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巴山泥泞的山路羁绊着行者的步伐。
　　坐在颠簸的车上,透过窗外点点秋雨的丝丝凉意,游弋的目光渐渐凝结,沉淀于那山路旁如背景般的缄默,那碧波畔低头静思的深邃,还有那炊烟起处,静卧于农家房侧一隅的恬淡。
　　也许,这才是竹,四川的竹。
　　当江南的缠绵化作纷飞的细雨,轻笼着古老园林中如伊人般俏笑顾盼的潇湘竹;当千年前的墨香,萦绕在一幅窄窄的墨竹图之上,镌刻住那一瞬间挥毫而就的永恒,我所能想见的,是文人品茗,是墨客遣怀,是仕女轻弹箜篌,是流莺声里笙歌渡,有丹青画不如。
　　但,那似乎已经超脱了竹的形质,步入了虚无的神坛,让每次伫立于竹之下的我,总感到一种不合性情的虚妄。
　　唯有眼前,故乡的这一垄凝碧,氤氲着乡土中的纯粹,似荆棘丛外遥遥望见的桃源,让我心头一暖,朦胧地想起了那许多许多遗忘在风中的过往,为那枝叶间深入灵魂的颤动所包围。这是源于人和出生地之间冥冥中的吸引,无可阻挡,我也无意阻拦,任由自己沉沦于对根最深层的迷恋。
　　人与竹,竟是这么血脉相连。
　　四川的竹,常陪伴于和他一样,与这片土地打着交道的蜀人。田埂的交错处,若还容得下纵横纠结的虬根,他便往往从土中抽身而出,聚成一簇绿影。山里的蜀人为了生活,勤苦地在自家田中耕作着,若是累了,挺直酸痛的腰板,也许会瞅见不远处自己简陋的家,和屋旁静默着的竹,聆听着风中竹叶沙沙的轻响,感受着仿佛与自己同出一源的真切。日子过得有好有坏,但这一垄竹子却总将你静静地凝望,分享着你的欢笑或是悲伤。乡人们因了这种特别的情谊,便留着这竹子,伴着这一方播撒着汗水与希冀的田野。
　　当我从远处向田间望去,四川的竹,伫立在那于山凹中艰难耕耘而出的田地里,如一个朴实的蜀人,在点点秋雨中,守望着这土地上承载的厚重。
　　在四川的乡下,最热闹的场景莫过于赶集了。平时分散居住在山中的乡民,三三两两地向赶集的方向聚拢来。“集”并不拘于固定的村镇内,似乎乡人们约定俗成的聚集地点,都属于这个范围。而路旁随处可见的浓密的竹影下,便往往可见人们沿路摆开自己带来的交易的物品。从山中赶来交易的,有很多是乡间农妇。她们背着用四川的竹编成的硕大篓子,满满地盛上自家地头刚刚采下、还没有褪去泥土芬芳的农产品,走过崎岖与泥泞,在山路旁寻一块有竹遮阳避雨的空地,未及歇息,便开始了同样劳累的叫卖。她们被烈日晒得黝黑的面庞,或是因顺利地卖出自家产品而笑逐颜开,或是因为鲜人问津而愁眉不展,或是静静地望着川流不息的赶集人群,她们的欢喜,她们的愁绪,她们对生活的希望与忧郁,在竹的凝视下悄然演绎。但是,四川的竹缄默着,为这一群因为生计操劳而早生华发,因岁月的残酷而失却红颜,因家庭的重担而压驼了纤腰的四川女人,作最懂她们的背景。
　　最沉默的是他,最知人的也是他啊。
　　四川的竹。
　　将根融入了四川的大地,深重的苦难让他三缄其口,潜藏的希望令他生生不息,一丛丛,一簇簇,直至漫山遍野。追随着同样扎根于泥土的蜀人的他,在风中一遍遍将那亘古不变的缄默吟唱,似祈祷的圣歌,又似安抚的摇篮曲。
　　也许,绘有墨竹的传世佳作终有一日化为飞灰,身负盛名的潇湘竹也会归于尘土,但是四川的竹却永不会消泯。
　　只因为,四川的竹皈依了这么一种信念:百姓,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