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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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正洪, 福建省泰宁县人,福建省作协会员,生于1969年。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已在相关刊物发表各类文字近百万字。现供职于地方行政部门,从事本土历史文化研究工作。
  引 子
  十八岁那年,我中专毕业,是木水流所属的乡文化站干事,经常被分派到这地界来收集民风民俗。当时,我是那般青涩,穿一条宽口喇叭裤,一册巴掌大的小本子夹着一支笔,倒插在浑圆的屁兜里,肚脐下衬衫的两个衣角,是始终要绑在一起的,如此就让我看上去像是一只装满了物件的口袋,膨胀得不得了。那头发也是刻意留长了的,麻烦的是它经常要从额前滑下来,这就迫使我必须抻直了脖子,不时将它往后一甩,一甩,又一甩,相当地有文艺范了。我趿拉着一双软底拖鞋,甩着那一头长发,东家进,西家出,几乎家家户户都要请我喝那些烧喉咙的籼谷酒。因此,一径溜滑的卵石街巷,就见天都变得摇晃而踉跄。阿娘(方言:女人)站在村街对骂也是常有的事,她们跳着脚,拍着屁股,吐着唾沫,还拿食指往脸颊上羞,“亏了你觍的,你来学一下我呀,嫖客都能够凑一桌的,看你那长了个板(棺材)里的死尸样,一个没人搭的死×子。”另一个回嘴说:“我是学不来别家呀,可惜别家男子(丈夫)的酒酿(童子身)让我偷吃了。”那跳脚的阿娘,就跳进了村旁的溪河里。
  我曾经是那样莽撞,经常醉眼蒙眬地去推开人家的茅房,里头或蹲着个白屁股的阿娘,她不骂,也不见脸红,只是那么象征性地呼一声:“嘿!”终于有一天,我喝得烂醉如泥,被一个阿娘弄到房间去,才知道她想要的酒酿,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晚上我住在村里,近旁时常有歌声响起,其中有一首是这么唱的:“一更星,响丁当,心肝哥来到奴绣房。娘亲问我什么响?我说风吹哟门锁呀,响儿铃丁当。二更星,响叮当,心肝哥趴到奴身上,娘亲问我什么响?我说隔壁哟老王呀,半夜磨豆浆……”
  村旁的溪河一到春末就泛滥了,丰盈的桃花汛攀着埠口的石阶一级级往上抬。“你都不晓得呀,”村口那个老头一开口就是这句话,“若是在过去,这时候就该过木排了。过完木排就要发大水了。”发了大水的村庄,瞬间变成一片汪洋。村民将河沿木屋的板壁拆了,坐在屋顶看滔滔洪水从沟渠样的村街穿过,从吊脚楼样的木屋柱枋间穿过。溪河里的洪水浩浩荡荡,村庄恍如泊在溪岸的船一样。
  “那年我大爷去虎头山挖松光,一锄头挖下去,挖了个什么呀,一颗朽得发了霉的骷髅头呀……”村口老头的故事,如同他唇边的胡须一样杂乱,“那上面打过仗,杀过人咧!”我俩常坐在街边的一张条凳上,他一边捋着胡须,一边将身旁酒壶里的酒斟到碗里去,然后用三根手指头捏住碗沿,又用另一只手的指头将胡须从嘴边撇开去,呷口酒,似乎就把前面说过的话忘了,又重新起头说,“闹长毛贼那阵,听我爷爷说,阿娘都不敢出门,躲在床底下,长毛贼来了,拿个矛子胡乱戳。”后来我花了将近两个月时间,才弄清楚他嘴里面所说的“虎头山”,与“长毛贼”一点也不沾边。
  那时酒喝得糊涂,故事也听得糊涂,因而许多记忆都是颠倒错乱的。
  “周火子的爷爷,就是闹‘长毛贼’的时候来的。”具体是什么原因,最终将话题引到周火子身上的,至今已完全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他们在说起这个人的时候,言语里满是戏谑的味道。“周火子他爷爷的腿坏了,来了之后就在村口那边做烧酒。”
  周火子他爷爷落脚的地方我去看过,在一棵硕大的苦槠树下,一幢土木结构的厝子,像只千年乌龟样趴在那。屋顶落满树叶,树叶里长瓦松,大门洞开着,阴郁的独眼一样望向空荡荡的河埠口。“这厝子是周火子他爸盖的,”那时村里人这样跟我说,“也只有他家这厝子盖得像座庙一样,仗着地势高,四边筑了土墙,若是换到村里,早被大水冲塌了。”多年之后,我故地重游,站在那个地方,看到这座孤悬村外的厝子依然牢固,洞开的厅堂里可以看到横着的一张条案,案上烛泪斑斑,香炉里插满燃后的竹条香脚,后门被封死了,之后又涂成一壁苍白的粉墙。墙的正中央贴着三张红纸,纸上有黑墨写就的字,居中为“敕封民主里社正直尊王”,居右为“殿庭土地福德龙神”,居左为“圣宫大奶淑慈夫人”。短短数十年间,村里人终于得偿所愿,将这厝子改成了一座庙宇。
  从庙宇門口望出去,但见舒缓的河水波光潋滟。无人能够准确描述出周火子的爷爷落籍于此的真实情景。他来木水流的时候,“太平军”(即村民嘴里所说的“长毛贼”) 已是拉锯般骚扰这个地方达七年之久了。之后,他们才结伙北上去解洪秀全的“天京之围”,从此一去不复返。我曾专门走访过村中一位老中医的后代,此人姓朱,名叫朱庆良。那是个非常健谈的老头,说话的时候,唾沫星子满天飞。他说他的太爷名叫朱清贵,就在“太平军”北上后的一天清晨,他太爷早起到山间采挖药材,就在那棵苦槠树下,看到了周火子的爷爷。当时他的情况很糟糕,披头散发地倚坐在大树根部,左膝盖受伤了,用一条白布缠裹着,血水渗出来,将白布染成了绛红色。朱清贵以为他死了。那时随地倒毙的横尸,恍如林间树木一般触目可见。他想返回村里去叫人来掩埋,周火子的爷爷却在那边鲜活地向他招手。朱清贵就走了上去。走上去之后他才看清楚,周火子的爷爷尽管形象邋遢脸色苍白,但从他的表情上,却丝毫看不出那种快死的模样。不仅于此,当朱清贵进一步靠近他时,甚至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两束豁亮的光芒,像雨水冲刷过的玻璃球一样。这事曾让朱清贵陷入长时间的困惑,之后的日子里,他曾不止一次地将这事对他的子孙说起过。朱清贵说他帮周火子的爷爷解开腿上的布条,替他料理伤口。伤是贯穿伤,他一眼就看出那是矛子扎出来的。但他没吱声,在那样的年代,受这样的伤已是司空见惯了。所不同的是,尽管周火子的爷爷看上去很虚弱,但他忍受疼痛的那份刚强,完全超出了常人想象。朱清贵从他伤口往外取碎骨的时候,看他眼珠子瞪得跟鸡蛋子一般大,口腔里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腮帮子上的肌肉横卧如川——但他始终没吭一声。一种“关公刮骨”似的疗治,在那样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氤氲出一股缄默的英雄气。
  第一章   那时候木水流还只是个小埠头,散乱地居住着百十来户人家。一径溜滑的卵石街巷还没有筑起来,埠口也是根据溪水冲击河滩的效果,而挪来挪去地在溪岸边轮流着。叶脉一样的诸川之水汇集到这里,又顺着村东一道峡谷滚滚东去。夏汛水涨的时候,上游的山民就将伐倒的树木结串成排放到溪水里漂。他们喊着排工号子,甚至顾不上看一眼这处河滩边的村庄,就又匆匆消逝在那烟波浩渺的河川之上了。还有就是常年奔走于这条溪河之上的“麻雀船”, 昂着一头尖翘的船角,从县城载上货物之后,就一路顺着羊肠般的溪流磕磕碰碰往下游走。蛇形八十里,至木水流,诸川之水汇集起来的河道,便渐起波涛。但这些“麻雀船”,同样不作片刻停留,恍如一片随波而去的落叶,萧索地驶向村东的那道峡谷。也就是这峡谷,成了这条溪流上最为险绝的一段水道。一块礁石卡在了它的中部,宛如一扇半开的门户,溪水过礁的时候,湍流如注。原本狭窄的河道被一分为二了,宽不盈三尺的“麻雀船”,从分流的狭道里通过。下行时,船只奔驰如风。上行时,拉纤人犹如猿猴攀壁,爬行在陡峭的危崖之上,小心翼翼地将溪中船只,从礁石的一侧牵引过去。船出峡口的时候,宛如一条从涵洞里钓上来的鱼,悠然地进入到一片开阔地。木水流村前那片河滩,丘陵隐伏,碧野舒展。闯过了峡谷的拉纤人,这时只惯常地抬头看一看天。天空通常是一片水蓝,那蓝的中央,悬着一轮白炽太阳。他们系牢了纤绳,下到溪河里去洗了手和脸,就又匆匆拉起纤绳。上行的路还很遥远,拉纤人没那么多的闲工夫,在木水流这样的地方耽搁太多的时间。溪河两岸,纤夫踏出的山道,宛如一条与河流并轨的平行线,它们顺着河谷一路蜿蜒。从武夷山脉对面翻越而来的江西客,坐着渡船在这里上岸了,也是一脸匆匆行色,顺脚就拐进溪边的官道,弯弯曲曲往山外走。千百年来存在着的木水流,似乎是上苍立下的一阕咒语,莫名其妙地沦为了各路过客的罔行之地。所以后来周火子的爷爷瘸着一只脚,在那棵苦槠树下搭建茅庐的时候,村里人就对之报以格外的惊奇了。
  茅屋的搭建与他伤势的愈合几成正比,当他拖着一只伤腿,三脚蛤蟆一样忙碌在那棵苦槠树下的时候,三三两两的村民就聚拢来了,他们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位倒霉而执拗的汉子,用一种南腔北调的土官话问他:“你拉里(哪里)来呀?”
  回答是:“哼究(汀州)。”
  可是后来木水流在抽风似的繁华起来之后,那些卖烟草的、织蓑衣的、打镴补锅的汀州人,候鸟一般驻留在这个地方了,周火子的爷爷甚至不能用方言跟他们进行一次完整的对话。当然,那个时候的村里人,对于周火子爷爷的来历已经不那么关心了。他们更加关心的是,满村子的人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让这么一个外乡人将村口那块地方占了去?是谁答应让他住到村里来的?又是谁允许他在这里开起了烧酒坊,做起了生意?矛头就这样指向了村中的老中医朱清贵。朱清贵也说不清楚其中的道理,只说是他救下那个人之后,因为身无分文,那人说是要做牛做马来报答他的,谁晓得他要来这边住下呢?何况当时大家也都在看热闹,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反对呀!“现在怎么都怪到我头上来了?”朱清贵这样说。
  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木水流的人似乎都离不开朱清贵了,他们喝着周拐子(村里人后来这么称呼周火子的爷爷)的烧酒,玩着“喜乐坊”里的骨牌,偶尔还到一些阿娘的房间里去走走,身体慢慢就垮掉了。当时朱清贵手里有一副灵丹妙药,一个病歪歪的害痨鬼从他家的偏门里走进去,很快就能变成一个雄赳赳的莽汉子从他家的正门里走出来。村里人若非发疯,是不会轻易去得罪朱清贵的,所以周拐子落籍木水流的事情,就像桩糊涂官司样一直悬着。
  刚住进茅庐的周拐子,这时尚不清楚他的后世将要面对怎样的残酷。这时候的他,几乎是把自己变成一只通晓草木的牲畜了。每天清晨早起,他就到野地里去寻寻觅觅,把一切能吃的都塞进嘴里去吃了,马齿苋、构树叶、拉拉秧、鸭跖草、蕨苗……他的皮肤慢慢变成了淡绿色,全身浮肿,泛着瓷光。他的眼神失去了那种灼然的亮色,一种牛马样的安详从他的眼底泛起,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珠上,漾一层晶莹的水亮。瘸着那只坏腿,他一路走,一路不停歇地将那些青绿植物塞进嘴里,然后又艰难地将身体俯下去,用一端尖锐的木棒,将河滩坡地里的葛根一一挖起。同时他还将一些破的坛坛罐罐收集起来,将它们摆放在茅屋的空地上,让那地方看上去像是一处乱葬岗。
  那时候木水流的日子過得还很单纯,草衣木食的河谷山民,除了侍弄田地里的一些庄稼,一日三餐之后就没什么正经事可做了。周拐子的到来,恰如是在死水样的河谷里激起的一点涟漪,人们看猴戏一样看着周拐子,看他瘸着那只坏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日日奔忙在荒坡野地里。他们将周拐子挖葛根的事情,当成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很快,他们就熟悉了周拐子生活里的一切,熟悉了他挖葛根、制葛粉的整个过程。看着沉淀于陶罐底部的黄白粉渣,周拐子眼里几乎冒出了火花。木水流的人这样说着,逐渐就有人预言这是周拐子不想活了,因为在他们眼里看来,那些黄白粉渣跟砒霜没什么两样。随后他们就看见周拐子往粉渣里掺入了一些东西。不久,周拐子茅屋里就演绎出来一些神奇。最初是馥郁的酒香充满了四面漏风的茅屋,地里觅食的田鼠也突然多了起来。跟着,周拐子就到朱清贵那里借来了两口铁锅,又在茅屋的土灶上生起了猛火。蒸腾的热气往上蹿起的时候,灶台上的一截小竹管里,就在“滋滋”地往外冒气。一股晶莹的液体,随之流入了灶边的竹筒里。
  呛鼻的酒气很快弥漫开来,那些高谈阔论的人们,亦很快陷入了迷茫,他们闹不明白,那个土灶里冒出来的液体,具体是一种什么东西?当然他们更闹不明白,这种液体从人口腔里喝下去之后,居然会产生一种摧枯拉朽的破坏力。它能将一个七尺高的莽汉,瞬间变成个怂蛋;也能让一个怯懦的草包,立马就敢举起杀人的刀。因而最初,看见周拐子操弄这些东西时,那些尚耽于寡淡生活的人们,除了面面相觑,其他什么表情也显露不出来。甚至偶尔从他身边经过,因适应不了他身上的味道,也多是满脸嫌恶地掩鼻而去。只有乡上那两个不怕死的屠夫和铁匠,是把性命赌上了,喝完一筒葛根酒之后,就歪歪扭扭走到乡街上去骂娘。酒醒之后说是要去找周拐子算账的,但真正见到他了,却乐哈哈地拍着他肩膀,像遇见个宝贝一样。   夏汛初涨的时候,山道边的石李子和覆盆子相继都红了,周拐子这时就挑着两扎葛根酒,一瘸一拐地往乡上走。木水流距离乡上二十里,周拐子一路走,一路就将石李子和覆盆子摘进嘴里去。他身上的浮肿慢慢消退,脸色跟着红润起来,尽管脚步蹒跚,但毕竟要比先前稳健多了。茅屋里也逐渐多出来一些铁制农具。当他最终把那两口铁锅还给朱清贵的时候,狭小的茅屋里已经放不下更多的东西了。这时他再去挖葛根,手里就有了一把开山锄,腰里别着一把镰刀。土灶里也能烧出米饭来了,床铺上有了棉被盖。清晨醒来,屋后老槠树上的鸟叫声,听来也不觉得那么惹人烦了。他还还清了朱清贵替他疗伤的费用。
  将一把铜钱抓在手里,周拐子看见了弥漫在朱清贵眼神里的惊奇。
  一切的机遇,或者也可以说是一切的灾祸,就在那样一个阴湿多雨的仲夏里,毫无预兆地降临了。连绵淫雨下了五天五夜,河水受孕一样上涨,逐渐形成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它们漫过河床,飞旋的水涡赴难的勇士一样义无反顾地往下游奔去了。洪流滚滚,壮阔的河面,成了一处水流与溪岸搏命的战场。最终是汹涌的河水赢了,它们将这深陷河谷的地方几近淹没之后,又浩浩荡荡往村东那道峡谷簇拥而去。湍急的水流撞击着礁石,发出雷鸣般的响声。整条河谷都在连绵翻滚的浊浪中战栗了。坐在屋顶观看滚滚洪流的村民,耳朵里听着远处传来的隆隆水声,两股寒战,他们忘记了说话,忘记了哭,甚至忘记了伸出冰冷的手去安抚一下身边的亲人。面对史无前例暴涨的河水,他们挤坐在一起,等死的企鹅一样,心底仅存的,只有一种空寂的茫然。以致隆隆的水声突然停止的时候,他们的脑海里面,居然出现了这样一种幻觉——他们以为自己是死了,是永远地摆脱那种摄人魂魄的惊恐了。这时,他们首先意识到的,是眼前的世界,突然停摆,它进入了一种洪荒状态。大地却像是瞬间被抬升了,同时又被一片浊水四溢给抹平了。这时旷野昏黄万物安详。头顶的水鸟,石子样扎入水中,发出“噗”的一下声响。也就在一闪念之间,骤然就像是刮起的一股飓风,洪流“呜”一声又往下游奔泻而去。河水爆满的谷地,这时就像是一口池子,它被迅速抽干了。洪流“轰轰”下泻,河滩地显露出来,寒蝉蜕壳一般,丛生的芒草在浑黄的水流中摇晃。所见的一切,恍如惊魂一梦,面对潮湿而清新的土地,村民们一个个呆若木鸡。村中一户张姓人家的女儿,“哇”地就哭了,涕泪并流的同时,伴随着屎尿失控。恶臭的污浊,迅速就将她闺阃的形象破坏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能靠着装疯卖傻来过生活。当她最终稀里糊涂地破身之后,就只能蜷缩在周拐子的茅屋里,终其一生了。她几乎不跟任何一个外人说话,因为她怀疑在任何一个外人的眼里,她都是遭人摒弃的垃圾。同时她又在那间低矮的茅屋里,用世上最卑劣的言行,对她所能触及的所有东西,进行最疯狂最恶毒的攻击。她的自虐以及施虐,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周拐子经常捂着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一脸悲悯地看着她。
  上游漂来的“麻雀船”,一如既往地往下游走,而就在那些船工返回的时候,他们从下游拖上来一只宽口的驳船。驳船过峡谷的时候,拉纤的人明显多出来不少,他们蜘蛛一样攀爬在溪岸的峭壁上,身体前倾如风中苇叶。当他们终于从峭壁降落到河滩,就在河滩上砸木桩,然后又将纤绳系在了木桩上。拓土开荒样,那些终日奔波在溪河上的汉子,终于第一次,停下了他们来去匆忙的脚步。他们走进了木水流,之后喝光了周拐子茅屋里的酒,还将船上的货物,卸在了他的家门口。
  第二章
  那场汹涌的洪水,将木水流东边峡谷里的礁石冲崩了,它在洪流中翻滚,同时还将那些暗礁也砸了个七零八落。一道神愁鬼哭的峡谷,从此变得畅通无阻。最初发现这变化的,是那些船工。船行在幽闭畅通的峡谷里,他们心里,居然涌上来一种恐惧。之后他们就将泊在百里之外的驳船,拉到了木水流。从此,顺着叶脉一样诸川之水漂流而下的“麻雀船”,到了木水流这里就算是终点了,它们卸下山里的货物之后,又装上山外的货物,逆着叶脉一样的诸川之水,再往上游走。一处地域里的物产,就代表着这处地域生活里的世界。诸川之水汇集而来的木水流,因为驳船的到来,而成就了诸个世界在这里的碰撞。山里的货物经硕大的驳船承载着,晃晃悠悠漂向了下游。下游的货物亦由驳船承载着,徐徐进入了木水流。河滩从此变得人来船往,一派繁忙景象。面对这瞬息纷扰的转变,木水流里的人们,一时陷入了无所适从的昏眩。
  第二年入秋的时候,木水流又来了一批工匠,他们选择了村边一处浅滩,先是用围堰围出一段河床,然后就在河床上挖沟,打桩,筑条石,垒埠头。直到次年开春水涨,木水流已彻底改变了模样。
  埠头距离周拐子的茅屋不远,那些工匠一抬头就能看见周拐子茅屋里冒出来的炊烟。当然,许多时候,他们的眼睛总比不过他们的鼻子来得敏感,因为周拐子屋里,有着醉人的酒香。此外就是耳朵了,几乎一到深夜,周拐子那边就会传出一种异样的声响,有时是女人的号哭,有时是男人的惨叫,而更多的时候是女人的咒骂和放浪的笑。那种包含人世百态的声音,让这些背井离乡的工匠,心底生起一股欲罢不能的浮想。于是到周拐子的茅屋去喝酒,就蕴含了两方面的味道。一为解乡愁,二为看热闹。而看在他们眼里的,多数只是这样一幅画面:男主人瘸着一只腿,房前屋后地忙碌着;女主人则木雕一样坐在阴暗处,纷乱的头发从额际垂下来,鼻息将发丝吹得旗帜般翻卷飞扬。偶尔门道里吹来的穿堂风,将那发丝撩拨开去,就可以让人看到一张堪称清秀的脸,只是那么惊鸿一瞥,却叫人心里有着烙印般深刻。那眉是柳叶样的,眼是杏仁样的,鼻头跟葱杆样白皙,只是嘴唇有点特别,薄而无血色,且扁,似乎下唇咬在上唇上。如此就让她胸前饱满的乳,显得异乎寻常的突出。跟所有的少女一样,这个女人在未破身之前,一样拥有着许多的烦恼与腼腆。十三岁来红,那是一个暮春的早晨,她被底褲上几块黑红的血迹吓了一跳,继而惊慌失措以至号啕大哭是必然的。她那世俗父母在面对这种境况时倒也坦然,煮了点红糖水给她喝就算完事了。那时候她尚不知道从她的私密处淌出来的殷红血水对于她来说具体象征着什么,待胸前乳房开始疼痛并且急速膨胀之后,她方才明白,她是可以嫁人了。于是在那样的一个年岁里,由于身体拔节似的成长,导致她一到年底听到唢呐声响起就心慌。她羞涩地躲在人群的一角,看那披红戴绿的新娘被人从花轿里牵出来,然后牵到厅堂上,牵进洞房去。她朦胧地意识到新娘被牵进洞房后里面具体该发生些什么,因为她的私密处包括那双大乳已经变得越来越敏感了。看着新娘因为哭嫁而残留脸上的泪痕,她知道那很快就会被一个小男人看在眼里,并且笑嘻嘻凑上去,用他柔软的舌头,将泪痕慢慢舔去。这样的想象有时会让她灼热烧身而欲罢不能。那时候有个本家哥哥经常来找她玩,眼睛总爱躲躲闪闪地往她身上看。有次她甚至看见那个本家哥哥的一双瞳子瞬间就往鼻梁中间挤去,对此她感到既惊骇又好奇。她曾竭力去掩饰那过于暴突的身体,但恼人的是越掩饰就越惹人注目,因为她将自己的注意力也集中到那双豪乳上了,倒叫人认为她身上那两个诱人的累赘,对于她自己而言也是相当欢喜的。长成那样已经是标准的贱货了,她还自我欣赏,那么不成贱货都难了。村里的议论就这样多了起来。   “看看吧,张家的那个女儿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呢。”他们这样说着,同时亦不忘心怀叵测地偷窥着她。那个身处议论中心的少女有时也恼恨她不断暴长的身体,为此她曾试图用布条去缠裹它,只是这样做不仅让她的胸部变得更加臃肿,而且更为糟糕的是,它勒得慌,胸口像压了块巨石一样。
  本家哥哥对她说:“根莲,你要不是我妹,哪怕是抓我去砍头,我也要把你抢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喝醉了。自从那场大水之后,万众瞩目的根莲就开始腐烂了。她腐烂的速度是那么的快,那么的猝不及防,以至她再从人们的目光里走过去,随之而来的就是嗤嗤笑声与窃窃私语了。有如后背顶着一把尖刀,她被这种幸灾乐祸的恶毒逼上了绝路。她开始装疯卖傻,将身后的窃笑听得多了,她独自也能笑出声来,这样的做法通常可以将身后的那帮人吓一大跳。想象着他们灰白而无趣的脸,根莲能体会到一种报复式的快乐。但可怜的姑娘同样不明白的是,她这样做的最终结果只能是一个,那就是加速自己的腐烂。
  本家哥哥名叫根水,背有点驼,是天生的,八字样的眉眼往下塌,也是天生的。这样一副尊荣让他在乡间行走的时候就成了一只四处乱拱的耗子,总能见缝插针地出现在某个区域的空白处。
  根水没喝酒的时候还算老实,三两烧酒下肚那张嘴就缺了个把门的。那时候他总来找根莲,嘴唇凑近她的脸,说:“妹妹,你不用怕,有我呢,就算是天塌下来,还有一个我呢。”他嘴里的酒气与胃里的嗳气混合在一起,闻起来有股奇呛的死人味道。最初根莲试图躲着他,但根水总有办法找到她,黏黏糊糊地跟她靠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将唾沫星子喷到她脸上去。
  根水是木水流第一个尝试喝葛根酒的人,在最初那段时间里,那种曾被人看作是砒霜一样的东西,只有一些玩命的人,才有胆量将它喝下去。根水这么去做了,做了之后就去找根莲说:“以后谁再敢取笑你,直接来跟我说,我去把他的舌头割了。”
  他俩的关系很快成了村里的又一话题,根莲的父母怕的是自家的女儿自此堕落咧,于是这么跟她说:“那是你哥呢,离他远点。”还说,“你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可别怪我们心狠。”根莲自忖是不会出事的,何况在那样的情况下,能给予她安慰的也只有根水呀。可是她父母没有心思去理解。那时候他们正忙着呢。那时候的木水流已初具商埠的规模。村庄有限的房屋早已无法安置如蚁的过客了,一些眼尖的商人就开始从村民的手里购置土地,他们在这里建起了酒楼、堂馆以及客栈。于是原本散居的村舍间距,很快就被鳞次栉比的房屋填充了,村庄由此变得拥挤而饱满,并且还在不断地往村庄的外延扩展。那时候的木水流,就像是一只被人剖开了肚皮的巨兽,四处是新翻的泥土,它老旧的骨骼被人剔除了,取而代之的是簇新而更加强壮的骨骼。高大的门楼建立了起来,街巷用卵石铺砌了,靠河岸的地方垒起了长长的防洪堤。这样的变化就跟做梦一样,木水流的居民在此之前连想都不敢去想。街巷里外乡人的数量很快超过了本地人的数量,小商小贩不断在村里穿行,并且逐渐多了起来。往昔默默无闻的小村庄,就这样日益鼓胀了。当然,日益鼓胀的还有木水流村民的腰包,因为变卖了祖上传下来的土地,他们仿佛一夜之间就暴富得不知所以。
  正值万事安妥、天降繁华的时候,木水流闹起了山魈,村里的妇女莫名其妙地就会被它掳到后山去。据说那东西长了一身的黑毛,牙齿往外凸,眼往两边长,豺狼一样。它能够在山林间奔走如飞,远远看见一团黑影了,飘忽一下它就能窜到七八丈开外去。掳到山上去的妇女,一律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有一个妇女甚至还为此疯了。木水流的人一时间谈魈色变。但其中也有对它充满兴趣的,比如根水。此货鬼灵,拱肩缩背地穿行在街巷里,木水流里发生的一切,都尽收他眼底。他与根莲说,他看见的山魈不是這样的,那山魈长得一身的白,跟人一个模样,只是两眼会冒绿光。根莲不信,与根水起了争执,争着争着两人就决定到后山去看个究竟。
  那是一个初夏的上午,太阳从东山升起的时候就晕了一层雾样的白,空气黏稠,几乎没有风。灌木上蹿起的新鲜枝叶还带着些嫩黄,鸟叫声窝在树木深处,山林间几乎看不到人,人都在天翻地覆样的木水流里忙碌着。在山道上行走的时候,根水与根莲说,初次见到那东西是很吓人的。为此他还特意带了些葛根酒,问根莲:“想不想喝一点?”
  根莲说:“想死呀,喝它!”
  但过后不久她就想死了,因为身上太冷了。那冷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顺着骨节往外窜的时候就把全身的肌肉冻僵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山魈果然是一身的白,炫目的白,仿佛是带刺的寒冰,刺中人的胸膛之后寒气就浸入人的骨髓里去。她手脚僵硬曲抱如钩,双眼瞪得比鸡蛋子还大,几乎要目眦迸裂了。酒是根水送到她嘴边的,一口一口地往她的嘴里灌下去。灌下去之后她全身就跟着了火似的,僵硬的肌肉随之也变软了,瘫在那边像是一摊要化了的水。那时她只有一个感觉,就是尿急,想尿又尿不出去,根水用个东西,把她想尿的那个地方给堵上了。之后她恨葛根酒,去到周拐子茅屋里,本想把它们统统倒进溪河里去。但就在掀开酒坛口的那一刹那,她犹豫了。她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 一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不容许它改变。她把那酒再次从嘴里喝了下去,她怀念那种半死不活的昏迷。她想用这样的一种昏迷,来忘记已然发生的过去。
  根莲醉倒在周拐子的茅屋里。
  第一天晚上,根莲的父母把她领回家去了,是周拐子去报的信。
  第二天晚上,根莲的父母依然把她领回家去了,同样是周拐子去报的信。
  第三天晚上,那两个做父母的就改变了主意,因为他们听说那个出尽了洋相的女儿,居然被山魈掳到后山去过,她的清誉已被彻底毁了。他们对周拐子说,她想死就让她死去吧,这事我们不管了。
  那天晚上可把周拐子害苦了,醉酒后的根莲,活像个疯子,她又哭又闹,几乎将周拐子屋里能砸的都砸了,能拆的也拆了,就差没点起火来将那茅屋烧了去。她咒骂世上所有的人,用世上最恶毒最肮脏的语言,这个曾经也有过羞耻的女人,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臭不要脸的泼妇。周拐子倒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面对狂暴的咒骂,他垂手而立。那张颀长的马脸,因为长时间的劳累而变得黧黑,十根手指宛如鸡爪子一般瘦硬。他僵直地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上也没有任何动作。根莲耍酒疯时扬起的灰尘,呛到了他的鼻子,他强忍着,没让破坏情绪的喷嚏打出来。忍着忍着泪水就从他的眼角流下来了。这一流就止不住了,那泪水像是决堤的江河,瞬间就在他脸上四溢滂沱。他将喉结死顶在舌根底下,硬撑着不让它发出声来。他早已预备将这世间的一切呼啸,都往腹腔深处压去,压向暗无天日的心底。   根莲终于累了,也彻底醉了,像根麻绳一样软下去,瘫倒在地。硬顶在周拐子喉咙口的那声呼啸,终于变成了一声叹息。他将紧锁的喉结缓缓松解开。松解开之后,那声叹息,就从肺的底部,“哧溜”一声滑将出来。他突然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困乏。他默默看了一眼根莲,然后俯下身去,将她抱在手里。这一抱,他心里就踏实了。他知道他的人生,将由此而发生改变。他将根莲抱上了床,心里突然激动得想哭。就在为她盖被的那一刹那,一滴眼泪,突然滴到了她脸上。
  周拐子彻夜未眠,他将一片狼藉的茅屋收拾干净了,同时将能修复的也修复了,然后就在黯淡的松光中枯坐着,硕大的人的阴影投射在屋顶,像一张倒悬着的兽皮,随那松光的飘忽而摇动。床上躺着的根莲,还在不时抽泣。她是哭得太猛了。她的脸在松光的照耀下,泛出一片娇艳的红色。她双眼紧闭,鼻翼微微翕动,这让她看上去像是一个哭睡过去的孩子。河里的流水声汩汩传来,周拐子原本已将那声音熟悉得几近遗忘了,而今夜里安静,这声音又异乎寻常地喧闹起来。他想起了初入木水流的情景,北上的太平军在撤离县城的时候,将那些一路裹挟而来的民夫也一并带走了。一路都有人逃跑,趁着夜色,冒着杀头的危险。周拐子早就想跑了,但是他怕,他曾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师傅死在他面前。那时候他们在赣中走乡串户地给人家做烧酒,师傅跟他说:“伢子呀,等你满师了,就给你说上一门亲事,找个落脚的地方来过日子。”师傅是个老光棍,做烧酒挣来的钱,全让他送给四里八乡的姘头了。如今人老了,就将这个孤儿样的徒弟当成了儿子。一次,师傅说要带他去见个世面,于是往南昌走,走到半道就遇上了太平军。那些拿着刀枪的人问他们:“走还是留?”师傅说:“走。”因为这时候不得不说走。因为这时候他们看见那些说“留”的人都倒在了刀枪之下,身上汩汩地往外淌着血。但是师傅又强调说:“我们是做酒的。”那些人说:“很好。”师傅又说:“我们真的只会做酒。”那些人就又问他:“走还是留?”师傅只能再次说:“走!”此后,就不停地走,裹挟在枪林刀山中不停地走。每走到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师傅就停下来观望,嘴里不停地嘟囔,这地方过日子很好的,那地方过日子很好的。说着说着就带着周拐子滚下了山坡。但是后来他们还是被抓了,那些人就改变了口气,问师傅:“想死还是想活?”师傅当然说想活。师徒二人的手里就多了一把长矛了。从江西一路杀到福建。杀人,砍瓜切菜一样杀人。人的生命在那时候是太不值钱了,比猪狗还不值钱,比蚂蚁还不值钱。一些人被杀了,就放在露天里腐烂着,一路的血腥,一路的尸臭。那时的树叶似乎都变得特别苍绿,雷声也变得特别沉闷。师傅就在这样一个血雨腥风的日子里,死了。从武夷山脉过分水岭的时候,清军与太平军打上了,尸体堆成了山,人还在往前冲。师傅却不干了,往后跑,身边有个人就拿利刃往他的脖子上抹。这一抹太狠了,师傅脖子上的血突然像火焰一样喷将出来。这时他还没有死,他一手捂着脖子,一手示意着周拐子,冲,往上冲,只有冲上去了才有活路。周拐子冲上去了,也活下来了,山腰的师傅却死了,血从他的脖子里缓缓淌出来,带着些泡沫,伤口翻卷如唇。周拐子后来将这故事讲给周火子听,那时候已是民国了,那时候的他觉得自己已经去日无多,于是想修家谱。师傅曾一再叮嘱他,但凡有命活下去,就一定要将血脉传续下去,传他个子孙满堂地老天荒。周拐子没有做到子孙满堂,看着眼前唯一的孙子周火子,他的心情尽管是纠结的,但传续香火的希望,也只能寄托在他身上。地老天荒太过遥远,他不希望这支好不容易保留下来的血脉,就断送在他面前。
  太平军彻底离开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清朝的同治四年(1865)。裹挟在太平军中的周拐子,每时每刻都在想着逃跑。机会终于出现在一场大雨之后,千军万马踩踏而过的路面太泥泞了,队伍稀稀拉拉地走着,慢慢地,周拐子就掉队了。这样的掉队是他故意造成的,他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没走几步就用那杆长矛杵在泥地里,大口地喘气。但凡有人注意到他了,他又假装踉跄地往前走。如此拖拖拉拉地处心积虑,终于成功地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屁,顺着那一字长蛇样的队伍,慢慢地从它的肛门里排泄了出来。听着前方叽里呱啦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心里一阵狂喜,转身就往路边的丛林里跑。但是他不走运,一个太平军的小头目正蹲在那里拉稀,看他往树林里跑,二话不说就将手中的长矛往他腿上扎。长矛正中膝盖,“咔”一声就刺了个对眼穿。周拐子“扑通”就摔倒了,中箭的鸟一样拖着那根长矛,撕心裂肺般哀号。那人从树丛里站起身,满脸欢喜地对周拐子说:“跑呀,你跑呀,看你能跑到天上去。”在他的眼里看来,周拐子只不过是他意外猎获的一只兽。周拐子停止了哀号,取而代之的是战栗,讨饶般的战栗,眼里蓄满了恐惧。那人依然满脸嬉笑,说:“看你个熊包,还有胆量逃跑!”走上来,抓住那杆刺中膝盖的长矛,手一抖,周拐子又是一阵哀号。那人就哈哈大笑了,他笑得那么甜蜜,那么得意,以至于忘记了周拐子手里也有一杆长矛,而且那杆长矛也早已舔过人血了。就在他仰天大笑的那一刻,周拐子发难了,手中的长矛快如闪电,只听“噗”的一声就扎进了那人的咽喉。
  之后,周拐子就开始了亡命的逃跑。这一带的山头太多了,层层叠叠,像迷宫。这一带的树木也太多了,苍苍莽莽,像浩海。周拐子不敢顺着道路跑,在最初那段时间里,他最怕见到的就是人。这地方有太平军,还有清军,不论是哪一路的军,周拐子落到他们手里都会没命。他只能顺着荒无人烟的地方跑,往那苍莽的深山老林里跑。他咬紧牙关将刺中膝盖的矛头拔出来,锥心的疼痛几乎让他晕厥。他从死者身上扯下来一条布片,裹住泉眼一样往外淌血的伤口,拄着手里的长矛,惊慌失措地往林莽深处跑。一路翻山越岭,在齐人高的芒萁丛里艰难行进。满鼻子都是一种草木混合的味道,锋利如刀的芒草将他裸露的皮肤割破了,一道道网格样的伤痕在他身上密布着。热,置身蒸笼一样的燠热;渴,抽干了血液一样的焦渴;疼,伤口剜心割肉一样的疼。人在这种时候是忍受痛苦的极限了。人在这种时候都不想活了。死,对于痛苦来说是最好的解脱。但是周拐子坚持了下来。天黑的时候,他再也跑不动了,倒在草丛里仰头看着天。天是锅底一样黑沉的天,西边那地方在不停地亮着闪电,听不到雷声,四周沉寂得像是要爆炸。他感觉他的身体,正在顺着冰凉的地皮,一点点往里面渗透进去。他想眯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是附近山头的一声啸叫提醒了他。他艰难地站起身。这时就发现,不远处有一些星星点点蓝幽幽的光。他知道这些光里的全部含义。正因为知道了它全部的含义,他全身的毛发才会“呜”地陡然竖起。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山。他急切想要寻找到一条路,但那些路在白天的时候全让他忽略了。他认为这次是死定了,他的人生就要在这深山老林里完結了。那蓝幽幽的光在一步步逼近,他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一种怎样的血腥,如狼似虎的撕扯与饕餮,看来是不可避免了,他就要成为这深山老林里的一块肉了。他身上所有的感觉器官都贲张开来,这时候他已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他将那双眼睛睁开到无限大,但黑如锅底的暗夜让他的这种努力转成徒劳。他睁着那双大眼不停地四处寻索,反映到他眼里的,是越聚越多蓝幽幽的星星点点。那些星星点点冷酷而坚定,没有丝毫的退让之心。不远处有夜猫子在叫了,一声“呜呼”,像是感叹生命逝去的那声丧钟响起,周拐子已经在准备放弃了。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种悦耳的声音,夹杂在夜猫子的叫声里,隐隐约约地,像微风吹过树丛,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喧哗。是水声!是那种哗哗向前的流水声!他感到头顶的天门突然地开了,一种光辉灿烂的东西在朝一个方向指引着他。他拼命往那个方向奔去,背后蓝幽幽的光,亦像提着的灯笼一样,跳跃着紧随而来。他终于跳进了水里。在溪水托起他身体的那一刻,他看见溪岸上那些星星点点的光,站成了一串珍珠样。   顺着溪水漂游,下半夜的时候,周拐子终于听到暗夜里传来的狗吠声。这时候他的身体已被冰冷的溪水冻得几近僵硬了。他决定再冒一次险,从那沙滩上缓缓地爬上岸去。手中的长矛被他扔进了溪流里,贴身的短刀掩埋在苦槠树下。然后,他就顺着树的根部,慢慢滑坐下去。仿佛一位历经艰难的苦行僧,他在静静等待着一场未知命运的降临。
  晨曦慢慢从东方升起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雾气中的朱清贵,正一步步向着这边走来……
  第三章
  根莲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她的头还很晕,一时迷糊得不知身居何处。她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走。走到门口突然吓了一跳,门外的世界已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世界。茅屋外就是田野,田野上忙碌着不少耕作的人,这时他们看到根莲,那目光就如约好了一般,齐刷刷都往这边看。那目光太刺眼了,太灼人了,根莲被它逼得往茅屋里躲。这一躲,她心里突然就明白了,这个茅屋,她是出不去了。她先是倚着木柱呆立了一会儿,然后又颓然坐到床上去。她目光茫然地打量着这个地方,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四面漏风的茅屋,几根木柱撑起一片低矮的屋頂,它的四周用芒秆扎着,篱笆样的就算是墙了。屋里一方土灶,灶上的锅已四分五裂,那是她昨晚砸的。地上看不到更多的东西,那些破的坛坛罐罐都让周拐子清理出去了。除此之外就剩这张床。床是用碗口粗的原木搭的,距离地面约两尺,再用直溜的原木横铺,上面垫草,草上铺席,然后是一床分不清颜色的被褥。抚摩着粗糙的苎麻布被单,她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但她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她只是那么泪流满面地啜泣着,将一双手的指头,拼命往嘴里塞去。
  周拐子出现在了门口,他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是大铁锅,一头是坛坛罐罐。他从田亩上走过,一路尾随而来的都是笑声。他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也明白他们为什么而笑了。因此来到屋门口的时候,他犯了犹豫,看着屋内木雕一样端坐的根莲,他又乱了方寸。他怕那些易碎的东西,又要毁在这个女人的手里。他想扭头离开,但又不甘心。往后走几步,又往前走几步,来回权衡着,心里始终拿不定主意。这时屋里的根莲倒是开口了,她说:“我饿了。”
  周拐子还是有心的,他特意买了些桂圆与红枣,另外还有一些红糖。木水流抽风似的繁华起来之后,这些东西是应有尽有了,再不用跑到二十里外的乡上去。他搭锅生火,将桂圆、红枣与粳米熬在一起,不一会儿,茅屋里就飘出来诱人的粥香。根莲依然木雕一样坐着。炊事里的周拐子有点忙乱,瘸着一只腿,围着锅台乱转,那张脸,就在烟火与烟气之间不停地变换着颜色,暗红与青白交替着,他就几近变成一个奔忙于幻界的鬼了。将熬好的粥小心盛到碗里,然后递给根莲。根莲当真是饿了,接过碗来就喝,结果被烫着了,“啊”一声就将粥吐到了地上。周拐子本能地往后退。根莲却没有接下来的动作,再将嘴凑近碗沿,很响亮地啜饮着。如此,周拐子的心才算是踏实了些,慢慢走到灶前,坐下,看着灶膛里的残火,一声不吭。
  白天是比较容易打发的,周拐子像往常一样忙碌。待在茅屋里的根莲则吃饱了睡,睡醒了吃,日子过得猪一样欢实。可恼的是在晚上,这茅屋里只有一张床。床被根莲占去了,不分白天黑夜地,那床几乎成了她身上的一副甲壳,饿了就爬出来,饱了又钻进去,她几乎快将自己活成一只蜗牛了。周拐子只好找事来做,借着松光,连夜将第二天要做的事都做完了,然后就坐在灶门前,守着灶膛里的炭火一夜到天明。锅里的水被他烧得开了又凉,凉了又开。
  第三天晚上,看着两眼熬得通红的周拐子,根莲突然开口与他说话,没头没脑地就来了这么一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你想都别想!”
  结果到了第四天晚上,根莲却逼着他往那方面去想。
  根莲的父母来了,趁着夜色,他们来找周拐子,说:“我们把女儿养这么大,你总该给我们些聘礼吧。”当时根莲正蒙头躺在被子里,听了这句话之后就叫:“拐子,你过来。”周拐子走过去了,根莲就从被窝里爬出来,开始解衣裳上的纽扣。衣裳是包襟的衣裳,从肋下往上,一粒粒纽扣解开去。解到腋下那地方,她甚至将那边的手抬了起来。她的面容是那么淡定,动作是那么协调,她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就像是在自家的闺房一样。她仿佛是把另外三个人都当成空气了,她沉浸在自己的脱衣解扣里。她把扣子解得那么优雅,那么柔美,那么的富有感染力,几乎都可以演化为一段独角戏了。旁边的三人早已呆若木鸡,他们显然是被眼前的一幕给慑住了,惊住了,他们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些什么。他们愕然地张开了嘴巴,双眼像是钉在墙上的死鱼一样,不能活泛了。这时就看见根莲,将肩胛处的那个纽扣解了开来。恍如一幅没有挂牢的画,只见前襟的那片衣裳,随着纽扣的解开,“哗啦”一声就脱落下来。一只雪白的乳,像只脱兔,猝然就从她衣裳里奔突而出。那两个做父母的,“哇”地就开骂了:“倒灶啊,赧人啊,赧了八辈子先人啊。”他们遮着脸,往门外退去。退到门外,那个当妈的就哭了,嘤嘤噎噎地。然后这哭声就顺着田野,一路往村庄渐行消逝了。
  周拐子低着头,他窘得厉害。这个经历过无数死难的汉子,平生还是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身体。那炫白的光太夺目了,太刺激了,他感觉自己变酥了,变薄了,心底涌上来一股莫名的困乏与恐惧。他双脚并拢地站在那里,眼睛盯向地面。照明的松光突然就炸了,一粒火星子蹦到他胸前,他“哟”一声往后躲。根莲伸出手来,往他的胸口摸了摸。他的十根脚趾头,就在草鞋里乱动。根莲突然就笑了,她张开那张扁嘴,露出雪白而尖利的牙齿,神鬼动容地笑着,笑得江河奔流,狂花凋落。跟着又哭了。那哭声是被笑声带出来的,“啊哈哈,啊哈哈……”“啊”了几声哭腔就出来了。哭腔一出来,那声音立马就变成了啸叫,像深山里的狼嚎。哭到动情处,她将十根手指头深深插进了头发,她还把满脸的眼泪和鼻涕涂到被面上去。她把近旁的周拐子拉过来,用她修长的手指甲去掐他,用她尖利的牙齿去咬他,还将乳房摁到他脸上去,骂:“这很好看吗?这很好玩吗?你们这些野种,婊子养的畜生!”纵邪横狂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她似乎又看到了山魈,是两个,而不是一个,它们纠缠在一起,白得能亮瞎人眼的身体。在树丛的背后,根水不停地与她说话:“看呀,快看呀,看那山魈呀。”根莲就这样被一股寒流袭击了,她冻僵了,接着就喝酒了。喝酒之后,她与根水也变成了山魈。根水将他胯下的那根棒棒,插进了她想尿尿的那个地方。她被突破了,她感觉到了痛,同时又感觉到了一种充实,像虚空瞬间被填满,像腹部突然变得饱胀。根水骑在她身上,动作蛮霸而老练,这让她恐惧。她越恐惧,身体就越是绵软无力,不久就陷入了昏迷。醒来的时候,空荡荡的后山就只剩她一人了。回想过往,她神思恍惚,觉得所经历的这些都太不真实了。她有点怀念这种不真实,她希望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在梦里。她希望在周拐子这里能延续那样的一种不真实,比如醉酒,比如狂笑,比如忘我的咒骂与耍疯。她把周拐子拉到床上去,肆意蹂躏他的身体。把尿尿的那个地方亮给周拐子看,骂他:“不就为了这个窟窿吗?来呀,搭呀,搭搭搭,搭死你们这帮婊子养的。”周拐子就在这时候想起了他曾紧握过的那杆长矛,面对随时可能让他殒命的血雨腥风,它曾那么势不可当地勇往直前。他把眼前的这个疯女人掀翻在床上了,他亮出了他的棒棒,他要征服这个疯女人,哪怕再让他冒一次险。但是他不得章法,像初上战场的兵卒一样,心慌意乱而又粗鲁野蛮。糊弄几下他就泄了,泄得兵败如山倒一发不可收拾。他趴在那个女人身上喘气,歪锤打痛脚,火烧白茅心,狼狈得直想哭。根莲又笑了,将唾沫吐到他脸上去,接着骂:“来呀,再来呀,你们这些冇种的乌龟,下身流脓的婊子儿。”   之后,周拐子曾不止一次地忏悔过他的罪恶。在他的眼里看来,如果自己有足够的耐心,根莲也不至于往自我毁灭的深渊滑去。这个曾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怎么也想不明白,居然有人可以把自己的身体作践到这步田地!他去朱清贵那里寻找可以解决的办法。朱清贵给根莲下的诊断是:“心不悠”。也就是说,她无法让自己的心情,处在一种自然悠游的状态,她是把自己掐得太死了。于是对症下药。朱清贵给她开了一剂以柴胡为君、白芍为臣、茯苓为佐的汤药方子。吃了一段时间,不见效果。朱清贵又给她开了一剂以大黄为君、黄芩为臣、礞石为佐的汤药方子,吃了一段时间,依然不见效果。朱清贵就开始挠头,想了很久,终不得法,于是叫周拐子去弄牛鼻上的藤栓熬水給她喝。朱清贵也不清楚这种东西能否奏效,他只是听人说过,对于性情狂暴的女人,是可以熬这种藤栓给她喝的。藤栓的材质是木通。将木通藤从牛鼻间穿过去,结一个环,系上麻绳,再蛮的牛也只能乖乖跟着走。许多人认为,这种神奇的东西用在人身上,同样奏效。
  这段时间可把周拐子害惨了,卖酒得来的钱,几乎都让他拿去买药了。周边的葛根越挖越少,他原本是要用钱去买籼谷的,毕竟那才是做酒的最佳原料。但他将钱拿去买了药之后,他就没钱买籼谷了。周拐子只能继续挖葛根。这地方的葛根,面临着断子绝孙的危险。根莲依然每晚准时闹腾。这女人精力充沛,性欲旺盛,周拐子几乎成了她的一个玩偶。她不停地揉搓周拐子的下体,一旦变硬了,就骑跨上去,嘴里“哦哦哦”地叫着,还脏话连篇。周拐子更加黑瘦了,身上骨头历历可数。他眼眶凹陷,虚汗淋漓,快被这女人榨干了。他担心终有一天,会死在这个女人的手里。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的莽撞造成的。看着那具曾让他激动无比的女人的躯体,她的荒淫与肮脏,已让他产生了绝望。他感到了恶心。
  转机出现在根莲喝了藤栓汤之后。那时候她的肚皮已明显隆起了。硕大的肚子成了她频繁翻身的累赘。她曾用手捶打肚子,从床上蹦到地面去。但她终无法将肚里的胎儿杀了。周拐子跪到地上去求她,给她磕头,前额将泥质地面砸出一个坑来。根莲后来就不折腾了,不知道是周拐子磕头产生的效果,还是藤栓汤产生的效果,反正她后来就是不折腾了。安静下来的根莲白天黑夜都是一副呆相,无论是坐着还是躺着,她脸上的表情都僵化了。只有到了年底的时候,随着喧闹的唢呐声响起,她的表情才会生出些许变化,脸上浮一层神秘的笑意。
  次年开春的时候,一对双胞胎在寒酸的茅屋里落草。当时周拐子正在村街上购买籼谷(这时他已有点积蓄了),回到茅屋,就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根莲四脚八叉地躺在床上,身下是一摊黏糊糊的羊水,羊水里躺着的胎儿,像一对剥了皮的兔子……
  生产之后的根莲,仿佛一夜之间就把一生的精力耗尽了。她几乎整天躺在床上,两只硕大的乳房这时给她带来了很大好处,她仰躺在那里,乳房往两边滑去,她甚至不用翻身就能将乳头塞进两个婴儿的嘴里。这时周拐子的酒已卖开了销路。来买酒的一律要走进他的茅屋,他们意味深长地看着床上的母子。周拐子就又搭了一间茅屋,将母子安排进去。婴儿四个月大的时候,根莲愿意下床走动了,但也只限于她居住的那间茅屋。这时的根莲,面容消瘦,长发及腰,两只硕大的乳房,像被掏空的布袋一样,往下垂落至肚脐处。她的嘴更扁了,下唇突出像勺子。白天的时候,她几乎不说话,只是那么茫然地一圈圈走着。两个婴儿亦在地上随处乱爬。晚上,根莲则整夜说着话,不论是睁眼还是闭眼,那张嘴始终在咕哝着一种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人家说她这是在跟鬼魂说话。周拐子的茅屋,就多了些阴邪之气。特别是在月黑风高的晚上,一缕光线从茅屋里透出来,嘀嘀咕咕的话语声,让那地方拥有了一种超自然的玄幻感,像来自地狱的游魂般让人悚然。
  孩子能满地跑的时候,木水流进驻了一伙官兵,领头的是一个姓王的把总,百姓都叫他王把总,背地里却叫他“王八种”。
  木水流闹土匪了。土匪占据了虎头山,他们顺着山道下到溪流的平缓处,蒙着脸,往溪流里的商船喊:“站住!”船上的人就必须乖乖靠上岸来,将买路钱留下。否则,土匪就爬到悬崖峭壁的山峦上去,将准备好的礌石与滚木抛进溪河里。刚开始,有几个商家与土匪死扛,结果都葬身于木石之下了,其他的商家就害怕了,他们一边与土匪周旋,一边又联名致函请官府出面。最后,官府是出面了,派来了一伙绿营兵丁。
  兵丁进驻木水流的时候,是个仲夏,天气燠热,山林间的蜩蝉啸叫如鬼,趴在艳阳下的村庄,散发出一团飘忽的烟气,都有些失魂落魄了。临近傍晚,太阳西沉,河风从上游的溪谷吹来,灼热的村庄,才像块烧红的铁一样,几经虚晃,热浪慢慢退去,怡人的清凉徐徐泛起。街巷人家的灯火亮了,从屋里透出或长或方的红光。一片苍茫的河谷,安静得只剩下人声。婴儿的啼哭,夫妻的对骂,以及鞋履踏在卵石上的趿拉。凡俗世界里的生活,在这样一个清凉的仲夏之夜,开始展现出它平凡而生动的一面。
  兵丁慢慢涉足街巷了,他们频频站在妇人家门口,很柔情地与之蜜语。他们还搭起人梯,往人家姑娘闺房的围墙翻爬进去。木水流很快乱了套。
  第二天清晨,周拐子急急忙忙来找朱清贵,根莲又出问题了!朱清贵跟着周拐子来到茅屋时,根莲正坐在床沿,一如既往的木雕一样,但她这次两眼翻白,梗着脖子,脊背挺直,脸上的表情亦僵硬如铁,且白中泛着青色。朱清贵将她的手抓过来把脉,却被她一掌打翻在地,随即口中大骂:“大胆,哪来的畜生,敢对七姑娘娘无礼!”腾地,她就从床沿站起,像根木棒一样,僵直着身体,不停地在地面蹦。蹦得频率极快,像某种机械的震动,嘴里还吚哩呜噜地唱着什么。周朱二人大骇,扑上去想拽住她的身体,却发现那身体异常有力,他们根本就拽不动。他们又想把她抬到床上去,这时的根莲,就像是栽在地面的一根木桩,两个大男人即便使出蛮力,也无法将她扳倒或者抬起。周朱二人的脑袋轰一下就炸了,退出茅屋,正想对策,村庄那边急忙忙跑来一个人,叫朱清贵赶紧去看看他的女儿。正说着,好些个人都跑来找朱清贵了。村里翻天了,许多人家的女儿,在这一天统一患病了,她们皆像木雕一样坐在床沿,梗着脖子,脊背挺直,两眼翻白。这可把大家吓坏了,正面面相觑,就见村中那些黄花大闺女,陆陆续续从家里蹦了出来,径直朝周拐子茅屋这边聚拢而来,拉都拉不住。周拐子茅屋四周,很快站满了花一般的豆蔻少女,她们皆铁青着脸,僵直着身体,双脚不停地在地面蹦。茅屋四周,顿时阴风阵阵。村里人皆神情肃穆,大气都不敢出,只是伸长了脖子,呆鹅一样,远远望着周拐子的茅屋。突然,人群里也有人在跟着蹦了,先是少妇,跟着是老妇,到后来,一些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也在跟着蹦。木水流的人大惊失色,仿佛是大难临头了。营房里的兵丁闻讯赶来,他们往铳里填充了火药,朝天扣动扳机,铳却没有响,跟烧火棒一样。再扣,还是没有响。王把总急了,“嗖”一声将腰刀抽出了鞘,这时他表现出了军人的勇武,刀刃往手腕上一划,那地方就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从中喷涌而出。他将鲜血滴到铳上,然后又板起击锤,扣动扳机,“嗵”的一声火光冲天而起,铳终于响了!与此同时,王把总朗声说道:“爷爷我是喝过人血的,什么妖魔鬼怪,有种就冲你爷爷来!”此话一说完,那些忘情蹦跳的人,就像是倒下去的多米诺骨牌,先是村里的那些大人,跟着是围住茅屋的少女,稀里哗啦地躺到地上去。遍地横躺的人的身体,看上去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殊死拼杀的战役。王把总一脸傲色地屹立于村头,这时候他是出尽了风头。   各家的患者都由各家领回去了,或扛着,或背着,场面颇为壮烈。周拐子也回到了他的茅屋。根莲依然坐在床沿,一脸的麻木,但神情比先前活泛了些,最起码双眼不会翻白,眼皮也会眨动了。周拐子开始生火做饭,两个已初通人语的双胞胎,则各倚一边门框,将拇指伸到嘴里去吮着,唇上挂着两绺鼻涕。这对双胞胎的肤色迥异,一个白如面团,一个黑如焦炭。尽管他们的长相还未周全,但兄弟俩的差别,早在眼角眉梢间显露无遗了。由于眼角眉梢与肤色的迥然相异,故而导致许多人认为:这两个小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对双胞胎!
  这一天,朱清贵成了村里最为忙碌的人,他连早饭、午饭都没顾上吃。下午未时,刚回到家,周拐子又跑来了。根莲再次患病了!刚走出家门,那些已安歇下来的少女,就像是听到了号令一般,又闻风而起,再次蹦跳着往周拐子的茅屋聚拢而去,村庄再次陷入慌乱。王把总一路狂骂,指挥着手下将铳扣得“砰砰”直响,致使整条街巷都充满了火药味。但这次不起任何作用,那些少女依然蹦跳得忘乎所以。人群里这时就有声音喊:“王把总,要血,要见血。”王把总再次拔出腰刀,“刷”一下又在手腕上割了一刀。黑红的血喷射而出,喷到了铳管上,填上火药,再次将它扣得“砰砰”直响。那些狂跳的少女依然无动于衷。这边的王把总却出大麻烦了,因为下刀太猛,他把自己的大血管割破了,手腕上的血喷涌如泉,他脸色大变,赶紧拿了金疮药来敷,不起任何作用。于是将火药倒上去,再点火去烧,“嗤”的一声黄烟窜起,王把总一声惨叫,伤口周围,被烧得一团焦黑。但伤口依然在冒血,黑红的血像不听指挥的败兵一样,顺着逃命的方向一路狂奔。这时王把总就虚脱了,双脚抖得像筛糠。他求救于朱清贵,喊:“朱郎中,快来,快来救我!”朱清贵就拿了根绸布带绑在他伤口的上方,然后再倒火药上去烧。又是“嗤”的一声黄烟蹿起,血还没止住。于是再烧,烧到第四趟的时候,空气中已明显能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了,血终于被止住。但同时,王把总也瘫倒在地,不省人事。兵丁抬着他,仓皇撤往营房。
  周拐子茅屋四周,少女依然在蹦跳,初秋艳阳里的木水流,气氛陡然变得诡谲而惊悚。头顶的青天白日成了一个虚幻的景致,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活在梦幻里。有的人就哭了,而更多的人则跪到地上去,他们不停地朝四方拜着,嘴中喊着:“天老爷呀,快来救救我们吧,快来救救我们吧。”哀告之声响彻河谷。
  恰在这时,路过了几位道师,领头的坛主查看了一下形式,脸上的麻子顿时像充血的鸡冠一样,一个个饱满如珠。他就地设坛,将符幡插在茅屋四周,往空中猛击三掌,挥剑做法,口中念念有词:“三声雷令响,万里鬼神惊。祖师亲到,邪魔起身!”又念:“都天大雷公,霹雳震虚空。雄兵千百万,严驾紫洞中。敢有不服者,雷公断不容!”这时只见茅屋门霍然洞开,青面白牙的根莲从中蹦跳而出,厉声喝道:“何方孽畜,敢在七姑娘娘这里撒野!”坛主脸上的麻子很快由红转绿,还没等他来得及答话,只见根莲右手一挥,插在茅屋四周的符幡纷纷倒地,那些跟班的道师亦脖颈儿一挺,居然也跟着蹦跳起来。麻子坛主赶紧跪拜在地:“弟子万死,无意冒犯仙驾,万望轻饶。”根莲这时又右手一挥,开始说谶语,一谶云:“小仙姑,下凡来,不为米,不为财,只为一方小土台。”一谶又云:“火麻丁,莽林主,阎王勾命在二五。”麻子坛主再磕头,说:“弟子明白。”根莲转身返回茅房。四周蹦跳的人,就像关了闸的水一样,突然消停得无声无息。他们的表情都恢复了常态,看着四周的人,以及所处的位置,居然如坠云雾般茫然。
  麻子坛主成了木水流的座上客。问及此前情形,那厮嘴唇一抿,唇角的麻子立马深陷下去,“降仙姑了!”他说。
  之后,根据“仙姑”谶语,他用红纸画了个符,上书“七姑娘娘神位”,又在苦槠树下祭起一方神台,将红纸贴在一只木匣子里,拜了三拜,方起身离去。有人追问他第二条谶语的含义,麻子坛主摆摆手,抬头看了看天,说了句含糊不清的话:“该知道的,终会知道!”
  第四章
  周拐子的茅屋圩市一样热闹起来。木水流“降仙姑”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四里八乡,前来祈愿和看热闹的人挤满街巷,以至于村里不得不自发组织人员加以疏导。根莲每天都忙着接受参拜。这时信众给她做了一把杉木靠椅,宽展的椅面,高耸的椅背,椅脚前方置一横板,双脚能够踏在上面。这时的根莲,已俨然是一尊活菩萨了,只见她面南端坐,双臂垂搭于扶手,脊背挺得板直,一脸高深。当然,信众大多不是单纯前来参拜或看热闹的,他们多是因事而来,比如占卜吉凶、推算流年、捉鬼驱邪,甚至投医问药、撮合婚姻、振兴家道等等。这种情况下,一般先要燃香,对天三拜,再对根莲三拜,将香插入香炉。根莲正常的时候一声不吭,一旦进入角色(即“仙姑”上身),她的双眼即刻翻白,脸色凛然如铁,全身微颤。众人围着她问这问那,她口中就冒出三字、五字或七字的谶语用于作答。
  乡里有个老穷酸不信邪,故意来找茬,叫根莲给他占卜吉凶。根莲唱谶曰:“黄嘴长蛇入金乡,二七由来不自强。英公燎须因混事,文昌阁下五云殃。”老穷酸听完,当场就嚷嚷了:“什么入金乡不自强,完全是一派胡言!连平仄都不对,还敢七个字七个字地往外说,也只有你们这些没读过书的人相信她。”老穷酸曾入县庠求过学,但五十多岁了还是个童生,所以最怕人家提什么“入金乡”之类的话语(金为秋,而老穷酸每赴秋试皆铩羽而归,故相当忌讳)。只是谶语的后两句,又让他怦然心动。“英公燎须”的典故他是知道的,说的是唐朝开国功臣徐茂公的事迹。而最后一句更让他热血沸腾,因为这里面提到了“文昌阁”,那可是敬奉历代圣贤的地方呀,难道这个疯婆子在向我暗示着什么?仔细想想,也确实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尽管那四句谶语平仄不对,但它押韵准确,而且更为关键的是,那个目不识丁的疯婆子,居然知道“英公燎须”的典故!所以老穷酸于怀疑之中,又莫名地兴奋了。心想,但凡这谶语里面有些微的应验(比如让他中个秀才什么的),他就做好准备去信这个根莲了。该年八月,乡街失火,当时老穷酸正好路过近旁的文昌阁,许多人登阁观火,老穷酸也去湊热闹,不料楼上木板朽烂,老穷酸一脚踩空,坠地而亡。这时众人再解谶语,方知其已断老穷酸的死期,此间的“黄”为“己”,“蛇”为“巳”,合并正好是己巳年(即清朝同治八年,1869年);“金乡”者,八月也,“二七”者,十四也,“燎须”者,火也,“混事”者,观火也。故而老穷酸最终的结局就是:己巳年八月十四日因为在文昌阁观看火烧房而毙命!   根莲神了!信奉者如潮涌动。
  周拐子在这段时间里可是遭大难了,他的酒做不成了,茅屋里成天被挤得水泄不通,灼燃的香烟充斥其间,弥漫的烟雾熏得人眼无法睁开。更糟糕的是,居然有人浑水摸鱼,将他存下的陈酒也偷喝了去。家庭开销日见窘促,周拐子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远远地站在那棵苦槠树下,看着人头攒动的家门,一筹莫展。
  某日,根莲突然不说谶语了,任由那些信众烧香磕头,她一声不吭。这时端坐着的根莲,双目微启,颧骨微凸,一脸的肃穆。信徒们战战兢兢,问:“仙姑可有什么谕示,尽可告知弟子,弟子照办就是。”根莲方启金口,又做一谶云:“世间福祸不白来,一切只为金银财。可怜凡夫俗子们,只占便宜不卖乖。”众人将谶一解,明白了,“仙姑”是要“犒劳”了。于是,各信众在问询之前,必奉上一些钱财,且待事情有转机之后(比如捉鬼驱邪、投医问药见效之后),还必须再行前来送礼谢恩。周拐子一家的生活,大为改观。
  无所事事的周拐子,就成天牵着两个儿子,在街巷里闲逛。有时也与根莲的父母碰面,那两人一见其中一个小孩的脸,立马转身。刚开始,周拐子有点莫名其妙,后来渐渐就明白了,那对双胞胎中,其中一个长得很像某个人,那眉毛和眼角也是往下塌的,活脱脱的就是个“冏”字。周拐子心中一寒,但即刻就释然了。他心里非常明白,以他眼下的德行和处境,根本就不可能有黄花大闺女无缘无故地跑到他的茅屋里去。在这方面,他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在他眼里看来,孩子是不是他亲生的没有太大关系,重要的是他姓什么。孩子姓周,名叫周春富!另一个孩子也姓周,名叫周春贵!这就可以了!世间还有什么比传承种姓更为重要的呢?想起他曾经的死里逃生,目前生活虽然狼狈点,但总比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好过不知多少倍。所以周拐子丝毫也不抱怨。
  木水流依然继续着它的繁华,溪埠上人来船往。这地方,已经在向着集镇方面发展了。随着体型的不断扩大,它就像只迅速膨胀的蜘蛛,网也越结越大,触足越伸越长。当然,暴露出来的问题也越来越多。其中最叫人头痛的,就是兵丁骚扰女眷。那些如狼似虎的兵丁,一旦被它粘上,骂又骂不走,赶又赶不动,让人好不煎熬。万般无奈之下,一些人就想到了根莲。他们恨不能叫根莲请些天兵天将来将那些兵丁收了去。但是很显然,根莲根本不具备这方面的能力。她能做的,只是依旧作谶,将那张瘦脸往下一拉,就开始说话:“丘八仔,聒声噪,溪河畔,起红楼。”一些精明的商家一听就明白了,于是赶紧从溪流的下游招上来一伙女的,在村北置了块地皮,地皮上盖楼,楼前挂红灯,再把那些女的安排进去。每当夜幕降临,村北那地方,就成了木水流里最为热闹的所在了,日日欢歌笑语,灯红酒绿,不仅是那些兵丁,就连终日奔忙的农夫与船工,也开始往那地方醉生梦死去了。木水流很快陷入一种其乐融融的浮华里。
  数月之后,王把总突然出现在了周拐子的茅屋门口。彼时,根莲已经说了二十一个谶语,答了三十二个人的询问,该是口干舌燥的时候了,正要歇下来喝口水,王把总就从门口走了进来。他走进来之后,既不烧香,更不磕头,只是将左手握在腰间的刀鞘口,拇指按在刀把的护手上,将那凶器玩弄得进进出出嘁嘁咔咔响。他冷眼乜斜着根莲,环绕着她转了一圈,然后找张凳子坐了下来,对那些善男信女们说:“凑什么热闹?都给我出去!”众人如得赦令,慌忙退出。此事經年,木水流的故事里,会毫不留情地提到这个人的嚣张,说他将刀拔出了鞘,不停地在屋外射进的光线里欣赏着刀锋。但现实的情况却是,这个人坐下来之后,就将左手举到了胸前,他手腕上有一道明亮的疤痕,正是他杀血驱邪时被火药烧出来的。那疤痕宛如一片残破的镜面,在昏暗的茅屋里,散发出一种喑哑的幽光。他右手的食指挠着疤痕,似乎那地方很痒。挠着挠着,他突然问根莲:“你真的是神仙?”根莲不作声。王把总又说:“我来问你个事,我那些兵都快没饭吃了,你说该怎么办?”根莲依然不作声。王把总就不耐烦了,站起身来,将屁股底下的凳子踢开,说:“不要给你脸不要脸,老子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你!”根莲还是不作声。王把总心里就犯嘀咕,想发怒,又有些忌惮,一时就窘在那里。茅屋里异常闷热,那么多人留下来的汗酸、屁臭以及燃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几乎要让人窒息。豆大的汗珠开始从王把总额头渗出。端坐屋中的根莲则一脸庄严,她双目微启,两臂搭于扶手,脸上泛一种清冷的磁光。王把总很明显地焦躁了,他不停地踱着步,这时他双膝发软,几次都有屈跪下去的冲动,但作为军人的那份傲慢,最终战胜了他懦弱的虔诚,让他到底没有勇气去做这样的蠢事。他的双眼始终在盯着根莲看,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他的眼神里有多么的茫然。时间就这样在僵持中过了一刻多钟,直至周拐子牵着两个孩子从外面归来,王把总才突然像是找到了挽回他颜面的台阶,指着周拐子的那条瘸腿,阴阳怪气地问他:“听说……那是被矛子扎的?”
  周拐子垂手而立,答:“是。”
  “那就说说,是怎么被扎的?”
  周拐子就将已说过无数遍的故事重新说一遍。当然,他一如既往地把他与清兵打仗的那些环节给掐了,同时,照常一如既往地把他的出生地改在了汀州。他说他与师傅原先在汀州做酒,后来闹长毛贼了,那地方无法生活了,才一路北上来到这个地方。谁知这地方也闹长毛贼,师傅当场就被杀了,而他却捡了一条命。
  王把总就叫周拐子撩起裤腿来让他看伤口。伤口处有个椭圆形疤痕,光亮如镜面。王把总一脸的不屑,说:“要是我出手,哪能往你腿上扎,我一枪就能把你的喉咙扎个对眼穿。”周拐子听后心里突然就起了寒战,他想起了那个倒霉的长毛贼。他清楚地记得,矛子扎入他咽喉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了一股受阻的力道,那么强劲地反应到了他手上,仿佛是一头撞上了墙。那是一面通向死亡的墙,撞上去了,墙就塌了,死亡之门訇然而开。周拐子一时有些恍惚,是一种被死亡重新召唤的那种恍惚。他明白这时候他的心里,早已是乱成了一团稀泥。
  王把总又在嘁嘁咔咔地玩弄着他的刀把了,微皱的眉头里满是狐疑。
  “你怎么就没被杀掉呢?”他突然就问了这么一句。   周拐子心里又是一惊,想,对呀,自己怎么就没被杀掉呢?脚被扎伤了,跑不动了,还不是等着挨宰吗?自己却奇迹般地生还了,该怎么解释?之前打听他遭遇的那些人,都没有问这方面的问题。之前那些人听完残酷的杀戮之后,就顾自一边去唏嘘慨叹了,根本就没有人会去关心,周拐子具体是怎么逃生的?这世上有许多的奇迹,根本就说不清楚道理。作为局外之人的平头百姓,更是没有兴趣去追究什么道理。他们只在乎过程,那种匪夷所思的过程,往往能让他们兴奋好些天。但作为军人出身的王把总就不一样了,这厮经历过战争,他杀过人,而且是杀过不少的人。他知道决定世上生死的故事,在哪方面更合理,哪方面又不太合理。当知道了合理与不合理,他心里就产生了狐疑。于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瘸子,其经历就变得相当的耐人寻味了。他的目光瞬间就转为凌厉,他逼视着周拐子,仿佛要将他的目光,打磨成一把锋锐无比的锥子。
  周拐子全身的毛发轰地就奓起了。
  茅屋的气氛,霎时陷入了紧张。缭绕的烟雾似乎都凝固了,岑寂的空间,两个男人的忍耐力与意志力在激烈碰撞。
  危局一触即发。
  王把总的钢刀在琅琅作响。
  周拐子的双脚在瑟瑟发抖。
  一旁的根莲却突然狂跳了起来。她坐着的那把杉木靠椅,突然就像是安放在了波濤汹涌的海浪之上,颠簸起伏得几乎要倾覆过去。地面也出现了震动,且传来沉闷的隆隆之声。周王二人停止了对峙,他们愕然地张开了嘴巴。他们看见椅上的根莲,依然是那么脸色凛然地端坐着,但她身下的那把椅子,却像是中了魔一样,兀自在那边狂跳不已。王把总的脸霎时就绿了,将钢刀还插入鞘,两股寒战,转身想溜,那杉木靠椅却“咔嘁”一下四脚落地,跟着根莲就说了一段戏文样的谶语:
  “你看他,滚滚财源顺流东下,枉称是一个节度兵阀。生天途你视若无睹,为哪般,自暴自弃自寻死路。”
  ……
  王把总回到营房,惊魂未定。
  最近一段时间,这个飞扬跋扈的丘八遇到了些烦心事,因为无节制的嫖妓与滥赌,军费被他挥霍一空,他生怕上头来追查,所以要想个办法将缺空补上,但又一时苦无良计。
  王把总走后,周拐子如往常一般生火做饭,但他今天的感觉很是特别,仿佛后背总有一双眼睛在将他死死地盯着,这让他从后脑勺到尾椎骨那地方,宛如打摆子一样,一阵阵发寒。他一次次仓皇回过头去,而看在他眼里的,除了这个破败的家,就是满地嬉戏的孩子,和屋中端坐的根莲。自从“仙姑”附体后,根莲就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她活得就像块石头一样坚硬而麻木,三餐只吃很少的一点饭,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被饿死。除了那张靠椅和偶尔的方便,她哪都不去,成日成夜就那样端坐着,仿佛粘在上面。她的头发逐渐泛出些灰白色,两颊与嘴唇微微泛红,眼睛始终是一种半启半闭的状态,似乎参悟禅机的佛陀。她活得逍遥任性而又四大皆空。有时候周拐子冷不丁看见根莲,都有一种欲行跪拜的冲动。
  “有人要回来了。”根莲突然开口说话,没头没脑地,一如她所做的谶语。
  周拐子被她吓了一跳,但随即还是接嘴了:“谁会回来?”根莲却再不言语。
  不久,王把总开始大肆兜售他的“保安票”。起初,没人买账,商船经过兵丁的护航,这处河段的治安已改善不少,“还需要保什么安呢?”那些商人如此说。孰料没过两天,土匪又猖獗了,因为兵丁突然取消了护航。商家就去那边询问,王把总这时振振有词:“你们请我到这边来是剿匪的,又不是确保你们赚钱的。”商家就求他:“那就赶紧去剿匪吧。”王把总表面上说:“好呀好呀,但你们总得先让我摸摸情况再说吧。”背地里却跟他的几个手下开玩笑,“剿匪剿匪,剿个鸡巴匪,把他们都剿没了,老子还吃什么?”商家就只能再去跟他商谈,说他们每年已交了不少的钱用来护航,何须再花钱来买什么“保安票”?王把总就找托词,说:“我这么做,是仙姑教的,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她。”
  问,当然是要去问的!但直截了当地去问,是绝对问不到的,因为“仙姑”从来不会给任何人做任何解释。于是大家只能按照惯例,拿她所做的谶语来进行拆解。“滚滚财源顺流东下”,说的不就是商埠木水流吗?“枉称是一个节度兵阀”,其中的“兵阀”,不就是那个王把总吗?难道“仙姑”是要这个丘八来“节度”财源?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凭什么可以这么做?这不是助纣为虐吗?许多人对“仙姑”就有意见了。有意见了,脏话跟着就冒出来了,骂这个“疯婆子”,尽打麻话呢(打麻话:方言,意思是胡说八道)。
  但骂归骂,“保安票”却还是要买的,不然身家性命难保呀。可是买了“保安票”,心里又不好受,凭什么呀?
  不久,木水流的街巷里,就出现了一个人物,此人驼背,缩肩,眉眼像个“冏”字样往下塌——不错,是根水回来了!此货自从那次看完“山魈”之后,就失踪了。他重回木水流,也只在村街匆匆走了一圈。当时正下着雨,他戴着一顶硕大的斗笠,若不是他始终无法掩饰的驼背暴露了他的行踪,根本就没人可以将他认出来。
  十天之后,王把总那边的“保安票”又卖不出去了。不仅“保安票”卖不出去,商家也不来请他护航了。这种情况是陆陆续续发生的,先是那么一两户,跟着是五六户,七八户,十来户,仿佛是患了传染病。这让王把总大为困惑。他暗中派人去打探了,才知那帮土匪已跟商户签订了协议,只要他们此后再不骚扰商户,商户就会乖乖地将“买路钱”送到他们手里。王把总终于坐不住了,到处嚷嚷说,他要进山去杀了这帮狗娘养的。但是当真进到了山里,他却又改变了主意,跟手下人说,他想会会那帮家伙。可是那帮家伙不是他想会就能会的,何况官兵要剿灭土匪的传闻,早在四里八乡传开了,那帮土匪已成惊弓之鸟,在草木葱茏的大山里,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在这期间,一天晚上,周拐子家里突然来了一位客人。当时他打理完炊事家务,本想熄灯去睡觉,一旁木雕样坐着的根莲,却突然叹了一口气,周拐子心里一阵紧张,凑上去看了她一眼。根莲两眼微启,眼缝里有两点红光闪烁,幽隐的,恍如河面上一对渔火。周拐子此生的经历是够丰富了,他深信这世上不可能再有什么奇异事情,能够在他心里掀起什么波澜。他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一切存在,都有它不可言说的合理。而执行这合理存在的活着的人,除了顺从它的一切安排,没有任何希望能够从中逃脱得出去。他找了张凳子坐下来,看着里屋睡着的两个小子,因念及此生的多舛,突然就百感交集,将那颗脑袋深埋在瘦削的双肩里。泪水是先于哭声冒出来的,决堤的洪水一般,一经流出来就止不住了,深埋在双肩里的头颅,这时就耸动如鼹鼠,一拱一拱地,将那悲凉的忧伤,从幽深的心门里拱出去。根水是什么时候站在他面前的,他丝毫也没察觉到,待他已哭得悲怆索然,抬起头来时,猛然就看见根水了,他身子往后一仰,差点跌坐到地上。根水开始不作声,只是那么默默地看着周拐子,一张往下耷拉的黑瘦的脸,满是鄙夷之色。许久,他从腰间掏出来一包东西,往里屋扔去,然后面对周拐子,从牙缝里迸出来几个字:“好好照顾他们活着!”之后,他朝根莲跪了下去,“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转身就走。彼时月沉星稀,狗吠山远。   进山的兵丁,依然在锲而不舍地围捕着土匪。慢慢地,他们就将那样的围捕,耍成了一个狩猎的游戏,每天都饶有兴致地在大山里嚣扰奔走。他们甚至还为此投下赌注,赌那些土匪的生死。每当土匪出现在悬崖峭壁上了,他们就疯狂下注,赌他们会不会失足摔死。最初,赌死的兵丁总是输,输得多了就急眼了,拼了命地去追逐土匪,一旦将他们逼上悬崖,马上就有人欢呼雀跃了,且有声音在那边高声叫嚷着:“摔下来呀,赶紧摔下来呀,可别再害你爷爷输钱了。”土匪一点也不想吃亏,转过身来往山下回骂说:“就算你们这帮龟孙都死绝了,爷爷还活着呢。”之后,他们就开始往山道上设陷阱,还将礌石滚木堆在了山坡险要处。一些倒霉运的兵丁,很快就遭了殃,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伤亡。看着陷阱底下被锐利的竹签扎成个筛子样的手下,王把总再也没有心思陪那伙人玩下去了,终于下令纵火烧山。
  兵丁把住了山脚的各个路口,圈定一座山头之后就放起火来烧。草木茂盛的山间,一旦燃烧起来就没得救了,熊熊大火很快将一个个山头吞没。大火连烧了三天三夜,土匪终于再次被逼上了一处悬崖。悬崖陡直如墙,那些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困在悬崖边上团团转。山脚下的兵丁又是莫名地兴奋了。他们又开始了一轮疯狂的下注。赌生的兵丁纠结于那伙土匪的犹豫,他们扯开了嗓子朝悬崖上喊:“逃呀,快想办法逃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赌死的兵丁就不买账了,同样是扯开了嗓子朝那边喊:“跳呀,有种的就往下跳呀,七月十五爷爷会给你们烧纸钱的。”熊熊烈火很快逼近了悬崖,崖上的土匪,这时就开始不停地往崖边探足下去,但一次次探下去,又一次次将脚缩了回去。悬崖太陡了,仿佛一匹垂挂的布帘。他们身后的烈火已如飓风般翻卷起来,劈里啪啦的木竹爆裂声震耳欲聋,灼烧的热浪就连站在山脚下的兵丁都能感觉到它了,他们不理解那伙土匪还在犹豫些什么。正在大家敛息静观的一刻,突然就听到崖上有人在大叫了,然后就看到那人直挺挺地往崖边跳了下去。仿佛是抛掷出去的一根木头,跳崖人的身体,很快就撞上了崖壁。他被反弹了起来,抛物线一般,画了个小小的弧,紧跟着又直线坠落。他的身体再次撞上了崖壁,再次被反弹了起来,抛物线一般,画了个更小的弧,然后又是直线似坠落。他再次被反弹了起来。这时,山脚下的人,就能很清晰地看到,他的手脚,此时舒张得恰如一只飞翔的鸟,抑或一个书写潦草的“大”字,恣意张扬,仿佛要迎接一个热情的拥抱一样。他第四次撞上了崖壁。这次再没有反弹起来,稍缓的崖壁,使他的身体变成了一只布袋,从崖上一路翻滚着下来。场面已是相当的惊魂了,原本还喧闹的兵丁,也被惊悸得目瞪口呆。还没等他们缓过神来,悬崖上的土匪,也在接二连三地往下跳。就像瞬间惊飞的一群鸟,他们呜里哇啦地大叫着,然后就一头往悬崖栽去。陡直的崖壁上,顿时呈现出一副壮观景象,那些人的身体,在悬崖上磕磕碰碰起起落落,仿佛是热锅里爆炒的豆子……
  之后,兵丁走到了悬崖底下。灌木丛生的山谷里,横躺着十几具已然支离破碎的尸体……
  剿匪取得了空前胜利!木水流的百姓在争相谈论之时,又有人将根莲的谶语翻出来解读,她最初的那一句:“火麻丁,莽林主,阎王勾命在二五。”说的不正是兵丁纵火烧土匪吗?而且更为绝妙的是,在这谶语里,居然连那些土匪的死期都预测到了,“二五”为 “一十”,而土匪跳崖的那一天,正好是“丁日”,即阴历四月初十!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正在大家绘声绘色地谈论着剿匪,以及“仙姑”的谶语时,兵营里的王把总却陷入到了万丈苦恼之中。狡兔死良弓藏,他知道他就要离开木水流了。同时他还知道,近期有部分商户,一直跑到县衙里去打点关系,想尽了办法要将他调离。果不其然,不久他便接到了开拔的调令。临走那天,他将商户全数召集到了军营,直截了当地跟他们说:“军爷我就要走了,在这地方,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就没有什么要表示的?”部分商家扭扭捏捏地送了一点礼,另一部分商家则干脆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王把总也不勉强,很有意思地笑了一下,一声不吭地带上他的兵就走了。
  两个月后,连续下了几场雨,天气好不容易稍稍放晴,当天夜里能看得见星星了,凉风也从河面上吹来。街巷里一派平和温馨景象。突然,村头村尾的狗开始狂吠。很快,村庄四面八方的狗也跟着狂吠。伴随着狗的狂吠,一队队蒙面土匪悍然闯入了木水流。他们把住了村庄路口,然后冲进街巷,开始挨家挨户大肆劫掠。他们将刀架在了商户的脖子上,问他们要钱还是要命。这些操着外地口音的劫匪,让那些商户不寒而栗,因为他们曾那么熟悉地出现在木水流的街巷里……
  如遭篦梳一般的洗劫,一直进行到深夜。这时的木水流,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远处望去,那一片灯火辉煌的村庄,活像是在举行一种另类的狂欢。
  第二天,根莲又说谶语了,她朱唇轻启,谶语有如唱词般从她口中缥缈而出,“看世间浮荣虚华,只怕是黄粱一梦柱小倾大。劝世人莫惜眼前,放眼量赤猴青羊迎天神。”此谶一出,善男信女们有些发蒙,它前半句的意思是比较明了的,但后半句的“赤猴青羊迎天神”是什么意思?这地方,“猴”是有的,但都是些猕猴,哪来的“赤猴”?还有,那“青羊”去哪里找?正犯困惑,有人就按此前的经验去解了,此间的“赤”为“丙”,“猴”为“申”,“青”为“乙”,“羊”为“未”,合并之后,正好是“丙申”与“乙未”。结果拿万年历一查,豁然开朗,再过十天正好是丙申月乙未日,即农历七月初七!众信徒长舒一口气,立马去张贴祈神告示,曰:木水流自开埠以降,屡遭乖舛,所幸上苍有好生之德,仰赖仙家英明,拨点顽愚,挽頹局于万一,故谨定于皇清同治十年七月初七日奉迎天神,以祈天下太平!
  筹办事宜进行得非常顺利,经历了一段匪患时期的木水流百姓,拿出了他们十足的热情,他们往街巷的板壁上贴红纸,还用清水冲洗街面,用扫帚去扫檐下的蜘蛛网与结串的烟尘。那些售卖线香和爆竹的店家最忙碌了,他们的存货已宣告售罄,成批的新货,尚在运来的途中。信众还特意赶制了一乘伞顶式平肩轿,轿体一律漆成火红的颜色,那伞却是牙黄的,桐油刷出的一把油纸伞,加长了伞柄之后就插在座位的后方。四尺多长的落地根脚,让那轿子看上去宛如一方神台般崇高。七月初七这天,四里八乡的信众齐聚木水流。周拐子茅屋这边,即将登场的根莲脸色红润,表情安详。信众今天刻意为她做了一番打扮,他们将一件红色大氅披在她身上,还在她眉心正中央点了个红色的印堂。他们将“仙姑”请上那乘平肩轿,巳时准时迎神,只见四条壮汉抬轿上肩,前方锣鼓开道,一路的焚香燃炮,一路都有人跪拜磕头。从周拐子的茅屋开始,人流排成了一条长龙,弯弯曲曲往村庄街巷延伸而去。弥漫的香烟与硝烟缭绕升腾。县里派来维持秩序的乡兵则严阵以待,他们惶惑而紧张,右手始终握在刀把上。领受着万众跪拜的“仙姑”,这时垂眉高坐。平肩轿就像漂浮在人头上的一艘船,而人头又组成了一道起伏的浪。平肩轿行到哪里,哪里的浪就匍匐开去,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地,宛如风吹麦田。“仙姑”的目光俯瞰着眼底下的芸芸众生,她一声不吭。那一片起伏的人浪里,根莲的父母也一次又一次地参与进去。这时他们沉浸在一种赎罪的释然中,为了心目当中的一种美好,他们掏心掏肺地面对着这个曾经的女儿,将他们尊贵的双膝一次又一次弯曲下去,叩拜下去。在街巷最为繁华的地段,面对汹涌的人潮,那四个抬轿的壮汉不得不卸轿下肩,让“仙姑”端坐在街中接受跪拜。彼时鞭炮齐鸣,一片叩拜的头颅此起彼伏,祷告之声嘤嗡如蜂,烟尘将整条街巷都笼罩了。炽热的艳阳下,这个地方宛如火烧房一般热气蒸腾。汗水淌满街道,跪拜的人们依然热情不减,他们将双膝与额头都磕出血来了,仍旧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一次又一次地跪拜下去。他们高呼着“仙姑”法号,以一种崇敬而爱怜的语气,以至于将他们自己都感动得泪流满面了。平肩轿只能一路走走停停,震天响的爆竹声让人陷入一种昏聩的麻木中,耳朵根本不受用了,脑袋里是一片空寂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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