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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电视剧《延禧攻略》的走红带来了收视狂潮,剧中考究的服饰和布景也吸引了不少观众的目光,各人物角色一改往日宫廷剧里鲜艳明丽的造型,低饱和度晕染的朦胧反而凸显出大气雅致的平和之美。追根溯源,这种色调最早出自意大利画家乔治·莫兰迪 (Giorgio Morandi)之手,在影视剧里借用西方艺术的元素却产生了出其不意的效果。事实上,莫兰迪的红遍网络绝非一时,时尚圈、设计界早已将其冠以一种风格,也就是风靡至今的“莫兰迪风”。
贯穿他一生的尽是花朵、风景以及瓶罐,他是如何几十年如一日保持着这种单调的画风并且自成一家的?在普通人看来,莫兰迪的作品无外乎一些微不足道的日常之物,乍看不免让人感到枯燥,甚至费解。然而批评家那里,莫兰迪不经意营造出的神秘感却别有意蕴在其中。法国当代伟大诗人、艺术批评散文作者菲利普·雅各泰在《朝圣者的碗钵——莫兰迪画作诗思录》里推敲到了那些暗哑格调背后隐藏的玄机,“莫兰迪深深意识到人类的悲哀,同样深深意识到万物可能的湮灭。便可以想象他画作惊人的平静,这惊人平静背后同等的激越——无此,他便不会背负着走这么远。”
在张扬个性的艺术界,无数创作者使出浑身解数在画布上描绘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景象,在颜色、线条、光线、布局上各出奇招。欣赏过那些新奇别致的再回顾莫兰迪的作品,对比鲜明反差极强。那些排列整齐的日常物件像极了肃穆的纪念碑,以超然的姿态、无言的缄默抵御生活的荒谬,尘沙与灰烬融合的色泽直指生活的碌碌无为、卑微隐忍,甚至是悲观失望,如同一个被世俗掩埋的平凡人的一生……若是仔细推敲莫兰迪创作背后的诸多情感渊源,就不难看出其作品传达出来的那份寂静、孤独绝非空穴来风。
风格,即人格
18世纪法国作家布封曾提出过“风格即人”的观点,也就是艺术家的气质与性格性情塑造了作品的风格,也就是“画如其人”,这点从莫兰迪的经历中就得到了显而易见的印证。生活的起承转合如齿轮般啮合着他敏感的神经。兄弟姊妹的夭折、双亲的去世改变了一家人原本的生活轨迹,只有拿起画笔才能忘记现实中的创伤。在大学教授版画的日子,他保持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有空就把自己关在画室,正是在那个局促黯淡的空间里创造出了無法取代、高度个人化的艺术风格。




莫兰迪的一生就像他笔下的那些场景,平淡至极毫无波澜。他一生都没离开过故乡博洛尼亚,只有少数几次旅行;一生没有过爱情,唯有在艺术上倾其所有。在变幻莫测的20世纪画坛,越来越多有着视觉冲击力的作品受到大众和业界的青睐。当同时代的画家奔向大都市,游走于酒吧、沙龙等名利场、交际圈,莫兰迪则与世隔绝,隐居在画室,过着低调简朴、清心寡欲的生活。戏谑的是,这位半个世纪前足不出户的资深宅男开创出的色系,却在今天成了时尚界的宠儿,无论是彩妆、服饰,还是室内设计、秀场,“莫兰迪风”业已成为潮流中有着高度识别力的符号。
那么,如此冰冷的色系为何会闯入到如今快节奏的生活中?这似乎是莫兰迪给都市人奉上的一剂解药——还原生活的本色,抚慰劳碌的疲乏,为浮躁的性情降温。在他一生厮守的博洛尼亚,缓慢悠闲的生活节奏能让他有机会细细品味城市的韵味,体会空间之美。看遍了街道与建筑里温柔优雅的色调,他就将目之所及铺到了画布的底色上,长期养成的城市印记也就此塑造了他的创作模式。撇去世间的纷繁复杂和花哨怪异的主题、技法,回归到最朴素的日常之用,在色调、光线的反复试验中探索出一种极简主义美学。
艺术创作难免跟风,然而在无人之境另辟蹊径可谓困难重重,不仅在接受度上多少受到质疑,也会引发业界同行的哗然。几乎所有创作者入门皆从经典入手,莫兰迪也不例外,从保罗·塞尚、安德烈·德兰到毕加索,从古典派、印象主义再到后印象主义派和立体主义。对他影响最深远的莫过于塞尚,从人生态度到观察方式,从狂欢的虚妄之中脱身,享受孤独,但从不寂寞;反思外物并将其融入思考,提炼出秩序和规律。
比起那些一味追求“新奇特”的艺术家,莫兰迪的视角完全是大众化的,删繁就简的空间层次布局,从普通的场景中营造出了不平凡的审美效果,如美学家克莱夫·贝尔所说的,以某种独特的方式组合起来的线条和色彩、特定的形式和形式关系激发了我们的审美情感。他把线条和颜色的这些组合和关系,以及这些在审美上打动人的形式称作“有意味的形式”,就是所有视觉艺术作品所具有的那种共性。这种“有意味的形式”即是莫兰迪终其一生所探寻的,一种能让大多数人产生共鸣的、无迹可寻、接近宗教的神秘气质。
西方技法,东方意蕴
莫兰迪从未留下任何创作笔记,通过这种简约风究竟想要传达什么也不得而知。这样一股扑面而来的清流,也曾令过往的评论家手足无措。雅各泰对莫兰迪禁欲式的作品留下了如此印象:“哪怕色彩淡化至极,哪怕形相消失殆尽,依旧是有气息在——仿佛我们在此能听到将死之人唇间嗫嚅着的临终遗言。”灰蒙蒙的色调令人窒息沉闷,静物组合之间的留白暗示着隔阂和距离感,含蓄内敛、克制谦卑的感觉酷似东方气质。
有“20世纪最伟大画家”之称的巴尔蒂斯评价过莫兰迪的技艺:“他无疑是最接近中国绘画的欧洲画家了,他把笔墨俭省到极点!他的绘画别有境界,在观念上同中国艺术一致。他不满足表现看到的世界,而是借题发挥,抒发自己的感情。”在屏息凝神的自我修炼中,莫兰迪有意效仿中世纪的湿壁画,这门历经沧桑的古老艺术在他方寸画布上得以创新,厚重的颜料打磨出纹理质感,安静柔和、浑然天成毫无违和感,超凡脱俗的意境沉淀出诗意的遐想和永恒的意味。
在平日数不清的光线试验中,与其说莫兰迪是个艺术家,不如说他是个沉湎于几何与数学的裁剪师,期待着在有限的画面上开创出无限的可能。不滿于画面的排布令他一蹶不振,有时却有意外之喜,大自然可谓最佳的拍档。他将静物放置在画面的中间,周遭留出大部分空间,他笔下所有作品都先铺上一层灰暗的底色,以此调和静物、布景、空白处的层次关系,在明暗与疏离之间,暗合了中国画中的“散点透视”,在平面上拓展纵深,增强了二维空间里的真实感,以西方的传统技法,意外呈现出了东方的意蕴。
法国文学理论家罗兰·巴特在上个世纪中期提出了“零度写作”的概念,也就是在文中完全摒弃个人情感,通篇机械地陈述。“零度写作”并非对感情避而不谈,而是写作者的理性扑灭了炽烈的情感。如此静观的描摹也同样发生在莫兰迪身上,在他一生创作的千余幅作品中,除了静物和风景,再无其他主题,创作的对象颠来倒去始终是那些日常之物,在各种结构中探索光线和空间安排,画面却没有重复的时候,为静物画打开了全新的审美思路。
网红风、高级灰、性冷淡……曾经被观众视为无聊至极的作品,如今被网友赋予了诸多富有想象力的代名词,所有物品无外乎纯粹的色彩以及被简化了的几何造型,比起给现实世界增添无限想象的那些画家,莫兰迪更擅长从复杂的形式中提纯,正如他所说,“没有什么东西比我们看到的现实更抽象,更不实在。我们知道,我们作为人类所能在物质世界里看到的,并不像我们理解的那样真正存在着。当然事物是存在着的,但是它没有其自身的内在意义,如我们所加诸其身上的那般意义。只有我们能知道杯子是杯子,树是树……”所有强加于静物的认知都来自观念的主观臆断和偏见,剥离了过往的经验,还原物质原本的样子,如此做减法的态度正是繁华喧嚣的今天复刻莫兰迪的原因。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