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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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堂叔去世,我从城里赶回来,惹得八王爷不高兴。他一边往烧水炉里添木块,一边嘴里说着什么。我走过去,弯下腰,说:“八爷,进屋喝口茶。”他头也没抬,继续添木块,嘴里的话倒是停止了。
  烧水炉里的火很旺,火苗像舌头一样争先恐后地往外蹿,照得八王爷满脸通红。他满头大汗地拎起水壶,往暖瓶里倒开水,另一只手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汗。他说:“笑贫不笑娼。”
  我有点尴尬,赶忙夺过他的水壶,继续往暖瓶里倒水,我说:“八爷,最近太忙……”
  我没有说完,八爷倒背着手气呼呼地走出去了。我脸上都是汗,想擦一下,身上却没有毛巾,总不能用手吧,幸好一个暖瓶的水一会就灌满了。我坐在八爷的位置上,往烧水炉里添水。
  不一会儿,八王爷回来了,他坐在阴凉里,用牙咬开一瓶啤酒灌进了肚子里,再走过来,让我走开,他继续往烧水炉里添水。
  堂叔家族大,办后事的人多,正值炎炎夏日,喝水的人就多,因此需要不停地烧开水。我看八爷满头大汗,又因为我的缘故不高兴,所以我想代替他一会,他执意不肯,最后他生气了,说:“别假惺惺的。”弄得我不知道如何收场。幸亏三姐给我打了圆场,她招呼我:“石头,来这边给叔叔、伯伯倒茶。”我只得走过去,抓着那把大茶壶,挨个给他们往茶碗里倒茶。走到三姐跟前,她给我使了个眼色,让我不要再去招惹八王爷。
  我对八王爷有点愧疚,在给他倒茶时,小声说:“晚上咱爷俩喝两盅。”他没有说话,看了我一眼,将茶碗里的茶一饮而尽,把空茶碗往我身边一放。我嘿嘿地笑起来,知道八王爷答应了,连忙给他倒满了茶水,继续给别人倒茶。
  晚上请他到我家里喝酒,主要是向他赔礼道歉。在农村很重视一些人情世事。他的老婆和闺女去世时,我没有回来帮他料理后事,现在堂叔去世我回来了,他很没有面子,生气是肯定的。我必须负荆请罪。在回来时,我就买了好酒好肉,准备忙完堂叔的丧事就去看他。现在只能随机应变,今晚就去他家了。在昨天刚回家时,母亲也叮嘱我:“先去八爷家。”可是一大早他就到堂叔这里帮忙了,我只好在这里跟他弄了一些尴尬。
  八王爷喝我的酒了,我有些“受宠若惊”,赶紧去灵堂把妻子叫出来,让她准备些饭菜。却让八王爷看到了,他一边添着木块,一边嘟囔着:“用不着假惺惺的,老子不吃这一套。”
  妻子看了我一眼,正不知如何是好了,三姐走了过来,说:“咱去八爷家吃,我也去,听说八爷刚宰了一只羊,肥着呢。”她朝我使了一个眼色,我马上说:“对,让八爷请客,做侄子的得让八爷管饭。”我偷看了一眼八爷,他背对着我,肩膀一抖一抖的,像是在笑。我就冲着妻子和三姐笑了笑。
  妻子趁机说:“这么不长眼,快帮八爷烧水。”
  三姐忙说:“这活是八爷的,全村人都抢不去。是吧,八爷?”她冲八王爷说,又冲我笑了笑。
  我和妻子对看了一眼,看来这里面的故事多了,有空得好好讨教一下三姐。不过,我仍旧感觉对八王爷有愧疚,忙去给他倒了一碗茶。
  八王爷抬头看了我一眼,说:“这还差不多。”
  2
  到了晚上,八王爷爽约了。我带着妻子到他家时,大门紧闭,有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我俩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母亲看到我们回来了,就说:“他没在家吧?他经常很晚才回来,喝得烂醉,唉。”母亲摇了摇头走开了,留下我和妻子站在院子里。
  我说:“一会再去一次吧,他要是回来了咱们没去,又该不高兴了。”
  妻子点了点头。
  我给三姐打电话。三姐好像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结果,没等我开口,她就说:“吃了闭门羹吧?你再等等。”
  母亲过来了,说:“准是去喝酒了。”
  我才想起来,母亲刚才说他经常喝得烂醉才回来,就问:“他在哪儿喝酒,喝得烂醉?”
  “去林地,着魔了。”
  母亲说的“林地”,是我们村的祖坟,村里死去的人都埋在那里。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八王爺是去他的妻子和女儿的坟上了。我心里一阵酸楚,眼前仿佛看到了八王爷一个人坐在坟前自斟自饮的情景。他一定一边喝一边哭。
  母亲继续说:“何苦呢,人死如灯灭,苦了你八爷了。三妮子倒是好人,要不是她,你八爷总要在林地里睡一晚。”
  每次八爷喝得烂醉都是三姐把他送回来的。据母亲说,三姐总是跟着八王爷去,远远地看着他,直到他喝得趴在坟头上,她才过去扶起他来,架回到家里。母亲说:“三妮子九十斤的小骨头架子,把一个一百多斤的醉汉拖回家,可真是不容易。”
  谁也不知道三姐为什么这样做,半年多了,每天晚上都是这个情景。
  我赶紧跑出去,朝着村子西南方向的林地走去,远远地看到三姐瘦小的身影。她扶着一棵树,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我走过去,小声喊了一声三姐。她示意我小声点。我顺着她的方向,看到八王爷盘着腿坐在两个坟头前,发一会呆,仰起脖子灌一口酒。我以为他会嚎啕大哭,但是没有,他像一台设置好了程序的机器一样,每隔几分钟就发一次呆,每隔几分钟灌一口酒。
  突然,我听到一阵嚎啕大哭,吓了我一跳。在这半明半暗的夜晚,在这坟堆满地的地方,让人心里发毛。我看到三姐赶紧跑了过去,我跟了上去。我们扶着八王爷往家走,确切地说,我们是拖着他往前走。他像一块往水底沉的石头,越拖越沉重。八王爷胡言乱语地说着,我听着,心里发酸。想起自己没有参加他妻子和女儿的葬礼,对他更加愧疚。耳边仿佛听到了八王爷在那里说:“笑贫不笑娼。别假惺惺的。”他误解我了,可是他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的心一定伤得很透。
  回家后,八王爷好像想起来了,嚷着说:“喝酒,我要请石头喝酒。他不仁我不能不义。”三姐说:“快睡吧。”
  我对三姐说:“八爷的心让我伤透了。”
  三姐说:“他受刺激了,年纪也大了。你别介意就好。”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说:“今晚我在这看着八爷吧,喝成这样了。”   三姐摆了摆手,说:“不用。你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去堂叔那里呢。”
  一听到她说去堂叔那里,我又愧疚了,或者那时不管多忙都应该回村的,毕竟八王爷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
  3
  八王爷排行老八,不是本村的人。他来到我们村时孤身一人,据他自己讲,三年自然灾害时,他们兄弟姐妹八个,只剩下了他自己。来到这个村子时,娶了瘫痪的本村女人,成了倒插门的女婿。那时候倒插门是让人瞧不起的,等于出卖了祖宗,让后代随女方姓。他们大都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我小时候就知道,八王爷是我们村子里唯一抬起头来的倒插门女婿。他那时候年轻,趾高气扬,叼着一支烟在村子里转悠,邻里有个矛盾纠纷了,他喜欢出头主持公道。红白喜事,他也喜欢插一嘴。他常说的话就是:“当年我在村子里,红白喜事都是我主持,一个人说了算,不像咱村里,还要有什么治丧委员会。”
  不过,有些人不吃那一套,特别是一些年轻的后生,喜欢给他出难题,让他抓着后脑勺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嘿嘿地笑。大家都叫他“八王爷”,大概戏谑的成分多一些。他却时常以王爷自居。当然,那是一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八王爷是不是还趾高气扬我不太清楚,自从大学毕业,我就很少回村里了。我们穷乡僻壤,走出村子去的不多,因此我成了一个受人尊重的人,连八王爷都对我很尊敬。他总是说:“石头,回来了。石头,发大财了吧。”只有这次回来,他对我的态度变了,我知道,自己考虑不周全,真正地惹恼了他。
  前面我已经说过,我们村里很重视人情世事,有了红白喜事,谁去帮忙,应该谁去,都是约定俗成的。八王爷的妻子、女儿的丧礼,我理应去帮忙,但是当时确实脱不开身,只能在电话里说了声,后来母亲打电话时说:“你不应该这样子,八爷好像很生气。”我没有放在心上,觉得已经解释得很明白了。这次回来,没想到八王爷耿耿于怀。我跟母亲說起这件事时,母亲说:“你还有理了,再忙你也应该回来一趟。你知道这多不给人面子吗?八王爷又是特别要面子的人。你这是打他老脸。”
  可是我怎么将功补过呢?我有些手足无措。
  母亲继续说:“你现在是有头有脸的人了,村子里哪件事你都别落下。”
  我只不过在城里上班,没有扛锄头罢了,但是或许在他们的心里真是个大人物。我理解八王爷心底里的不高兴和怨恨,越来越感觉愧对他,特别是他现在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以前那么霸道,那么趾高气扬和盛气凌人。我还是习惯他以前的样子。
  再见到他时,我更加的小心翼翼了。第二天堂叔的葬礼上,我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一边给他倒茶,一边思索着该如何开口。倒是他冲我笑了笑,说:“晚上去我家喝酒。”我连忙答应着,想起昨晚的事,知道他是不会爽约的,只不过不是请我们喝酒。
  到了晚上时,果然如此。我和三姐在林地里等着他,直到他的那阵嚎啕大哭开始后,我们走过去。这次我没有让三姐帮忙,背起他来往前走。他没有拖着时那么重,背在我身上轻飘飘的,好像背了一麻袋麦麸子。
  三姐说:“我背一会。”
  我说:“不重,我背着就行。”
  背上这个老人在胡乱说着什么,仿佛他每说出一句话来,就轻了几两。我越走越快,想着赶紧回家。我感觉夜晚的天有些凉了。
  4
  八王爷视女儿如珍宝,她的突然离世让他备受打击。
  女儿叫天骄,一看名字就知道她寄予了八王爷多大的希望。天骄也争气,从小学到高中,门门功课第一。他那时总是见个人就夸奖女儿,全村人都知道他有个骄傲的女儿,其实那时候村子里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很严重,他当面夸了女儿,那帮赞不绝口的听众就会背地里说:“一个丫头片子,早晚是人家的。”那时候我小,曾经鹦鹉学舌地对八王爷说:“一个丫头片子,早晚是人家的。”当时他正在滔滔不绝地夸奖他的女儿得了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第一名。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他的嘴巴还没有合拢,呆呆地看着我,把我吓坏了,我撒腿就跑,跑到了家里关起门来,我冲着家里喊:“八王爷来了。”父母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他已经到了我家门口,破口大骂:“我家天骄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你们算个屌。”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任他辱骂,还是三叔和四叔赶来了,一人拿着一把镢头,把他赶跑了。
  四叔说:“一个外来户。”
  三叔说:“一个绝户子。”
  八王爷听到了,转过头来随手抓起一根木棍,追着三叔和四叔打。他们怕他玩命,撒腿就跑。留下八王爷在我家门口继续破口大骂。之后,我和父母再也不敢招惹八王爷了。
  天骄是在高三上学期出事的,本来那周末她休息,在家里复习功课。八王爷就对她说:“明年就要上大学了,下学期复习功课紧张,趁着现在有点空,你们进城去买点衣服、书包什么的。”天骄跟她妈妈觉得有点早,但是拗不过八王爷,只好答应了,坐了一辆去城里的三轮车,半路上出了车祸,司机没事,母女俩却没有抢救过来。那个司机知道八王爷的厉害,吓得跟老鼠似的,几天不敢出门。没想到的是,八王爷始终没有闹事。他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焉了下来。
  这都是母亲后来跟我说的,她说:“八爷到我们家来,问我,石头回来吗?”他指的是让我回来去他的妻子女儿的葬礼。得知我有事不回去以后,他什么话也没说,低着头走了。这之前他给我打过电话,我告诉他我回不去,他就去求母亲给我说情。母亲说:“他真是求,差点跪下了。”她说他从没有见过八爷这么低三下四过。一个硬气惯了的人突然软了下来,让母亲不知所措。
  前面我说过了,我理解八王爷的心情。在这里我没有故意抬高自己,实事求是。他,包括村里的大部分人觉得我在城里工作,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去参加他们的红白喜事,他们会增光不少。这也是母亲告诉我的。她说:“你八爷这么爱面子的人,你应该给足面子,可是你却让他下不来台。不应该呀。”
  正是因为这些,我想在堂叔葬礼上给足他面子,可是他的倔劲上来了,让我总是尴尬和不堪。不过,三姐说的有道理,他是在努力为自己争回面子呢。我觉得有道理。   我脑子中总是回忆起晚上那个在坟前喝酒的影子,总是想起那个烂醉如泥的老人嘴里乱说着什么,心里阵阵发酸。
  5
  我和三姐担任起了护送八王爷回家的任务,在村里的那几天,我们每天都看着他发完呆,喝完酒,接着嚎啕大哭,再把他背回去。他好像有点过意不去了,有次我把他背到床上去的时候,他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不过再次见面时,他仍然是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我感觉他是装出来的,因为他的愠怒多少有些缓和了。我跟妻子说:“离八爷请我们喝酒不远了。”
  堂叔出完殡那天,我想跟八王爷打个招呼,看看能不能缓和一下我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当我刚要走过去时,三姐拉住了我。她是最了解八王爷的,或者说除了我,村子里的人都了解他,只有三姐告诉我。
  我看到八王爷拿了一个塑料袋,装了几个馒头进去,又拿了两个塑料袋,都装满了馒头。饭菜也是装了三个塑料袋。他往四周扫了一眼,匆匆忙忙地塞在了衬衣里面,他就这么抱着那一堆东西,像个孕妇似的走开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拿了东西走了。我感觉他有点可怜,看了看三姐。
  三姐说:“这半年,红白喜事他都过来烧开水,别人给他个馒头,给点菜,算是给他的工钱吧。他总是不要,碍于面子。不过大家知道他自从妻子、女儿去世以后,受到了刺激,基本失去了劳动能力,或者说无心劳动了。但是他的自尊心很强,在饥饿难挨的现实下,总是偷偷吃个馒头和剩下的菜,大家视而不见。而且他总是留下两份,偷偷拿回去。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情况,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他怪可怜的。
  我想起他到现在都不能释怀我没有参加他的妻子和女儿的葬礼的事情,也是他的强烈的自尊心在作怪。我应该找个机会补足他丢失的面子。可是这个机会可遇不可求,上哪儿去找呢?
  堂叔的葬礼结束后,我就要回城里去了。八王爺对我的态度仍旧是不冷不热,他的妻子和女儿去世后不再是那么傲慢,那么盛气凌人了,多了悲伤,多了沉默,但是他的那点要强的自尊心仍没有丢失,我想有机会一定弥补他。
  这时,三姐过来了。我正想要找到她,让她在晚上照顾好醉酒的八王爷。毕竟我要回城了,照顾八王爷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我有些抱歉地说:“就辛苦你了。”
  三姐没有接我的话题,她兴奋地跟我说:“喊上弟妹,去八爷家喝酒。可要喝足了。”
  妻子正把收拾好的行李搬了出来,我们本来是马上要出发去城里的,她听到了三姐的话,慌忙把行李放了回去,说:“你爷俩喝个天昏地暗,晚上就在八爷家睡。”
  我们都笑了起来。
  我想这次,是唯一弥补我没有参加他的女儿和妻子的葬礼的过错的机会了,我一定要让八王爷高兴,我一定要醉成一摊烂泥。可是我不知道,我将会有更大的一个机会弥补以前的过错,但是这个机会我根本不想它的到来。或许八王爷倒是希望吧,因为给足了他面子。
  6
  碰到八王爷时,他刚从大集上回来,提溜着一块猪头肉。他穿着中山服,腰杆挺直,走路大步流星,因为是炎热的夏季,他满头大汗,招惹了几个孩子来捣乱。
  他们说:“八王爷,不热呀?”
  他说:“不热。”
  他们说:“你买的猪头肉?”
  他说:“石头要到我家吃饭。”他看到我们来了,伸出手来往里摆着,说:“来,来,石头,天热吧,回家吃个西瓜。”
  我受宠若惊,也有点措手不及。在堂叔的葬礼上,虽说他的态度有所缓和,不像刚开始那样随时都可以给我一个尴尬,让我下不来台,但是却跟我形同陌路。如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么热情地招待我,我根本不习惯。
  我们跟着八王爷进到了屋子里,他的房间也跟先前有些不一样了,干净、整洁了挺多,屋子中间的那堆酒瓶子不见了,地面扫得干干净净,他说:“你三姐帮我收拾的,好人呀,我们不沾亲不带故的。”
  我看了看三姐,她在笑。
  我喝的酒很多,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八王爷喝的更多。喝着喝着他就哭了,瘫在了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们去扶他,他嚷着,叫着,哭着,好像又恢复了那个晚上在林地喝得烂醉的八王爷了。我们轻车熟路,把他放在了床上。以前他躺在床上就睡,今天没有,他在说话,说自己想老婆,想女儿,说要不是他,女儿早上大学了。他的鼻涕抹得满脸都是,混杂着浊黄的泪水,都塞在皱纹的沟壑里。他说:“我一辈子好强,到头来孤身一人。”他说了很多,大多数是含糊不清的。
  三姐把他扶起来,让八王爷偎依在怀里。我眼里的八王爷,这时候像个孩子,在母亲的怀里尽情地哭泣。
  三姐说:“我是你闺女,你不是一个人。”
  八王爷好像是听到了三姐的话,他哭得更厉害了,好像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尽情地宣泄。声音拉着长腔,一个调子地无限制地延长。哭了很久,这个叫八王爷的老人睡着了,他打起了均匀的酣,像个婴儿一样安详。
  我看到三姐有些累了,示意代替她一下。她伸出中指和食指来,嘘了一声,像害怕吵醒了孩子似的。我笑了笑,看着那个熟睡的满头白发的老人,想起以前他在村子里的那种霸道,那种佯装的强大。
  这时,我听到了蝉鸣,往外看了一下,窗户外面已经渐渐黑了下来。时间过得真快,一天的时间过去了。傍晚时分有点凉爽了,我取出一条毯子,给八王爷盖上。三姐疲倦地笑了笑。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八王爷,因为急着赶回城里上班,早上没有打招呼我们就回城了。八王爷会不会因此不高兴?不得而知了。总之,我回到了城里,回到了按部就班上班的轨道上去,融入到了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去了,渐渐把这些事情忘记了。我知道三姐是个好人,会照顾八王爷,她也时常给我打电话,说一些八王爷的事情。他心情好了很多,喜欢出去跟其他老头老太太玩了,还学会了下象棋。人家都不叫他八王爷了,都喊他八爷了。他还开玩笑说:“还是叫我王爷吧,有身份。”
  除此之外,八王爷好像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7
  6月30日,这一年上半年的最后一天,我接到了母亲的一个电话,那时我正在新疆出差,忙得晕头转向。我知道母亲喜欢唠家常,打起电话来没完没了,就没有接。她连续打了几个电话,没办法,我正准备接时,妻子的电话打来了。
  妻子埋怨我:“怎么不接电话?”
  我说:“忙着呢。”
  这时,妻子告诉我,八爷没了。
  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人害怕或感到瘆人的时候才起鸡皮疙瘩。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这个噩耗,心里发酸,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
  我忙问:“什么时候没有的?得病了?”
  “我也不知道,后天八爷出殡,妈说你必须赶回去。”
  我肯定赶回去,冥冥中我的那次过错的弥补的机会来了。可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希望这个机会到来。我给三姐打电话,她没有接。我跟单位请了假,说有急事必须赶回老家。那边好像不太情愿,我挂了电话,往家赶。
  我没有错过八爷出殡。
  他的葬礼有些寒酸,零零落落的几个人站在他家的门口。那两扇木门已经斑驳不堪,一动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我走过大门时,他们都跟我打招呼,说:“石头回来了。”我点一下头,控制不住内心的酸楚,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我到了灵堂,看到一个简陋的棺材,旁边守灵的只有三姐。我打开棺材盖,看到了躺在里面的八爷,他像睡着了,面色红润。身上那件寿衣不合身,大得像唱戲的袍子。
  其实人生不就是如此吗!
  我的脑中想起了八爷在林地哭的情形,想起了我和三姐背他回家的情形,想起了最后一次喝酒他像个婴儿一样睡在三姐怀里的情形。它们历历在目。我去想一想他之前的盛气凌人,想一想他那佯装的霸气,想一想孩子们追着他叫八王爷的情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现在是一个老人,一个结束了生命的安静地躺着的老人。生前的一切和以后的所有,都与他无关。
  我终于忍不住痛哭了起来,院子里帮忙的人都挤在灵堂门口看,他们好奇地打量着里面的情形。或许他们不明白,在城里工作的石头怎么哭起了八王爷。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了起来,甚至不理解在堂叔葬礼时,我与八爷相关的所有的事情。
  这时的八爷,会不会在天上会心一笑,说:“石头是个好孩子。”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忘却了我没有参加他的妻子和女儿的葬礼的芥蒂?我想会的。
  无亲无故的倒插门女婿八王爷走了,他的送葬队伍短得像一根蜡烛,连达到弯弯曲曲程度的人数都不够,稀稀落落的哭声在这个炎热的夏季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但是,细心的人都会听到,一个低沉的呜呜声不间断地传来;一个尖声的如唱戏一样的女声也在不间断地传来。在这样的天气,在这样的送葬队伍中显得格格不入。他们一个是给八爷当儿子的我,一个是给八爷当女儿的三姐。
  八爷走了。我看着他刚刚修起来的坟堆,站了许久。他跟妻子合葬了,旁边是女儿的家。他们一家团圆了。我又看了看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有些耀眼。
  我对站在旁边的三姐说:“你看,八爷在那里冲着我们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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