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弥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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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岩弥勒不幸去世!
  这个消息让我大感震惊,内心里难过了很长时间。
  悲剧本来可以避免的,只是他太大意,或者不是大意,而是太高尚了。
  半个月前,我到沧江县调研时还见过他的,是在他的家里,我是特意抽空去看他的。
  “怎么样,刚退下来,有点不习惯吧?”我问他。
  他哈哈一笑,说:“哪里,忙得很呢。”
  他的媳妇在一旁介绍说,他退下来以后,组织了一个老年运动队,几乎在每天上午都要开展健身锻炼活动,吃过中午饭后就一直在小卖部里,到了晚上守着电视机,看完“晚间新闻”就睡觉。
  “她说的基本属实,只不过说漏了最重要的一条,我在守小卖部的时候天天读书看报,这一条她没说。”岩弥勒补充说道。
  “你开了小卖部?”我问他。
  “是啊,年龄到了,组织上不让当官了,我只有自己给自己封个‘官’,当‘小卖部长’,现在,很多人都叫我‘部长’呢。”说完他就大笑起来。
  岩弥勒爱笑,整天乐哈哈的,所以很早以前人们就不爱叫他的真名“岩布勒”,而是爱叫他“岩弥勒”,因为他爱笑,人又长得像尊弥勒佛。
  岩弥勒是佤族,皮肤比较黑,脑门头亮光光的,似乎可以当镜子用。虽然人长得黑,但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娶了一个肌肤白嫩、如花似玉的上海知青做媳妇,让人羡慕不已,只是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女知青执意要回上海,才与他分了手。别人若拿此事调侃他,他总会笑哈哈地回应说,走了一个我再讨一个,我可是讨过两个老婆的人,味道不一样,我是占了便宜的。
  那次临别时,他问我:“你说我为什么要去摆个摊,当‘小卖部长’?”
  我说:“你这种性格闲得住吗。”
  他笑笑,说:“也不完全是为这个,我给你说呀,我这些年收到了一些土特产之类的东西,不及时处理的话,就会过期,所以我想,把它卖了吧,卖得的钱,我就交给希望工程,你说这样行不行?我想是行的,哈哈哈……”
  他媳妇说:“他每年都会给希望工程捐点钱的。”
  “你这种精神好啊,我们也得向你学习才行。”我真诚地说。
  我临上车时,他拉着我的手说:“王副书记,要注意保重身体哟,最重要的是心不要太累,你想想看,人死去的时间比活着的时间长得多,是吧,所以活着的时候就要尽情地活着,我希望你活得更好一点。”这一次他没有笑。
  我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到阿佤山当县委书记时与他相识的。我刚去的时候,他是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后来当了常务副县长。与他共事几年,我感到他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少数民族干部,所以我曾多次向上级推荐过他。他为人公道正派,思想解放,改革的意识强,作风果断,敢说敢干,是个难得的人才。再加上他天性乐观,富有幽默感,因此,当地人都很喜欢他。他还有个本事,就是很会要钱,每年他都会穿上民族服装上省城几趟,这个厅出那个厅进的,反映阿佤山的贫困情况,请求省上给予支持。每次去他几乎都不会空手回来,多多少少都能要回一点钱来。他的头脑很清楚,战略思维很强,他曾多次对我说,我们沧江县从眼前看是缺资金,但从长远看是缺人才,所以应该花更大的力气去抓教育,培养人才,我们的眼睛不能只盯着GDP。
  要说他的毛病,肯定有,最突出的就是爱喝酒,有时喝多了,少不了要误事。记得有次开全县农业工作会,安排他在会议结束时作总结讲话,那天中午几个乡干部把他约出去喝酒,他多喝了几杯,睡午觉时睡过了头,本来安排下午三点开会,他直到四点才赶到会场,赶到会场后他匆匆忙忙上了主席台,人没坐下,就对着台下开会的人说:“同志们,我中午吃饭时多喝了几杯酒,喝了酒好睡觉,所以睡过头了,对不起大家了。至于我的总结讲话,已经发到你们手上了,我在这里就不讲了,你们回去看看就行了,,然后按照我的要求抓好落实,好,散会。”他的话一说完,全场便轰然大笑起来。为这事,我把他叫来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此后,就没听说过他喝酒误事的情况了。
  他曾经是县长候选人。那时我还没调地区工作,县长被安排到地区民族宗教局任局长,空缺的位置有两个人最合适接替,一个是他,另一个是县委副书记。地委组织部带着一个考察组来考察了几天,临走时对我说:“你推荐的两个人都不错,特别是岩弥勒,他在干部群众中威望很高,我们回去就向地委报告,最好由他来当县长。”地委组织部的人走了没几天,没想到地纪委的人又下来了,说是地纪委连续收到了几封举报信,反映岩弥勒有经济问题,非但不能重用,而且应当受到查处。地纪委的同志找到岩弥勒,与他谈话,这个岩弥勒倒痛快,当即就向地纪委派来的调查人员交代了问题。
  岩弥勒开诚布公地说,别的事情我可以说处理得还可以,就是有一件事没处理好,我儿子到省城上大学的时候,一个做茶叶生意的老板给我儿子买了一张飞机票,还给了他三千块的现金。我接到儿子的电话知道情况后,曾经多次打电话通知那位老板来拿钱,我要还给他,结果是老板出车祸死了,钱就没还。不过这几年我捐给贫困学生的钱远远不止三千块了,请组织上在处分我的时候充分考虑这个情况。
  正在关键时刻,出了这样的情况,让地委领导为此开了好几次专题会,最终决定:一是不能提拔岩弥勒:二是责成岩弥勒退出三千元钱加上一张飞机票的钱一共是三千五百多元:三是让岩弥勒写出深刻的检讨上报地委。
  岩弥勒当县长的事就这样黄了,但他似乎想得开,他对我说:“说来说去,这事就怪我自己,是我不争气,不然的话,共产党的县长里就会多了一个能干的人了,哈哈哈……”你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这种时候他还笑得出口。
  事后,据我观察,他还真没影响情绪。工作照样干得很卖力。
  有一次地纪委书记见了我,对我悄悄地说:“岩弥勒真是一个诚实的干部,我们收到的举报信没时间没地点,也没值得查的其他线索,像这样的匿名信不少呢,查得过来吗,我那次派人下去调查,根本不指望得到什么结果,哪想到岩弥勒马上就说了。你想,那个茶叶老板已经死了,这样的事……像这样诚实的少数民族干部,你平时得多关照哟。”
  听了地纪委书记的话,我感慨颇多。
  岩弥勒的常务副县长一当就是八年,八年后转到县政协当了副主席,临退休前才解决了正处级待遇,当了调研员。那次县政协换届,他又有了一次晋升的机遇。县政协老主席面临退休,很多人都认为政协主席的位置非岩弥勒莫属,甚至有人给地委写信推荐他当政协主席,信中说岩弥勒是个少数民族干部,在边疆任劳任怨工作几十年,有能力有水平,又善于团结同志,是个最合适的人选。当时的县委领导也是一致地推荐他。正当许多人都在看好他的时刻,谁能想得到, 他又出事了。
  原来,那段时期,全省都在清查干部到境外赌博的情况。在清查中发现岩弥勒有过出境到缅甸赌博的行为,这还了得,这是严重地违反纪律的呀。
  地纪委书记找他谈话,他如实地交代了。不过他觉得有点委屈,他说,他每次到境外去都是陪省里的客人去的,省里来的客人进了赌场后一般都是转转看看就走了,只有少数几批客人禁不住好奇也去赌过一下,还拉着他玩过几次,他说他一共就玩过三四次,输赢不过几千元钱而已。
  地纪委书记无奈地对他说:“你总是在关键时候给我添乱,你让我怎么帮你呢!”
  结果自然是当不了政协主席了,不仅如此,他还背上了一个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
  受到处分后,岩弥勒不那么开朗了,一天晚上,他把电话打到我家里。那时我是地委副书记:“王副书记,我想不通啊,不提拔就算了,还让我背上个受处分的包袱。你说再过几年我就退休了,可以安全着陆了,现在让我怎么办呢?”
  我沉默了一会,对他说:“这次是全省统一行动,不是专门针对你的,你想开点吧。”
  他说:“就好像坐飞机,有的人坐了几十趟上百趟,一点事都没有,可我才坐了那么一两趟就摔下来了,你说我怎么想啊!”
  “你毕竟是错了,好好吸取教训吧。”我只能这么对他说。
  隔了几天,他又把电话打过来了,这一次话筒里传来了他轻快的笑声:“王副,我没事了,想通了,我不怪组织,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您放心吧,我会正确对待这事的。”
  岩弥勒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的死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那天早上他起床后,习惯性地从床底下掏出一瓶药酒来喝了几口,马上发觉不对劲,连忙检查这才发觉喝错了。原来他在头天晚上用有毒的药酒治疗膝关节风湿病,用完之后没有把有毒的药酒装到平时装的柜子里藏起来,而是在恍惚中顺手把它放到了床底下,与日常口服的药酒摆在了一起。当时他媳妇外出晨练去了,他就一个人打了一辆车到县医院去看病。到了县医院进了门诊室,看见值班医生正在为一位妇女看病,还有一个病人比他先到,也在等着看病,他便在一旁静静地坐了下来。值班医生跟他很熟,发现他之后就问这么早就到医院是不是得了急病可以先给你看病,他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来吧。结果,等轮到他看病的时候,已经晚了,毒性已经发作,抢救不过来了。
  岩弥勒就这样走了,走得令人遗憾,同时让人感到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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