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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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半年前,白朗笑着说自己的病完全好了,办公室的同事们都将信将疑。
  直到这一天,他邀请大家一起抽空去换甲虫身,大家才确信无疑:那个面色苍白、眼神忧郁的青年,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开朗乐观、善于交际、气质不凡的优雅绅士。
  白朗自己有时也纳罕,出了那场车祸后,自己竟产生了如此大的改变。他时时回想起那天中午的情形:他躺在办公椅上闭目养神,对面女人絮絮叨叨的声音时断时续、忽近忽远。他有些厌烦,在这令人困倦的午后更平添了一丝愠恼。但对面生着鸽子头的女人仍在发出鸽子一般咕咕的声音,令他有些恍惚,朦朧间好像坐在对面的人全身变成了鸽子——不过就算那样他也不会感到惊奇吧。白朗被自己这个念头逗笑了,他睁开微闭的双眼,对面的鸽子说得越来越起劲:
  “你怎么就不去换一个呢?你又不是没有钱,年纪轻轻非把自己弄得这样老气横秋的,怪不得二十好几了还是单身……”四周哄笑起来,各种动物的笑声汇成高亢的浪潮,让白朗有些毛骨悚然。他环顾四周,有两只鸽子、一只鹦鹉、三只猫和两只兔子,甚至还有一个长着蛇头的人也在笑,发出嘶嘶的声音。白朗也不自然地笑了笑,他知道自己初来乍到,在这间办公室里并没有说话的份,否则,和谁结了梁子自己都不会好过。
  他翻了翻手机,看到新闻首页上铺天盖地的,全都是大公司的意识转移手术广告——意识转移这词听着太拗口,大多数人称之为“转魂”。
  在脑机接口技术早已普及的这个时代,人们获得自己想要的美貌与健康轻而易举:只消把自己的意识从大脑导出,再随便导入到一个什么躯体上。开始时,还只有机器人或者克隆人,后来随着基因编辑技术的发展,兽头人身开始风靡——于是街上便充满了各种鸟头人、狗头人、猫头人、蛇头人、猪头人、龙头人甚至鱼头人,宛如山海经中记载的怪物齐聚一堂。
  这种风潮出现时白朗还是个孩子,偶尔见到兽面人身者走近都吓得浑身战栗,紧紧攥住妈妈的手。白朗妈妈甚至曾一度以为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而带他去看医生。但医生新近换上了鱼头人身,白朗见到医生就面色灰白,浑身抖似筛糠。医生鱼嘴一咧,笑着发出人的声音,“小朋友,你好吗?”白朗死死盯着医生的死鱼眼,裤子下面开始滴滴答答……从此以后白朗宁死不去医院,妈妈只好放弃换上自己喜爱的猫头人身的打算,连同放弃的还有治好白朗的希望。稍大以后,白朗渐渐适应了独自上街,面对街上越来越多的兽面人身,他也不再面如死灰、如临地狱,这令他和母亲都难以置信。白朗就这样上完了大学,走进了社会,甚至在亲戚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份工作。但白朗的内心有一条底线是万万不可触碰的:他坚决不换用其他身体,哪怕意识转移公司免费提供了三个月的试用机会。
  就是这最后的底线让他在社会上处处碰壁。他年近不惑仍孤身一人,唯一谈过的女友在换了身体后便被他拉黑。就连他的工作也是靠推荐人的情面大,领导辞退不得才勉强保住,得以混一口饭吃。从小学开始,他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大家都对他阴郁的面庞和古板的思想敬而远之。白朗倒感觉无所谓,他觉得那些兽面人身的家伙已经不是人了。但有时他在深夜独自流泪问自己:“你是人吗?人像你吗?”大抵是一些少年的痴语罢了,后来也被白朗淡忘了。
  他呆呆地看着手机上铺天盖地的广告,看着那长着犀牛头颅却西装革履的潇洒模特,一时分不清究竟是人是兽。
  背后有人拍拍他,他扭头看到一个蛇头男子吐着红红的信子环顾四周,见无人向这边看便俯身问他:“兄弟,要做转魂吗?我给你介绍介绍,能便宜点儿。”他指指屏幕上的犀牛男,“犀牛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上面标价是二十万,你要想转,我给你弄到十五万。”他贴着白朗的耳朵悄声说道,像一条蛇缠住猎物,散发出蛇的腥冷气味。白朗有些厌恶但不形于色,他知道蛇头男子所言不虚——有同事告诉过白朗,蛇头男子的妻子在意识转移公司上班。白朗对意识转移行业内部的种种传言也略有耳闻,有人说一具克隆身体的成本实际连售价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还有人说医生会趁患者的意识没有导入躯体之时对思维数据动手脚……大抵是编出来吓唬小孩的都市传说吧。他想拒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生怕得罪了这位蛇头,日后吃苦头。他此刻痛恨自己笨拙的口舌,直到听见自己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我没兴趣。”
  他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哪怕是拒绝也应该想出些圆润的话来,哪怕是想不出也不应这么直白,哪怕是这样直白也不应该用拒人千里之外的语调说出,同时还把鄙夷挂在脸上。蛇头男子沉默一下,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回自己的格子间。白朗知道自己一错再错了。
  同事们不再闲聊,开始下午的工作,令人心烦的打字声再次充斥了狭小的办公室。
  一转眼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白朗被人群裹挟着挤入电梯,再裹挟着挤进地铁和公交车。浓重的动物气味混着浓重的汽油味迎面扑来,他几乎要窒息了。白朗被中午的事搅得心烦意乱,他时时刻刻在想自己到底要不要去找蛇头道歉?别人是会原谅他,还是会更瞧不起他?各种可能性如同粒子千万种随机的路径在他面前铺陈开,使他眼花缭乱;又如同模糊诡秘的电子云将他包裹其中,不胜其扰。白朗感觉心头浮着层无处发泄的怒火,怒火下更深的是刺骨的恐惧,不是对蛇头,也不是对同事们的恐惧,说不清道不明,紧紧攥住白朗脆弱的神经。
  一路裹挟着白朗的人群在十字路口站定。
  “向他道歉,你算什么?”白朗恶狠狠问自己。红灯转绿,车流涌来。
  “你以为你算什么?自恃清高的小丑!”白朗恶狠狠地回击自己。一辆车脱离车流向他靠近。
  “不就是改头换面么,有什么好怕的!”白朗嘲笑自己的懦弱,似乎开始动摇。那辆车开始加速。
  “你愿意把灵魂交给那群虫豸就去吧!”白朗绝望地低吼。汽车冲过来,向他发出牛一般的低吼,将他高高挑起到半空中。白朗感觉自己轻盈如柳絮,而灵魂比躯体还高出一米。他整个人飘飘忽忽的,逆着苍茫夜空中纷纷坠落的雨滴缓缓上升,看到地面离他那么远,突然有点儿想笑。地上的狼虫虎豹花鸟鱼虫都错愕地抬头仰望,目光好像刚刚被惊醒,带着迷茫与渴望。不会飞的鸟,不会奔的豹,不会游的鱼,纷纷看着白朗飞在空中,游在雨中,奔在寒风中。   然后他砰然坠地,身体变得比非洲象更沉重。白朗感到自己的内脏在身体的重压下开始碎裂,如同深海的鲸鱼没了水的依托。他砸吧砸吧嘴,滑腻腻的东西从口中流出,熟悉的味道唤醒了不知道多少个前世时在东非草原上形成的古老记忆。那时他刚杀了一头羚羊,握着手中粗糙的燧石,嗅着空气中相同的血腥味,第一次感觉自己和周围的环境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救护车悄无声息地驶来,白朗低头看到自己的身上沾满了血,不知是羚羊的还是自己的,黏糊糊一片。他模模糊糊听到周围动物们的惊声嚎叫,看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如同死去的羚羊一般血流如注。两个长相奇怪的动物走过来,白朗觉得他们看起来像是猿猴却又没有那么多毛发,嘴里发出难以理解的声音。他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和那两个动物是同类,难以理解的叫声也渐渐变得有意义了。
  “你遭遇了车祸,流了很多血,这具身体已经报废了,我们马上要给你做意识转移手术。”
  医生的声音把白朗从十万年前非洲草原的古老回忆中拉回到2121年的市第一人民医院。他努力试图理解医生的话的含义。
  意识转移?意识转移!他们要给我做意识转移!
  一阵黑色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冲垮了白朗心中用二十五年时间苦苦构筑的防线。他仿佛又回到了妈妈带他去医院的那天,所有人都瞪着鱼眼冲他怪笑。他不由得又失禁了,他知道这不仅是幻觉。他听到医生在大喊他已经没有意识了,却还能感觉到有人在拨弄他后脑勺上的脑机接口。白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在行将消失的深渊中抓住些什么,却只是徒劳,所望之处尽是支离破碎的回忆。
  他不断下坠、下坠,穿过仿佛有几光年又好像只有几飞米的黑暗,穿过嘈杂的声音与人群,直到忘记自己是谁。
  半个月后,白朗出院回到办公室,认识他的同事都大吃一惊:那个面色苍白、眼神忧郁的青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着犀牛头的男人,发出的却分明是白朗那低低的声音,然而听起来更成熟了。
  白朗眯着犀牛的小眼睛,热情地跟同事们打招呼。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有人盯着他鼻子上光滑洁白如象牙的犀牛角,有人盯着他暗绿色的粗糙皮肤,不由得心生出一丝羡慕。
  许久,坐在白朗对面的鸽子问:“白朗,你出院啦?”
  “嗯,出院了!现在的医疗就是这样嘛,有了什么磕磕碰碰,大不了换一具身体就行了。”
  “那你这犀牛的身体……”
  “哈,这个!我分文没出,‘转魂’公司替我报销啦!犀牛身体最近火嘛,他们公司和克隆身体供应商搞了个抽奖活动,换躯体的人要是中了奖,就免费提供一具犀牛身体——还送了五年的保修!嗨,看看人家这企业文化,真是行业楷模啊!回报社会嘛,哈哈……”众人也随着他一起笑起来,屋里屋外便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有人问白朗:“你的病好了?”
  白朗点点头,“好啦!”
  “真好啦?”
  白朗大嘴一咧,小小的眼睛隐没在皮肤的褶皱里,“完全好啦!”
  众人都笑着点头。不过几天办公室里的面貌便焕然一新,办公室里的鸽子、鹦鹉、猫、狗、狮子之类都变成了犀牛。
  白朗的生活重归平静。他变得更随和了,和大家过着同样的日子,追逐着同样的声色犬马。他开始笑着向同事们打招呼,开始用沉重的犀牛嗓门哼唱社交网络上的流行歌曲——而这正是同事们早就习以为常的事。
  不出几天,大家已经记不起谁是白朗,白朗是谁。同事们望望白朗曾经的位置,只看到一只毫无特点的犀牛,对着手机屏幕上的小丑发出嗬嗬哈哈的笑声。
  白朗从此消失了。
  【责任编辑:邓 越】

小雪说文


  《變形记》是奥地利作家弗兰兹·卡夫卡最著名的小说,被誉为20世纪最为异类的经典作品之一,相信绝大部分人都读过。显然,张庆翥同学的这篇小说也是脱胎于卡夫卡的《变形记》。小说情节自然是不尽相同,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小作者较好地抓住了其中的精髓,使得作品呈现出荒诞、不可思议的基调。与此同时,“脑机接口意识转移”——这个科幻小说中的常客的加入,顿时为《变形记》注入了全新的元素,这是一个世纪前我们无法合理化的元素。但要想在几十篇来稿中脱颖而出,仅仅加入一些新元素自然是远远不够的,张庆翥同学的这篇小说之所以会被选中,还因为他细腻的情感和富有象征意义的细节性描写,譬如“他整个人飘飘忽忽的,逆着苍茫夜空中纷纷坠落的雨滴缓缓上升,看到地面离他那么远,突然有点儿想笑。地上的狼虫虎豹花鸟鱼虫都错愕地抬头仰望,目光好像刚刚被惊醒,带着迷茫与渴望。不会飞的鸟,不会奔的豹,不会游的鱼,纷纷看着白朗飞在空中,游在雨中,奔在寒风中”,这段读来颇为惊艳,画面感跃然纸上,让本雪一见倾心。最后我想说,一篇名著,所带来的影响不仅仅是发表后的那一阵轰动,它还能穿越时间的禁锢,给百年后的我们带来新的灵感,就像一粒星火燎原了整个世界的一片红光。多读书,读好书,千百年来的道理至今依然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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