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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指南之外的湘西
沈从文在《湘行散记》里说:『有人常常会问我们如何就会写小说?倘若我真真实实地来答复,我真想说:「你到湘西去旅行一年就好了。」』湘西归来,回想这句话,有许多感触。
此行我们也去了热闹的凤凰,但主要还是走了一些在多数旅游书中都找不到的生僻地方,比如泸溪和浦市。说起来,当地也有一些很拿得出手的历史和“非遗”这样的文化标签,但偏偏缺乏了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形式感”,让初来乍到的外人很难不假思索地兴奋起来。它们有着这个时代小城镇的一些共性,历史的光华不再,也没能在时代的潮流中有所表现,有一点点杂乱,一点点散漫……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旅行目的地,也缺少亮丽的“看点”。但却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片土地是承载过远古时光的,这使得它的古城镇有着天然的厚重和独特韵味,在日常生活里能看到丝丝缕缕的文化印迹,而沅江也依然给沿岸码头带来水的温润,这些和当年沈从文版的湘西依然一脉相承。于是,湘西文化的大格局,得以在小村镇的散漫角落以某种方式延续。如沈从文所说的那樣,去湘西旅行一年,是要走进生活深处的,对普通旅行者来说,并非必要,也未必情愿。《湘行散记》今天不见得适合再拿来当作旅游攻略,但曾经滋养过沈从文的湘西生活与文化血脉,并未断流。
这并非一次轻松舒适、满眼繁花的旅行,甚至可以说是一次“苦旅”,不仅是交通的相对不便,更主要的是,它强迫我跳出过去目的性极强的“功利”化旅行模式,试着去发现一个不加雕饰的生活世界的价值。后来我发现,如果你带着“找什么”的目的来湘西,那么失望似乎就成为必然了,这里被视为湖南最具民族气息的地区之一,但乍一看却几乎没有想象中的少数民族氛围,因为这里的少数民族大多数已不住在吊脚楼,不穿着民族服饰,很难从外表看出什么“特色”,要细细观察才能发现,民族的血液仍旧在他们身体里恣意流淌。
凤凰或许是进入湘西最容易也最华丽的一条通道,可惜如今的凤凰已经是“世界的”,很难说和湘西本土文化还有多少直接关系。反而是这些貌不惊人的小城小镇,还延续着“野生”状态的湘西风情。
我们常说,当前的旅行,已经从观光模式转入了深度模式,但,也许还只是一种日程、概念的转换,我们对于旅行的期待,往往还停留在一些显而易见的事物上。在旅行渐渐变成一种全民运动的时代,我想,有机会也不妨去走一走这样“非主流”的地方,颜色也许清淡,但绝非无味。就像龙应台所说:日子怎么过,就是文化。我想尝试着,尤其是在文化探寻之路上,不做游客,而是真正做一名旅人。
这样的古镇是一杯米酒
浦市曾经名列湘西四大古镇(另外三个是边城、里耶、芙蓉镇)之首,如今却少有人知,在各种湘西旅行指南中也难觅踪迹。但翻开历史,『小南京』的底气一页一页还是清清楚楚,鼎盛的时候,它拥有13省会馆、23个码头、72座古刹、99座坊、124幢大宅……千年的时光在这里没能化成热闹讨喜的景点,却还是一滴不漏地渗在了日子里,它就像是一杯米酒,『初来乍到,很难为之所动,但若长居,必会醉倒。』
深藏不露的豪宅
浦市历史上曾经三度繁荣。第一次是明清时期,因为工商贸易的发达,全国各地商贾名流汇聚于此,也带来了各地的风俗、文化,百家姓里一些比较生僻的姓氏,比如车、干、邬、庹,在浦市都能找到。和很多地方把富贵摆在面儿上不同,浦市十分低调,这一点在当年大宅的建筑风格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低调而内敛的窨子屋,四面有高高的风火墙合围,一点儿不显山露水,内里却大有乾坤。
浦市保存最完好的老宅是吉家大院。厚实的全包围式大门是好木头做的,据说是阴沉木,推开得用点力气。吉家袓上原是做木材生意的,选个优质木料是举手之劳。门后暗藏机关:右侧门栓下有一截小木头,轻轻一捅便可落下,但从外面看不出来。这是过去大户人家的一种安全措施,防止生人进入,万一有人进来,因为找不到门上的机关,想逃走也不容易。
进门后豁然开朗,每一进院落都有四方形天井,用于通风采光。排水系统在今天看来仍旧很实用:双重水道,左风右水,左高右低,可以抵挡百年大雨,屋子下面还修有龟池,用来疏通阴沟。这里的阴沟几百年来从未清理过,水流仍然畅通。整个大院共四进三厅,由三井三堂12房构成,占地5000平方米,粮仓颇为壮观,足有五六十米长。后院曾经有万亩荷园,现已剩余不足万亩,但六七月仍旧能看到成片的荷花绽放。
在浦市的大院里可以看到一些独特的建筑细节,比如食物在建筑上的应用。吉家大院有糯米墙,将糯米和石灰混合,做青砖的沟缝,起到今天水泥的作用。另外一处杨家大院,院墙上的花纹,是把鸡蛋打散,摔在未干的石灰墙上,让蛋液自然流动,形成一种天然纹路,今天依然清晰可辨。


随意中不失精良
浦市的第二次繁荣是抗战时期。从沦陷区涌来的官民令当地人口陡增,各式商家顺势冒了出来,人口密集的五里长街经常泊有上百船只,专门打制船钉的铁匠铺子就有300处之多。许是因为动荡时期特有的那种“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心境吧,当时酒馆、妓院、剧场、商号的煤气灯把浦市的夜晚照得一片光明,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繁荣景象。
20世纪七八十年代,因为一些大型国有企业的兴起,浦市又迎来过一个小春天。改革开放以后,经过一番大浪淘沙,古镇再度安静下来。
如今浦市也正在保护、修复古建筑,发展旅游业,走在街上时而能看到工地,不过,最常见的还是闲适的当地居民,和随处、随意设卖的各种小吃、日用品摊点。浦市的小吃挺有意思,随意中不失精良。说随意,是因为它经常连个正式的称呼都没有,在街边小店里,各种菜料用特制的调味汁一拌,结结实实地端了上来,一尝味道不错,待问店家这是什么菜,人家腼腆地笑着摇摇头:没啥名字,就是浦市小菜。再问这店叫什么,他再笑着疑惑道:浦市小吃?离开时回头看,店门外果真没有挂任何招牌,反正城市不大、街道不长,不需要挑起斗大的幌子来作为指南。
当地人说,“浦市就是一杯米酒,初来乍到,很难为之所动。但若长居,必会醉倒、醉透,醉得你就像踏着了前世的烟尘。”这样的古镇,就像随处设置着一扇任意门,找到,推开,就能进入历史,走在街上,感觉像走进一幕老式怀旧影片。浦市有3街48巷,多数都没有牌子,店家的品相就在门口、台阶上摆着。逢农历二、七是浦市赶集的日子,依稀能感觉一下过去“大浦市”熙熙攘攘的景象,也能发现一些颇有历史感的物件。独一味的周家鼓儿糍(源于糯米糍,形状似鼓),手艺是袓传的,那副家伙什儿历史已逾百年,逢节日和赶集时分才出摊,走街串巷,只能偶遇。
Tips
浦市的大宅门
浦市现存姚家大院、李家大院、张家大院等60多幢窨子屋,外面贴了重点文物古建筑的标签,仍旧由其后人居住。当地民风淳朴,礼貌地敲门问询,主人就会引你参观,热情地用浦腔浦调的普通话做个简单介绍。就算主人没在家,也可以自己推门进去,看完把门再给人家关好即可。
Tips
漂流到浦市
花二三百元包一只小渔船,可以从泸溪漫游到浦市,体验一下“水上湘西”的风情。
沈从文的《湘行散记》中有一篇叫做《泸溪·浦市·箱子岩》,浦市所在的泸溪县,原名白沙镇,现在看到的是白沙新城,白沙老城因20世纪80年代五强溪水电站的建设,几近全部填埋。白沙水路发达,一度很繁华,也是湘西各种文化融合、开化最早的地方之一。现在的泸溪几乎未开发旅游,看点不多,但沿这段水路可以观赏沅水风光,辛女峰、狗岩山、马嘴岩、湘子岩、机床岩、辛女滩……都是盘瓠文化的遗存。屈望村是纪念当年屈原流放到此,写下了《涉江》《山鬼》等名篇,《涉江》里“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中的“枉陼”便是屈望村的原名,辰阳即今天的辰溪县。
水上路线:
白沙码头—十里画壁—响水峒(又名蓝泉峒)—屈望州—马嘴岩—箱子岩—悬棺—辛女滩—辛女桥—辛女岩—盘瓠庙、辛女祠(都在辛女村)—铁柱潭—鹿耳洞(状元洞)—浦峰古寺(江东寺)—浦市镇



在戏台上瞥见巫文化
『同样是祭鬼酬神,为什么有的留在「迷信」的层次,有的却从酬神的野台戏中提炼出伟大的戏剧?』

谁同化了谁
我们在距浦市镇几公里的古堡寨村看湘西传统剧种“辰河高腔”的表演,背景是当地现存比较完整的康家古宅。台上演的是辰河高腔“48场戏”中的一场“目连救母”,说的是一个叫目连的孝子下地狱救母亲的故事,台上设的是灵堂、地狱,台下不时有年轻人举起一只iPhone来拍照。
辰河高腔已有几百年历史,如今贵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但它是地道的乡土戏,也是最能展现湘西地方特色文化的古戏,每逢中元节、苗族跳香节、春节等都要隆重地拿出来演,在苗族、瑶族、土家族等少数民族聚居地很受追捧,其实它原本是一种汉族戏曲曲种。“汉化”的问题在少数民族聚居区常被提及,但在湘西,感觉更多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融合,当地的汉人同样也说着苗家方言、唱着苗族情歌,分不清是谁“同化”了谁。 龙应台写过一篇小文《文化是什么》,里面提到:“同样是祭鬼酬神,为什么有的留在‘迷信’的层次,有的却从酬神的野台戏中提炼出伟大的戏剧;从土砌的庙宇教堂中发展出精致的建筑美学;从祭祀的仪式里观悟出舞蹈和音乐的艺术;从祈祷经文的念诵中转化出隽永的文学、深刻的哲学?”辰河高腔便是从祭鬼酬神的民间祭祀活动提炼出来的戏剧形式,被称为东方戏曲的活化石,它是湘西巫傩文化的一种展现形式,也是湘西传统文化的大融会,集儒、释、道、巫、傩于一体,不排斥佛、道同台,相反还能互相服务。
辰河高腔戏的感染力也是多层次的,一边属于乡土农家的私珍,一边也不妨碍吸引阳春白雪的看客。据当地人说,鬼才黄永玉每次从北京回他在凤凰的豪宅,都要请剧团为他唱几出辰河高腔,才能找到回“家”的感觉。
愉快地下一次“地狱”
每到过年的时候,辰河高腔会从初一一直演到十五。原辰河高腔剧团团长杨进说,现在演的都是“删减版”了,过去辰河高腔有400多个剧目,而48场戏是要唱上48天的。
辰河高腔的唱腔高亢,尤其是男声,用的就是本嗓,粗犷奔放。要成为一名高腔演员不简单,需要有相当的功力和胆气,剧目中有很多写实的场景,都是真刀真枪上阵,有时甚至会遇到生命危险。比如有一场戏是“打叉”,演员被绑在柱子上,铁叉飞来,必须插到他头顶上一两寸处。据说过去演出时剧团甚至要随身携带棺材,防备有不慎失手的悲剧发生。还有像“上吊”这样极其直接、惊悚的戏份,演员被吊在一根十来米长的木头上,几个“鬼”在后面推,悬空吊上几个圈子,心脏不好的观众还真是经受不住,刚开始学演这些戏的年轻演员,也不免有好一阵子毛骨悚然、汗毛倒立。
这样的剧情设置,这样的演出方式,恐怕和湘西巫文化的影响脱不了关系。除了剧目本身,演出开场之前的讲究也透露出这一特色。按老规矩,开戏前要上香,掌坛师负责请来各路神神鬼鬼,戏罢后还要放“焰口”,就是把纸扎的道具烧掉,把请来的神鬼再送走,这样一出戏才算是正式落下帷幕。
康家古宅前,“目连救母”的演出结束后,当地一位苗族老人余兴未尽,主动要求上台给大伙儿唱两句,信口就哼了一段:
“魂归阴司方梦醒
骗人总归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