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槟源行为艺术家的脑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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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愈发拼命地荒诞着,为的是嘲讽这个世界,同时嘲讽自己
  厉槟源最近换了微信头像。之前的头像是一团囫囵的粉红色,比桃红浅,比一般的粉红又要深,完整而均匀。肉的颜色,生机肆虐却又带点含蓄。
  现在小方格被那颗留着圆寸的脑袋占了2/3,剩余部分是他的脖子,戴着颈托,就是那种专业治疗颈椎疾病的石膏状塑料壳。今年4月初,他在老家湖南永州创作一个“行为”作品的时候,从3米多高的竹子尖上以背摔式坠地,随即晕了过去。醒来后去医院检查,被告知:小伙子,你脑震荡了。
  随之而来的是无预兆的间歇性头痛、呕吐和眩晕,凡此种种,对于厉槟源来说都并不陌生。在过去他所尝试的各样“行为”中,这些不适都曾出现过。所以假如以一个更抽象的角度来看,这场脑震荡实在潜伏已久,其症结,可以追溯到他2014年头顶粉红色假发做《何弃疗》时、2013年在望京背着十字架裸奔时,甚至若干年前在中央美院学雕塑时。
  他究竟对自己的大脑做了些什么呢?

魔幻


  在格林伯格的《先锋派与庸俗艺术》中,这位艺术批评家提出了以下论点:“先锋派”是悠闲阶级的事,“一方面永远是强势的即受过良好教育的少数派,而另一方面则是受剥削者和穷人组成的芸芸大众。”
  当厉槟源走在位于花家地南街的中央美院时,“强势且受过良好教育”这串生硬的前缀突然从我眼前蹦了出来。看着周遭零星的年轻面孔,他们夹着画板、书本和不为人知的灵感漩涡匆匆而过,这些“少数派”们。
  4年前,厉槟源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他2006考入央美雕塑系,2011年毕业,五年制,专业方向:材料与观念。
  白天上课,被书本和理论覆盖;晚上回到工作室拼命画画,又被颜料和色块掩埋。紧凑而规矩。直到有一次上创作课,老师要求他们用5分钟时间即时完成一个作品,不限题材和形式。
  他有点懵,寻不着头绪便在雕塑系里四处转悠,5分钟,能做出个什么呢?一低头,看见墙边躺着两块鹅卵石,脑筋颤了颤,当即预设了一个结果:我要用5分钟把这两块石头砸碎!
  他找来旁人把砸的过程录了下来。于是乎,创作者的参与,非静态的参与,从三维空间又被投射到了二维的狭小屏幕上,这本身就裹了后现代性的意味。加上砸石头又非常“本能”,砸的时候,两块石头间的反作用力会反弹到施力者身上,身体的体验也成了作品的一部分。
  这种体验,风球似的在厉槟源的大脑里狠狠卷了一遭。他发现自己着了迷。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已经可以被划为“行为艺术”了。
  到了大三,他正式创作了第一个“户外行为”:在某个高峰期将过未过的清晨,随着面目统一的人群鱼贯踏进地铁车厢,坐下后从包里拿出牙具毛巾刮胡刀桶装水和洗脸盆,开始旁若无人地刷牙洗脸刮胡子。
  车窗外的灰色楼房不断倒退,广播循例报站。可厉槟源却像一个外表平庸、举止突兀的感叹号,不明就里地冒了出来。
  对面很多人径直掏出手机来录像拍照,但与他坐同一边的乘客们,被动成为入镜的龙套,在数个镜头前边佯装镇定、边按捺着七上八下的好奇心,表演着处变不惊又忍不住偷偷打量。当一个极私人的行为,被硬搬到公共空间时,那种暗涌的冲击力,即刻呼之欲出。
  整个场景都由假扮路人的同学用手机全程录像了。公开与私隐,窥探与克制,常规与违规,某种微观场域的戏剧化,还有一张张麻木面具下纠结而错乱的脸,甚至以手机为载体的碎片式传播,都被这粗糙的视频给炸了出来。
  这就是他所要的效果,他说:重要的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我做了什么之后,众人的反应和回馈,及其所能引爆的思考地雷。他为其取名:《无间》。
  亲密无间的无间,无间地狱的无间。
  不难发现,厉槟源“行为”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似乎从来都不是作品本身。在2013年那几场略微轰动的“望京裸奔”中,同样如此。他无论扛十字架还是抱充气娃娃,撒腿跑还是骑摩托车、浑身涂成亮蓝或艳粉,这些都不是通关要塞。他要的,是人们的好奇心。
  “第一次之后被人拍到网上,形成一个讨论和关注,他们会猜测,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为什么要这样呢,他遭遇什么事情了呢,他们这个猜测的心理和过程是很有趣的,吸引我的是这个。所以是赞是贬,都很真实,我是在认识他们、他们也是在认识我。”
  但难道作品本身就不具备创作者所想表达的意义吗?
  他的回答是:“你要非说意义,它(裸奔)确实有意义,自由的边界在哪里、社会的接受程度、被解放的欲望表达……我能给你堆一摞形而上的大词,让你不明觉厉、云里雾里。但是这么做已经没有意义了。”
  裸奔的地点望京,既挨着798艺术区和美院,又靠近各高档住宅区、机场高速以及像宜家之类非常全球化且商品化的地点,在其中,他所讲求的“魔幻碰撞”,不言而喻。
  但观众不会都能看出这种“魔幻”,他们所讨论的,通常更接地气儿。去掉那些“酷毙了”和“傻X”的两端,厉槟源最记得这样一条留言:在冰冷无情的城市,出现一个鲜活的生命,他没有什么理由,没有什么目的,就在那跑,挺浪漫的。
  “他说我浪漫,真懂我。”厉槟源自言自语道。
  

荒诞


  结束裸奔后,厉槟源穿上衣服和鞋,回到黑桥。黑桥是一个村子,位于机场高速旁的崔各庄里。这儿有不少由旧厂改建而成的艺术空间,也有成片的出租房、烂尾楼、荒地和臭水沟。
  在这个自成一体、不上不下的村子里,住着各路艺术家,也住着村民和打工仔们——格林伯格笔下位于“少数派”对岸的那些“受剥削者和穷人组成的芸芸大众”。他们走同一条灰扑扑的街道,到同一个粘腻的菜市场买菜,吸入同样浑浊的气体,分别谈论着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和柴米油盐酱醋茶。   厉槟源在这里呆了3年,从2011年到2014年,住在租金4000块钱一个月的工作室里,生活得有些困窘。
  但他喜欢这儿,觉得超现实,超级现实又超越现实,因此4年间在村里捣腾出了不少“行为”。好些作品中,他都在朝着这些破败的处境放烟花。七色光轰向恶臭,噼里啪啦炸一阵、热闹一阵、哗众取宠一阵,却还是免不了被腐烂吞噬。
  这里头弥漫着荒诞和嘲讽的气息。
  厉槟源觉得这个世界本就是荒诞的,他也是,所以他愈发拼命地荒诞着,为的是嘲讽这个世界,同时嘲讽自己。其中意味最浓的,是2014年1月的《何弃疗》。
  在时长接近一个钟头的视频中,他头戴荧光粉红的假发,穿着白色劣质套头毛衣、黑白竖条纹间隔的紧身裤,架一副圆片墨镜,于匆匆忙忙的黄昏时分,提着一台便携式广场舞音响,在黑桥村里“发作”了。
  音响以最大分贝功放着不知名的DISCO舞曲,他随着震天响的“音乐”疯癫扭摆、拼死甩头、大叫大笑。时而撒丫子飞奔,时而冷不丁地跳上过路的越野车盖跳舞,时而冲入拥挤的菜市场吃了一个番茄,时而爬上树倒挂摇晃,时而又跑向野外用枯枝烂叶生了一个火堆……
  意料之外的是,闹市之中突然钻出这么个极致的非主流,人们却还都颇为友善。他们眯缝着眼、半咧着嘴,像是被他头上一根根俗艳的粉红色逆着光在空气中划出的弧线给催眠了。
  在即将进入夜晚的荒郊野岭,厉槟源的胃终于经受不住这摧残,造了反。他跪在地上吐得翻江倒海。
  这是他第一次在作品中呕吐。
  他觉得在诸如此类复杂的现实语境中是更能找到律动与平衡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喜欢将自己推到一种‘危险的处境’当中,然后再回观自己。”
  我看着这张一半在阴影中的脸:再普通不过了。不爱出门、不太懂交际、不善言谈,说话时会突然神游,并且有点羞于与人对视。再看看电视屏幕里那个几乎跳进了火中的“疯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2014年8月,厉槟源回到老家湖南永州,做了《自由耕种》。在这个“行为”过程中,他再一次忍不住吐了。
  厉槟源的家在永州市蓝山县最南边一个十分原始而闭塞的村子里,这儿长着成片的凤尾竹,卧着土路土房和土老帽。
  13岁时,向来健康的父亲不明缘由地去世了。原本好好在广州打工的一个人,几天前还写了一整页的信回家,转头就没了。全家赶到时,工厂没有给出任何解释,没有安排后事,除了冰柜中父亲瞪大的一双眼睛,以及工厂补发的3个月拖欠工资,什么都没有。
  回到永州后,厉槟源开始愈发抗拒这个地方,他觉得憋屈,甚至有些怨恨。
  “我极少跟人提起这件事情,今天不晓得中了什么邪……”厉槟源垂着眼,盯着鞋尖,看上去有点懊恼。
  此后他又在村里抑郁地生活了七八年,直到考上央美。本科的5年间,他只回过家两次。
  “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想回去。有点爱恨交加。我明知道自己属于那里,却又不想面对那里,又远又近的,很困惑。”
  这种复杂的情绪一直持续到裸奔,持续到黑桥。持续到《自由耕种》:他站在自家的一小方田中央,与其说是田,不如说是一个荒废已久、寸草不生的浅泥潭。他走下去,用力腾空跳起,在半空中拧起躯干,再重重地摔回泥里。动作循环往复,持续了一个半小时。泥浆四溅,闯入他的眼耳口鼻和毛细血管,并与皮肤之下的肌肉骨骼碰出闷钝声响。
  他说在这个剧烈运动的过程中,心反而平静得不行。
  “我实际上是渴望被这个地方理解,被它接纳。渴望交流,但这种交流却又不能用语言来实现,所以就选择了这么一种最直接、最本能的方式,和它对话,作一个交代。其实很多人和故乡,甚至原生家庭之间都存在着很难跨越的障碍,也算是象征打破一种‘回不去’的无力感吧。”
  及至在泥泞中吐了个酣畅,这种拧巴和郁结才终于找到了泄洪口,“终于和这片土地达成了和解,从此自由了。”
  我们聊起人格形成中无法避而不谈的作用矢量:某种缺失。
  他承认在成长过程中,对“父亲”和“故乡”,他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因此卑微感和愤怒也就这么盘根错节地疯长了出来,“人越卑微表达的欲望越强烈,越表达却越发现达不到预期,于是开始抓狂,结果越抓狂越发现一个更复杂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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