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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重的摇滚乐
摇滚乐或放弃批判,或批判失去力量,或批判失效,或失去现实感。另有金属“死忠”失去一切内容,仅标榜摇滚乐的力量形式。
时代书写者和批判者崔健和左小祖咒忽然失去时代响应,是新近的一个事件,不管如何发力,都像是拳头打进棉花里,直至无声无息,全无回应。继崔健不再重要之后,左小祖咒也不再重要。自从左小祖咒《这小小的葡萄我从来没吃过》采用段子作为歌词,这败势便已注定。到《我们需要个歌手》,“左老板”的荒腔走板变成了真正的走调,在音乐性上也步入了歧途。
“木推瓜”《悲剧的诞生》是一件历史遗物。那在二十一世纪初令人震惊、惊惧、反省的声音,迟至十多年后才终于呱呱坠地,如今听起来,更像是疯子的喊叫,因时过境迁而令人不适。
“假假条”(《时代在召唤》)制造了当下最凶狠的批判之声,但那种简单化的全面否定,尽管很响很猛,却对复杂的现实毫无触及,只因为它简单化,片面得不真实。对当今这个现实而言,愤怒早不再是一种有效态度。“梅卡德尔”(《梅卡德尔》)从音乐性上看非常有力度,只是这种颇具摇滚姿态的暴力美学,怎么听都跟现在人们的现实感受脱节。抄录一节“假假条”的歌词,琢磨一下它那猛烈扫射的批判是如何脱靶的:
为了钱我睁开眼/为了饭我张开嘴/为了死我松开手/为了爱我岔开腿(《湘灵鼓瑟》)
“诱导社”(《被捆绑的灵魂》)、“脑浊”(《再见乌托邦》)、“痛仰”(《今日青年》),也包括新一代朋克“海朋森”(《我不要别的历史》),还在干着类似的事。对朋克来说,喊一声“不”“我反对”再加上国骂,便像是实现了反叛的成人礼,完成了年轻的使命。只是这样做越来越失去了意义,仅作为姿态还有效:生命有时候需要宣泄的出口和否定的愤怒,需要有伤口,证明血是热的。
“窒息”(《危险旅程》)、“葬尸湖”(《妖祭》)、“霜冻前夜”(《孑然·玖叹》)、“郁”(《异海之王》)这类黑暗金属之声,有着更暴烈的器乐和更没人形的人声,它们成为这二十多年来中国摇滚乐始终凝聚了一小撮狂人的一个派别。可除了标榜力量,炫耀在乐器上的超能力以及与交响乐合体的非凡气势,“黑金”“死金”在思想和音乐人格上幼稚得令人发笑。一般说来,他们不仅在乐思上完全照抄西方,在歌词上也完全照搬撒旦派关于地狱的想象。“声音玩具”(《爱是昂贵的》)带着沉重的失落感往下坠,又怀抱着忧郁的美学力量向上升,是极具感染力的,但它也属于前朝遗物。“刺猬”(《幻象波普星》)转向了幻想、奇境、奇幻之美,精美编曲和悦耳音色像闪着光、带着感伤的温暖太空,将人淹没、浸泡,这是摇滚乐转型的一个主流方向。
“草东没有派对”(《丑奴儿》)找到了新世界的一个批判入口。在消费主义和物质至上的年代如何找到摇滚乐和精神力量的位置?这支台湾乐队基本奏效了。他们发现了今天的反叛者那无比可笑的姿态,看到了那无处可逃的迷局。他们无情地嘲笑自己的丑、颓、没用、无望和荒唐,在一摊烂泥中找到了摇滚乐的立足点。几个毛孩子,只差还拖着鼻涕,唱得软弱又暴虐,低声下气又十足霸道,从爆腾起的音墙中升空的阵阵悲啼怒喝,就像是从繁华都市如痴如醉的青少年头顶掠过的一股股大风。
“小宇宙”里的众声
关注“小宇宙”,或自言自语,或着力经营小圈子,这成为一部分音乐的去向。音乐变得“内向”。
后摇滚放弃了歌词,是“内向”的极致。
后摇滚的音乐内容,主要是荒芜、哑默的心境。都市的异化感,破败的老工业城市的废弃体验。纷纷黑雨,波谲云诡,层层堆栈之后的爆发、纾放,从高潮退落下来的冰冷、寂灭……
“甜梅号”(《金光之乡》)、“惘闻”(《八匹马》《岁月鸿沟》)、“文雀”(《大雁》)都有这样的乐境,类似音乐走向甚至是后摇滚一种共同的作品结构。一些长于编曲和氛围营造的音乐家,则创造了“内向”音乐的另一个极致。这些惊艳的、异托邦的、有时幽闭的、往往有着电影配乐般浓厚氛围的作品令人沉陷,有时是纯音乐,有时配上了不重表义、重在写意的词,如雷光夏(《不想忘记的声音》)、丁可(《踏血寻梅电影原声带》)、“鲸鱼马戏团”(《鲸鱼马戏团vol.1、2、3》)、梁翘柏(《失忆年代:被遗忘的一把手术刀》)。
电子音乐是“内向”的主力军。这是一种奇境写作,有时电子声音颇能具象今日高度数字化、科技化的都市之酷、之幻、之冷漠、之疏离,由此展演人们内心的苍白寂寞,展演深邃壮丽的幻想以及孤独灵魂的弛放之舞。世纪之交,风行一时的电舞RAVE狂聚概念仍有人做,却已时过境迁,在锐减。今日电子领域的代表有“超级市场”(《有限无限》《德先生与赛先生》)、马海平(《折叠痕迹》)、白天不亮(《游园惊梦》)、黄玠玮(《Wonderland》)、“JungleMico Project”(《梦游》)、“Nova Heart”(《Nova Heart》)、“原子邦妮”(《谢谢你曾经让我悲伤》)、李子默(《低语》)、“FLUX”(《多元观点》)。台湾电子音乐家邱比(《大放》)格外有将文字、声音视觉化,将内外幽微哲学化的惊人能力——用极简的声音。
前卫电子孤傲进入无人知晓之境。全世界的前卫电子玩家都是熟人,全世界的前衛电子听众应不超过五位数。一些技术狂人,既是这个物化世界、数码世界沉疴已久的病人和囚徒,又是抚慰疗治这些病人、放纵解脱这些囚徒的精神科医生。一般来说,我们知晓的前卫电子音乐家都不是冲在前面的前锋,而是拖在队伍后面殿后、筑底的后卫,如玩杂音、微音的梁基爵(《CouCou on MARS》),玩声响、动静的白水(《声动:序章》),玩即兴对弹的欢庆与李带菜(《指花风影》)。这些实验品都并非这个领域的新生事物,而是这个领域与小众接壤的部分(大众仍在无穷远处)。
黑暗民谣、个人主义民谣、耳语式唱腔、小唱腔——小时代下的小众生,小众生中的知名歌手,统治了大众中的小众,小众中的大众。 有失败的时代歌手。如邵夷贝(《新青年》),她想为自己画像,也为她那一代人画像,为时代画像,但是,没有成功。
李宇春(《流行》)从无这个野心,却通过坚定地做自己,成为一个局部现象级歌手,在她身边云集了狂热追随她十多年不去的铁粉——今日中国自我赏识、自我表现、唯我独尊的个人主义的代表者和痴迷者。
有私人经验的“小而美”演绎者。如“来吧!焙焙!”(《私人经验》)、“椅子”(《Cheers!Land》)、郑兴(《忽然有一天,我离开了台北》)、“甜约翰”(《Dear》)、“法兰黛”(《为什么像个爱情故事,明明我看的是侦探小说》)、唐宁(《你还没找到最有趣的事》)、“新青年理发厅”(《小事化大》)、“Mr.Miss”(《先生小姐》)、Easy Shen(《如果时间流转我们依然》)、许含光(《暖暧》)、陈劭康(《外面阳光正好我却荒废一个下午》《你永远都看不到食蚁兽的肚子》)。这些歌注重小事、趣事,省悟内心微光,听进去,或会触碰到十分独特却难以公约的个性内核,或会邂逅一个个有才华且敏感的孤立心灵的触动和震颤,或会领略时时闪亮的内外朦胧时刻、旅途中的一帧帧幽亮画面和心底呢喃。岑宁儿(《Here》)强化了一种自体/私语的耳语式唱腔。都市女生对幻想式美感的沉湎钟情和任性追求,成了小气候,如“房东的猫”(《房东的猫》)、“Nocturnes曳取”(《Lines Written In Code》)、“鹿包打怪兽”(《五月之王》)、海带(单曲《月亮和六便士》)。从大众舞台退下转向小众领域,隐隐然成为一些明星的去向,如田馥甄(《日常》)、卢庚戌(《我的生命不过是温柔的疯狂》)、Faye飞(《小太空》)。
有各种无力言说者。如“玖壹壹”(《玖肆伍叁》)。今天的无力言说者并不都是伤感纠结,更典型的或就像“玖壹壹”这种,“传达给每个听众轻松愉快无压力的精神概念”。深究起来,其实他们也厌憎你去深究——所谓“精神概念”没什么“精神”和“概念”,就是小民生活、饮食男女,开心开心就好。
磨炼技艺的匠人们
磨炼技艺的匠人们,有两种。一种是具“一品国际”品位的杰出艺人,一种是小圈子中凭技艺脱颖而出的新人们。
虽然内容打动不了世界,在揭示、影响和塑造时代精神上无所作为,但是艺术、形式、技艺的追求无止境,但是美,经常闪闪发光,抚慰众生,甚至炫目。这是时代所限,又是时代所提供的特别机遇,造化今天那些仍有济世抱负的艺人们。
艺术渐趋深厚,细节愈加丰富,格局始终小气。音乐性的卓越和丰富,是这一时期中国流行音乐的显著特点。
在才华爆棚的年代,李荣浩(《模特》《作曲家》)仍然成为才华的代表。他的作品,在以融通为特色的国际流行格局中,融入了个人的特质、才华,他是一个暗藏有淮海地区口音的创作歌手,在作曲和编曲上,尤其出众。
“苏打绿”(《冬:未了》)历数年不辍,打造“四季”四部曲,一季一专辑,雄心勃勃,处心积虑。《冬:未了》以交响乐 摇滚乐的宏大规模,写人生,写人类大局。架势很大,内容却很少,形式最终压扃了内容。富丽堂皇的一幢摩天楼,除了装潢以外,只做了诸般寻常事——《冬:未了》是摇滚乐修辞学的贡献。
这么说一定是在污辱人,是在完全不探究每一支队伍的内涵和独特性的前提下而做出的最草率的评价一一他们都做出了摇滚乐修辞学的贡献:“自我教育”(《一0年代》)、周凤岭(《北京1986》)、“推乐队”(《发呆》)、“火星电台”(《火星电台》)、“佛跳墙”(《给你看》)、西楼(《动情祭》)、海青(《肉蛋蛋》)、“八十八颗芭乐籽”(《庞克佛洛伊德》)、“Mr.Graceless”(《阴天王国》)、“鸭打鹅”(《未来俱乐部》)、“橙草”(《乌鸦》)、“兰亭”(《新诃德奇遇记》)、“老猫侦探社”(《小港罗曼史》)、“茄子蛋”(《卡通人物》)、HUSH(《机会与命运》)、“鹿先森”(《所有的酒,都不如你》)、“机械懒猫”(《普世欢腾》)、白举纲(《野草》)、李权哲(《醒着不醉》)、“后海大鲨鱼”(《心要野》)、“浪乐队”(《浪》)、李夏(《大象》)、玫熹(《未来摩登佬》)、“The Shanghai Restoration Proj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