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港漂”的杏林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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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香港是一片特殊的土地,内地动荡的期间,有很多大陆知识分子离乡别井,来到这里重头打拼,这些奋斗史本身就构成了一部另类的中国现代史。从今年第2期起,我们陆续刊发蔡玄晖博士的一系列访谈文章,用来自北大、清华、复旦等著名学府的老“港漂”口述历史,看他们眼中的峥嵘岁月。
  在香港,医生入行门槛极高,但地位崇高收入丰厚,因而很多中产家庭的梦想就是送孩子进医学院深造。正因为医生如此尊贵稀缺,我从来没想过老“港漂”知识分子里会有成为医生的。所以当岑超南先生向我引荐林德汉医生时,我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期待见到略有传奇色彩的林医生。
  在西湾河地铁站旁,我和林医生见了第一面。80多岁的高龄,依然西装革履,头发整洁。他送给我两本他自己写的自传式的书,随后我陪同他到医务所。那是香港街头随处可见的诊所,门口挂着一个大招牌,上面白底黑字写着“西医林德汉”。
  
  受访者:林德汉
  访谈时间:2016年1月14日
  访谈地点:香港西湾河

生于广东:“14岁时我成为家中顶梁柱”


  蔡玄晖:林医生,很荣幸再见到你,首先谢谢你接受访问。能请你先介绍一下自己吗?
  林德汉:我1931年出生于广东揭阳乔林乡一个小康农家。5岁多点我父母就下南洋谋生,所以我从小跟着祖父祖母长大。因为是长房长孙,所以备受宠爱。“静坐常思自己过,闲谈莫道他人非”是我家的家教。
  后来祖母祖父相继去世,14岁时我成为家中顶梁柱,承担起照顾继祖母及其年幼子女的责任。我一边读书一边种田管家,一心三用,功课不是很拔尖。好在继祖母人好,父母又不时从印尼寄钱过来,生计不成问题。1951年我从揭阳一中高中毕业,决心到上海参加高考。那时中国还没有统一高考。如果想上大学,对于南方的孩子来说要么到广州要么到上海。
  蔡玄晖:有点儿像古时的进京赶考?
  林德汉:是的。我们到了上海,住在复旦大学。有考生服务团,非常热情。8月份,我就到上海圣约翰大学参加考试了。我中学时有一次患急性肠胃炎,发高烧,住进当时揭阳最出名的真理医院(教会医院),5天后痊愈出院。主诊是一位外国医生。从那时起我就立志成为一位白衣天使,所以第一志愿报的都是医科。放榜的时候,我在解放日报上看到我被中国医科大学录取了。8月底,我就跟着中国医科大学的指导员北上沈阳,开始大学生活。

东北求学:“那是一笔天文数字,我吓坏了”


  蔡玄晖:医学是很专业的学科,请你谈谈你的学习情况吧?
  林德汉:中国医科大学是东北地区历史最久规模最大的医学院,其附属医院是日本侵华时的满洲医科大学。教授不是德日派就是英美派,也有很多苏联专家,教学都很认真。第一学期因为抗美援朝的缘故,我们搬到黑龙江读书,第二学期才搬回沈阳。我来自广东农村,基础不如大城市的孩子,第一学期有一次化学临时测验我还考不及格呢。不过我没有气馁,相信勤能补拙。年复一年,到了第5年 ,我全部功课都是五分。第6年我们是到了医院去实习。
  
  蔡玄晖:除了专业学习外,还要学习什么?
  林德汉:除了学习专业知识,也有不少政治教育课,主要是鼓励我们学成之后到基层服务去。这期间,我阅读了不少中国名著和苏联文学作品,逐渐树立了革命的人生观:不计较名利,服从国家分配,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那时我爸爸在印尼发展不错。1953年他委托一位参加回国观光的朋友到沈阳看望我,听那朋友转述我身体很瘦,只有50公斤,担心我生活太苦,特意寄了2000元港币给我。那是一笔天文数字,我吓坏了,向政治指导员汇报钱的来源。我给上海表叔寄了30元,又给家乡的继祖母寄了30元,其余全部买了爱国公债,其实就是捐给了国家。身上穿的,仍是那套几斤重的棉衣棉裤、蓝色制服,每月生活费照样只有12元。

韶关22年:“流过三次泪”


  蔡玄晖:1957年,6年的医学训练后,你就到了韶关工作?这一呆就是22年?
  林德汉:是的,1957年我被分配到广东省韶关市韶关地区医院工作。韶关地区医院有100多年的历史,是粤北地区最有名气的医院了。医院领导对我非常重视,给我很多进修的机会。比如1960年我到广东省人民医院进修心电图。我白天上课,晚上自修,一个人在心电图室看图直至深夜。
  两个月的时间,我看完了省胸研所5万多份心电图,省級领导和华罗庚的心电图我都看过。结业时,胸研所所长给了我满分。学成回韶关后,医院就购置了一台西门子心电图机,我建立了心电图室,亲手制作了3万多份心电图。
  蔡玄晖:我的哥哥也是医生。所以我非常清楚在大陆当医生是非常辛苦的活儿。病人多,案例复杂,还要经常外出会诊。
  林德汉:是的。病房、门诊、夜班,半夜三更抢救危重病人,通宵达旦做手术,第二天一早照常上班。这是大部分医生的工作方式。而且我还兼任韶关医专、韶关卫校等学校的内科教师。你可以想象,我得有多忙。作为地区级医院的医生,我们还经常要到下属各县乡医院、矿山医院以及部队医院会诊,抢救病人。韶关有两个非常出名的景点,一个是曲江县的南华寺,一个是仁化县的丹霞山。我经常去这两个县会诊,可是这两个景点是三过其门而不入。那不是个游山玩水吃喝玩乐的时代。
  蔡玄晖:那是怎样一个时代?
  林德汉: “ 又红又专”的时代。参加工作,业务进修,这是“专”,“红”呢?就是要参加政治学习和政治运动,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所以那时候我经常要“上山下乡”,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农村物资困难,农民因贫而病是常有的现象,出现营养性水肿很常见的,药物也无济于事啊。每见到这种情况,只有潸然泪下的份。领导对我们这些下乡知识分子想方设法地照顾,比如要求每周二必须到公社开会,因为中午那顿饭是有肉可吃的。   蔡玄晖:你的海外关系,有没有让你在文革期间受到牵连。
  林德汉:我工作勤勤恳恳,在韶关市算是有一点儿名气的。地委书记、公安局长、军队司令员、师长等等都经常找我看病。可是,正常人五年左右就可以升为主治医生,我却花了12年。至于什么主任、院长、出头露面的事情都无我的份。这些可能和我的海外关系有关。
  我母亲寄给我的几两黄金,文革时也都被迫以每两100元的价格卖给红卫兵了。我在韶关22年,流过3次泪。一次是我3次申请入党被婉拒,觉得因为自己的海外关系入党是无望的了,伤心得流了眼泪。又有一次是接到我父亲客死他乡的电报。还有一次是因为毛泽东逝世。不过因为淡泊名利,文革期间我并没因为海外关系而受到大的冲击,也没被批斗,大字报也不多。有两张大字报,一张是因为我为父亲逝世流泪,被批评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另一张指责我抢救病人时,三个护士都不够用。

初到香港:“一家生计终于可以维持了”


  蔡玄晖: 你后来为什么选择前往香港?有没有想过去了香港后,一切都只能从头开始?
  林德汉:我来香港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和我阔别几十年的母亲团聚。人生遗憾之一是子欲养而亲不在,我的父亲在世时我无法尽孝,如今母亲年纪越来越大,我非常渴望能与她共享天伦之乐。同时我非常也希望能到外面去看看,接受新的事物,改善生活,还希望我的儿女到外面会有更好的学习工作环境。
  蔡玄晖: 到香港后工作和生活顺利吗?
  林德汉:到了香港后,弟弟帮我们租到一套房子,两室一厅。这是我们在香港的第一个家。那时香港经济处于快速发展阶段,劳动力短缺。我的孩子很快就找到工作了。反倒是我,因为大陆的学历经验不被承认,工作一时没着落。
  我年纪大了,公司工厂不愿意请。从韶关带过来的十几封推荐信,也都派不上什么用场。无牌医生或者大陆医生,是很受歧视的。可是我正当壮年,家计重担落在儿女身上,自觉惭愧。当时香港政府对中医还没任何规管,于是我采取曲线救国路线,挂牌作中医针灸。
  可是香港人对大陆医生极端不信任。为了站稳脚跟,为我的中医诊所争取病人,我一周工作七天,哪里需要出诊就去哪里。港岛九龙新界,我的足迹差不多遍布了大半个香港。有时候出诊回来,已是深夜,累得坐车坐过站是常有的事情。慢慢地,靠着我的医术和诚挚服务,名气打了出去,病人开始反过来上门找我了,不少社团也请我当医事顾问。一家生计终于可以维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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