
  补给告罄。陈敬樽也省去了去后备仓寻找食物的麻烦。他只是再度闭上眼,静静等待着这一切结束的时刻来临。饥饿带来的胃痉挛和逐渐降低的温度在侵蚀着陈敬樽的身体,他在感受着这种递增的痛苦,逐渐失去了睡眠的机会。
  只是突然间,一束刺眼的光束打在了他的驾驶舱上。
  陈敬樽被吓了一跳,在这片连群星都熄灭了的黑暗星域里不可能有其他人的踪迹。但事实上,就是有那么一架飞船出现在他的面前。对方有那么两三分钟没有动静,似乎是想和陈敬樽建立通信。对方很快就察觉到陈敬樽的飞船早已灯枯油尽以至于无法连通,于是他们再度开动飞船,缓缓靠近陈敬樽,试图物理接触。
  陈敬樽十分反感,但此刻他也没有逃离的手段。只能说自己命不该绝。
  对方强硬地打开了陈敬樽的舱门,传来的是令人熟悉到糟糕的声音,“癞子陈?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敬樽本打算一动不动地装死,听见这声音的时候,他却几乎跳了起来,“冉力!?”
  “嗯,是我。”
  若无其事地登上陈敬樽飞船的冉力穿着一身西装——虽然是西装,但胸前却别了一只恐龙玩具,有种怪诞的正式感。陈敬樽瞪大了眼睛,冉力则完全无视了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陈敬樽,在飞船里四处探查了起来。
  冉力突然坏笑起来,“哎呀,想不到你也这么时髦啊。”
  陈敬樽还没回过神来,“什,什么?”
  “最近年轻人很流行深空潜入这种极限运动,带上有限的补给和燃料,向着约定好的方向笔直前行!不能转弯,不能求救,然后一头撞在恒星上灰飞烟灭,或者被卷入黑洞不知所踪,啊,不过大部分人会像你一样,在燃料用光之前甚至抵达不了任何地方,只能漂泊在宇宙之中。毕竟宇宙很空旷嘛!”
  “啊?”
  “怎么?难不成你是单纯地遇难了?”
  陈敬樽按捺住心里的动摇,摸了摸鼻尖,然后询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冉力只是耸了耸肩,“我只是来检修星门的。我们有个伟大的计划,要建立一整片酒吧星域当作全人类的狂欢中心!第一步就是修个星门出来嘛。”
  酒吧?一整个星域?
  等等,陈敬樽脑海里一团乱麻,这么说他这样看似很有仪式感的自杀行动,却被误认为是年轻人寻求刺激的极限运动,甚至还一头撞进了施工现场?
  陈敬樽脱力地躺在椅子上,傻笑起来。
  冉力所言不假,三个小时后,陈敬樽就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他自以为已经深入到了一块足够偏远的地方当作自己的墓地,却万万没想到,他给自己找的长眠之所竟然离全宇宙最大规模的酒吧社区只有不到三小时的路程。
  陈敬樽感觉头很疼,没有别的想法。他只能默默跟着冉力,来到了这座未来伟大的狂欢之所的第一座酒吧行星。整个人工行星,全部都是酒吧。
  星门还没建成,为什么先建了酒吧?因为这样比较酷。
  冉力和陈敬樽坐了下来,陈敬樽本想要一杯水,服务员却礼貌地婉拒了,“抱歉先生,你没法在这颗行星上找到哪怕一滴淡水。”
  陈敬樽试探性问道:“只有酒?”
  “只有酒。”
  陈敬樽无言地点了点头,示意服务员离开。过不多久,服务员就端来了整整几大箱啤酒。
  “你知道吗?其实我找过你一段时间。”
  冉力猛地把酒杯拍在桌子上,陈敬樽抬头看着这位昔日的农场主,他已经双鬓泛白,却表现得比自己还要年轻,“兄弟,大烟枪号需要你。”
  “酒民不需要任何人。”陈敬樽脱口而出,“听说联邦政府已经承认酒民的合法性了,你还需要我做什么?”
  “哦,是这样的。”冉力打了个酒嗝之后继续说道,“有一部分依旧反抗我们事业的人认为联邦政府同样无药可救,他们擅自占据了作为政府枢纽的太阳系,向全宇宙掀起反旗。”
  “听上去是件大事啊。”
  “其实无关紧要,已经有接近七成的人类成了我们的成员。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人类文明即将翻开新的篇章,我们会成为一个统合而复杂的整体,再也不会有争斗和差异,这不是很棒吗?”
  “时常能在一些宇宙末日小说里看到这样的设定。”
  “啊,我也曾经沉迷那些小说,但我们不一样,我们依旧保留了个体的个性,不如说,对个体尊重到了极限。”
  “那如果有一个人不希望成为整体的一员,你们是优先个体,还是优先群体?”
  “酒民的特点就是不去思考这一类问题。”
  陈敬樽叹了口气。他望着面前的酒杯,啤酒泡沫像是棉花一样在视野里不断变幻。冉力再度豪饮而尽后,细微地瞥了一眼陈敬樽,“你好像有点儿变了嘛,癞子陈。”
  陈敬樽并没有丝毫慌张,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所谓自己清醒的事情会不会暴露了,“嗯?哦,是这样,你也变了。你以前还是我的农场主呢。”   两人互相打量着对方,陈敬樽率先打破了沉默,“我答应你回到大烟枪。”
  “真的?”
  “但我有个条件,帮我找两个人。”
  “没问题,一个戴雅,另一个人是?”
  陈敬樽并没有去管为什么冉力能第一时间想到戴雅:“高野流子,亚裔女性,之前在梅埃尔星域工作过。”
  “这样啊。”
  “她曾是我的妻子。”
  冉力手一抖,酒杯上泛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短暂的下巴脱臼后,冉力点了点头,“简单来说,就是我们帮你处理家庭纠纷,你来帮我们平息叛乱,挺划算的。”
  陈敬樽再次叹了口气,“大概就是这样吧。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在出发之前,我先问一个可能性。”
  “你说。”
  “如果你要找的两个人,其中任何一个此刻就蜗居在太阳系内负隅顽抗,你会怎么办?”
  “我会把她们带回来,然后消灭其他叛军。”
  “好吧,那我们喝完就走。”
  身旁,十九个空酒杯,还剩八杯。
  陈敬樽也无言地喝起了酒。细细想来,自己荒诞的个人情感竟然贯穿了人类进化这一宏伟命题的全过程,的确值几杯酒了。
  酒过三巡,陈敬樽晃晃悠悠地就跟着冉力上了船。他被扔在居住舱的沙发上,独自品味着朦胧的意识。他赫然发现,自己似乎再度模糊了清醒和醉酒的界限。但后来他意识到,他只是单纯地喝醉了而已。
  随着冉力的飞船穿过正在施工的星门,酒民们再度迎回了他们的英雄,大烟枪旗舰的前任舰长,人类最强驾驶员兼书法家——陈敬樽。当看到广场上自己的雕像乃是金鸡独立的姿态时,陈敬樽险些就有了重回梅埃尔星域和哑巴管家厮守终老的冲动。
  他回到了久违的舰桥上,多了不少新面孔,也有很多老面孔。就像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工作岗位一样令人烦躁。
  冉力说:“你的房间没人住过,大家都把那里当成伟人故居一样保存着。”
  两人步伐交错,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阀门声,熟悉的房间出现在陈敬樽的眼前,不自然的灯光打在蒙上灰尘的家具上,一切如初,甚至连被褥褶皱的纹理都与那一夜如出一辙。
  陈敬樽不由一阵头大。
  冉丽又说:“先让你见见我们大烟枪号的新舰长吧。”
  陈敬樽心里有些微妙,但其实他远远就看见了那个站在舰桥上的狄俄尼索斯,留着圣诞老人一样夸张的花白大胡子。
  陈敬樽万万没有想到会是他,他靠近如今那个依旧穿着背心拖鞋,却一本正经地戴着舰长帽的大胡子,“怎么会是你?他们都疯了吗?”
  “你在胡扯什么,我们本来就都疯了。”狄俄尼索斯见到旧友之后笑了笑,“你失踪了之后,冉力来找过我,问我你在哪里。我说不知道,告诉他们大概再也找不到你了。他们只好选出一个新舰长担任最高指挥。”
  冉力补充道:“抽签决定的。”
  狄俄尼索斯掸了掸烟灰,“而我只是恰好在场。”
  “既然这个职位靠抽签就能决定,你们还拉我回来干吗?”陈敬樽有些不高兴,一旦发现这个“英雄”身份也是可以靠抽签解决的时候,他就难免有些失望了。
  不过本来很多事情就是靠抽签解决的,那是宇宙的洪荒法则,人类根本看不见那根签的内容。
  狄俄尼索斯拍了拍他的肩,“多大人了,不要闹脾气嘛。”
  “……不是,我没有闹脾气。”
  “我们需要你的技术,你看,只剩太阳系,只剩一个太阳系,全人类就完成了这次伟大的进化。这最后一战过后,我们就再也不需要进行战争了。我们只需要埋头于种族的繁荣,然后去探索宇宙的真理,酒民将荣光永续。”
  陈敬樽瞥了一眼被刻在舰桥栏杆上、以及被喷漆喷在指挥室墙壁上的“灌醉全宇宙”的字样。他问道:“你们又承认这是战争了?”
  狄俄尼索斯的脸色突然阴冷了下来,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间,陈敬樽却不寒而栗。
  “不,是我措辞不当。我是个科学家,不是喋喋不休的辩论家,你就不要挑我字眼了。”
  整个舰桥此刻就像棋牌室一样热闹,让他们两人严肃的沉默也变得有些滑稽。陈敬樽本以为自己应该能习惯这样的场景,但看着他们用电子指令板打羽毛球的时候,还是有些眼皮打颤。
  “我要做什么?我现在是什么职务?”
  “随你喜欢,我们可以继续给你一个将军的头衔,方便你调兵遣将。自然,大烟枪也会重回你的管辖,我本来就不适合星际旅行,宇宙里没有墙壁,不能让我安心。”
  狄俄尼索斯戏谑的态度似乎真的回到了从前,但愿先前感受到的违和感都是错觉。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随意。”
  “有什么计划吗?”
  “没有。”
  陈敬樽轻轻抚了抚额头。
  从寄生现象到伟大的进化,陈敬樽反而开始觉得这些说辞都不准确,他觉得酒民运动仿佛是一场席卷宇宙的流行性感冒。
  陈敬樽微微颔首,轻吸了一口舰桥内浑浊的空气,随后他庄重地看向狄俄尼索斯。
  “那我们立刻准备动身吧。”
  狄俄尼索斯点点头,似是早就猜到陈敬樽会如此决断。
  但他依旧看着陈敬樽。
  眼神里那份仿若天生的轻浮消散不见,再度充满了不堪的虚无。
  “在你出发之前,有件事我还是希望你知道。”
  “說吧。”陈敬樽已经走到了舰桥的最前,所幸没人在显示屏上涂鸦,不然这船还真没法开了,“又是什么坏消息吗?”
  “我知道你在找谁。”狄俄尼索斯声音平静地像是在背诵古诗,“那两个有着白色瞳孔的女人,都在地球。”
  陈敬樽依旧背对着狄俄尼索斯,没有回过头来,也没有应答。
  稍等了半分钟后,狄俄尼索斯就离开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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