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人物,岂能被随意涂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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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期的电影市场,有一部《周恩来的四个昼夜》引发关注。影片以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自然灾害为背景,讲述了周恩来到革命老区调研四个昼夜的故事,生动地呈现周恩来想群众之所想,解群众之所难,为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活得有尊严而倾其所有、鞠躬尽瘁。这是一部人物传记电影,再度把周恩来的形象在银幕上立了起来。
  人物传记电影的拍摄容易遭遇“滑铁卢”。年初上映的《萧红》,将民国才女萧红的故事搬上了银幕,引发一片争议。萧红被誉为上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洛神”,23岁写出了被鲁迅称为“力透纸背”的《生死场》,29岁完成了文学史上一部绕不开的经典之作《呼兰河传》。31岁那年,天妒英才,落红萧萧,正是风华绝代的岁月,还未来得及用力绽放,却无奈凋零。在民国才女中,萧红算得上是一个“传奇”,这段传奇由三部分构成:其一是她在文学长河中掩饰不住的才情,其二是她生平遭际中一波三折的爱情,其三是她过早地离去而留给人世间的永恒遗憾。这些内容叠加在一起,使得萧红成了一个被资本密切关注的“富矿”。
  在资本铺设的娱乐场域中,电影中萧红的文学与才情退居幕后,她的私人情感反倒成为纯粹的消费资源,有人一针见血地指出,电影中“只见八卦,不见萧红”。对历史人物而言,人们的眼光总是格外的谨慎和苛刻。关于《萧红》的诸多争议,本质上指向了人物传记电影的创作伦理问题:历史人物表达应该把持怎样的分寸和格调?
  “史”:一部人物的“编年史”
  当历史人物被搬上银幕,这不单单是对过去的一种接近,同样是对过去的一种创造,这是所有艺术文本普遍共享的精神欲望。人物传记电影首先是一种大众消费产品,按照市场逻辑对历史人物进行“二次再现”,最终呈现的是一种解释性的人物和历史。每个人的命运轨迹都是历史总体性的一部分,个体在历史的长河中经受风浪,既是历史变迁的表象,也是历史表征的果实。如同一滴水能够映出整个世界,通过人来接近历史,通过人的命运来触摸历史的脉络和温度,这是历史认识论的基本途径,也是人本主义的关键思想。人物传记电影的精妙之处就是以人为原点,并由此延伸开来,在时间维度上挖掘人与历史之间的深层互动关系。故事的主线是历史人物的命运遭际,他的双脚扎根于历史的泥土中,所演绎的是带着泥土味的时代精神。
  在历史人物的影像叙事中,时代和历史并不是一个陪衬性的“在场”元素,而是进入人物命运变迁的深层结构,作为主体性的叙事元素参与人物命运的呈现与再造。如果失去了人物命运表征的历史维度,这无异于剥去了传记电影的历史文化内涵。在电影《萧红》中,导演更多地着墨于男女之事,真正的历史话语和时代内容却聚焦不实,甚至被置于某种真空状态,弥漫在那个年代的压抑、愚昧与杀戮更多地作为一种戏剧噱头出场;在电影《鲁迅》中,虽然强化了鲁迅与其他历史人物“革命往事”,但那个“黑暗的年代”却被一笔带过,并没有揭示“三场死亡”悲剧内涵;在电影《孔子》中,孔子孤独地与整个时代抗争,然而这里的“乱世”似乎放之四海而皆准,未能清晰地指向春秋战国那个礼乐崩坏的文化政治土壤,这使得孔子的“立志高远”陷入一种抽象的表达。
  在优秀的人物传记电影那里,故事语境其实就是时代框架,人与历史之间水乳交融,互为诠释,观众最终看到的是时间维度上的人物传奇,而真正的“传奇”往往指向人物与历史之间的那种荡气回肠的作用关系和互动状态。透过跌宕起伏的人物命运,传记电影最终呈现的是一部由微观命运浇筑并诠释的“人的编年史”,而历史事件便构成了传记电影最常见的征用资源。在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中,赙仪的一生被历史所牵绊,从清末到军阀混战,从抗战到解放,看似游离于世俗之外,然而在历史风云的吹拂之下,他的悲剧成为解读近现代政治变迁的一面镜子。弗兰克林·夏夫纳的《巴顿将军》虽然指向一位传奇将军的戎马一生,但他的故事被置于史诗般的历史语境中,由于北非战争、诺曼底登陆等历史事实的“在场”,人物命运与时代背景之间的深层对话关系体现的淋漓尽致;理查德·阿顿伯罗在《甘地传》中试图还原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从24岁留学英伦后踏上南非的土地开始,一直到1948年甘地被印度教极端分子暗杀,一生中所经历的“重大历史事件”悉数登场,而甘地的“两次绝食”直接换回了国家命运的两次重要“转机”,人物命运与历史变迁进入了彼此的深层结构。
  “气”:由历史诠释的精神世界
  好莱坞的编剧思路非常清晰,不仅要呈现困境,更要呈现人在困境中的选择。在人物传记电影那里,困境更多地指向一个时代的悲剧。作为历史书写的一部分,困境接受历史事件的系统演绎,并最终散落在一个个耐人寻味的历史节点上。正是在某种近乎 “痛苦”的选择中,附着在历史人物身上的人性力量和时代精神得以“立”起来。
  在由生活片段和历史素材“堆积”而成的人物传记电影中,流动其中的是一种“气”,也就是一个时代集体共享的某种隐秘的信仰体系和精神气魄。揭开人物传记电影的层层脉络,真正沉淀下来的是一种由历史人物牢牢占有并演绎的时代之魂。这里的“气”搭建了一种特别的叙事语境,既是情节脉络的逻辑依据,也是戏剧冲突的最终落点。
  电影《萧红》呈现的却是一个可怜的萧红,一个为情所困的萧红,而不是一个抗争的、可敬的萧红,这使得附着在萧红身上的精神气质被随之抹去了。萧红的历史意义首先在文学上,她用生命画出了“沉默的国民灵魂”,以期激活人性深处的爱与善良,正如她在《火线外》中写道,面对那个抱着孩子的兵士,她不会在乎腰间短刀的碰击声,只是关心“那紧贴在兵士胸前的孩子的心跳和那兵士的心跳,是不是他们彼此能够听到”。正是萧红文字深处掩饰不住的悲悯和善意,成就了文学史上那个令世人感动的萧红。然而在电影中,萧红身后的历史事实被推向远景,她的情感悲剧掩饰了一个时代的真正悲剧,掩饰了萧红骨子里那种与时代抗争的精神气质。
  纵观中国当下人物传记电影的创作生态,历史人物要么被商业接管,要么被政治挪用,他们的精神之“气”无奈地散落一地。尤其是在主旋律传记电影那里,历史人物如同一个抵达当下的跳板,欲言又止地诉说着历史之外的是是非非,这使得电影中的历史更像是一个失去精神之魂的“历史秀场”。《任长霞》、《生死牛玉儒》、《铁人》等电影延续了主旋律电影惯用的“伦理化”、“泛情化”叙事策略,与其说是对历史精神的正面弘扬,莫若说是对当下主流意识形态的一次简单回应。在政治话语所铺设的叙事逻辑中,历史人物被现实需要透支,接受现实的随意涂抹,成了一个脸谱化的符号形式而非一个扎根历史深处的生命本体。   对历史人物精神内涵的诠释,唯有将其完整地交给那个特定的时代,如此才能传递一种真实的、流动的精神气质,进而呈现一个鲜活的、有生命力的精神世界。《吴清源》中的围棋之魂,《梅兰芳》中的家国情怀,《阮玲玉》中的无声反抗,《莫扎特》中的音乐之梦,《甘地传》中的非暴力不合作精神,《愤怒的公牛》中执著拼搏的生命美学,《性学教授金赛》中可敬可叹的科学精神,《美丽心灵》中与命运抗争的灵魂之美,《神女贞德》中史诗般的信念力量与救赎之道……这些人物传记电影之所以被奉为经典,是因为流淌在人物命运深处的精神气质令世人动容。在精神力量的召唤和统摄下,所有的故事自成一体,所有的冲突前后缝合,共同指向个体之于历史叙述而言不可或缺的那股生命之魂。
  “戏”:历史深处的细节与温度
  作为一种艺术文本形态,人物传记电影不同于新闻报道,也不同于纪录片,它首先是一场“戏”,这也决定了传记电影或明或暗的虚构性内涵。然而,与其他类型电影不同的是,传记电影或多或少地影响着人们的历史认知。这并非刻意地强调传记电影的“教育使命”,而是视觉文化时代“文化逻辑”的一个必然“后果”。鉴于此,传记电影编剧的一个基本原则是,对历史轮廓保持基本的职业尊重,而在历史细节的处理上允许一定程度的虚构,虚构的目的是服务于电影欲望深处的戏剧性要求,然而就虚构的底线而言,既不能偏离历史人物的精神内核,也不能与其他史料性记载内容发生冲突。
  人物传记电影说到底首先还是一部电影,用历史放大镜来检查每一个细节,难免有些过于苛刻,“大事不虚、小事不拘”应该成为影像叙事的基本话语图景。第55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甘地传》的开篇序言写道:“没有一个人的生平可以在一个故事里都包括进去,也不可能把每年发生的时间都给予同等篇幅,把与事件有关的人物也都写进去,只能在精神上符合原来的人物精神面貌。不漏掉重要的事件,通过这些事件,把人物的人生目的和精神面貌表现出来。”这段文字清晰地呈现了导演对历史人物的陈述方式。《甘地传》后来又捧得最佳编剧奖小金人,从一个侧面也印证了奥斯卡组委会对这种编剧思路的极大认可。其实,在确保重大历史事件“在场”的前提下,导演虚构了部分生活故事和历史细节,这种虚构并非要颠覆影片的主旨和价值,而是要赋予历史人物一定的生命质感,以此呈现一个伟大而又可敬的人物形象。
  在第74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美丽心灵》中,天才数学家约翰·纳什的诸多奋斗故事是虚构的,按照导演的说法,“电影不是通过事实,而是试图通过想象来赞美一个生命的精神,并达到一些真理。”在电影《一轮明月》中,沪上求学,济世之途,东渡日本,辛亥革命,北洋军阀,遁入空门,李叔同生命中这些重要的历史事件并未缺席,虚构的生活场景和情感故事非但没有虚化主题精神,反倒缔造了一段有血有肉的人物传奇……可见,在尊重历史脉络的前提下,给历史人物一定的表演空间和想象空间,不仅是对艺术文本创作规律的尊重,也符合电影作为商品的属性内涵。
  历史人物都是拖着不寻常的历史尾巴的人,命运里蕴藏着得天独厚的故事素材和冲突资源。为了强化传记电影的戏剧性,编剧的使命就是为人物的角色动作不断设置障碍。在人物传记电影那里,这种戏剧障碍更多地来自时代的“压力”——或者体现为时代进程中一个个历史事件(如《嘎达梅林》、《公民凯恩》、《末代皇帝》、《飞行者》),或者体现为个体追求与时代局限之间的紧张关系(如《一轮明月》、《时时刻刻》、《贝隆夫人》、《圣女贞德》),抑或体现为特定历史背景下与命运抗争的艰难历程(如《灵魂歌王》、《莫扎特传》、《美丽心灵》、《贝多芬传》)。正是在“压力”面前,电影核心诠释的人性力量与精神价值以一种合理的方式浮出水面。
  与其他历史文本不同的是,人物传记电影在关注重大历史事件的同时,也在竭力地呈现历史细节,呈现历史人物的日常生活和情感经历,这无疑赋予了历史一定的质感和温度。如果说传统历史文本呈现的是一部严肃的历史正剧,人物传记电影则是一部跌宕起伏的历史情景剧,即通过对历史细节和历史纹理的挖掘,以此传递另一种接近历史的叙述图景。
  (作者单位: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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