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森:埋头长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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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站在这儿干什么?。
  “我们要到彼岸去。
  “彼岸是什么?
  “彼岸!”
  荷兰人声艺术家Jaap Blonk登上一架巨型搅拌机,用蹩脚的中文念出这些他不懂的句子。
  “一个外国人把‘彼岸’念出来,是不是有点巴别塔的味道?”牟森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这些句子出自20年前他导演的实验戏剧《彼岸-关于彼岸的汉语语法讨论》,现在他把它们放进自己的新作、为“上海西岸建筑和艺术双年展”创作的戏剧《上海奥德赛》。
  演出结束后,有人拉住牟森寒暄:“我最早在纪录片《流浪北京》里就见过你。”他呵呵一笑。
  牟森今年已经50岁,当然不再是《流浪北京》里那个戴大框眼镜、裤子脏兮兮的“盲流艺术家”。在过去的几十年时间里,他一直被认作中国先锋戏剧的“先驱”——尽管他一直反感“先锋”二字。1980年代,孟京辉曾在他的戏里做过演员;而他1990年代的很多创作都成为中国当代戏剧转型的代表作品。
  “大家都叫他‘司令员同志’” ,曾跟牟森合作过的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主任王履玮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他记忆里,牟森有激情、敏感、前沿,没有传统的负担,愿意接受和尝试新鲜事物。一进剧组便是绝对的领袖。
  1990年代末,牟森在自己的巅峰时期硬性中断了自己的舞台剧导演工作。几年后,他介入主流戏剧,以北京人艺剧目总监的身份出现,尝试做“舞台大片”,但这一工作也很快中断。此后十年,他的兴趣点从戏剧转向叙事和历史,把大部分时间用于在家读史、写作。
  今年,“西岸双年展”的策展人高士明本想让牟森重排《彼岸》,但牟森把方向改为“再出发”,做了一台包括声音、影像、诗歌、人声、舞蹈、灯光装置等多元素的当代艺术作品。他把它称为“跨媒介巨构”。
  “我很少整理自己过去的东西,”牟森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我是往前走,不停留。”

从《彼岸》到《上海奥德赛》


  1993年的一天,崔健突然把牟森叫去。他看完牟森导演的《彼岸》,十分激动,为此专门写了一首歌,想放给牟森听。歌名也叫《彼岸》,后来被收录进了崔健1994年的专辑《红旗下的蛋》。
  “我作为崔健的粉丝,虚荣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牟森坐在舞台对面,笑着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无论从哪方面看,《彼岸》都是牟森的一个转折性作品。实际上,他此前已经导演过《犀牛》《士兵的故事》《大神布朗》等一系列实验戏剧为业内人所熟悉,但《彼岸》是一出教学剧目,他带着14个学员在北京电影学院演员培训中心做了整整4个月的表演和身体训练,最后的表演中,“空间变得像动物园,他们(演员)仿佛各种老虎、豹子、狮子,勇猛又灵活”。牟森的合作者、诗人于坚曾形容牟森“活像一个人群中的唐·吉诃德”,“除了彼岸以外,一无所有”。
  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院长高士明一直认为,1993年《彼岸》席卷了文艺界众多躁动不安的人群,“堪称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跨领域、跨媒介的艺术运动”。2013年初,他找到牟森。“今年是《彼岸》20周年,我们能不能做点什么?”
  牟森马上翻出崔健的歌曲,听完后百感交集。他发现,20年前的《彼岸》在今天仍有现实感。
  不久,高士明成为“西岸双年展”的策展人,《彼岸》重排计划迅速被纳入双年展日程。牟森开始考虑几种重排方式——聚集当年参加《彼岸》的青年人?聚集与《彼岸》有关的各位艺术家?还是聚集一群新人、重新排演?
  但这些想法很快被牟森自己推翻了。3月14日,他第一次走进西岸双年展的场地,便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里原来是上海水泥厂预均化库,中间是一台巨树一样的大搅拌机。现在牟森就坐在舞台对面接受采访,他的头顶上笼罩着巨大的圆形穹顶,周围能看到180度环形圆轨。
  “这个空间实在太强大了,《彼岸》的力量太小,”他说。
  当时,他几乎在一瞬间看到了“搅拌”这一空间动作和上海“海纳百川、文化汇通”之间的某种联系;水泥又是一种精神性的材料,能把不同的东西凝聚成一个结实的东西。今年正逢上海开埠170周年,历史的很多东西在这个空间里高度契合。
  看完场地后的第二天中午,他告诉高士明:“《彼岸》撑不起来,我们做一个圆形叙事,上海奥德赛。” 随后,他正式提交《上海奥德赛》草案,提出放弃《彼岸》的相关排演工作,重新开始另外一个方向。
  “奥德赛”是牟森近几年最迷恋的叙事结构之一,它是一个巨大的进程,既有时间跨度、又有空间跨度。而他在《上海奥德赛》里又加入了其他几种叙事方式:比如上海城市的“创世纪”。演出里,8个农民工用推土车把这些苹果运送上台,并把它们插到钢筋顶端,让整个舞台成为一片“工业伊甸园”——苹果这个段落正好来自19年前牟森国外巡演次数最多的一出戏《零档案》。
  由于希望叙事里有抒情元素,他加入了刚好问世100周年的舞蹈《春之祭》的元素;为了体现工业文明在上海的出现,剧中还用134个爱迪生灯泡做了一个灯光装置作品——今年是爱迪生发明电灯泡134周年。
  演出中的意象太多,但牟森恰恰就追求这样的效果。他将《上海奥德赛》称为“云戏剧”,意思是计算机时代的超链接,能把所有相隔的、看似不相关的元素都连接起来。

巅峰 隐退与转型


  牟森仍然不喜欢用“先锋”这个词定义他的《上海奥德赛》。他从建筑学里借用了“巨构”这个概念,把自己的作品称为“跨媒介巨构”作品。“我喜欢巨大的东西。”他说。
  《上海奥德赛》并不是他做的第一个“跨媒介巨构”作品。2010年上海世博会期间,他为深圳案例馆做了一个叙事作品“深圳,中国梦想实验场”,追求几个方向:史诗感、歌剧感、文献性和里程碑性,并采用了“三部曲”作为叙事结构。
  牟森在上个世纪的实验舞台作品大胆、前卫,但大多是单体作品,并没有特别体现出他这样的喜好。   在深圳案例馆作品之前,牟森曾经两度中断自己的舞台创作。1997年,他硬性叫停了自己所有演出计划。旁人看来,牟森正处于巅峰时期,他最有名气的作品《零档案》仍然在欧美演得风生水起,甚至已经谈好了次年的美国巡演。
  这一年,牟森做了自己唯一的一个售票戏剧演出、由马原小说改编的《倾诉》。小说里一个杀人犯“无因杀人”。审查时,北京市文化局的一个副局长问他:无因杀人,难道原因在社会吗?
  于是这条线索被拿掉。演出的结果“非常惨”,就连牟森自己也批判《倾诉》,“我是个认账的人。”戏剧评论家解玺璋对《倾诉》写过一篇批评文章,牟森到处托人感谢他,说他“写得好”。
  牟森隐退的原因十分复杂。但最根本的一点是“超越不了自己,做创作非常难受。”1990年代,牟森的戏剧车间剧团迎来了创作爆发,最多的时候平均2年排5个戏。“不知道省着用,很快就排不动了,”牟森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我对年轻人的经验和建议就是,年轻时不要做得太多。”
  后来的几年里,媒体不断追问他何时回归,他一直说:我会回来的,我还会再做戏剧的。
  2002年,刚刚被委任为北京人艺艺术总监的林兆华找到牟森。由于当时中国题材剧目奇缺、创作跟不上,林希望他出任人艺剧目总监。借此,牟森以非戏剧导演的身份开始了某种意义上的“复出”。他参与策划了《万家灯火》《赵氏孤儿》,又跟陈忠实签订了合同,把《白鹿原》搬上舞台。
  在此期间,他开始显露出自己对大结构、大历史和史诗感兴趣的一面。创作《赵氏孤儿》时,牟森提出了三种做法:一是戏曲化,可他不擅长、也不喜欢;二是做当代艺术、所谓前卫的,他擅长,但他并不喜欢。第三种是他真正感兴趣的:做一个现实主义的舞台“大片”。最后,林兆华同意了牟森的看法。
  但牟森很快离开了北京人艺,舞台创作再一次中断。“人艺的事多复杂啊,”他说。
  2003年非典期间,时任广州话剧团团长王履玮邀请牟森去排一出话剧,主题是“抗击非典”。牟森答应下来,用一个月时间完成了现实主义话剧《最高利益》。这是一出主旋律作品,但牟森自认为非常成功——他在其中采用了好莱坞大片的模式,创作灵感来自美国电视剧《24小时》。这是十年前他担任导演的最后一出戏。

“这十年我没有虚度”


  在非戏剧领域,牟森也很好地保持了他对新事物的开放态度。他正儿八经地做过一段网站CEO,手底下管着30多个人。1998年他帮上海通用拍企业宣传片,为此在机场买了一千多块钱的书,其中包括国内最早引进的几本哈佛MBA案例及教程,竟然“一下子看懂了,而且喜欢死了”。
  他形容自己是一个“超级厉害的指挥员”,但几次尝试后,他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做公司。
牟森。摄影/ 卢袁炯

  后来,人们印象里一直处在最前沿的牟森竟然对历史产生了兴趣。他开始平心静气地在家里读史、思考。
  “《最高利益》排完后,也加上人艺那个事也带给我一些困惑,我就去历史里找原因,”他说。他读四千多万字的《二十四史》,“时间一下变成奢侈品”。
  他曾在南方都市报上开设名为“刀兵记录”的读史专栏,从关注春秋时期古人的不同死法入手,写到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各色关系。
  另一方面,他迷上了各种类型的叙事方式,全面转向研究大众叙事、好莱坞经典叙事,还在中央美院讲过希区柯克悬疑短片创作课。
  2006年,出版人张立宪刚开始做《读库》,便找到牟森,约他对德国导演莱茨的影片《故乡》写一个导读。《故乡》无疑符合牟森的口味:它是一个拍了26年、长达30部的电影巨制。牟森花了三四个月,把50多个小时的电影看了好几遍,写出了18万字的电影导读,最后压缩到6万字发表。
  这个沉闷而费劲的大工程让牟森“收获巨大”,“金庸笔下的武功就是这么长起来的,”他说,“别人可能会认为吃力不讨好。对我来说,长功。”
  就在这一年,牟森开始学习特稿写作,从以前的动嘴说、动脑子想转为动手写字。他在美国新闻写作的学习上花了大量的工夫,因为里面几乎有所有好莱坞电影、类型小说的叙事技术和准则。
  2009年,他参加了一个跟上海有关的电视剧策划,查阅很多城市史研究资料后,产生了创作一个大部头作品的想法
  “在中国的近代化进程中,上海绝对是最前端。中华文明和西方文明从明朝起就在此开始交汇,”牟森决定,用虚构的方式对上海170年的历史做一次大叙事。在他的构想中,这部作品将是多达12部的长篇小说,将近1000多万字,其实就是一部“上海奥德赛”。目前,这部小说的具体结构框架已经全部构思完毕。
  实际上,牟森在2007年就给读库写了另一篇文章《“干一票大的!”》——他喜欢巨制,喜欢超规模,当他开始学习写作后,心里老想着“干一票大的”。牟森对导演工作已经不感兴趣,他想走到影视、戏剧的更前端。
  牟森曾提出,一个人一生中能够找到一件事,他就是一个幸福的人——这件事需要满足6个条件:自己喜欢、擅长、一个人能够掌控、有市场、可持续、稳定。
  “我用了十年时间找到了这样一件事,我很幸福。”牟森说。2013年1月,他在自己50岁生日的那一天说了“喜悦”两个字,“这十年我没有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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