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晚年译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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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初认识其芳,大约是在一九三二年。他当时已经用“何其芳”这个名字在《现代》上发表诗作,为世所知了。他比我晚一年从上海到北平,时在一九三○年。他进清华大学才半年,因毕业证书出问题被除名。次年秋季改上原是同时录取的北京大学。他当时告诉我,他曾经学过《新月》派写诗,只是从没有给我看过。我直到前几年才从《诗刊》编辑部交我辨认的其芳寄给他一位朋友的几首早年诗作中见到他当时所写的诗,确有《新月》派诗风。
  何其芳早期写诗,除继承中国古典诗的某些传统以外,也受过西方诗影响,他首先(通过《新月》诗派》受十九世纪英国浪漫派及其嫡系后继人的影响,然后才(通过《现代》诗风)受了十九世纪后半期开始的法国象征派和后期象征派的影响。如果其芳也多少受过一点二十年代英美现代派诗主将艾略特的影响,那又是再稍后一点的了。
  有一种影响,似乎很少人注意到。西班牙阿索林的散文实际上影响过写诗的戴望舒和何其芳(特别是他写在三十年代前半期的散文)以至我自己。我不敢臆测戴望舒是否因为首先对于阿索林感兴趣才学会了西班牙文。我自己是因为不满足于从中、英、法文里读阿索林才一度自学了几天西班牙文。我过去译诗练笔远多于写诗练笔,我了解译诗的苦处,但是其中也自有一种“替代性乐趣”。其芳原先能读英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能读法文。他可没有对我讲过他也译过诗。到“文化大革命”末期,他忽然热心译诗了,这大出我意料之外。而且是一边自学德文,一边译海涅!
  阿根廷当代八十多岁的诗人、小说家博尔赫斯(JorgeLuisBor-ges)是目前拉丁美洲以至西方世界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他在西班牙母语以外,从小精通英、法语,早年自学德文,据他自己说原是为了要读叔本华的原著。何其芳晚年当然不同,他自学德文,听说是为了要读马克思、恩格斯的原著。他自己对我却一再称道我们过去没有注意的维尔特(Weerth)的诗;偶尔到他家里看他,他总拿海涅诗译稿给我看,虽然我不懂德文,也总要我对译文加工提意见。他只间或偶尔拿一两首维尔特译诗给我看。也难怪,恩格斯认为维尔特“常常运用海涅的形式,但总以一种完全崭新的,独特的内容来充实这个形式”,结果“超过了海涅(因为他更健康,更真诚)”,是“第一个和最主要的德国无产阶级诗人”,“在德国语言上仅次于歌德,是由于他在自己的作品里表现了健康的感情和肉体的快乐”。但维尔特只是随社会政治需要,随兴写诗,并不刻意为诗,而海涅究竟是大家,语言是熟练和明快的,其芳自学德文,也看准了先从海涅着手。
  有一次,我偶尔在米市大街走过,记得碰见其芳从灯市东口旧书店出来回家,就用拐杖扛了一堆洋文书,其中大部份是德文书。我有时也看见他到我们宿舍楼来找曾经留学德国的哲学研究老专家杨一之同志请教译诗中遇到的德文疑难。现在我才发现他译海涅诗数量惊人,当然也有维尔特诗以及一些其它诗。他译诗一直持续到临终前不久。
  回想起来,其芳最初发表《预言》一类诗,还显出他曾经喜爱神话、“仙话”的浪漫遗风。一九三六年在莱阳写诗,诗风又有了新的变化,转趋亲切、明快,不时带讽刺语调,虽然他没有海涅有时候表现出来的调皮、泼辣。这倒正合海涅早期和后期诗的一些特色。所以他晚年对海涅诗入迷,完全可以理解。
  现在就我所见,其芳早期写诗,形式上是学《新月》派(闻一多等少数几位的某些场合除外)不成熟的新体格律诗探索的不成熟习作。纵观何其芳的全部诗作,我以为还是较后以自由体为主的《预言》集和《夜歌》集一部份是他诗艺上的前后两个高峰。其芳早在延安编集过陕北民歌,一九五八年应刊物约稿,写一点关于诗歌发展问题的看法,并不反对民歌体,只因谈了新诗的百花齐放,重提解放后主张的建立新格律诗,就受到无情的“围剿”,他从不服气。现在他埋头从事海涅诗、维尔特诗的翻译工作,被人说是暗中做“翻案”工作,实际上也何尝“翻”什么“案”!他只是在译诗上试图实践他的格律诗主张而已。
  可惜没有早发现的致命癌症过早夺去了其芳的生命,使他远没有完成这方面工作。他没有来得及使自己的译笔运用得熟练,使自己的新诗格律探索较接近完备。
  我不懂德文,现在面对一大堆深通德文的同志认真校正过译文的其芳译稿,借来德文原本、二三种英法文选译本和冯至同志可靠而圆熟的选译本。首先校对一下其芳所译的几首海涅短诗及其从译意到译诗成品或半成品的过程,得益不少。
  这里仅举其芳所译海涅《给格奥尔格·赫尔韦格》这首短诗探讨一下。虽然他还有较好的译诗,但是从这里正可以见出他的苦心和力求符合原诗格律体但还大有可以改进的地方。
  这首诗原已有冯至同志的译文(《海涅诗选》79页)。冯至同志注明该诗写于一八四一年,并说明“赫尔威(G.Hernegh,一八一七——一八七五),德国革命诗人,他的诗歌里表达的乐观情绪有时到了不顾现实的程度,所以海涅写了这首诗。”其芳在一九七四年译这首诗的时候,按他自己的办法,先在当年“6日27日晨2时欠一刻”逐字逐句把原文的意思用中文写了下来:
  
  赫尔韦格,你铁的云雀,
  带着铿锵的欢呼你升高
  向着神圣的阳光;
  冬天真的已消灭?
  德国真的已春暖花开?
  赫尔韦格,你铁的云雀,
  因为你飞得天空般高,
  你的目力看不见大地——
  只是在你的诗歌里
  存在着你歌唱的春天。
  
  这在我国“五四”迄今的一般“译诗家”眼中往往就算完工了,除非走另一条道路,加以“民族化”实即“滥调化”。冯至同志是不甘如此的,所以译出来远比这高明;他的译文是这样:
  
  赫尔威,你这铁云雀,
  你欢叫着高高飞起,
  向着圣洁的阳光!
  冬天是否真正消逝?
  德国是否真正春花怒放?
  赫尔威,你这铁云雀,
  因为你飞入高空,
  你眼里就看不见
  地上事物——只在你的诗中
  存在着你歌唱的春天。
  
  译文,据我参照英译文看(我没有见到这首诗的法译文),意思忠实;形式,据我从德文原作看,也忠实到连第二节第三、四行的跨行也在原处,而且也用整齐的脚韵安排abab,稍异于原作的abba;海涅诗是格律体、韵律是严正的,甚至讲究德、法文诗律的阴阳韵交替规则,只是在音律建行上已经开始有点自由化。他这首诗行的长短似也有点伸缩,冯译在此当然也不讲究行式整齐。冯至同志当然自有他的看法,并不能以其芳和我后来基本趋于一致的在自由体以外另以“顿”建行的新格律体要求,所以不应以此衡量他的译诗是否和原诗音律相应。
  说到这里,我得回到前边说过的其芳早年试写格律体新诗的事实,补充一点说明。其芳当年在新诗格律上还只学《新月》派的一支。当年还是占主宰地位的一支或一种倾向、就是按字数(即单音节数)整齐或对称建行。他后来主要写自由体,从没有理会“音尺”、“音组”等说。只是到解放后,他在自由体新诗以外,感到另有建立新格律体的需要、在自己的探索中得出了以“顿”(小顿,“顿”这名称也先有人用过)建行说,和我较长期在实践中试验“音尺”“音组”论得出的看法基本一致。我理解其芳,照他的格律标准,他看到这首上品的海涅诗冯译还并不满足。他在上述诗译意以后,继续到晨“2时40分”终又照他自己的格律体设想把译诗改成了这样(我加以分顿划线):
  
  赫尔韦格,|你铁的|云雀,
  带着│铿锵的│欢呼,│你豪迈
  向着│神圣的│阳光│高飞!
  冬天│真的|早已|衰颓?
  德国|真的|已春暖|花开?
  赫尔韦格│你铁的│云雀,
  因为你│飞得|天空般│高,
  你的│目力|看不到│大地——
  只是│在你的│诗歌里
  你歌唱的│春天│才已│来到。
  
  这样就形式论,是基本上和原诗相应了。脚韵安排,每节也是×abab。美国路易士·恩特梅尔(LouisUntermeyer)一九一六年的英译文也做到这样,只是他在原诗押阴韵处(即bb处)也押了英诗里(就象在汉诗里一样)不能多用的阴韵。但是他为了凑韵,在第一节第三行曲折加字,不仅拉长了诗行,而且破坏了海涅简洁的诗风。原诗每节第一行,既不与其它行押韵,也比其它行短,冯译、英译、何译,也都不与其它行押韵,只是我不知道其芳是否同意我的看法,应把“赫尔韦格”这个四音节(原文是两音节)音译名照例要读得快一点,算是一顿。何译在第二节第四行显然漏了一顿。为了凑韵,何译在语言上的一些不自然缺陷,也十分明显。“……你豪迈/向着……”这种跨行法是非常勉强的,说冬天“衰颓”,说“飞得天空一般高”,实际上都有语病。我向来特别在译诗场合,反对讲“信达雅”,分“直译”“意译”“形似”“神似”。其芳晚年爱拿他的译诗要我提意见,也容易接受我的意见,现在我对他这首显然还不算定稿的译诗试作这样的修改建议:
  赫尔韦格,│你铁的|云雀,
  你飞得|多高|叫得|多欢
  直冲│圣洁│无比的│阳光!
  难道│冬天│真已经│消亡?
  德国│真已经│花开│春暖?
  赫尔韦格│你铁的|云雀,
  因为│你振翅│直上│云端,
  你就│看不见│地上的│实际
  景色│——只有在|你的|诗里
  出现了│你所│歌唱的│春天。
  
  这样韵式还是abba,第二节a(云端)b(实际)b(诗里)a(春天)是复韵;每节第一行以外,每行都是二、三音节成组一顿,尽可能避免了与散文无别的一音节至四音节(以语助词或轻音辅助词收尾的)杂列成顿成拍。这也就补正了其芳过去试用格律体写诗与译诗,不注意尽可能少用一、四音节顿以免节奏不鲜明的需要。这也正合最近胡乔木同志关于格律体新诗的看法:新诗格律化,以顿或拍建行要易为人接受,首先得简单,明白(这是用我自己的话解说他的大意)。
  虽然如此,何其芳的这类认真的译诗,尽管严格说,译笔还未臻熟练,译出的还没有来得及加工定稿,可以说是半成品,但就这样选出一小部份来,放在“五四”以来直至今日的许多译诗家的作品当中,也应是无多大愧色的。相反,连他自己注明的译诗时间,情况(有时熬通宵,有时发病服药后继续进行等)一起拿出来,反而会给目前不少国内译诗、写诗、谈诗的行家开开眼界,想想为什么“五四”以来,我国的西诗翻译对于我国的新诗艺术的发展,是功过参半。
  
  一九八三年七月十三日晨三时四十分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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