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站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没升起的太阳也没挡住人们出行的欲望。
　　老金被拥挤的人群裹挟着，忽然身上的背包带给拽断了，包里的手锤钢钎、扁铲扁錾散落在地，有位好事者停住脚步斜睨着嘲讽道，呵，这是砸墙抹灰啊，还是凿石錾磨？老金满脸不屑，瞎扯啥，俺才不做那种下三滥的营生，俺是专掏山窝里金豆子银疙瘩的好汉，那金豆子你做梦都没见过。老卡过来呵斥道，瞎咧咧啥，就你属多嘴驴。
　　老卡讨厌老金磨叽又卖弄的样子，对师傅又不能把话说得太绝，只好拽着他和跑山鸡赶到检票口，眼瞅着通往金矿的班车摇晃着满身的瓜皮绿，撅着屁股冒着黑烟开走了。
　　老金恼怒地把背包摔过来， 恰巧砸在跑山鸡瘪瘦的脚背上，他蹲下来捂着，你发哪门子神经？老金气急败坏地嘟囔，叽歪啥，死不了啊！他软中带硬地说，别说砸脚上，就是砸头上也没事。老金揶揄着，真是个娘炮，因为你啰嗦俺们才起了个五更赶了个晚集。
　　跑山鸡嘴里发出吸溜的咝咝声，老卡凑近说，让我瞧瞧。伸手摸着那只向后退缩的脚，他对老卡说，疼死了。老卡弯腰从背包里找出瓶碘酒，拧开瓶盖扣在手心说，来，抹上点。他惊奇地问，出门还带这玩意儿？老卡咧嘴笑道，咱整天钻石头窝子，三块石头夹着块肉磕碰总是难免的。他脚上涂了碘酒就好多了，总归没伤着骨头抻着筋，也实在没啥好担心的。
　　临行前老卡拉老金入伙，听说金牛山金矿有抠金豆子的，年前矿上采了保安矿柱，虽说掌子面和巷道废了，还是能找到又窄又薄的金矿体，粪便有了味屎壳郎就有了翅，抠金豆子的人蜂拥而上，几拨人你方抠罢我登场，再不去就来不及了。老金心里发毛打怵犯嘀咕：就算残羹剩饭还值得玩命？
　　就属跑山鸡死心塌地，冒三十的人心眼活点子多，别看他矮黑瘦却瞧不起傻大白。肋巴条满是瘦骨嶙峋的样子，人们喜欢用跑山鸡来使唤他，老卡倒是赏识他的机灵大气，要不咋说对眼的蚯蚓变成了龙，即使瞅着老金慈眉善目，也是个嘴上菩萨，脑筋转着弯肚子里绕着花花肠子的主。
　　老金是个摆弄金矿的大明白，从划金线找金脉抠明金，麸金（河沙淘金）拉流（流板选矿）石对辊，鹅毛刮金混汞烧（提金冶炼），十八般手艺都有些武把操，混在行家里面绝不丢份，抠金豆子的人讲究金手银胳膊，所以道上的人干脆送他个外号：金大手。
　　老金感激祖师爷赏他个金饭碗，这些年却毁在财迷心窍上，单说那年夹皮沟金溜子里轧伙计，抠出的金豆子藏到屁眼里想独吞，被胡子发现给豁了屁眼缝了好几针，他借故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这次拉他入伙是发挥他的特长，要不然老卡心里空落落地没根基。
　　仨人赶早坐了辆过路车，赶到金矿就得多走几里土路，雨后的路面铺着层烂泥巴，双脚踩上去扑哧直响，直到把泥泞和肮脏甩在身后，老卡才弯腰捡起根树枝，把鞋上的游泥刮净，催促他俩沿著山道赶赴金牛镇。
　　老卡望着天空兀自苦笑，当今谁不是美滋滋地哼着小曲数钞票？唯独他的日子过得像鬼打墙，总是胡扯乱拽地不如意，医生说他是城市恐惧症，下岗待业非说是交流智障的结果，糟心的事日多一日，脸上的愁疙瘩越来越重，要不咋说马瘦毛长，咱个可怜的劳改犯穷得尿醋，只能重操旧业赚点外快贴补些家用。
　　心里有事老卡自然走得就快，老金哑着嗓子，我说你急啥来，前边有娘们等着你啊？跑山鸡也捂着冒泡的肚子埋怨，老卡就这副德性，抠金豆子比啥都来劲。
　　三岔口路边有个早餐摊，四根钻杆顶着片泛白的帆布，矮桌子拾掇得还算干净，两个保温桶盛着米粥豆浆，跑山鸡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他咂巴着嘴吆喝着，喂脑袋吧。老金也呼应着，也该歇歇脚了。
　　他们走进去放下行囊，有位姑娘跑过来炫耀着，现包现蒸的肉包子，山马喳馅的满嘴流油，皮薄肉美百年老字号。跑山鸡朝她做着鬼脸，瞧这份能耐，还百年老字号？她像叽叽喳喳的喜鹊，哥啊，你可别不信，《县志》上写着正宗陈家汤面包，这山马喳掐根去尾专拣嫩芽芽，肉馅里绝没有槽子肉，你就使劲儿吃吧。
　　跑山鸡嗅着包子撇着嘴说，来三碗粥五屉包子，给个折扣便宜点。
　　女主人忙着低头擀皮，听到这话捋捋头发扬起瓜子脸，浓黑的短发下大眼睛翘鼻子，满脸带笑地说道，买包子打折？俺还是头回听说。
　　跑山鸡歪着脑袋接过话头，大姐，俺哥买你半吨包子，你能不给打个折？女主人反问，把他卖了能值半顿包子钱？这话冲着老金眼神却落在老卡脸上。
　　跑山鸡赖着脸皮耍贫嘴，就冲这馅大皮薄的肉包子，我咋着也得来两屉，要么咋对得起姐啊？女主人用擀面杖敲着面板说，我这擀面杖可没长眼。说罢喊了声，巧啊，每屉五块，收钱。老金催促着：跑山鸡，别亏着肚子耍贫啦。她听到跑山鸡仨字便哈哈笑道，你倒是不虚浪名啊。
　　她是巧儿？这穷乡僻壤还有这么闪眼的姑娘，虽说长相是各花入各眼，跑山鸡却很精准地夸道，巧儿也就是随意梳两根辫子，要是秀发高绾手执轻罗绣扇，再配身宽袖斜襟的锦丝绸缎，那就是个活脱脱的包子西施。
　　老金开心地扯着嗓子，钱不够，就把跑山鸡押给你。巧儿摆着手说，拉倒吧，我看这跑山鸡也是个草鸡货，更不是飞行器中的战斗机。没想到跑山鸡腆着脸皮，要不咱试试这鸡咋样？她却猛地甩甩手说，把我惹急了，摆个姿势累死你。
　　瞧这气势跑山鸡败下阵来说，俺给钱，三十元别找了。巧儿抓过钱疑惑地望着他，旁边的老金拖着腔说，不对啊，你多给钱留念想啊。跑山鸡把包子塞进他嘴里，我不信，肉包子堵不住你的嘴。
　　巧儿脸嘟噜得像串紫葡萄，赌着气把钞票扔回去，俺可不是见钱眼开，你还是留着吧。她冲着跑山鸡却盯住老金说，你们抠金豆子的，吃的是阳间饭干的是阴间活，积点功德留点念想多好，哪天被石头包了饺子，俺也多给你烧炷香啊。
　　听到此话老卡脸憋得通红吼道，俺钻石头窝子的人，守着太阳不说丧气话，为啥？这是忌讳。老金怕他惹麻烦赶紧朝他使眼色，女主人不高兴地说，跟个孩子较啥劲，瞧把脸憋得跟猴腚似的，嘚瑟啥啊。 　　老卡忽地站起来，好男不跟女斗。她不含糊地问，就你们也算是好男？城里的猴死绝了耍俺乡下人？老卡恼怒地把马扎子踢飞了，好端端的马扎子落地时被摔成了两截。
　　老卡呵斥道，走吧，还等菜啊？她没想到这人火气这么大，拿着擀面杖冲着他们背影喊，咱走着瞧，算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二
　　金牛镇前些年穷得疲疲沓沓，有了金矿人们才盘算着赚大钱，相邻街铺改成了旅馆饭店，到处是吆喝声和车鸣声交叠，喧闹声与喧嚣声同兴。
　　老卡嗅嗅发痒的鼻子，打个喷嚏后说，咱先分头找旅馆问清价，待会儿来这里会齐。
　　过了个把时辰，仨人抹着汗珠子失望地回来了，镇子之大令他们始料不及，旅馆的价钱同样令其囊中羞涩，老板们恨不得他们是唐僧，把他们剁碎了熬汤喝落个长生不老。
　　老金对老卡悄声地说，事到如今，老卡你得拿个主意。老卡抹着腮帮子说，咱先住下再想别的。跑山鸡拧着毛巾插话，咱别瞎闯荡啦，找人问问咱好心中有数。老金立马卖起关子来，这事我找人问了。老卡盯着他，结果咋样？老金这回不敢卖弄，说，这事得去找镇东头的敏子嫂，她人品不错，可就是个恨男人的主。
　　老金神秘兮兮地说，关键是她家有这玩意儿。说着掏出张斗方大的图纸，瞧瞧，这是矿上的中段地质图，她家和金矿的关系那是深不见底啊，保不准咱能用得着啊，就怕高攀不上啊。跑山鸡急切地说，城用火烧人用钱攻，难道她还跟钱过不去？老金摇着头，有些事钱不是万能的。老卡抢白道，那咱也得试试。说完就拽着他俩朝镇东头走去。
　　老卡他们走进院落，恰巧碰上这家人正在忙着糊纸缸。
　　糊纸缸是当地农户常做的营生，巧儿捂着头巾撕扯着旧书废纸，把些碎纸片扔进缸里泡着，敏子嫂穿着件碎花衫挽着袖子，满脸是汗，几绺头发垂在眼前，扭着腰身在大缸前晃动着木棍，不时传来木棍碰着缸沿的“叮当”声，旁边是倒扣着的瓷缸模型，直到搅成糨糊状才把纸浆匀乎着抹上去，放在日头下晒成硬纸壳，再把它从模型里脱出来，外面糊上漂亮花纸内衬粘上油光纸，实惠的纸缸（纸盆）就做成了，用它可以盛米盛面盛干果。
　　跑山鸡喊了好几声大嫂，她只是眯眼看着他们没吭声，老卡暗暗叫苦：咋又碰上她啦？这不是冤家路窄吗？老卡很担心她手里的木棍随时会变成利器朝他扔过来。
　　老卡立马走到缸前拿起木棍搅动着，敏子嫂赌着气转身进了屋，老金很有眼力价地帮着巧儿泡纸浆，跑山鸡则蹲在废书废图纸堆前翻弄着。
　　老金扯着嗓子喊，敏子嫂，我们先赔礼后道歉，出门在外啥都受难为，只想借你这块宝地住几天。两扇屋门撞得“咣当”乱响，她在屋里说，我这庙小，盛不下你们啊。
　　老金说，我们命根子里都是好人，只不过是穿着身抠金豆子的行头，再说你瞅瞅，这又厚又稠的满缸纸浆，俺们累得是口干舌燥，你就是慈禧在世，咋着还不给碗水喝？
　　男人就没有好东西……骂声戛然而止，房门大开，敏子嫂走出来，她拎着小矮桌放在院里吆喝，巧儿，别愣着啦，给人家上茶水，落个慈禧的骂名我可受不起。
　　巧儿欢快地跑进了厨房，拎着茶壶端出摞茶碗，敏子嫂挨个斟着茶水。老卡的眼神被她那浑圆厚实的屁股吸住了，他还纳闷：穷乡僻壤竟有这般翘屁股？他很是讨厌城里人那肥塌塌的裤兜子，从不相信啥是魔鬼身材骨感美，呸！假如我个老爷们跨上去，那还不像骑着架破车子硌死个人。
　　老金抹着嘴巴说，敏子嫂，你眼眉里边跑火车别跟我们计较了。她不冷不热地回了句，我说这可是乡下，做啥事天上记得地下刻着，懂点规矩少给俺惹是非。跑山鸡附和着，那是，那是。她从腰间解下串钥匙，眼前晃了晃盯着老卡说，这就先住下吧。老卡的脑袋点得像鸡叨米，她把钥匙扔给巧儿吩咐，我东边那间房朝阳，你去帮着收拾收拾吧。老金连忙问，那房价咋算？她不紧不慢地说，先住着再说，惹我烦了，你们立马滚。“蛋”没好意思说出口，来了句，立马滚犊子。
　　有个男孩跑进了院子，小书包有节奏地拍打着屁股，男孩冲着老卡问，他是谁？敏子嫂把他搂在怀里说，快问叔叔好。他怯怯地嘟囔，叔叔好。接着问巧儿，姑姑，找你的吧？不是啊，他们是抠金豆子的。咱家还有金豆子？巧儿摸着他那葫芦头说，宝儿，金豆子藏在山窝里。他把指头含在嘴里吵吵，我都饿啦。巧儿喜滋滋地招呼他，赶紧洗手吃饭。
　　老卡拿着只烧鸡递给敏子嫂，有点冒失地问，大哥咋还没下班？她接过烧鸡嘴上却说，他撇下俺娘俩走了。跑山鸡拿起酒杯怯怯地说，那也给大哥添杯酒摆双筷子吧。她不在乎地摆摆手，不用了，俺们没那么讲究。
　　敏子嫂举起杯，这酒算是接风啦。说罢浅浅地抿了一口，老金则捏住酒杯仰脖灌下，另只手捂住双唇稍后才憋出口气，好酒，敏子嫂，敞亮。老卡刚咽了口酒就咳嗽起来，敏子嫂拿着筷子比划，喝呛了？赶紧吃菜压压。说着夹起条炸鱼放在他菜碟里。
　　宝儿的指头戳着烧鸡咽口水，巧儿瞧着鸡皮上线头般的绒毛对他说，别吃这鸡皮。他却美滋滋地嚼着鸡骨头，嘴里发出咯巴咯巴的声响，丝瓜瓤状的骨髓被他有滋有味地消化了。宝儿打着饱嗝先说了话，娘，俺吃饱了，找小胖玩去了。巧儿嘱咐他，早点回来。
　　敏子嫂瞅着老卡思绪万千，不由自主地说，俺宝儿他爹这辈子活得就是窝囊。旁边的巧儿争辩着，俺哥咋个窝囊？当年也是全县的高考状元，来矿上三年就当了科长，就怨他替人卖命被人算计了。跑山鸡鼓着腮帮子问，大哥叫陈文？对啊，那是我哥，俺叫陈巧。敏子嫂急着问，你认识他？没有。那你咋知道？俺是从图纸上看到的。她失望地说，他毕业后就知道干活，哪里有金豆子他都知道，矿长遇事也得让他三分，俺看他人好就嫁给了他。巧儿抹着泪说，老铁承包了330坑口，撺掇俺哥入股联手开矿，起初俺们不答应他就下绊子，沒法子俺哥以技术入股，转过年来俺哥碰上了槽子炮，连个囫囵尸首都没留下，可恨的是他和矿长推葫芦车，他说俺哥是为矿上卖了命，矿长说俺哥是捞黑钱干私活，结果该得的抚恤金都不给，反欠了老铁两万元的份子钱。 　　岳钢瞪着泛黄的细眼，招风耳塌鼻梁连着副厚嘴唇，人们暗地里叫他老阴天，说他是横起来不要命，动辄就是操家伙玩命的主。
　　老卡自觉是理直气壮，却像只瘪瘪的破麻袋，岳钢有愧却像个无名英雄，老卡忍受着他的不屑，说说吧，师娘你是咋照顾的？他摇头晃脑地说，师娘？师兄你咋还这么傻，这明事明理地摆着，我情她愿就滚到床上啦，我还说得不仔细吗？这话像截闷棍砸在老卡头上，老卡反问，那麻雀还有指甲盖大小的脸面，你那脸皮让狗给吃啦？他不温不火地说，你问我？我倒是问问：你们躲在山里装啥狗熊？她娘俩能喝西北风啊？老卡知道争不过他，岳钢做王八算是公开的秘密，便拿这事戳他的软肋，你也算是个爷们，带着绿帽子拉偏套你累不累？他不以为然地说，新欢旧爱那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操这份闲心。老卡愤愤地骂道，为师傅我能放过你？他满不在乎地嚷着，我替师傅供她吃供她花，她伺候我还不应该？
　　老卡气得破口大骂，该你个茄子。话音未落抓起茶杯朝他砸去， “哎哟”一声他便捂着脸蹲在地上，“噌”地掏出把匕首扑了过来，老卡躲闪不及抬手挡回去，那匕首反倒是戳在了他的胸脯上，他踉跄着退了几步摔倒在地。
　　老卡在他的脖颈处摸了摸，喘着粗气自语道，还有口气。他脑袋里一片茫然，便抓起桌上的电话报了警。
　　四
　　敏子嫂眨着眼睛问，后来呢？老卡叹口气，故意伤害罪蹲了监，没了后来。她抹着眼泪说，你觉着值吗？老卡说，有啥值不值。说完他就望着天断了片没了后话。
　　老卡背着宝儿回了家，巧儿已经做好了饭，老卡被敏子嫂拽着坐下来，矮桌上摆着肉丝炒豇豆、茭白炒虾仁、韭菜炒鸡蛋和青椒炒巴蛸，红黄绿蓝搭配得有模有样，每个人都为宝儿劫后复生而感到高兴。
　　老金从怀里掏出酒瓶咂巴着嘴说，这么好的菜，不滋啦两口多可惜。敏子嫂笑着，宝儿的病好啦，多亏老卡帮衬着，我替他先敬杯酒。所有的人兴奋地端起了酒杯。
　　酒喝半醺有人不请自来，当首的是个胖乎乎的女人，旁边是她的哼哈二将，年轻的黄毛个子高挑，戴墨镜的个头矮胖，黄毛进门就吵吵，我说这花天酒地多舒坦啊。巧儿的回话嘎嘣脆，臭酒篓子你咋没人话？他顺嘴说，你家放空汤都炸油锅，香味飘出三里地，就不兴来蹭杯酒喝？巧儿抢白道，钱是俺挣的，谁也管不着。黄毛酸溜溜地说：这么漂亮的巧儿，咋就张嘴呛人啊？墨镜瞅着老卡坏笑，裤裆里多出四两肉，感情待遇可不同啊。
　　在一片嘈雜的狗叫和谩骂声中，老卡才听明白，是跑山鸡和巧儿到矿井踩点，猛地蹿出条黑狗来嗷嗷乱扑，跑山鸡护着巧儿没躲开，被那恶狗扑了个趔趄，实在没招就捡了根铁钎子抡过去，那狗嗷嗷叫着瘸着腿溜了，人家主人找上门来了，她就是眼前撒泼的矿长老婆许大辫。
　　大辫有张粉白大脸，扎着条与年龄不相符的粗辫子，她瞅人的眼神像刀子，嘴唇涂得鲜红满嘴的骚腥味，俗话说新开茅房三日香，却没人听她说过入耳的话，更没人敢在她面前说半个不字。
　　老卡不露声色地进了厨房，有点像医生说得那样，肾上激素分泌过度，顿感有股受刺激心跳加快的冲动。
　　看热闹的人越凑越多，大辫抱着那条瘸狗秃噜着叫骂声，大敏子，赶紧拿钱为俺乖乖治腿。敏子嫂坦然地说，咋回事？你得说清楚。她顺手指着跑山鸡，都是你招惹来的。别说没关系，没关系咋就搂着脖子喝酒？敏子嫂气愤地说，你别血口喷人，你再瞎说我就撕你的嘴。大辫对着邻居揶揄道，她倒会结外人缘，咋不跟着进城开花结果啊。跑山鸡跳出来，我砸的，与人家没关系，你的狗瞎咬人谁不知道。她跺着脚说，好啊，够爷们，那就赔吧，乖乖的医药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
　　老卡咬着舌头，嘴里咸乎乎的带着血腥味。闪着风拎着菜刀从厨房里冲过来，费你娘的费，如果你被风噎死，我还得赔你丧葬费啊？
　　她猛地蹿过来要挠老卡的脸，嘴里恨恨地骂着，我挠你个满脸开花，也不问问我是谁，跑这儿来撒野，你们这些抠金豆子的不得好死。听到这番诅咒老卡真火了，他抬手扭住她胳膊抓过那条狗，手起刀落给它抹了脖，一股热乎乎的狗血喷溅出来，顿时所有人竖起的耳朵清静了。
　　大辫疯了般地拍着屁股跑了，围观的人都为敏子嫂打抱不平。
　　那双狗眼圆鼓鼓地瞪着，老卡不禁心里发怵：可怜的狗啊，谁让你连个眼睑都没有，你千万别死不瞑目啊。
　　巧儿扶着敏子嫂进了屋，老卡有些胆怯地蹲在地上，发现狗血溅满了衣裳，于是脱下来卷成团扔给跑山鸡，嘱咐老金说，赶紧把它埋了吧。老金在院落旮旯里找来块草苫子，把死狗裹好抄着镐头和跑山鸡上山了。
　　老卡拎了两桶水才把狗血冲净，稍后从头到脚洗了个遍，蹲在地上心里冷飕飕地后悔，他不该由着性情做蠢事，他是后悔还是为她担心？
　　隔壁传来敏子嫂的哭泣声，愧疚和悔恨压得老卡喘不过气来，本想抽烟解闷却找不到火柴，他犯了烟瘾实在难受，无意中发现墙上有个茶盘大的窗洞，镶着块磨砂玻璃被遮住，他抡起胳膊“咚咚咚”地敲着，敏子嫂问，都这么晚了，擂墙干啥？我想借个火。她打开窗洞暗门扔过盒火柴来，随即按下了暗门的插销。
　　老卡点燃烟闷头吸着，忍不住问，没吓着宝儿吧？她止住抽泣说，跟着他姑姑，再说宝儿没那么娇气。他真诚地说，给你惹麻烦了。她叹着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依老铁的为人他不会善罢甘休，不知道又琢磨啥幺蛾子。老卡清着嗓子说，我倒要瞧瞧他的能耐。她担心地说，说啥也没用，最后倒霉的还是俺。他理直气壮地说，不用怕，有事我顶着。她叹息道：你顶过初一能熬过十五？到时候拍拍屁股溜啦，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奔庙，俺们还得在这里住半辈子。他又说，你放心，我这辈子不走啦。她笑道，说得轻巧顶根灯草。他敲打着暗门说，那我就起誓，如果……她打断他的话，别，千万别，抠金豆子的都忌讳这个。老卡压低了声线说，等我赚了钱就娶你。她不以为然地说，别睁着眼说醉话了。就听她“咔巴”声熄了灯，老卡没有更好的办法让她相信，只好不断地重复着，我赚了钱就娶你。她悄声地安慰说，你以为抠金豆子是捡钱啊，发财那是猴年马月的光景？赶紧歇着吧，明天还得忙活。 　　老卡没啥缘由再说了，只是松耷着眼皮吧嗒着嘴唇，倚在床上唉声叹气，似乎这堵墙就是把无形的刀，把他憧憬的人生劈成了永久的苦涩。
　　老卡对进屋的跑山鸡发了火，不就是上山挖个坑吗？咋还这么费劲？跑山鸡抠着裤腿上的泥巴說，俺俩搂草打兔子，跑到矿区蹓跶了会儿。
　　老金在床上摊开图纸说，到330中段只能从主井下去，溜过运输大巷闯过旋风顶才能到掌子面，沿脉巷里有条鸡拉屎的小金线，捋着金线才能抠着金豆子。跑山鸡紧锁眉头说，老铁已经放出狠话，要特别关照咱们的人头费，假若谁不服就往死里整，出了啥事由他担着。老卡戳着图纸说，咱得找条通道。隔壁的敏子嫂说，别瞎琢磨了，不摸透金牛山的脾气，跳不过去婆婆顶还能抠着金豆子？到时候吹灯拔蜡卷炕席吧。跑山鸡不甘心地说，都说掐着豆饼喂驴，吃多少是那么点心意，你就不想帮俺出个招？她“咔巴”一声熄了灯说，要我说，别折腾了，琢磨点正道比啥都强。
　　老卡听着没了动静就打着手势说，咱来个傻子拜年，到时候见机行事吧。他俩点头都说好，老卡心事重重地嘱咐，天不早了，明天咱得踩滩干活，都歇了吧。
　　五
　　太阳爬上树梢敏子嫂才收了摊，她和巧儿把锅碗瓢盆装在车上，敏子嫂驾着辕，巧儿在旁边推着往家走，有人故意调侃，没找人来帮个忙，城里人就会耍酒疯？嘲讽说事的应有尽有，敏子嫂想起老卡就闹心，啥事儿非闹个鸡飞狗跳血肉横飞，地排车“嘎吱嘎吱”碾着她的心事回到了家。
　　老卡听着动静跑来帮忙，敏子嫂问，滩踩好了？老卡回话，没啥，是坑是水总得趟啊。她拿出些包子嘱咐着，拿上当干粮，千万别死脑筋。说完转身进屋拿出些熟鸡蛋，老卡愣怔怔地问，敏子嫂，这是干什么？她笑着说，不就是些鸡蛋吗，老爷们都得吃。跑山鸡闻声凑热闹：为啥？敏子嫂叨咕着，老爷们血亏，鸡蛋养气血，我们女人血气旺，少吃点没关系。老卡又说，留着给宝儿吧。敏子嫂说，宝儿有得吃，别弄得这么生分。老卡叮嘱老金说，咱铺锅底的金子多留点。她急忙摆着手说，你们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巧儿带着他们进了矿区，虽不见金牛山破肚开肠，堆砌的矿石和主井架子差不多，主井架子上拇指粗的钢丝绳扎着天轮“嘎吱”作响，甩出些黏糊糊的黄油惹人嫌。
　　他们绕过井架钻进了井口房，这是矿工们换工服的地方，屋里很埋汰也很沉闷，矿工们脱得精光在换着工服和雨靴。老卡知道这是行规，下井前规规矩矩回到井上才可造次，扯起娘们来保准是肆无忌惮。
　　“嘟嘟嘟”三声信号，锈迹斑斑的罐笼“咣当”停住，人们默默地进了罐笼，落下安全门挂好安全钩，罐笼咣当乱响后，以每秒十米的速度往深处行进，到了330中段马头门，人们打开安全门尾随出来，雨靴踩在泥水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尾随的老卡悄悄地问，下井前祭拜了？老金塞过张纸条：三炷高香磕了三个响头，外加瓶老烧酒，总共花了十多块，回去给钱啊。没问题。老卡说着把纸条搓成团扔进了排水沟。
　　回风巷废弃多年，像条灌满黑色和霉味的时空隧道，老卡上前拽住跑山鸡，仨人躲进侧旁的水泵房，他不无担心地问，前边就是回风巷啦，你敢肯定咱能冲过去？跑山鸡搓着鼻涕打了个喷嚏，这回风巷是必经之路，咱沿着穿脉巷找着溜井，再爬过旋风顶就到了。旁边的老金插话，可别让老铁的人逮着，咱还是看看图吧。说着三束灯光交织着，确定线路没错才快速朝前走去。
　　老铁的人按部就班地巡逻，老卡他们只好挨到他们人困马乏，借着采区炸响的炮烟才能冲过去。
　　“嘟嘟嘟”警戒哨响后，采区里依次炸响了排子炮，夹杂着霉臭的炮烟扑面而来，飞扬的粉尘直往嘴巴里钻，粘在眉毛胡子上，叩动牙齿会发出“咯噌”的声响，老卡不时“呸，呸”地吐着嘴里的粉尘。
　　老卡见时辰已到就吩咐跑山鸡，你蹲在三岔口放风，巡逻队过后就发信号。跑山鸡搓着手说，没问题。老卡拍着老金的肩膀，只要冲过三岔口，咱就不是怂包蛋。
　　矿灯忽明忽暗地闪着信号，他俩躬着腰跑着蛇字形冲了过去。进了猫耳洞算是安全了，老卡瞅着老金满是皱纹的脸庞，稀疏的胡子抖动着兴奋，安全帽上晃动着跳荡的灯光，老卡思忖着对他说，把灯关了省些电吧。随着话音灯亮尽然消失，老卡凡事总是皱着眉头想些为什么，特点是刚才荷花转眼换成牡丹，他说这叫跳跃性多向思维。
　　猫耳洞里死寂般的沉静，忽然传来阵“砰砰”的声响，老金知道是老卡在撬着溜井槽帮，虽说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眼前的用意不言自明。
　　老卡拿着钢钎捅着碎石哗啦落下，他仔细听着碎石落底的声响，抬起头用肯定的语气说，这里往下大概有十多米，咱们还是按老规矩往下跳。老金把指头粗的麻绳抛过来，老卡拴在腰间系个老婆扣，用胳膊量着距离再拴住跑山鸡，最后拴在老金身上，老卡顿口气说，旋风顶上又滑又陡，底下还刮着转圈风，咱们要紧拽住绳子别出溜了。看着他俩都收拾利索就拽着绳子说，给我拽稳了，我先跳。便“蹭”地蹿了下去，一个蛤蟆蹲落在了黑黝黝的石硼上，紧接着是机灵的跑山鸡，来了个金鸡步帐稳稳地落住了，轮到老金往下跳时，眼瞅着差点被背包拽着滑下去。
　　仨人来到掌子面前，老卡弯下腰大声地咳嗽着，把灌进嗓子眼里的粉尘咳出来，这时老金露着坏笑铆足劲放了个响屁，熏得跑山鸡捂着鼻子踹了他两脚。
　　炽热的岩浆富含大量金、银元素，在古造山运动中冲破地幔的束缚，吞噬着围岩沿着裂隙充填形成了蚀变带，经过多少亿年的演变成了金矿体，工程师找矿凭的是对矿床赋存规律的认识。抠金豆子则是两码事，厚大矿体那是属于矿山开采，漏下的薄矿体采矿不安全，这残羹剩饭就是抠金豆子的活，这活好比就是庄稼人的小秋收，就像麦收后捡麦穗秋收后椡地瓜，别看金豆子没腿脚跑得比啥都利索，忽隐忽现就是拽不住找不见，这会儿老卡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围着巷道上蹿下跳，更不用说找着金豆子的影啦。
　　老卡倚在块石头上犯了愁，眼前除了坍塌的碎石就是废弃的枕木，旁边还歪着几辆废掉的矿车，巷道壁全是花岗岩溜净水滑，蚀变带藏得见不着边抠不着沿。 　　老卡又来到另条穿脉，老金踩着干瘪瘪的猫盖屎，瞅着巷道瞎琢磨，老卡不解地问，有猫腻？他摸着头皮反问，这里图上是独头巷，这会儿咋觉着有风啊？老卡嗅着鼻子感觉有道理，连忙招呼跑山鸡过来，老金说出疑问，他却指着图纸说，瞧瞧日期，新開溜井没落到图上，要不然残采能憋死人。老卡搓着手说，要是这样就好。
　　老卡很自信地说，要想找着金线，就必须找着蚀变带，这蚀变带时窄时宽还算有规律，硅化程度也强，金矿体或金线就在这周遭。他钻进巷道壁的窄缝里抠着敲着，弓着身子急得像老哮喘似的瞎哼哼，仨人再次碰面后老卡嘀咕，再瞧瞧图纸，咱是不是弄反方向了。老金摇着头，不可能，虽说逢沟必断（断裂），这里没断层矿体不会错位，有点错动也不会太远，再仔细找找吧。
　　老卡瞎忙活半天毫无收获，疲惫的仨人恹恹地围在堆篝火旁，闷着头嚼着鸡蛋啃着包子，老卡掏出瓶二锅头拧开盖，仰起脖灌了口转给老金，石头窝子里寒气重，灌两口祛祛湿气。老金对着瓶嘴咕噜了两口，递给跑山鸡，他却没动嘴，竖着酒瓶泼洒在火堆上，蔫蔫的篝火“噗”地溅起些火花来，腾起的火苗变成鬼魅的蓝色，他好像窥测到了金豆子。于是他发疯一般地喊，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老金心痛地说，这孩子的魔怔又犯了，可惜这酒啊喝了不疼洒了疼。
　　老金赶紧扶着跑山鸡躺下，让他稍微稳定稳定神气，不然这孩子犯了癔症可就麻烦啦。
　　六
　　敏子嫂丢魂似地心烦意乱，老卡的到来仿佛是她企盼已久的幸福，她有足够的理由喜欢老卡，这是多少天深思熟虑的结果。
　　那年老陈遇难后，老铁对敏子嫂就动了歪心思，他不仅为她调换了工种，还冬送棉衣夏送单地忙活着，就差找红头大媒来提亲啦，敏子嫂摸透了他的为人，明确地让他死了这份心思，他才恼羞成怒地摔门走了，气得眼睛鼓鼓圆，无奈地闭着嘴巴，鼻子里却哼出几声古怪吓人的动静。
　　矿山服务公司连年亏损要撤销，敏子嫂和巧儿都是遣散人员，每人补贴五千元就与矿山没了干系，她们不甘心被遗弃，就由敏子嫂带着她们找矿长理论，跪在矿长面前抹着眼泪求情，还捧着那五千元钱哭喊着，俺们愿意用这些钱救活服务公司。这里边就数敏子嫂最积极最天真，最后的结果却让她们心寒，于是她就带着姊妹们开始了自救创业，她们开饭店办旅馆做家政当小贩，没出两年就变了样有了转机，当年敏子嫂还被镇里推选为创业模范。
　　后来敏子嫂和巧儿退了出来，婆婆顶上承包了山地养鸡养猪种菜，利用积攒的钱开了旅馆，眼瞅着要办个饲料厂，就是愁没个实在人做帮手，用敏子嫂的话说，守着满筐的木头砍不出个橛来。这老卡倒是个有主意的好把式，她觉得自个是爬在篱笆上的藤，老卡才是棵根深叶茂的树。
　　她把盆猪肉放在砧板上，熟练地分割成块再剔去筋头，手起刀落“砰砰”地剁着，想着老卡自己竟笑出了声。
　　前天坐在院里闲聊，她劝老卡琢磨点别的路子，老卡却冒出句令她费解的话，这是俺娘的嘱托。她就刨根问到底，这咋还扯到她老人家啦？
　　老卡打开话匣子，慢悠悠地说出了事情的由来。
　　自打闯入夹皮沟那天起，老卡就认定这辈子单打独斗了，五年劳改更让他默认了这种生活，他甚至忘不了自己的监号，就像古时候罪犯脸上的黥纹，提醒自己是个不入流的下等公民。
　　出狱后几番折腾他感觉力不从心了，做事的节奏慢了，胆怯了，直到回老家见到老金爷俩，阳阳和老娘的那番对话才让他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回家时天空正飘着雨，老卡走进村头看见老金拽着阳阳，撑着把雨伞向路口眺望着，裹在雨水中的老卡被感动了。
　　这样的见面不需寒暄，阳阳问，爹回来了？他说，哎。阳阳又问，爹，你饿不饿？老卡点着头心里发颤，多少年没人这样疼过自己了。
　　阳阳做的是疙瘩汤，他仰着稚嫩的脸说，奶奶说你最爱吃疙瘩汤，我也爱吃，但是我做的不如她做的好吃。老卡点着头说，好吃，奶奶做的就是这个味。老金从床底下掏出瓶酒说，兄弟，喝两口祛祛寒吧。老卡说，我戒酒啦。老金看着他决绝的样子，忍不住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
　　吃完饭雨也小多了，爷俩陪着老卡来到了他老娘的坟前，在坟茔前阳阳哭着说，奶奶临死前嘱咐我，让咱们相互照顾。我问她，就他那劳改犯，还能照顾我？奶奶攥着我的手说，他肯定能。我拧着脖子不服，他凭啥？奶奶欣慰地说，因为他是个孝顺仗义的人。
　　老卡跪在雨雾里颤抖着，浑身湿漉漉黏着难受极了，他咬着牙发誓，为了娘的承诺，他也得混出个样来。
　　通过这事敏子嫂更佩服老卡的为人，觉着他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男人：有着似水般温柔的善良心，有着石头般厚实的疙瘩肉，有着铁塔般魁梧的身子骨，有着野狼般旺盛的精神头。
　　老铁走过来笑出了声，她忽地站起来， 吓死我啦，咋像草上飞的蛇没动静？他笑着说，你美滋滋地想心事，能把俺放眼里？她嗤之以鼻，你就是块铁疙瘩，搁眼里也成不了金豆子。
　　敏子嫂在围裙上擦了手递着茶，你是为昨晚上的事？他赖皮嘻嘻地说，是，也不全是，俺姐那德行你也别见怪。这话不全对，俺赔她点钱，你捎个话就算翻篇了。他满不在乎地说，人生在世三门亲，姐夫舅子加连襟，她家的事包在我身上。俩人心知肚明这都是些过年的场面话。
　　老铁放下茶杯抹着嘴说，这些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你的事都撩下了。她明知故问，你说啥事？我倒是给忘啦。
　　老铁笑着恭维道，大气，敞亮，你的份子钱都懒得跟我计较。她摇着手说，别介，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老铁抽着烟惬意地说，我斗着胆把份子钱给拿回来了。说着从嘎吱窝里掏出个塑料袋，你收下吧。敏子嫂顾不上擦手就接过来，这事咋就简单了，俺寻思瞎黑影里啦？
　　瞧着她喜滋滋的，老铁就思量：她就像守着座金山银山似的，即使再难的事，笑也挂在脸上，难怪她养鸡养猪又办旅馆。
　　敏子嫂不笑不说话，俺家的饲料厂有着落了。转脸虔诚地问，不用写个字据？他催促着：赶紧收好吧。其实他盘算着怎样才能把话题引到老卡身上。 　　不对，暗道返潮不是好事！老卡舔舔干裂的嘴唇，果断地朝老金吆喝，赶快收山，撤。
　　仨人刚准备撤离，就见有股泥水泻了进来，老金诧异地喊，不好，要灌包。老卡惊恐地朝他俩喊道，顺原路撤回。说着跑到岩墙下蹲着身子，拽过跑山鸡的腿吆喝，你先撤，接应我们。跑山鸡踩住他的肩膀，“蹭”地跃起攀上了双线天，老金拎着背包迈不动步腿，老卡骂着，快扔啊。说着跑过来拽住他，抱着他的腿使劲儿地撑起来，跑山鸡拖拽着老金爬上了双线天。
　　老卡的腿像灌铅一般沉重，感到所有的肌肉被撕裂般地疼，淤砂渐渐埋过了他的前胸，他被憋得满脸发紫，嘴里涌出些血沫子，顺着嘴角拉成些黏稠猩红的丝线流了下来，刹那间像条被抛上岸的鱼翻着白眼没了动静。
　　老卡的死砸碎了跑山鸡的梦，丧事上扯白布买纸钱打幡抱罐，他不让别人插手，全都是自己做，剩下的事由老金帮着分担，巧儿扶着敏子嫂里出外进，都没想到敏子嫂坚持在婆婆顶选了块墓地，把老卡留在了她的婆婆顶上。
　　跑山鸡和老金瞅着那堆不显眼的坟茔，敏子嫂把墓碑揽在怀里，自言自语地说，俺就不信他走啦，说不准哪天他就回来娶俺，啥也别说啦，俺就在婆婆顶等他。任凭巧儿苦劝都无济于事。
　　老金和跑山鸡跪在祭台前，摆上供品燃起三炷高香，老金拿出瓶酒斟满杯，在茫茫的烟雾里磕头祭拜，起身后搀过来敏子嫂，她席地而坐对着坟茔，俺们来看你啦，巧儿也要走了，他們死活要带俺娘们走，俺舍不得你可咋整啊？有话就托个梦给俺吧。
　　不知是烟熏火燎还是情至所归，她的泪滴在祭奠过的纸灰上，惹得它们像群飞蛾似的扑向了天穹。
　　敏子嫂泪珠簌簌地落下来，她趴在坟头上哭喊着，我后悔啊，我咋就没给你留点念想啊。
　　临行前跑山鸡哭叫着，敏子嫂，多保重啊，为俺们也得好好活着。她捂着胸口说，放心吧，常回来看看。转过身来叮嘱说，可别欺负巧儿。他低声说，我不敢，那我们走啦。敏子嫂说，等等，这是给老卡煮的鸡蛋，拿着路上吃，在城里混好了就别回来，待不下去了就回来，俺养不活你们这婆婆顶也养得起。跑山鸡跪着像个孩子那样号啕大哭，然后，他牵着巧儿走了。
　　老卡再也没有回来，敏子嫂在婆婆顶上陪着他，坟头旁边摆着双筷子，还有斟满酒的酒盅，她流着泪喃喃地说，俺哥，你喝。俺哥，你吃。
　　说毕，便搂住墓碑呜呜地哭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