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锤书《也是集》的书名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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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锺书的博学世所共知,也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想在他书里觅些讹失,来作为饭后自炫的谈资。必须承认,这种心理是有几分可笑的。钱先生有一篇《释文盲》,揶揄不懂文学的学究,说好比《格列佛游记》里的那位主角,“在大人国瞻仰皇后玉胸,只见汗毛孔,不见皮肤”。我读书不识大体,而津津于字沟字缝间,钱先生地下有知,恐又要“眼睛增添明亮”、“齿牙闪烁光芒”(《说笑》),而“冷然微笑”了。
  
  一、《也是集》的书名
  
  《也是集》是一册小书,收文四篇,在香港出版。后与《旧文四篇》合并,删去一篇,是为《七缀集》。在《七缀集》的附录里,钱先生于《也是集原序》后,添了一段“附识”,述及《也是集》的书名,说:
  我后来发现清初人写过一部著作,也题名《也是集》。吴庆坻《蕉廊脞录》卷五:“江阴李本(天根)《爝火录》三十二卷……引用书目,附录于左:……《也是集》,自非逸叟……”即使有一天那部著作找到而能流传,世界虽然据说愈来愈缩小,想还未必容不下两本同名的书。
  钱先生的这段话,不过三四行,却几乎行行有错。
  第一,“自非逸叟”的那本书并没有失传,甚至也不算冷僻。相反,其书在晚清民初,不止一次翻印,见于各种丛书,如《明季野史汇编》、《中国内乱外祸历史丛书》等。研究晚明史的人,也许要认为是常见书。今人所编的《四库禁毁丛书》史部第33册,也收人了。其次,那本书的书名,确切地说,也不是“也是集”,而是《也是录》。其详,可见谢国桢的《增订晚明史籍考》。一字之差,虽不致“谬以千里”,但钱先生的解释,不免有欠圆满了。第三,那本书的作者,一般是题为“自非逸史”,其人真名为邓凯,各种目录书,都是作晚明人的。全祖望的《鲒琦亭集》、邵廷采的《思复堂集》等,均载有其人事迹。钱先生说是清初人,虽不错,但不确,恐怕是未检原书之故。
  顺带一提,光绪三十三年(1907),天津的大公报馆也出版过一种《也是集》。作者为英华,字敛之,也是近代史上有名的人。严复曾为此书作序,收入王栻编《严复集》。晚清的文献是钱先生博览的一个方面,而尤其瘉壄堂的诗文,是钱先生所烂熟的,但不知这一篇何以竞筛眼里走漏了。不然,最后一句的数目字,便该易为“三人行”之“三”了。
  
  二、人生的妙喻
  
  相对于谈艺,钱先生于写旧诗所用的功夫比较少的,但“炼意炼格,尤所经意”,所以名章隽句,也所在多有。惜乎学人浮气粗心,多染流俗之习,偏嗜浮烟涨墨,于钱先生的气体清妙,鲜能领会,殊令人有真赏难逢之叹。在《槐聚诗存》第44页,有一首《新岁见萤火》,云:
  守玄行无烛,萤火出枯草。……流辉坐人衣,飞熠升木杪。从夜深处来,入夜深处杳。嗟我百年间,譬冥行长道。
  “从夜深处来”四句,是说人生世间好比深夜的飞萤,生,是从不可知的大夜而来,死,则消失而仍归于大夜。这种比喻是令人起生死之感的,钱先生作为诗人的敏感,在这几句诗里有充足的表现。可是,这个感想不是钱先生的创造,也非传统诗中所有,其渊源应该是来自欧洲。英国7世纪的史家比德(Bede),有一部传世之作,名叫《英吉利教会史》(The EcclesiasticalHistory of The English Nation),其第二卷十三章,有一节略云:
  吾人生世间,为时极短,生前若死后,俱神秘莫可知。亦如冬夜中,风肆雪虐,吾人相聚欢饮,壁炉之火,炽然而燃,而于此际,偶有一雀,自门外飞入,逗留片刻,遂复由窗飞去。当彼在屋中时,受屋之庇,略无风雪之侵,然亦祗此一瞬,倏忽之顷,自暗夜而来之雀,又复归于暗夜中矣。人生世间,亦略如是,一弹指顷耳。生之前,死之后,俱如大夜,不可知也。
  这一节文字,是英国文学史上的名篇,钱先生不会没读过,所以,说前面那几句诗脱胎于此,应该不是过分的话。
  
  三、曹冲称象
  
  曹冲称象的故事小学生都熟知。不过,这个故事的来历并不简单,其间涉及些许学问,钱锺书、陈寅恪两大师都曾有所考证、议论。如《管锥编》第1260页云:
  苻朗《苻子》:“朔人有献燕昭王大豕者,……大如沙填,足如不胜其体。王异之,令衡官桥而量之,折十桥,豕不量;又令水官舟而量,其重千钧。”按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清桂馥《札朴》卷三皆谓与《三国志·魏书·武、文世王公传》载邓哀王冲量孙权致巨象事同。《杂宝藏经》卷一之四记天神问弃老国王:“此大白象有几斤两?”举朝莫对;大臣归以问父,父曰:“置象船上,著大池中,画水齐船深浅几许,即以此船,量石著中,水没齐画,即知斤两。”
  陈寅恪《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教故事》一文(见《寒柳堂集》),亦及此事,引《魏志·邓哀王冲传》,又引宋叶适《习学记言》云“仓舒(按指曹冲)童孺,而有仁人之心,并舟称象,为世开智物理,盖天禀也”,谓:
  是直信以为事实。何义门焯以仓舒死于建安十三年前,知其事为妄饰,而疑置水刻舟,算术中或本有此法。邵二云晋涵据吴曾《能改斋漫录》引《苻子》所载燕昭王命水官浮大豕而量之,谓其事已在前。(见梁章钜《三国志旁证》壹肆。)然皆未得其出处也。考北魏吉迦夜共昙曜译《杂宝藏经》壹弃老国缘云:天神又问,此大白象有几斤?而群臣共议,无能知者。亦募国内,复不能知。大臣问父,父言,置象船上,著大池中,画水齐船,深浅几许,即以此船量石著中,水没齐画,则知斤两。即以此智以答天神。
  据《三国志》,曹冲封邓哀王,故云“邓哀王冲”。钱先生大概认为:曹冲称象,与燕昭王称大豕,略无不同,而与《杂宝藏经》所载尤相似。钱先生一向主张:“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换言之,便是观其会通,而寻常的异同比较,则匪所思存。所以,钱先生拈出此事,并非要追溯源流,考其事之所本,不过聊徵“心同理同”之意。而陈先生的兴趣大相径庭,钱先生之所不为,正是陈先生的精彩处。陈先生于考证事毕,有一节推论,剥茧抽丝,抉发其事流传的经过,并及比较文化的大义,云:
  《杂宝藏经》虽为北魏时所译,然其书乃杂採诸经而成,故其所载诸国缘,多见于支那先后译出之佛典中。知卷壹之弃老国缘亦当别有同一内容之经典,译出在先。或虽经译出,而书籍亡逸,无可徵考。或虽未译出,而此故事仅凭口述,亦得辗转流传至于中土,遂附会为仓舒之事,以见其智。但象为南方之兽,非曹氏境内所能有,不得不取其事与孙权贡献事混成一谈,以文饰之,此比较民俗文学之通例也。
  我想,钱先生嫌陈文章不雅驯(见《与汪荣祖书》),此文未必寓目,否则考证既与圈合,照钱先生的脾气,是要自 行割爱的了。况且,撇开创获先后,单以考论而言,陈文也是骊珠已得,题无剩义了,又何须钱先生的闭门造车,丰干饶舌?“通人之蔽”,钱先生怕也难免。
  
  四、亵语入正史
  
  顽皮的小孩子学骂人,没有不喜亵语的。钱先生小时顽皮,老了也玩心不改,著述中涉及亵语处,不一而足。如《谈艺录》(补订本)第374页,解释李贺的“古时填渤游,今日凿崆峒”两句,即是一显例。又如《管锥编》第966-7页,论“亵语人正史”,云:
  匈奴冒顿《遗高后谩书》:“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况周颐《蕙风移二笔》卷一举《战国策》[韩]二宣太后谓尚子语、《后汉书·襄楷传》章怀注引《太平经典·帝王篇》言广嗣之术及《唐书·朱敬则传》上书谏武后内宠,为亵语入正史三例。可以此《谩书》及《金史·后妃传》海陵怒诘莎里古真语补之。
  据钱先生考说,《谩书》“所有”“所无”云云,即“指牝牡”、“秽媒语”也。最后一句,说“可以此《谩书》及《金史·后妃传》补之”,是此节的用意,乃为补况书的遗漏,但他忘了况氏另有一书,即连载于《东方杂志》中的《眉庐丛话》,已自增《金史·后妃传》金海陵一事:
  古以猥亵语入史书者,尝汇记之,得四事:……一、《金史·后妃传》:“海陵私其从姊妹莎里古真余都。莎里古真在外为淫佚。海陵闻之,大怒曰:“尔爱贵官,有贵如天子者乎?尔爱人才,有才兼文武似我者乎?尔爱娱乐,有丰富伟岸过于我者乎?”又海陵尝曰:“余都貌虽不扬,而肌肤洁白可爱。”
  所谓“海陵怒诘莎里古真语”,其详如此。况氏引此文后,复有论云:
  以上四事,宣太后之言,托谊罕譬。古人质朴,不以此等语为讳,要亦无伤大雅。《襄楷传》注近于房中家言,通乎阴阳化生之旨,不得以猥亵论。唯朱敬则一疏及金海陵之言,则诚猥亵不堪,不当载之史册。
  钱先生“知一不知”,所增二事,可留者仅一,余下半数都只好还诸况氏了。近人多称况“记丑学博”,“拼命著书”,不仅自负词学,为有名的狂人,由此观之,其涉猎博杂,也可算名下无虚。
  而况氏书所举之例,尤以《战国策》宣太后语,较为人所熟知。(但《战国策》并非正史,钱语稍不确。又,今人李敖有一文,亦引其事,发挥古人“质朴”之义。所说与况同。周寿昌《思益堂日札》卷二“秦宣太后事”条,云“此亦策士恨秦,造此语以丑之”,亦可参。)陈锐《褒碧斋杂记》中,为近人叶德辉刻房中书作辩,也引《战国策》中事,说:
  吾友叶奂彬吏部《双梅影盒丛书》,刻《素女经》数种,时人以为诲淫。余谓此不过《杂事秘辛》之类耳。试读《战国策》韩二:“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一本作支]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此何说耶?又试读《仪礼》妇至成礼:“主人说[读如“脱”。后同]服于房,媵受;妇说服于室,御受。姆授巾。御衽于奥,媵衽良席在东,皆有枕,北止。主人入,亲说妇之缨。烛出。”敢问以下当作何语?周公诚圣人中之情者哉。 是由史及经,末一句,尤令人解颐。促狭如钱先生,读之必当莞尔。
  
  (本文编辑:李 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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