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杀夫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lggg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泥巴路上,冒著热气的牛粪透着清新的青草味。天气放晴时,这条泥泞小路会变成厚厚一层恼人的尘土。奇利(化名)家就坐落在路边。很少有车辆经过这里,因此他母亲无需整天紧闭门窗。
  云还未散开,在大山间环绕。天气预报显示,当天为阴天。这样的天气很适合采茶。茶山上人影忽隐忽现,仿若仙境。
  这里是陕西省西乡县高川镇八角楼村。从八角楼村右拐,顺着环山水泥公路向里行驶半小时,再走两公里泥泞路,才能到达。一路上,能看到稀稀落落建在半山上的人家——多数是上世纪80年代建的土坯房。操着西南官话口音的当地人,能分辨出每一个进出这里的陌生人,然后露出像看见怪物般的表情——夸张中带着好奇。
  爽朗的笑声从里屋传出,消散在山间。两天前,依山(化名)和奇利总算把婚事定下来。她们要出远门,奇利的妈妈特意叫车,一大早把依山接到家,做顿丰盛的午餐,算是饯行。
  依山背墙坐着,齐刘海齐肩的发型跟她的瓜子脸型很配,一副墨镜占据了她脸部的三分之一,显出几分时髦。一家人围炉而坐,刚出锅的香椿炒腊肉还冒着热气,一次性的茶杯里倒着邻居家酿的玉米酒。
  碰杯前,邻居提议让大嫂说点祝福的话。
  “那就祝我们出门发财,发财了分你们一半!”嫂子正嘀咕着说点什么好的时候,依山抢过话头,笑着说。一桌人哄一下全笑开了,附和着“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依山很久没有这么笑过,自失去眼睛,她基本是以泪计算着漫长的日子。36岁,在青春将成时间废墟之时,她终于找到未来的归宿。
  这天是2016年4月19日。17年前的这一天,依山的未婚夫曹洪平用双手抠掉了她的眼睛。2006年,依山举起斧头,砍死丈夫赵永德。

挖眼


  1999年4月18日,依山采茶回到家,未婚夫曹洪平已经在她家等了一个多小时。依山给曹洪平倒一杯水递过去,曹洪平没接,一甩手把水杯弄到地上。她也不服软,抓起水瓶,往地上一扔,摔个粉碎。两个倔强的人,谁也没理谁,睡了。
  次日,叽叽喳喳的鸟叫吵醒依山。她约摸记得,时间是凌晨5点多。她顺着家里右侧小道往山谷走,经过满地开着野菊花的小路,跨过一条小溪,再往山上走10分钟,便到采茶地。
  4月的茶山苍翠。一排排齐腰的茶树,像等待检阅的绿色方队,露水伏在新嫩的叶子上,在晨光的映照下,有那么一瞬间,闪耀着血红的色泽。
  依山到时,茶山上已经有人。在村里,依山是采茶能手。她家没有茶园,都是村里头的,采完后按称重给工钱。“那时候很便宜,才1块2一斤,别人一天只能采3块钱,我能采到5块钱。”依山说。
  曹洪平起床直奔依山房间,得知她上山采茶,跟了过去。时间已是上午9时许,太阳晃得人眼花。他见到依山,第一句话就说,“我来帮你采茶叶。”
  采一点点后,依山发现曹洪平根本不会采茶。她让他回去。
  “家里好大一堆衣服,你回去给洗了。”曹洪平想依山跟他一块回家。
  “我又不是你们家丫鬟,我家里的衣服我都不想洗。”
  “你是我的未婚妻。”
  “我是你未婚妻,但我又还没嫁给你。”
  吵了几句,太阳很大,晒得依山浑身没劲。她找了个阴凉处蹲着避阳,曹洪平跟过去,在她身后一两米远的地方蹲下。
  依山感觉突然有人扑过来掐她脖子,她倒在斜坡上,怎么也喊不出声。依山用手去翻曹洪平的手,翻不动,身体慢慢软下去。“那时候我想反抗,反抗不了,那一瞬间觉得他要把我弄死。”
  曹洪平骑着依山,双脚扎在她身上,腾出掐脖子的手,抠掉她的眼睛。尽管在几十米开外,就能见到采茶人,但依山的喊叫最终被巨大的苍穹吞没。
  依山没有昏迷,眼眶不停往外涌血,脸和头皮全木了。她伸手摸脸,从眼眶里拉出来的筋全部搭在脸上,痛得她下意识把手缩回去。
  曹洪平用随身带的钥匙割断眼球上的连筋,将眼球放进口袋。他起身狠狠踢了依山一脚,顺着一片树林下山。走到山脚,他冲着依家喊。依山的母亲应声后,曹洪平让她赶紧上山去看看,“依山可能下不来了。”
  母亲疯了似的往山上跑,她以为女儿“摔了个很重的跤”。母亲吓傻了,哭得不行,依山身上全是血水,脸肿得跟球一样。听到母亲声音后,依山尝试睁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依山趴在母亲背上,听见她的身体在发抖。“我妈那时才四十多岁,平时力气很大的,那天就背不动我了,但害怕不送我去医院我就死了,背着我摔了好几跤。”
  
  曹洪平出山经过一条小河,把眼球在河里洗干净,去镇上派出所自首。所长以为他唬人,没理他。曹洪平急了,把两个圆溜溜的眼球往桌上一扔,所长吓得身子往后一缩,一屁股坐到地上。另一个民警赶紧过去把他铐上。曹洪平说,我把我女朋友眼睛给挖了,你们赶快去看看,看她死了没有。
  去镇上包扎眼睛时,依山开始疼,“感觉特别痛,要命的痛。”几个人把她按在床上,医生往她的眼眶里使劲倒酒精消毒。派出所的人让她放心,“你的眼球给养着了,今天晚上赶到医院接上还能有救。”
  第二天,她才转院去县城。医生用剪刀把搭在脸上的筋给剪了,告诉她,如果那个眼球没用凉水洗,没超过24小时它也能用。可惜了。
  依山的眼睛被曹洪平抠掉后,母亲到派出所找警官商量,问能否不判曹洪平死刑,放他出来,让她把他眼睛弄瞎。曹家也跑到派出所,跟警察商量把曹洪平放出来,让他娶依山,照顾她一辈子。“反正洪平不嫌弃她。”曹洪平的嫂子说,“两人在一起过日子多好。”   当年,曹洪平被判死刑,附带民事赔偿20万元。至今,依山未拿到一分钱。
  “小时候,你特别想去看外面的世界,现在年轻却看不到了。”最终,我还是残忍地问了这个问题,抬头盯着墨镜等她回答。
  “现在社会这么好,却看不见了。”她重复了我的话,算是回答。

情网


  17年后,再聊起她当初痛恨的那个让她死去活来的人,依山说她已经没有恨,“人已经枪毙了嘛。”
  依山坐在同样的地方,一遍遍跟媒体聊起这些细节,她说自己已经麻木。“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依山说,她的眼泪几年前就流干了。
  
  1980年,依山出生在她身后的这座土坯房。当年上映的电影《普通人》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电影讲述几个相爱的人,因无法沟通而造成彼此折磨的故事。这一年初,邓小平在政协茶话会上表示,要改革开放,大力发展经济。改革红利落到这个小村庄,让剩余的劳动力得到解放——可以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這一年,高川镇的曹洪平6岁。隔壁马家湾乡化家岭村的赵永德16岁。两个相差10岁的男人将在生命中遭遇依山,并匆匆走向人生终点。
  “生儿生女都一样。”宣传标语并没有对这个村庄的人产生实质性的教育作用。母亲知道产下女婴,强烈要求送人,倒是依山的父亲不舍,她才免遭遗弃。依家此前已产下一个女婴和一个男婴,分别大依山6岁和4岁。
  依山总觉得自己的命是捡来的。有好几次,她都与死亡擦肩而过。10岁出头,她上山砍柴,从树上掉下,一屁股坐地上。离她5寸远,有一根立着的竹叉。
  她想上学,母亲就打她,打到她不再提念书为止。姐姐哥哥放学,她就去她们的书包翻书看,不认得字,看图也觉得好玩。她埋怨母亲,“不如把我扔了,不让我上学生我干嘛,没文化心里很痛苦,心里想的也不会表达。”母亲说,要上学,就把家里的粮食卖了,不吃饭了。
  贫穷让依山感到自卑。她穿着补丁衣服,总觉得别人嫌她脏,家里来客人,她都躲在房间,不好意思见。她跟小伙伴们保持一种疏离感来维护自己的尊严。“他们来找我,我就和他们玩,他们不来找我,我就不主动跟他们玩。”
  村里老人至今还记得依山的眼睛“大大的,水灵水灵的”。16岁以后,当身边的人不断夸她漂亮的时候,她才意识到美貌可能是“一种改变命运的方式”。但她又不太善于抓住机会。她在县城一家修理厂做保姆,老板让她留下做儿媳妇,她却听从家里安排,匆匆回家订亲。
  每年春节,父母会给一块钱压岁,她就拿去买糖果吃,“一毛钱可以买4个糖果。”5岁时她就知道,“有了钱什么事情都能干。”她梦想的世界是“赚好多的钱,去买好吃的、好看的”。
  然而现实世界只有干不完的农活,还有一睁眼就能看见的门前的一座接一座的大山。家徒四壁阻挡不了她享有柏拉图式的精神自由,以及对爱情丰满的想象。那时候,她最喜欢的一首歌是李玲玉的《情网》。现在,她最爱的歌手是凤凰传奇。
  现实永远比想象残酷。依山转到县医院当天,她哥哥劝母亲,家里没钱,干脆把她扔在医院别管了。母亲没有答应。后来,当地电视台来采访,社会给她们家捐了400块钱的生活费。哥哥瞒着母亲,跑到医院把钱卷走,赌博输个精光。
  哥哥从来就没有在乎过她。依山17岁时,他就急着把妹妹嫁出去,用她换来的彩礼钱给自己娶媳妇。
  见到真人,依山觉得媒人介绍的这个曹洪平“长得可丑”。媒人给母亲介绍,曹家的条件不错,他父亲还是村支书。村里人也过来圆场,“你嫁了好啊,他爸怎么说也是个书记。”
  依山不知道书记是个什么官,但她知道“可能有什么事情好办一点”。她和哥哥、母亲,跟着媒人去了一趟曹家。回来后,她没有说不同意,也没有说同意,在半推半就中,她服从了哥哥的安排——人还不错啊,给(嫁)了算了。
  曹洪平拿1万2000块钱到依家,算是聘礼。哥哥用这笔钱,如愿娶了亲。
  依山去过几次曹家,就不愿再去。她不能忍受曹家把她当傻瓜。曹父让她去采茶,炒干后卖掉换零花钱,却一分钱也没有给她。曹母则不停训斥她没有做到儿媳妇的本分——只顾娘家,不顾婆家。曹母要她学做饭,纳千层底鞋。她说曹母像老妖婆。依山是个急性子,纳鞋底时手上扎了两个针眼,就不学了。她觉得时代不一样了,年轻人谁不花钱买鞋穿。
  
  此时,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讲不仅仅是想象。村里外出打工归来的女孩,把她跟外面真实的世界连接起来。她羡慕那些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村里招摇过市的女孩,在一次偶然的聊天中,依山得知这些女孩多数在外面的酒店做“收银”。她也想跟她们一样。
  她去镇上花30块钱买了一双黑色高跟鞋,模仿她们走路的姿态,尽管脚极度不舒服,但还是有事没事就穿着上街,她心里觉得美。
  她讨厌千层底鞋,她喜欢高跟鞋,她在家里待烦了。她想出去看看外面真实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


  “情网情网最难闯,左右为难心迷惘……”
  采访间隙,她迎着风,站在小院里唱起《情网》。一遍遍述说过往让她难受,痛苦的时候,她就哼这首歌排解。只要唱起这首歌,她就好像回到广州——那是她最快乐的一年时光。
  从八角楼村去西乡,一路尘土飞扬。公路两旁的土坯房,烟火熏过的墙面黑黢黢。车在山谷行走,两侧山坡上,紫色的泡桐花开得正欢,金黄的油菜花已经到了尾季,还有白色的樱桃花和梨花、粉红色的桃花。依山说她都记得。
  在未婚夫和母亲的反对中,她毅然揣着借来的500块钱去了北京。她在一家小餐馆当服务员,呆了一个礼拜,她嫌小餐馆的要求太多,辞职回家了。回村没呆几天,依山向姐姐借300块钱去了广州。去的路上,她想,这回去广州一定得找到工作,就算几百块钱也要干。到广州她才明白那些衣着光鲜自称“收银”的同村姑娘其实是做“小姐”。   她进了一家鞋厂。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她把400块钱全买了衣服。她觉得城市里真好,有钱什么都能买到,桂花闻着特别舒服。
  工厂的生活总是单调乏味,不加班时,依山总是叫上同伴,跟隔壁厂的保安一起滑冰。事情传到村里,流言的最终版本为“依山在外面谈了新的男朋友,不回来结婚”。
  这种消息是曹家断然不能接受的。给依山家的彩礼钱,是曹洪平在温州一家采石厂工作多年才攒下的。谣言正好击中这个平日省吃俭用的年轻人的担忧。他当初反对依山外出打工,是怕她见识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后,不愿再安心跟他呆在小村。
  母亲听到的传言版本更不堪入耳——“嫁这个又嫁那个,一根骨头要打几只狗。”这个一字不识的农家妇女,从小就教育女儿守妇德。她当初就反对女儿外出:“一个女孩子家,不要出远门,留在家里给丈夫生儿育女。”
  依山把6套崭新的衣服塞满一只黑色皮箱,委屈地回家了。尽管她想逃离村庄,但传统儒家妇道的束缚让她没得选择——“我男朋友不让我去我硬要去的话,他可能对我不好,也害怕他对我家里咋样。他有点小心眼,想不开事情。”
  就像依山说的,如果不回村,她“在广州随便找一个都比曹洪平强”。可她最终还是选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事后村里人又说她傻,“如果去(广州)的话可能就逃过一劫。”
  两家坐下来商量婚事。曹家想着婚事拖着夜长梦多,越快结越好。母亲心疼女儿,依山不满20岁,让曹家再等一年。没两天,曹家回话说,他们可以打通关系把结婚证办下来。
  依山想再出去工作一年,挣钱弄点像样的嫁妆,风风光光把自己嫁过去,也算是给父母挣面子。“静悄悄地嫁过去,谁都看不起你。”她说。
  曹家认为依山拖延时间只是想悔婚。此前,曹洪平订过一门亲事,后来因为女方打胎失去生育能力而退婚。曹洪平不能忍受又一次婚变。
  挖眼事发一个月前,曹母到依山家串门,当着她和儿子的面,讲了个故事:跟曹家同一个村庄,一男一女订婚3年没结婚,最后男孩把女孩的鼻子咬掉,五官毁后,女孩再也没嫁出去。
  依山想,这种事情不太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咱也不是说不愿意嫁。”曹家再次到依家催婚,被拒。两天后,事发。

盲人的世界


  依山要去延安。奇利通过盲人手机在网上找了一份盲人按摩的工作,一小时24块钱。依山在监狱学会盲人按摩。
  要赶早班车到西安。依山摸到洗漱池,熟练地把牙膏涂在舌头上,再把牙刷伸过去沾着刷牙。这是她致盲后学会的生活小技巧。她从来不用盲杖,觉得拿在手上是累赘。
  从依家厕所出来,走一段泥巴路和石板路,然后是一个坑,接着是水泥台面,再跨过一个10公分高的石门槛,便到堂屋。没有任何辅助工具,依山像正常人一样来来回回。有次她站在门口玩手机,一个卖被子的问她父母在不在家。她给人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人家问她怎么戴墨镜。她说她是盲人,对方不相信,总认为她看得见。
  依山在医院安过假眼。开始,假眼装上去,天天发炎要清洗,她嫌麻烦,医生建议过些天再试。却没想,眼皮萎缩,眼眶变小放不进去。医生用麻绳将上眼皮和下眼皮穿起来,拉开支撑,最后勉强安了一只假眼。依山很难受,感觉眼眶里像抹辣椒粉一样,辣乎乎的痛。回到家,她就取下来扔了,让母亲给买了一副墨镜。
  没有了眼睛,依山有段时间也失去了记忆。“整天黑黑的,流血太多,整天都是晕乎乎的。”依山说,“什么也没想,像个植物人。”
  一个月后,记忆慢慢恢复。很多爱心人士到医院看她,一遍一遍地问事情经过,她一句话也不说,心里只想着一件事——自杀。爱心人士再来,她躲到卫生间。凭感觉走,分不清东南西北,把自己撞得鼻青脸肿, “基本上一走路就碰,我烦,就坐地上或躺在地上抓脸拔头发,我心里着急。”
  她害怕摔跤,每走一步,心脏都怦怦跳。更让她恐惧的是越来越近的陌生脚步声。“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就害怕是坏人。”
  出院回家,母亲把依山的披肩长发剪了,留跟现在一样的齐刘海。村里有个人,长期往她家跑,猛地站到她面前,一声不吭。问母亲才知道,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后来,他跑到猪圈楼上睡觉,天天等着她去上厕所。
  依山没有安全感,母亲出门,依山就让她把家里里外外搜一遍,然后把门锁上。她躺在床上,听着电视,觉得活在世上没用,就想着杀死自己的各种方法。最后决定喝一瓶农药了结生命。
  母亲看着她不对劲,下意识盯紧她。依山想着,死了,给家里减轻点负担。一天,电视里的一则故事突然让她醒悟:我死了,他们会更痛苦。她就天天听歌,让自己坚强。《情网》和凤凰传奇陪她渡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依山回家两个月,赵永德上高川镇亲戚家串门,听说依山之事,上门提亲。依山问母亲,赵永德长得俊否。母亲说不行,依山就一口拒了。赵永德依然天天去,站在窗口对着里屋的依山小声喊“我会对你好一辈子的”。
  与此同时,西安的刘峰也来了。村里有个姑娘嫁到刘峰村庄,给他介绍了依山。刘峰见着依山,要带她上西安治眼睛。盡管受过如此苦难,她还是相信这个男人,条件是眼睛治好才领证结婚。依山想着,治眼睛要花不少钱,如果这个男人帮她治好眼睛,就算是个老头也愿意嫁。
  有一层老乡介绍的关系,母亲放心让刘峰带着依山走了。刘峰直接把依山带回家。刘的父母舍不得钱,没同意上医院。几个月后,刘峰心里过意不去,瞒着父母,偷偷带依山去了医院。医生说时间太长,不可能治好,建议安一对狗眼。依山听说狗眼时间一长会萎缩,不想遭罪,没要。
  依山想跟着刘峰回家好好过日子。但她对刘峰越来越失望,“白天睡觉,晚上就通宵打牌,还靠父母养活,人太懒。”她萌生了回家的想法,却在此时有了女儿思思(化名)。
  依山借着躲计划生育,让刘峰送她和思思回娘家。从此,跟刘峰断了来往。
  赵永德听说依山回家,又往母亲家跑。此时,哥哥已经讨了第二任老婆。依山在房里,经常听见他们碎言碎语,觉得她白吃白喝,不该留在家里。母亲反对,哥哥跑到厨房,举着菜刀,嚷着要砍死她。   依山一气之下答应了赵永德。嫁给赵永德第二年,哥哥骑摩托车掉进山沟摔死。
  姐姐回家奔丧,邻居跟她说,幸亏嫁出去早,要不然也得遭殃。“就说我们家运不好,应该去找人算算。”姐姐说,依山在监狱里找人算过。
  但依山否认算过命。“算了命,觉得不好就老想它,我平时就不爱操心,觉得车到山前必有路。”依山说,“想得简单一点不会这么累,有时候想那些复杂的晚上都休息不好,我反正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小时候就没有思想。”

杀夫


  哥哥蒙面,拿着匕首,从门外翻进依山房间,要杀她。她只能看见哥哥露出两个眼镜框,其余一片模糊。
  后来蒙面人又成了赵永德。他拿刀把依山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往下割,她似痛未痛。最后,身上的肉割完了,一滴血没流。依山使劲喊,把自己喊醒了。
  2006年,依山住在山上,做了三回这样的梦。她还经常梦见鬼。她和思思在房间睡觉,来了个白衣飘飘的鬼,长长的牙齿,大大的眼睛,嘴唇红得像血,跟僵尸一样在空中飘来飘去。她跑过去,看到思思眼睛流着黑色的水。她吓得哇哇大哭。在2006年以前,她从来不做梦。
  赵永德家与依山家隔着一座大山。如果走得快,要4小时翻越大山。从公路走,得转两次大巴车,不算等车时间,得6个小时。赵永德家坐落在半山腰,从化家岭村往背后山上方向,沿30公分宽的山石路走一个小时,上一个十米左右的直坡,才能看到一间被林荫遮住的土坯房。赵永德的坟就在边上。虽然同属化家岭村,但这里被人称为山上。因为这里只有无穷无尽的鸟鸣和偶尔的狗叫,尽管也曾住过5户人家,但都相距甚远,最近的两户间也至少有一百米。
  赵永德死后,他家人将房子封上。10年后我来到未来得及打扫的杀人现场,当年鲜红的血液,仍留在床板上,变成如今一团一团的黑影。
  2001年冬天,依山抱着还在怀中吃奶的思思,跟赵永德上山。她不想走,但又没办法留在家里。刚到这里时,她觉得赵永德是她未来的路。“年纪大的人,知道心疼人。”依山说,后来才知道,赵永德跟她结婚纯粹是为了生孩子。
  赵永德对依山仅仅好了一个月就开骂了。他讨厌依山每天对着照片怀念过去,便烧掉了她带去的所有照片。母亲家的墙上贴着依山唯一一张健康照。她站在一丛花中,侧着头,秀发如爆布一般垂在一侧,露出笑容。巧合的是,照片中她也戴着墨镜。
  依山怀大儿子5个月时, 她端着猪食喂猪,赵永德不声不响地故意把一条凳子放在门中间,她一个踉跄,猪食摔到了赵永德身上。
  “你眼睛瞎了吗?”
  “我本来眼睛就瞎。”
  “啪!”没等依山说完,赵永德一巴掌甩到她嘴上,接着往肚子上又是一拳。她退几步,一屁股坐到石头上,肚子坠痛。赵永德拿着劈柴刀过去,在依山的小腿上拍得“啪啪”响,“你要是今天把孩子小产,我就把你的头剁下来。”
  万幸母子平安。但赵永德像吸毒一样,打人上瘾。大山的静谧,农活的艰辛,这种叠加效应,让他绝望和压抑。性和暴力成了排泄的渠道。
  赵永德连孩子也不放过。大儿子牙牙学语,赵永德教他按顺序读阿拉伯数字,大儿子跳着念“1、2、3、5”,赵永德没耐心,一巴掌甩到孩子脸上。依山心疼,过去劝他耐心点,刚一开口,巴掌就过来了。
  小儿子出生后,赵永德变本加厉,连过来探望的岳母都打。母亲要去山上探望依山,家里亲戚拿点东西让她带过去。赵永德爱面子,觉得这是亲戚嫌他家里穷,当着岳母的面把思思打了一顿,岳母去劝,赵永德一甩手把她按在地上打。路过的邻居装作没看见,走了。
  依山劝母亲以后别来。她还安慰母亲,说赵永德从来没有打过她。
  赵永德渐渐觉得依山是累赘,“和你在一起就是想要孩子,现在孩子有了,我不需要你。”他对依山说,“你一死,我就好了,想带着孩子去哪就去哪。”
  每天早上醒来,依山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会不会挨打。她觉得如果不自杀,就会被赵永德打死。她提出离婚,孩子归赵永德。赵永德说,“你想得真美,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半夜,赵永德拿着刀跟依山说:晚上就离。依山知道意思是把她杀了。她求着赵永德,说是开玩笑,不离,他才作罢。
  活下去的希望,她没有选择拯救,而是忍受。她消解赵永德拳头的方式是让自己变得顺从和软弱。第一次顶嘴就让她明白,反抗只会招来更加凶狠的暴力。
  依山想报警,但又想丈夫顶多关几个月就放回来了,还得忍受更严重的暴力。有一次,实在忍不住,跟来家里走访的村干部说了。村干部不知道怎么办,问她“要不要我们把他打一顿”。依山说算了。
  日子还得继续熬。2006年8月,连下了7天的大雨,山上的天气有些凉。依山的脚气犯了,她听说旱烟可治,问村里一位老人借点。说来也巧,老人和赵永德打牌结束,让他给依山把旱烟带回去。赵永德觉得她跟人借东西丢人,回家抓着她头发就往地上摔。
  依山一声不吭爬起来,给孩子洗脚,带着小儿子睡了。她估摸着时间大约是晚上7點。那几日,她正好来了例假。
  没一会,她听到屋外传来磨斧头的“砂砂”声。依山想,赵永德要上山砍柴。她心里慌得睡不着觉,想着赵永德这些年都是怎么对她的。磨完斧头,赵永德也进房睡。一个十平米左右的房间,依两面墙一横一竖紧挨着摆了两张床,赵永德带着大儿子睡。
  大约午夜十二时左右,赵永德醒。他说梦到跟村里刚死的一个老头睡在一起,觉得有人想害他,回头就问依山“是不是你想害我”。他一把拽住她的头发,把她狠狠摔到了床下,转身走了。
  依山庆幸结束了,她站起来往床上爬。却没想,赵永德弄了一勺凉水,逼她喝。他把斧头放在她的肩膀上,吼着“不喝就把你头剁下来”。依山怕吵醒孩子,孩子哭也得挨打,她什么也没说,一口气喝了。水到嘴边,她觉得很凉,就像在冰箱里放着一样。
  她心想没事了。还没等睡下,赵永德又过来,往她的床头放了两样东西,说,“给你两条路,如果明天早上你没死,我就把你杀了,把孩子杀了,把你爸妈、侄子都干掉。”   听到赵永德上床,依山伸手摸床头,才知道是一把斧头和一根绳子。她听到自己的身子在发抖,她坐起来,心想肯定得死了。没一会,平时很少打呼噜的赵永德,响起阵阵呼噜声。
  挨打的画面在脑中一幕幕回放。鸡第一遍打鸣,她惊了一下,不知道赵永德是看着她还是没看着她。如果他醒过来没死的话肯定要杀死我,她想。
  听到第三遍鸡打鸣,她想了半小时,决定杀死赵永德。她拿起斧头,寻着呼噜声过去。怕伤着孩子,她摸着把孩子往里抱了一下。然后,举起斧头就砍。赵永德伸手抓她,她慌了,一通乱砍,直到再也感觉不到赵永德动弹。
  她一共砍了16下。大儿子目睹了整个过程。他问:“妈妈,爸爸死了吗?”
  “爸爸死了。”
  “还会打我吗?”
  “爸爸再也不能打我们了。”
  “好,晚上可以和妈妈睡觉了。”
  依山站在原地,听着两个孩子“嘿嘿”地笑。她想着,等警察来了,就自杀。
  邻居闻声赶过来,看到狗正吃地上的血水,慌得瘫坐地上。
  依山判了10年。她轻松了很多,有种终于逃出来的感觉。
  代理律师周霞第一次见依山,她伸出手,皮肤白白嫩嫩,像刚挖出来的嫩藕。第二次在看守所见到她,满脸的皱纹。周霞觉得时间好像过去了20年。
  “尽管我才30岁,”依山说,“但经历的事情很多七八十岁的老人都没有经历过。”
  她觉得,坐牢那么多年,也没有和赵永德在一起难受,至少可以交朋友,跟别人说说话、聊聊天。
  服刑期间,狱警告诉她接受采访可以加分减刑。“中央台100分,腾讯网50分,陕西台也是50分,我总共得了280分。”依山说,“刚開始接受采访,眼泪止不住,现在已经麻木了。”
  很多人劝她尽量留在监狱,一个盲人出狱后可能生存不易。但她仍盼着减刑。8年后依山终于出狱。之后,姐姐带着她去了温州。

最后的花花世界


  订婚当天,依山特意换了件粉红色的风衣外套。她不知道,穿了3年的外套已经褪色泛白。
  依山的电话响了,是奇利打过来的,说车子马上就过来接,让她们赶快准备一下。聊起奇利时,依山有些害羞,有那么一瞬间,脸颊泛红,像一个初涉恋情的少女。“我虽然看不到,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好。我现在才相信,原来世间有真正的爱情。”依山说。
  从八角楼村往奇利家走,汽车行驶约20分钟,可看到山路下有一处两间相连的土坯房,依公路往下,走一条S形的小路,便是依山家。
  今天的确值得庆祝——依山跟奇利在温州打工认识,经过半年接触,两家商量把婚事定下来。今天是她以儿媳妇的身份,第一次去婆家。
  奇利也是一名盲人,他二十多岁时,在河北一家黑矿炸掉了眼睛。母亲一开始反对这门婚事,觉得至少应该找个看得见的,但终究拗不过依山的执着:只要他对她好——她对爱情的评判标准依然很简单。当然也更加务实:平等的身体才有平等的爱情。
  一路响着的汽车喇叭忽然停下来。依山知道车到了,她像军人一样站住,从衣服领口顺势往下,用双手把衣服抚一遍。她身后是一片茶山。在那里,她失去了眼睛。
  1999年4月18日,19岁的依山和同村一名同龄女孩在山上采茶。“就不知道为啥就老想笑,但想想也没什么可笑的。两个人笑得不行,走路走着摔了一跤,起来也想笑。”
  那个“笑得有点神经质”的下午是她看见花花世界的最后一天。17年后的同月同日,依山坐在自家的小院里回忆往事,她忽有所悟,“那可能是我苦难的开始,我把人生中所有欢笑,都留在了那个下午。”
  (实习记者黄思邈、林祎婧对本文亦有贡献)
其他文献
几十年来,这些考古人如何在二里头寻找茫茫禹迹,寻找华夏民族的源头  地里的麦子已收割完毕。  跨过洛河大桥,汽车驶入偃师的乡村地带。一路上,不时有中青年男女骑着电动摩托车,行色匆匆赶往某个目的地;也有私家车和我们擦身而过,抛下一串串震得耳膜发痛的流行歌曲。公路两边,排列着许多新式的农家别墅,以两三层高居多。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中原腹地。洛阳盆地农村的富足和滋润,让我这个在长三角出生、长大的人略感意
以毛衫市场闻名的浙江省桐乡市濮院镇,其老街区正处在一个搬迁、开发的节点上,也许很快将以“下一个乌镇”而更加闻名。  江南水乡古镇申遗工作启动于1996年。经过多次调整,最终确定江浙两省三市13个古镇参加申遗。古镇再度成为投资热土,桐乡濮院古镇的旧城改造项目正在进行,海宁“千年路仲里”古镇文化游项目已经签约,秀洲新塍古镇不断吸引各路资本前来考察……  濮院自南宋建镇,历时数百年。老街区因在现代公路网
2015年开年,《纽约客》刊载了一篇关于一个数学家的长文,文章的主角是2013年因对孪生素数的研究开始声名鹊起的数学家张益唐。他从北大数学系去美国读博,博士毕业后,做会计及打各种零工,却始终没有放弃数学,坚定地只致力于解决令自己觉得感兴趣的艰深的问题。在一个不那么知名的大学里做讲师,没有论文,没有晋升,没有终身教职,最终,他解决了那个问题。那注定该是个好故事,故事里那种坚持与成功,几乎是励志鸡汤的
2012年2月18日,德国慕尼黑,赢得WBC重量级冠军赛的维塔利(右)与弟弟弗拉基米尔庆祝胜利异体同心的拳王兄弟  弗拉基米尔·克利钦科驾驶着一辆黑色轿车到达汉堡机场的航站楼,登上了开往基辅的私人飞机。当机长来向他介绍航班细节时,他摆摆手表示自己必须先给哥哥打电话,他称之为“晚汇报”。  “早请示晚汇报”是父亲在其儿时就教育他们的。多年来,他们一直保持着这一习惯。两兄弟异体同心,对他们而言,随时了
2002-2012年,被称为煤炭产业的“黄金十年”。矿工们怎么也想不到,“黄金”之后并不是“白银”,也不是“青铜”,更像直接回到“黑铁”。鸡西,黑龙江四大煤城(鸡西、鹤岗、双鸭山、七台河)之首,如今遍布黑色的遗迹。  站在水井边上的退休矿工张庆吉说:“煤黑子完蛋。”滴道区六坑矿区附近的居民都要靠井水生活。井水浑浊不堪,但自来水管在冬天被冻住,要到4月才解冻,到时能不能用还两说。六坑是一个煤矿开采单
稻田朋美的不参拜,更多是一种审时度势的选择,并不代表她政治立场的转变  8月15日是日本二战战败的日子,近年来,日本首相和内阁成员是否会在这一天参拜靖国神社,成了周边国家观察日本政坛走向的一个重要窗口。建于1869年8月6日的靖国神社,原称“东京招魂社”,原本是用来纪念在明治维新时期为恢复明治天皇权力而牺牲的军人,后来加入历次战争中牺牲的日本军人和殖民地募集兵。  二战之后,日本的多位首相都参拜过
“北京琉璃厂一条街的字画装裱店,如今只剩三五家还手工裱画,其他都变成‘立等可取’的机裱。”这话出自琉璃厂“锦霞堂”老板,她显然清楚师父张旭光的脾气。张旭光讲了,附庸风雅的外行人才会选“一槽烂”的机器裱画,他们“玩儿得低端”,根本不知道好好的字画经化学胶一磨,就很难再揭开重裱了。这是装裱行当的大忌。  “三分画,七分裱”,传统裱画工艺可考的历史已有1700多年,而今开始由机器代劳。这个时代,对纸张和
近日,美国赌城拉斯维加斯发生史上最严重枪击案,事件导致至少59死527伤。64岁的枪手史蒂芬·帕多克,用改装过的自动步枪在酒店高层房间内,对300米外的演唱会现场扫射。射击持续近10分钟,发射子弹300发,造成了前所未有的伤亡。本次枪击案发生后,坊间又开始讨论美国禁枪的问题,有趣的是我发现大部分人并不清楚,大部分西方国家都允许民间持枪,而美国只是其中民间枪支保有量最大的国家。比如,英国和法国这样的
医学专栏作者  我们看过许多犯罪分子拿出精神疾病的诊断证明来逃脱罪责。那么精神疾病的诊断证明,是否就成了“免死金牌”呢?其实这个问题很复杂,需要分为以下几种情况。1. 真的精神疾病  首先要说的是,精神疾病患者伤人是没有指向性的。不限于某个特定的人,如果你专门去伤害你的仇人,无论如何是很难用精神疾病解释的。比如杀医伤医事件的凶手,治疗效果不理想,甚至亲人离世,家属心情难以平复,这一点完全可以理解。
《北京折叠》 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也不追求瑰丽前卫的科幻设定,虽然号称是科幻小说,却更像是一个社会寓言  4月27日,第74届雨果奖提名在美国揭晓。作为科幻届最为重要的两个奖项之一,雨果奖提名得到了国内广大科幻迷的高度关注。略出人意料的是,被国内普遍看好的“三体”系列第二部《黑暗森林》无缘长篇小说奖提名,而郝景芳创作、刘宇昆翻译的科幻小说《北京折叠》则获短篇小说奖提名。  《北京折叠》的背景被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