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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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又是一个想活的日子,就是醒来后看到阳光会想洗把脸再认真地活一天的那种日子。有时候,想活就是想干活,可以一鼓作气把积压的工作处理掉,比如客户催了两星期要修的片子,或是把棚里坏掉的灯修好。总的来说,想活的日子少于想死的日子。
  因为下个月有个很重要的化妆品牌拍摄项目,客户对模特的要求非常高,前几天收工时,助理雷子帮我整理好资料,发给了十几家经纪公司。昨天我得到了里克的反馈,很热烈地推荐了几个新人,我有点烦。里克以前是做摄影助理的,嫌累嫌闷,本来就是社交型人格,后来改行做经纪公司倒是风生水起。总的来说,我不喜欢这个人,所以我说,新人也好,明星也好,都要看客户的意思,不是我做主,把模特卡那些都给我助理吧。
  里克说,我会扔给他的,就是跟你说一下,里面有你去年拍过的那个乌克兰姑娘,找机会再合作一下。我说,乌克兰的拍了几十个上百个都不止,网商最爱,谁知道你说哪一个。他说,就是把你棚里的花瓶撞翻的那个!两只脚底都扎了一片血的!我说,哦,那个啊。
  我们谈起模特时很少说名字,因为有些是假的,过一阵子还会换个新的,还有些是真的,但频繁用到的机会不多,就忘了。还有些模特从头到尾拍完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太多太多了,名字被埋没在事务的细节里,姓氏更是没必要存在。存在时,无论真假,大致说明这人所谓的红了。
  不用去想就记得:那天撞碎的是细长的方形玻璃瓶,瓶里有一束金盞花。有几朵花跌落在大的碎片中心,事实上连花瓣都震落了一半。她是因为踩到了拖在地上的腰带而失去平衡的,趔趄的第二步刚好踩在周边的小碎片里面,花瓣很滑,或是疼痛很滑,导致她迈出第三步时另一只脚掌被一块大碎片划破了,这时,小经纪人和化妆师都冲上去扶住了她。我记得,她没有发出声音,即便是这样的状况。后来我们决定临时换人拍完那组美容大片,但保留了她之前拍完的兰花组的一张照片。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拍摄过程中会有这种意外,谁也没往心里去。但她一声不响这件事让我有点上心。
  我说,那姑娘是不是哑巴?里克说,不是,她就是不说,大概不会说中文也不会说英文吧。其实她条件真的很好,以前跳芭蕾的,但喜欢拍她的客户不多,不好卖。我说,那得了,下个月归下个月,这几天先卖给我吧,我最近要拍一组自己的东西,钱照付。就这样,我们各自翻看了日历,定在了今天。
  今天碰巧是我想活的日子。我没有做什么准备,这几年来,勉强继续着积攒自己作品的习惯。以前会精心策划,备好道具,提前看场地,预约妆发服装,比对待客户还要用心,因为自由,才会愿意花心思,但最近我只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我甚至想过,有一天我瞎了,或手残了,再也不能做摄影了,我该如何度过余生呢?也许这是年龄带来的恐慌,也许是越来越不景气的行业没落带来的消沉,也许只是听多了周云蓬。
  一大早进棚的时候,我有过很突然的几秒钟,意识到我和他们一样都已经习惯说“卖”了。这个卖得比那个好,像在说水果店里来自相距一千公里的两个海岛的两种香蕉。这么说来,我也卖得不算好。影棚的租金明年肯定要涨,客户的线下预算越来越少,网商今年的规模全面缩减,助理曾建议我们也去争取拍个跑车什么的,或是开辟新战场,和博物馆、海洋馆、科技馆之类的合作,但我们想得到,别人也想得到,凡事都要拼资源的话,我们必定出师未捷身先死。
  我若无其事地在棚里转了转,把当作小仓库用的朝西的小房间打开,里面堆满了衣服架子、高脚椅、衣服鞋子、花瓶、画框、干花假草、网球篮球、玩具公仔……还有一具等比例骷髅骨架。我觉得拍人比拍静物和风景容易,因为转嫁了一部分东西到另一个对象身上,彼此间有动态的平衡。好的人像摄影过程是活的,快门按下去的节奏就像心跳,彼此间应该有一条隐形存在的心电图式的波。但静物不一样,我感受得到它们的沉默和静止有时是不怀好意的冷漠,有时是肆意嘲讽,大部分时间里是彻头彻尾的漠视,拍人像时会有的进攻感在静物面前会荡然无存。
  至于风景,我想过很多,也看过很多,有过很多次出外景的经验,海边,浪里,山里,雾里,林里,花里,溪畔,但没有一次,没有一次,没有一次,能把美拍下来。哪怕与之相称的人站立其中,行走其中,也永远无法捕捉到真正的存在感。存在之博大。拍摄水火风气的静态太无望了,很像谎言,局促得很,无力得很。所幸这反衬会提醒自己保持谦卑。转而也想过用视频,用流的形式记录流,但基于无力感的努力总感觉先天不足。罢了,天地面前,刍狗认输。
  在一堆静物里,我没怎么想就抱起了一尊包好塑料膜的石膏像,和真人几乎等比例。就像抱着一颗头,我把它抱到棚里,把攒着灰的胶带和塑料膜切开,扔到一旁,再搬出一把高脚凳,想了想,觉得太矮,又搬出折叠梯,调整好角度,固定好,去洗手,再把石膏像搬到梯子最上面的阶梯平台上。我想这就够了。这时,化妆师小美来了,一如往常的兴冲冲,捧着一杯奶茶,素面朝天。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半,还有一小时,也干不了什么正事,刚把设备调整好,她们就到了。
  只有乌克兰女孩和小经纪人。小经纪人就是保姆,模特的日常杂务、行程安排都由他们负责,琐细到租房修马桶、订餐订车、做头做脸,通常是女性。这个小经纪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留着一边长一边短的发型,长的那边有绿色的挑染,短的那边可以看到头皮,还能看到一串耳钉。她说她叫阿雅,又说米雅今天四点半之前必须收工,要去赶飞机,希望不要拖堂。她的嗓音和发型挺配。随后,她独自从出租车上搬下来两只行李箱,与此同时,个头比她高出起码二十五厘米的米雅走下车,什么都不干,也不像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模特那样抓着手机。米雅的视线只停留在阿雅身上,看着她把行李箱推进棚里,看着她一甩头,这才迈开细长的双腿,慢慢地跟在她身后。我跟在她后头,把门关上。
  阿雅对着已经摆好的简单布景看了几秒钟,说,化妆间在哪里?我指了指右边,又说,今天不需要很复杂的妆,一切从简。小美一如往常,早就把摊头摆好了,对阿雅笑笑,打开了镜边灯。米雅脱去了针织长外套,只穿了竹节棉白T和宽松的针织长裙。她把外套递给阿雅,眼睛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然后看向镜中的我。小美把奶茶放下,一边用湿纸巾擦手,一边冲我扬了扬眉毛,等待我的指示。我告诉她,先拍一组肖像,衣服先不管了,裸着肩膀就好。她追了一句,什么妆呢?我说,白底红唇。她点点头说,那我先打底,等会儿你来挑唇色。   雷子又迟到了,要不是他推门进来,大大咧咧跟我打招呼,那段时间就将是极端安静的:我想象得出来,小美在闭着眼睛的米雅的脸上飞快地抹、点、涂、擦、压。小美性格很好,破冰对她来说太容易了,通常会和模特和经纪人愉快地聊天,但今天她什么言语都没有。作为保姆的阿雅也悄无声息,通常这类人群会不停地打电话、发语音消息什么的。通常,进入这个阶段后我就会开启音乐,但今天很想聆听隔壁三个女生叠加出的静谧,就没有开音响,直到雷子进来。不等他抱怨没睡好、没吃早饭或路太堵,我就叫他去接线布灯。今天不是大活儿,我让另外两个助理休息,只叫了雷子来,他干活让人放心,一个顶俩,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说些无聊的话。
  小美画完底妆,把米雅奶白偏金的头发挽成松髻,叫我去挑颜色。我说,直接到光下挑吧。我并没想好到底要怎么搞,但我不能这么说。米雅换了一件棚里常备的白色丝绸打底低胸薄裙,肤色在白色映衬下显出了肉粉色。底妆有点厚,好像做过了唇膜,保湿效果很明显,但当米雅按照我的指示靠近石膏像之后,厚重感就对冲掉了。小美前阵子去海岛拍外景,晒成了焦麦色,所以只能在手腕上试色。我在小美划在手腕上的几种唇色里挑了最深、最厚、最干的那个。这个颜色和她介于墨绿和棕色的瞳孔并不是很搭,但不要紧,这一组未必能拍到眼睛的特写,再不搭也能后期调。小美把相应的唇膏拿来,先用纸巾吸了吸唇,把湿度减弱一下,再用唇笔涂满红色,间隙又追我一句,唇线不用勾吧,我猜你今天不需要。
  当然不需要。今天其实什么都不需要,除了米雅这个人体。但我不能这么说。我看到小美收好了唇膏唇筆,站到我身边看了看,问我要不要加个白粉质地的眼妆,我想了想说,暂时不用,有点做作。我觉得说出这话的我就挺做作。
  懒散的气氛几乎要在松弛中膨胀着充满这个影棚了。一点儿没有拍明星封面、品牌大片时的那种热闹、杂乱、紧张,这个最多一次容纳了六个团队五十多人上百套服装几十套珠宝十个模特三五顿外卖的空间今天只有我们五个人。在我发号施令前,五个人都像漂浮在太空中的小垃圾,无目的地听任某种或某几种引力的拖曳。我必须发起一种力,打破那种空虚的引力,必须是我。
  通常在这个空间里,我总是发号施令的那个人。除了偶尔几次,有很傲娇的主编、很强势的明星经纪人在场,我们或多或少都会自动臣服于那种社交惯性。但今天是自由的。但今天的我不太想发号施令,因为做主人是一种负担。但我今天真的挺想好好活的,所以强打精神,亲自为自己的主场选了手机音乐里女高音歌剧的播放清单,拿起咖啡喝了一大口,皱着眉头让雷子把该关的灯关了,该亮的亮起来。这时候,阿雅向我走来。
  她问我,需要怎么做,拍摄主题是什么,妆面是不是太简陋了,诸如此类。我尽可能耐心地向她解释,第一组就算热身,看人和物互动的即兴效果。她再走到米雅身边,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讲了一通,陌生的语词、重音带来一种隔绝外界的气场,依稀混合在女高音的意大利语里,很奇妙地让我有种窥视秘密的错觉。和以前拍过的裸体或几近裸体的感觉不一样,通常,那些裸露在我镜头前的女人不会给我裸露秘密的感觉,当然有些是因为专业,有些则是明晃晃的炫耀。
  米雅迟疑地点点头,既没有挑眉毛,也没有瘪嘴,既没有轻松,也没有困扰。但她问了一句什么,女高音正好在咏叹,我没有听见她的声音。阿雅转头问我,女神可以碰吗?我说,什么?她用手指了指石膏像。那就是一尊常被用来给美院学生画素描的普通的石膏像:凹凸鲜明的西方人脸架,但不是大卫或大帝,也不是丑陋的苏格拉底或美貌的维纳斯,甚至分辨不出是男是女,短发是卷曲的,眼神是空洞的,嘴唇是饱满的,下巴是有坑的。我想她是出于礼貌或幽默才叫它女神的。我说,随意,打碎了都没关系,但别再伤到自己了。阿雅跟米雅说的时候,米雅微微抬头看了我一眼,有点带笑。
  我不知道阿雅说了些什么,但她说了足有五分钟,有时语气很强硬,有时又带着问询的口吻,有时只是嗯一声。对于一个一言不发的对象,她讲得可真够久的。我已经拿好照相机了,也不假装摆弄,就直勾勾地看着她俩。我想她应该是在说戏,毕竟,这次的工作是不公平的,我实际上把所有可能性都拱手交给了米雅。所以,阿雅在无中生有。米雅在酝酿。我在等待开放式结尾。三个临时团体里的匿名存在。
  阿雅退到我身后之后,我朝米雅点点头,端起了相机。我在取景框里看到,她在直视镜头,眼睛大,眼皮薄,对应着刀削般的薄唇,显得鼻子有点大,是五官精致、颜色丰富的美丽小脸,但很难让人记住。她轻微地动了动身体。我按下第一记快门,她像是听到了发令枪,突然将自己扭转四十五度,正对石膏像。在犹豫要不要等待她凝视的眼神时,我已经拍下了两张脸孔的对峙。显然,她在做表情的热身。她需要把自己从模特调整到演员的状态,这确实不太公平。但我刚刚有了这个念头,她已开始了新的试探,从喜乐练起,冷笑欢笑天真的笑,又突然进展到愤怒,从冷到热,抿成刀切般一条线的嘴会突然张大,我以为会有咆哮,却听到她跟着歌剧唱出了一声圆润的高音。随着余音渐消,她的脸放松下来,呈现出一种有节制的悲哀。我稍微移动角度,拍完了这一组。
  通常我们都会把照相机连接电脑让客户同步看片,今天只有我自己看。我浏览了一遍,叫雷子把闪光调亮一度,再调整一下背光的位置。通常影棚里的闲杂人等都会凑在电脑前,但阿雅没有过来看,她只管米雅。她在她面前,低矮却霸气,并且霸占了言语,又讲了足有五分钟。我总觉得留那种发型的姑娘不该很多话,看来我错了。听她讲话的米雅低眉顺眼,身高没有给她任何优势,反而让她显得飘忽。
  我看阿雅还打算说下去,就打断了她。我说,状态不错,接下去拍一组贴近的,脸凑近脸,特写,性感一点,你们准备好了就继续。阿雅对米雅转述,语气有点平淡,接着又吃吃笑起来。米雅看了看石膏像,依然沉默。阿雅说了一句很短促的话,好像只有一个词。米雅把石膏像抬离草就的梯台,似乎在感受重量和尺寸,然后稳稳地抱在了前胸。
  阿雅退到我身后之后,我朝米雅点点头,端起了相机。我在取景框里看到,她在低头凝视它的头顶。我按下第一记快门,她像是听到了发令枪,手指开始滑动。她轻轻抚摸它鬈发的波纹,小心地不要让裸色的长指甲刮破粉白的表面,指肚在指示焦点。在镜头里出现了自然风景般流动的状态,就像溪水荡漾在鹅卵石上,偶尔带来一片飘落的细叶,更像滞留的海水急急爬过浅浅又连绵的沙坑,偶尔被一只贝壳拦下,分流再汇流。天然的暧昧。暧昧的指尖顺着鬈发滑落到额头,在鼻翼隆起处略有阻力,又在鼻尖放松,再跳落到人中的凹陷,轻微的沉溺,继而向新的边缘摸索,假想一张封闭的嘴的内涵是无边无际的,极慢的抚慰或劝诱,上唇无动于衷,下唇不置可否,它用沉默固执回应了她的沉默。天然的暧昧的语言。我不知不觉向前推进,循着她的指尖跟踪到言语的最终封锁线后,我和她的距离已十分接近。我把自己从镜头后面拽出来,让自己去看眼前的全景,看她弓起的肩背组成的山坳里,轻薄的衣衫起伏,低下的颜面完全遮挡在阴影里。这就是我能看到的全景。   被这样记录下来的局部特写仍然只能是静态的。影像本身非常单纯,我非常清楚,时隔多日再来看这组照片,只能依赖回忆和想象才能重拾此刻的些许兴奋。记录的意义大概就是留下证物,就像给盲人的折叠手杖,你可以一节一节展开回忆,再一下一下敲打前路。但坦率地说,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兴奋。
  我后退了一两步,再次端起相机。她把它举起来了,上臂的肌肉鼓凸起来,小小的一塊,硬硬的。她和它眉目持平,沉稳的注视。接着,开始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接近,她克制着不要太快,眼睫毛快速闪动。呼吸变得小心,收起下巴,鼻尖抵触鼻尖。四瓣嘴唇巧妙地彼此躲闪。在躲闪了几个来回后,我不再按动快门,而她显然明白了,终于吻上了它的上唇,继而微微摩挲,再吻了一次。红色的唇印残破而模糊,印在雪白的石膏上,唇纹本身及唇纹的忽闪都异常清晰。
  我又让她继续缠绵了一会儿,但心里明白,刚才已经有了我想要的照片。她没有将它吻得遍体鳞伤,有点矜持地又将它抱回胸前。我刚想放下相机宣布中场休息,她突然抱着它倒了下去,整个人蜷缩起来,让它成为中心点。我随之改变站位和站姿,但觉得还不够,索性站到了折叠梯上,更清楚地看到衣衫带动皮肉形成痛苦的褶子,褶子围拢的女神保持非人的光滑与纯洁。在俯瞰中按下快门后,我发现她哭了。眼泪悬在眼角边,她的表情再次发生剧烈的变化,仿佛在嘲笑快门与快门之间的机械停顿,在我毫无防备的前提下,她进入了悲哀的痛哭。
  我不可能知道她是在演,还是在借机宣泄。生活中总会有伤心事,总有来不及哭而攒下的眼泪,也许她刚刚经历了什么,也许她一直都在崩溃的边缘,谁知道?在混迹于这个世界时尚之都的外籍年轻女孩里,什么样的无知都有,什么样的野心都有,什么样的放纵都有。我只能按部就班地按下快门,静观其变。静观那精致五官的剧烈扭曲,美丽脸蛋上的褶子。
  从梯子上下来后,我把相机交给雷子,因为拖着线,不太方便。阿雅不请自来,想把米雅扶起来,但她不肯,哭得停不下来。我觉得这很奇妙,一个陌生女孩在陌生的环境里突然肆无忌惮地哭起来,哭声不分国界,也无需言语,却产生出不容置疑的力场。吸引力诱使我的善意,离心力唆使我的冷漠。
  阿雅却像是见怪不怪。好像,米雅越激动,阿雅就越冷峻,反之,米雅越安静,阿雅就越有表现欲。她们越来越不像保姆和艺人了。我不方便出手,只能在旁边意思意思。我对阿雅说,要不咱们歇会儿,正好也快饭点儿了,你们想吃什么,我们一块儿订外卖。阿雅说,她不吃中餐,沙拉就行,我随便。我们一左一右单膝蹲在米雅身边,我眼看着她把针织外套披在了她身上,心想这是不是代表她还要哭一会儿?这时阿雅说,谢谢你了王老师,别介意,她这不是闹情绪,恰恰相反,她这是来感觉了。我说,噢,那就慢慢出戏,出不了也没关系。说完我就果断地站起来,从她们身边走开。
  雷子负责点餐,小美闲极无聊,跑来看片子,一会儿建议换身衣服,一会儿要求把头发散下来,我都说好。起身后的米雅跟着阿雅进了化妆间,关上了门。那尊石膏像孤零零地站在地上,好像刚刚出土、只露出脑袋的陪葬品。等外卖的时候,雷子又说了些无聊话。他和里克在微信上聊了几句,回头跟我们说,这乌克兰姑娘是个富二代呢,家里当官的,人家当模特不为钱。我叮嘱他不要对里克多废话,这棚里发生的事跟他毫无关系,雷子说他明白,就是有点好奇,问问这姑娘的来历。外卖来了之后,小美把一份西餐一份中餐送进化妆间后回来悄咪咪地说,我觉得她俩是一对儿。我和雷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小美笑而不语。
  我们三个边吃边闲聊,小美问我下午想怎么玩,她可以换个截然不同的造型。她说,前几天研发了一个新妆面,能操练一下吗?我看了看她手机里的草图和工作室的试妆,没觉得特别有创意,但我不能这么说。我说,我今天没准备服装,这妆太精致了,要不你在这个基础上调整吧,我要精致的粗糙,还有,你能把四肢的肌肉感凸显一下吗?下午试个酷一点的。我又指挥雷子,你去把背景纸换成黑的,光要硬一点。小美眨巴眨巴眼睛,问我,拍人体吗?脏脏的人体?
  就这样定了。考虑到裸露更多意味着价码和权限可能发生变化,我首先征得了米雅的同意,又花了点时间得到了里克的同意,他叮嘱我不要露点,我再三重申绝对不拍全裸。这个过程中,阿雅一直和我在一起。等小美去化妆间帮米雅做新的造型,雷子还在棚里忙活,阿雅郑重地对我说,米雅喜欢让你拍,如果今天的片子出来,如你所言,并不打算给图库或客户,能否请你把片子给她看看?我说那没问题,只是最近修片很慢,攒了太多活。她用力地摇一下头,很肯定地说,不用修,就看原图,要修再挑,你开价就行。我笑了笑说,搞了半天我从买家变卖家了。阿雅也苦笑了一下说,人跟人就这样。她说完向化妆间走去,半路又转过身来对我说,谁也别以为自己是主宰者,其实,游戏规则是受虐的人决定的。说完她走进屋去,我愣了片刻。
  化妆又化了很久。我又叫了一轮咖啡和奶茶。空无的黑色舞台等待舞者。小美挺用心的,再次走出来的米雅只穿着肉色裹胸和肉色内裤,站进光里后,打在四肢和胸腹的阴影和高光就有了效果。这时已过两点半了。我跟阿雅说,你跟米雅说,拿出她以前跳舞时的本事就行,随便跳,我想看到激烈有力的感觉,不要《天鹅湖》那种,要拍一组动态。说戏又说了半天,阿雅问,有什么音乐给她吗?我索性把手机给她,让米雅自己输入音乐的标题。播出来的音乐是清冽的室内乐。
  阿雅退到我身后之后,我朝米雅点点头,端起了相机。我在取景框里看到,小提琴的节奏渐渐加快,米雅深吸一口气,肚腹处出现剧烈下陷的阴影,我按下第一记快门,她像是听到了发令枪,平举双臂,踮起脚尖,另一只脚尖点地,突然以让人眼花的速度原地旋转了几圈,小美新做的扭结披散的长发离心飞扬,又依惯性遮住她的脸,我按下第二记快门。从此之后,她跳跃,她旋转,她伏低,她反弓,做出各种各样难以形容的姿势,她显然非常熟悉这张专辑,知道重音和休止何时出现,能用身体预备大提琴的出场。这组,与其说我拍得行云流水,不如说她玩得得心应手。我擅长在镜头里看人的微表情,我知道。所以我一直摁下去,匀速地,放松地,不再刻意注意构图或节奏,只负责带动灯光跳闪,陪她跳下去。有几张捕捉到她双臂垂下、和弯曲的双腿构成强有力的几何造型的瞬间,又像人又像非人。就这样一口气拍下去,好像挺久的。我后来才反应过来,明明是我在迁就她,却依然表现得像个颐指气使的买家,心里喜滋滋的:真的挺好看,但就是不说。   跳着跳着,爆了一只灯。我放下了相机。雷子迅速到位,但必须等灯凉一会儿。阿雅也迅速到位,守在米雅身边。我假装很忙地走到桌边,拿起咖啡喝了一大口,突然灵机一动,使唤雷子去仓库找一找蜡烛。是的。很需要蜡烛。现在不需要一板一眼的人造光源。我想看到这女孩眼里的光。她仍然没有完全停下,仍在原地左脚换右脚,跟着由小提琴、大提琴和钢琴组成的新乐章。现在,她的目光漸渐从高海拔降落下来,落在阿雅这个迷你的人类身上。阿雅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眼神。她们四目相对的片刻里显然无声地发生了某种角色交换。乃至权力交换。
  事情就是从这时开始发生转折的。雷子翻找出一盒崭新的白蜡烛,我想起来那是有一次准备生日聚会时前任助理网购的,收到货才发现那是又粗又长的蜡烛,很不适合生日,更像是祭奠用的。还有些插蛋糕的彩色细蜡烛,还有些配合家居场景的香氛烛瓶。我们转移到墙边,有一堵砖墙是特意留出来做旧的,周边有两三米的水泥空地,要是点蜡烛,那儿更安全。蜡烛要怎么放是个问题,凑了几把凳子,让烛光能与坐着的米雅持平,又觉得太平,换了高度不一的椅子,椅子又不好看,再换箱子,总之,这时充分显出没做准备的窘迫。最终,大家一致看好的解决方案却是最危险的:在书本叠出的高度、衣物和杂物堆积的空隙里点起蜡烛——塑料花草和羽毛,玻璃球和骷髅头,指南针和香水瓶,公仔熊和兔女郎发箍,绑着气球的老年款手机,手枪钻和碎瓷砖,什么都有。所有人都参与到这个堆积的过程里,就连米雅和阿雅也跟着小美和雷子进入仓库,把她们看得顺眼的东西搬出来。玩起来了。东西堆到一定程度并经过筛选和重新摆布后,已将近四点,我问阿雅最晚几点要走,她含糊地回答是晚上的飞机,这时米雅对她说了什么,用的是追问的语气,但阿雅没再说什么。
  烛光被点燃后,火苗就时时刻刻反映着空间里的一切流动。我认识一个研究艺术的学者,他说他收集和火有关的一切艺术品。收集火的那个人对我说过,烛火不是火本身,烛火是最人类化的火。我们都安静下来,否则烛火不能安静地垂直向上。那时我心想,谁不想看一场声势浩大的火呢,但谁又敢做那个放火的人呢。烛光被点燃前,米雅已在一堆物件中坐好,一只手边有塑料感太强的骷髅头,另一只手的手肘搭在一摞书上。烛光在她脸庞和身侧参差不齐地闪烁着,有的用烛油粘在铁制花器里,有的用烛台,但烛台已被羽毛、花草和玻璃球掩盖住了。我朝米雅点点头,端起了相机。她无视我的存在,凝视着火光,嘴角眉梢不带一丝情感。然后她凑近火苗,很慢很慢,火苗跳了跳,好像试着去够到她的唇。她在极其狭小的空间里扭动脖颈,露出痴狂或迷蒙的眼神。我觉得她演得很好,就连她的耳垂也很有表现力,半透明的透出烛光那不顾一切的跃进。烛光里的她脸孔脏脏的,皮肤薄薄的,每一处都很精美,我不禁有了一种替她可惜的遗憾,因为我在取景框里清楚地看到,她需要的摄影师和导演决不是我。我在这个世间只能蹉跎且匍匐,她要的是强有力的托举者,强有力的发号施令并确保成功的人。
  我让阿雅告诉米雅,可以玩一下火,拿起一支蜡烛去烧另一支蜡烛,让火苗合二为一再分裂开来。米雅四下看了看,拿起粘在花器上的那支蜡烛,凑近烛台上的那支,两朵火花的合并轻松无碍,心无旁骛地各自向上,完全没有依附或依恋彼此的迹象。她让它们合并,再分离,合并,再分离,倾斜,让两支蜡烛间的夹角时大时小,最终大胆地试图倒立起手中的蜡烛,吃到太多蜡的火一下子凶猛起来,白色的立面瞬间熏黑,有趣的是,倒立后的它似乎在极力逃避另一支烛火,并发出呻吟,烛油加速滴落在下面的东西上,甚至米雅的腿上,她惊栗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阿雅严厉地呵斥起来,所有的烛火都剧烈地颤抖。米雅轻轻地让蜡烛复位,抬起眼,专注地看了一眼阿雅。这一切都被我记录下来。这一切只是因为有了一丁点儿自由。
  大部分杂物作为外部世界,此刻在我的镜头里都隐没于黑暗中,犹如米雅内心世界的阴影本身。无来由地,我好像得到了准许,能够深入刺探。拍了一会儿火苗与人脸、人手、人身的嬉戏后,米雅略有放肆,但终究没有把整个影棚烧掉,只是稍稍撩燃了一小缕蕾丝,那是不知哪个网商拍完后没带走的一条白色蕾丝毛边长裙,被摆布成妖娆的体态搭在一些塑料花卉上。火苗随米雅的手翻飞在这些易燃物周围来回舔了两遍,一丝火苗终于咬住了一丝须状的毛边,明亮的火色变成扭曲的黑色,黑色在吞食几口后明显壮大,变成一群急急的蚂蚁,壮大的蚁群打嗝般又反刍出一星明火,立即被米雅用没有举持蜡烛的那只手轻轻压灭了。她是那么从容不迫,好像一直静默等待蚊子盘旋落定并插入尖针才一掌击毙的行家,用微小的伤口激发一次博弈。
  空气中弥漫着蛋白质和化学物质被烧糊的刺鼻气味。我让雷子把所有的火都熄灭,然后让他搬来梯子,我拿着相机站到最高的阶梯上,但好像还不够高,正犹豫着要不要站到最高处的平台,米雅却无师自通地在杂物堆里躺下了,她调整着腰肢和头颅的位置,我顺势按下了快门,在相机里放大了回放,让小美把米雅的头发调整一下,让雷子给我拿来大镜头换上,再加两个灯。同时叫来阿雅。我说,等下我会要求你搬动一下她的胳膊腿儿。通常,这种事情我会让雷子做,但今天我觉得阿雅更合适,因为有些动作是很难让一个不熟悉的异性去办到的,比如手臂向后伸到极限并抬起头,又比如单腿向后伸到极限并巧妙地做出折断的效果,又比如下巴扬起挺胸仰卧有如受到电刑,又比如充满紧张和扭曲感地抬起胯部并绷直脚趾和小腿。我想折腾这个人体,也想撺掇阿雅做到我不能做到的事。好多扭曲的动作都是平日的影棚里绝无可能见到的,会显得丑、疯、怪、不商业。我有点不加节制地调整焦距,透视畸变下的米雅的局部美得让人感到惊悚。背景中各种廉价的小玩意儿和她吻合得天衣无缝,也许一种廉价会让另一种廉价显得更廉价。我甚至拍下了阿雅的手搬动米雅的脖颈的动态,那与其说是为了配合镜头里的角度,不如说是记录她对她的试探和她对她的信任。在幻想中,我希望俯瞰到的是两个米雅相拥相斥,交缠角斗,但我不能这样说。我拒绝承认自己可能感受到了微妙的性兴奋。也许在得知自己成为卖家之后,我就下意识地去寻找卖点,或是刻意躲避卖点了。在这俯视的拍摄过程中,我完全分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在行动,也正是因此而显得所向披靡。渐渐地我有了一种新的冲动,想在后期把所有道具做成焦黑状,做成大灾难,把她做成幸存者,但我同样不能说出口,决不能让现在的她知道后来的她会变成什么样。这样是快乐的。   非常快乐。米雅的躯体在阿雅的摆布下越来越畸形,她们也越来越快乐,施力的人假装发狠,受力的人假装抗议,有几次索性笑成一团,肢体被扭折、叠加、舒展、拉伸,有时看起来不祥,有时看起来情色,有时像是失去了作为人类的记忆。后来我有点累了,站在高处,踩着很窄的不锈钢阶梯,克制自己不要晃动太大,双臂也有点酸了,但我竟然又撑了一会儿才喊停。放下相机的那一刹那,我长吁了一口气。
  刻奇所需的体力往往不是来自荷尔蒙。米雅躺着地上扭过头,用眼神追踪我回到地面,半笑不笑的,或是笑过了头脸孔僵硬了,我分辨不出。我避开她的注视,大步走向侧墙边的大桌,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我大声地对阿雅说,让米雅休息一下,但米雅摇了摇头。她用手肘支起上身,拾起一支还算白的蜡烛,要雷子点燃。那支烛火很喜欢跳跃。然后她拉了拉阿雅的裤腿,阿雅顺势跪坐下来,米雅就背靠在她的胸前,曲起膝盖,支起长腿,让蜡烛的光照在自己的肚脐附近,让另一只手去追光。我从梯子上下来,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四点三刻了。阿雅从后面小心地撩起米雅前胸的长发,怕被火追到。她用手腕上的一条皮筋把米雅的长发拢在头顶,抓了个发髻。大家似乎有了默契,现在的一切都将由米雅决定。
  但小美要去赶下一场了,她有点迟疑地看着我,我朝她点点头,说,你快走吧,别赶上晚高峰。她说,油彩有点重,要帮忙卸吗?阿雅摇摇头,说她们自己会弄的。于是,小美在十分钟内收拾好装备,一如往常地和所有人大声道别,拉开门走出去时放进了一道阳光。
  影棚里沉默了一会儿。我把那杯咖啡喝完了,纸杯扔进了垃圾桶。我问,还拍吗?晚高峰去机场可不太靠谱啊。阿雅问了问米雅,然后扭头对我说,她说不去了。我说,靠,这么随意。阿雅说,明天上午飞也行。我有点尴尬,四下看了看棚里,不知道还能怎么折腾。这时雷子发话了,说他六点必须撤,今晚有考试。没错,他在上一个雅思强化班,但一般都是周末白天考试。我瞥了他一眼,他朝我挤挤眼睛,我明白了,他是想帮我解围。我就哦了一声。然后,我把手机里的音乐关掉,拿上我的烟,走出门去。今天的第三支烟还能在阳光里抽完,说明今天活得还不错。
  抽完烟进棚,我发现雷子在收拾那摊杂物了,他搬来一个整理箱,把东西往里装。看到我进门,他抬起头,郑重地对我说,她们在卸妆换衣服收拾东西,还有,她们要看片!我又哦了一声。他不知道阿雅之前对我说的事,肯定觉得奇怪,因为通常模特是不看片的,拍完就走人。雷子又问,那要我帮你把照片倒进去吗?我说,你忙这边吧,我自己去弄,你忙完要撤就撤,别给她们一个错觉,好像我们真能陪她们玩下去。雷子点点头,说,没错没错,你怎么钦点了这对活宝啊?我说我又不知道。雷子白了我一眼说,你别老记着上次那事。我摇摇头,跟他解释不清。
  她们从化妆间出来找我时,雷子已经撤了,棚里也清空了,偌大的影棚只有我的办公室里亮着一盏灯。没有放音乐。在这样的寂静和空旷里,我第一次听到了米雅的嗓音,很低沉,吐字很含糊。走过来的这几步路里就只有阿雅在讲话,她对电话里的某人说,对,进来右拐第三栋,有个铁门的。米雅进屋后,直奔电脑而来,我招呼她在身边的椅子里坐下,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阿雅却不进来,说叫了外卖去门口接一下。我和米雅相对无言,索性看屏幕。我已经把几张翻白眼的瞬间删除了,但闭眼睛的、虚焦的都留着,通常给杂志和品牌这些客户的话肯定就删了。我把键盘给她,想让她自己按上下键翻看。她看得非常慢,每一张都要上上下下放大缩小细看一遍,好像不认识照片里的这个人,還要拼命揣度这些画面的寓意。这才看了五六张,阿雅提着外卖回来了。打开一看是咖啡和蛋糕,三人份,还是网红店的。我谢过阿雅,她说,是我们不好意思,王老师等下有安排吗?我说没有。她说,那就好。
  我们把片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次由我来控制速度。阿雅几乎不作表态。米雅要求第二遍让她自己挑,我就教她在选中的图片上做好彩标,把键盘和鼠标给了她。我看她还是那样慢吞吞的,就转身和阿雅聊。本想说明一下所谓的工作,包括各种平台上的使用权、展览所需的使用权等等,说白了就是价钱不同,分成不同,但版权是我的。但阿雅听了两句就打断了我,她说,这些都听您的,计费不成问题,跟着合同范本签就行,但按照她的脾气,如果特别喜欢,或是特别有意义的照片,她可能会买断版权。我倒是被惊了一下,这口气可不小。当然,我的版权也卖不到天价。
  我吃着蛋糕,心想这八字还没一撇,谈价钱有点早,还是聊点别的吧。问了几句,得知阿雅是正经外国语大学毕业的,还去莫斯科留过学,为什么会做模特经纪人?很简单,因为在莫斯科认识了米雅。米雅越长越高,没法再跳舞,但也没有生存压力,只想看看世界,把跳舞那些年没做过的事都做一下。所以,阿雅拿着高薪,成了米雅的私人助理,从莫斯科到北京再到上海,并不完全算是经纪公司的员工,挂靠而已。她们同吃同住,如影随形,她是她的传声筒,她是她的经济支柱。我默不作声地听着,揣测着这种共生关系的范畴会有多广,能有多广?寿命又将有多长?像年轻人的恋爱那样吗?
  阿雅说,米雅喜欢上镜,被专业人士摆布着,还能留下影像,大概是因为跳舞那些年没有留下什么影像,舞台上的群舞也好,练舞房的苦练也好,没有人专门记录像她这样的普通舞者的日常点滴。她想变成另一个人,看看自己做了些什么。阿雅说,挺好理解的,谁都想看看耗费一切所达成的那个自己。我很不懂事地跟了一句,但现在留下的影像反而不是她耗费一切达成的那个她,不是吗?阿雅耸耸肩。
  我说,既然她资源那么好,完全可以雇佣摄影师专门拍她,打造成流量网红。阿雅说,她不喜欢那样。她喜欢面对面的试探和被试探,面对面的利用和被利用,面对面手碰手的摆布和被摆布,而且不喜欢网络,一点儿都不羡慕卡戴珊那类。我试着回应说,哦,这可不是现代人际关系,那她应该会很难。
  阿雅用塑料叉子玩着一块蛋糕,好像很勉强,垂着眼帘说了一句,她要我问你,可不可以再约时间拍户外的,比如热带海岛啦,中国的壮丽山川啦,差旅费都好说。我有点尴尬,心想有钱赚当然好,但我不能这么说。我说的是,看情况吧,以前也有人找我旅拍,但不一定有时间,而且很累。
  我们这边聊得好好的,屏幕前的米雅突然抽噎了一下!她看的是跳舞的自己,哭得无声无息,只是因为换气而泄露了一点哭态。我惊呆了。阿雅朝我摇摇头,说没事儿,不用管她。她很容易被自己感动。被自己的美感动?不一定,有可能是丑,有可能是痛,有可能是陌生,谁知道呢。这算多愁善感吗?不一定,也可能是神经官能症的一种。我说,你这人挺冷酷的啊。阿雅耸耸肩。
  米雅在每一组里都选了好多张,选完都快八点了。我琢磨着选完就可以撤了,虽然很饿,但不想在影棚吃,就一直忍着,想等她们走了再自由活动。我把选好的照片单独打包,一边问阿雅修图的要求、交货时限、交付方式。我以为这就是几句话的事情,没想到她们一来一去说个没完,可见,会说话的那个没有决定权,有决定权的那个又很想参考别人的意见。我百无聊赖地拿起手机,第一次觉得语言很麻烦。影像是多么单纯啊,瞬间的确凿,哪怕现实被镜头畸变了,依然是确凿的存在,属于机械组织的存在。总有些人试图去阐释影像,用理论,用权威,用谎言,用幻想,但影像只是影像,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价值,但归根结底没有需要阐释的意义。米雅选中的那些照片,事实上都是无意义的。看到她们那么认真地论争,我又烦又饿,但主要是饿。很多人说我脾气好,其实很不好,只是学会了忍。但相比于饥饿,虚无肯定是更容易忍耐的。
  忍到真的不想忍了,我退出U盘,关机,拿起外套。我突然想到,对她们发号施令是最好的办法。五分钟后,阿雅拖着箱子,走向在门外抽烟的我,后面跟着米雅。她们看着我掐掉烟,锁好门,从兜里拿出U盘递给她们,但谁也没伸手接下。阿雅说,米雅要请你吃饭,她想和你长期合作,多了解一些,就今晚。我只好收起U盘,意识到我莫名其妙地入局了,并已莫名其妙地放弃了主动权。她们太有黏性了。
  我们走向创意园区外的饭店街,那儿完全没有创意,如同这儿也完全没有。我意识到这一整天都没有吹过风。虽然她们使用了两三种特权,想要延续我的这一天,但这个想活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此刻夜风清凉,并排行走的我们像三座岛屿上的三种香蕉,只有风跨越一千公里但依然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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