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呼号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uyi10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抽了阿列克赛·托尔斯泰一个耳光……”后果很严重,契卡于一个五月之夜抄了曼德施塔姆位于莫斯科的家。那一晚,安娜·阿赫玛托娃正好在场。两位俄罗斯白银时代的大诗人目睹了十月革命后俄国大地上司空见惯的一幕。
  曼德施塔姆的苦难不是从一记抽向文学界大人物的耳光开始的,一记耳光不足以让当局开动国家机器切断他的脖子。是他的一首讽刺诗让他们嗅觉敏锐。那首诗中的“克里姆林宫的山民”,有蛆虫一样肥的粗手指,蟑螂般的大眼睛,说出的话像一个个秤砣。此人拍桌子,挥拳头,“给出一道又一道马掌似的命令,分别钉在部下的屁股、额头、眉毛和眼睛上”。此诗写于1933年11月,即抄家前6个月。《无题》被认为影射斯大林。
  短短的16行诗,点燃了作者本人——诗人异常清醒的精神世界注定要在后世灼灼发光,而他尘世的肉身则被发配到远东的集中营,吃尽苦头,直至凄惨地死去。
  以五月之夜告密者配合的抄家开始,以不确知的诗人的死结束,曼德施塔姆夫人的这部回忆录是俄国文学史上少见的一部信仰和文化之书。作者以亲历的记忆和经验,罕见地见证了布尔什维克时代的恐怖。
  有那么一个时期,告密成了俄国大地上一道可怕的景观。诗人因诗获罪后,不仅经常性地被人告密,还成了被当局压制和消灭的对象。诗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危险,依然故我。随着讽刺诗在文学圈的流传,麻烦开始了。第一次,他被流放到切尔登,接着是沃罗涅日,最后是远东的集中营……
  曼德施塔姆充满活力,浑身透明;他不失幽默,洞察力惊人;喜欢交际,爱热闹,也爱香烟和茶;绝对地敏感,神经质,偏执,天真,又无可救药地直心肠。诗人的生存能力极差,在危急关头,压根儿没有一点随机应变的机敏。当绳索套上脖子的时候,他也曾试图自救——为斯大林赶写颂诗。可以说,但凡人性的弱点,他都具备。但读者通过细节感觉到的这个人,并不怯懦,反而衬出体制的冷酷——对于摧残文化人,这种体制从来不会手软。
  除了妻子娜杰日达·曼德斯塔姆,诗人最要好的朋友就是阿赫玛托娃。他们两人同病相怜,很早就是挚友。在很多情况下,两人互相见证对方的苦难。两人的情谊是书中珍贵的一抹暖色调。这两个互相欣赏的同行,早在年轻时就形成了互相通报每一行写作成果的习惯。曼德施塔姆夫妇从沃罗涅日流放地回到莫斯科的第一天早晨,阿赫玛托娃就急匆匆赶过去看望他们。他俩也是最早意识到斯大林时代实质的人。
  有意思的是,曼德施塔姆和安娜·阿赫玛托娃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被正儿八经地视为老人了。两位被边缘化的“老人”一见面,就年轻起来,虽境况凄惨,仍互相打趣,坚持自己的教养。两人无以复加地热爱普希金。阿赫玛托娃研究普希金;曼德施塔姆每次流放,除了带上但丁的《神曲》,一定会带上普希金的作品——两人都有极高的文学鉴赏力。尽管他们创作出了那个年代最好的诗歌,但在一个非文学的时代,“文学中的地位是由上级和上级委派的人来决定的”,而不是他们殚精竭虑创作的最高品级的诗。可怜两位大诗人,不仅被边缘化,不得发表作品,还被赶出了莫斯科。
  在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叶若夫时期,任何落到纸上的文字都有可能成为获罪的证据,诗人不得不将诗稿藏到枕头、炒锅或皮鞋里,最终将自己的创作藏到自己以及亲爱者的头脑中去。夫人娜杰日达的脑袋和靈魂里由此储满了天才丈夫的诗歌。这些诗,成为她血肉的一部分。这种保存和传播诗歌的方式,世界文学史上空前绝后。也因此,这部回忆录,可以说,是从诗人遗孀的脑袋里掏出来的一个神迹。
  回忆录不留情面地勾勒了文学界的一批老面孔,其中有高尔基,有虚伪的帕斯捷尔纳克夫人,还有假惺惺流眼泪的法捷耶夫。但也有在诗人处境艰难时给予无私帮助的大人物和小人物,前者如布哈林——曼德施塔姆夫人坚持认为他丈夫“一生中仅有的几缕阳光均归功于布哈林”;后者如那位押送诗人去切尔登的押解员奥西卡,此人在押送途中尽量帮助诗人,甚至在移交时还假传指示关照前来交接的警备长要照顾好“这一只特别的鸟”。谢天谢地,正是良知未泯的这个小人物,诗人第一次流放中少吃了不少苦头。
  曼德施塔姆的后半生是“在希特勒和斯大林之间左奔右突”度过的,不幸那两边都架着冒烟的焚尸炉。被告密,被朋友出卖,被谩骂,忍饥挨饿,是夫妇俩生活的常态。因为感同身受,曼德施塔姆夫人对人性有着比常人更为深刻的看法。
  回忆录探讨了20世纪的失败——恶毁灭了大地上的一切生灵,其中包括人类创造的灿烂文化和文明。对苦难的思考能够上升到这个高度,在笔者所见的回忆录中,是不多见的。
其他文献
“你现在知道‘城管’是谁了吗?cheng guan, do you know who is it ?”  又是这种簇拥的感觉,一股脑地涌向迈克·泰森。他坐一方单人沙发,背靠绿色的巨大广告版。他对面是保镖、翻译、公关、经纪人、速记、长枪短炮的照相机、时不时被意外遮挡的摄像机、录音笔和带着各种夸张标识的麦克风。那情形就好像是人潮涌上来,把他堵得无路可退。  “微博上的问题不回答。”中方翻译直接回绝。 
有一种说法是,如果你在上海只能逛一间书店,那就只能去季风书园。多年来,这家书店始终坚持“独立的文化立场,自由的思想表达”之理想追求,为读者营造了一个精神家园和心灵驿站,成为上海的文化地标。不过,这家书店因为经营困难,两次遭遇关门危机。最近听说季风书园绝路逢生,迁到了新址,引入了新股东。我很为书店老板严搏非庆幸,他是我的多年老友。  结识搏非已近三十年了。大约在1987年,一批学术界的年轻朋友在上海
“所有东西都留不住。”开场前,屏幕上打出这行字。这是我第二次看香港浪人剧场的戏,拜青戏节所赐,连续两年把他们带到了北京。戏还没演,惆怅先出场了。  《暗示》讲述的是60年代的香港。许多顺德自梳女到香港做傭人,被称作“妈姐”,也就是许鞍华的电影《桃姐》中的角色。她们通常梳一条长辫子,穿白衣黑裤,住在主人家里。在家乡时她们就决定不嫁,终身不得反悔。因为顺德的丝绸业日渐凋敝,只好下南洋找活,许多人没有守
没有了红毯和陪伴身边那些摄影记者认不出来的泰国演员,这次,没有竞赛任务的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轻装来到自己的福地戛纳。  由于金棕榈桂冠加身,阿彼察邦随意拍出的短片《湄公旅馆》在电影节上的放映也备受关注,一票难求。“这是一部无需正襟危坐的片子,很遗憾组委会不能让大家在影院里随意抽烟。”首映礼上,泰国人说道。或许,贾樟柯筹备中那座允许随意抽烟的艺术影院,才是阿彼察邦计划中湄公河影像的最佳去处,随意流淌
我家祖坟在村北一块凹地里。走进去首先看到的是二爷的坟茔。二爷生前和其他爷爷辈的人一样,慈眉善目,惟一不同的是,他曾做过一回贼。  那年,广播里天天说“形势一片大好,而且越来越好”。大家的肚皮却一天天瘪下去。二爷是家里主心骨,眼见快断炊了,急得他满嘴起水泡。这时,二爷想到去做一回贼。  队里仓库有粮食,可二爷心里明白,不能偷,抓住要蹲大狱,于是他想到了地里正在生长着的红薯。那晚,二爷趁天黑,怀揣一把
图/潭小泉  有点儿出乎预料,国际象棋世青赛新科冠军余泱漪没说他最喜欢的棋子是“王”。这也在情理中:在棋手眼里,棋盘上任何角色,哪怕是“王”,也不过是棋子一枚。  9月底,在土耳其举行的2013年国际象棋世青赛,余泱漪13轮9胜4和,不败折桂。他创造了历史,成为首次在世青赛夺冠的中国男棋手,中国国际象棋队总教练叶江川说他“开启了中国国际象棋事业发展的新时代”。  19岁的世界冠军并没想象中霸气外露
尼达尔辛格(Nidar Singh Nihang)的故事听起来像武侠小说——作为一名英籍印度裔男子,他自小就在印度旁遮普邦和英国伍尔弗汉普顿之间轮流生活,像其他英国男孩一样把头发剃得极短,穿着时髦,对宗教知之甚少。17岁那年,他回印度探访姨母,山野之间,一位老人向他走来,打量了一会儿他强壮的体格和干净的下巴,问道,“你想学武术吗?”  这是一个无法抗拒的邀请。尽管这位老人看上去已是风烛残年,辛格还
在莫斯科谢列梅杰沃机场中转区呆了几十天后,美国“棱镜”监听项目爆料人爱德华·斯诺登获得俄罗斯为期一年的临时庇护,可以离开机场自由活动。目前,有多家俄罗斯机构向斯诺登伸出橄榄枝,以他的电脑天才,养活自己是没有问题的。  面对此前的避难申請,相关国家慑于美国的威势,要么直接拒绝,要么以技术问题为由推诿,要么袖手旁观。此前,奥巴马曾亲自给普京打电话讨要斯诺登,美国司法部长霍尔德在一封写给俄罗斯司法部长科
1968年,37岁的门罗出版了第一本短篇集《快乐影子之舞》。此后,每隔三四年写出一本新书,到目前为止,出版了14本小说集。  《快乐影子之舞》都是些短故事,讲述她在家乡小镇时的经历,成长年代的刺痛和羞辱,真实的亲情关系。从《女孩和女人的生活》开始,门罗写的都是稍长的短篇。她描写一个人一生的故事,每个故事都可以看成一部长篇的浓缩版。她似乎钟情于叫作命运的东西,缠绕其中不能自拔。她的两本书的标题《女孩
图/本刊记者 梁辰常识是苦药,逗笑作糖衣  宁财神又是通宵没睡。  与上门来的摄影师谈了几句接下来怎么拍照,宁财神突然坐回了电脑前,继续写剧本,仿佛摄影师此刻不存在了。几分钟后,他才猛然想起似的,转身朝向这位尴尬沉默地坐在他身后的人:“哦!还要拍照是吧?”  他脱了鞋子歪倒在沙发上聊,毫不介意陌生人和镜头的存在。说着说着,会突然起身走开,嘴里仍然不停讲。到一扇门前,停嘴,进去,那是厕所。推门出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