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战火余生的曾国藩决定恢复秦淮河画舫旧观，此事吓坏了½¬宁知府。曾氏乃于灯影笙歌中彻夜亲游秦淮河，并说了一句发人深省的话——
中华书局最近整理、出版了黄濬的《花随人圣庵摭忆》，这部史料笔记的第一八五则题为《为政在养活细民》。该文引述欧阳伯元所记曾国藩的一则轶事——
曾氏在敉平太平天国后，以两江¬总督开府南京。当兵燹劫灰之余，城乡萧条凋敝之际，为图振兴，首行恢复秦淮河画舫旧观。此事大概未与掌管地面的江宁府知府涂宗瀛商议，涂听此消息后，大吃一惊，即进谒曾督，力请出示禁止；否则，恐将滋事。国藩笑答：待我领略其趣味，然后禁止未晚也。某日晚上，曾氏微服，邀钟山书院山长（相当于院长）李小湖，一同泛小舟入秦淮河。暮色苍茫中，桨声灯影里，画舫蔽河，笙歌盈耳。曾氏战火余生，虽身膺疆寄，亦性情中人，顾而乐甚，乃游至达旦。东方既白，入署，曾氏传涂知府前来，对他说：君言开放秦淮恐滋事端，我昨夕同李小翁游至通宵，但闻歌舞之声，初无滋扰之事，且养活细民不少，似可毋庸禁止矣。涂听毕，自惭迂拙，唯唯而退。于是，秦淮河畔，桃叶渡口，六朝金粉之地，渐复乱前景象。
清代力禁官员宿娼嫖妓，违例者一经告发、查实，严惩不贷。曾国藩深明此禁，便请正人君子李山长作陪，以示夜游秦淮绝非寻花问柳，而是进行社会调查、田野作业——有证人在，以杜政敌或言官之口。此行果真收获不小。当时东南各省战火并未全息，一般文人雅士，尚无暇冶游寻欢。那么，彻夜笙歌、乐此不疲者为谁¬？答案只能是来南京抢占商机的四方商客。大乱之后，当务之急是搞活经¬济，聚集人气，稳定局面，方能发展生产。能承担此重任的，也唯有雄于财力的南北商旅，是他们带旺了物流领域，丝茶出口，蒸蒸日上。秦淮河一带商家，雇用了一批批傭作——细民，自然也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问题。所谓细民，即普罗大众。在执政者看来，给细民就业机会，就是养活了他们。细民敬畏王法，有了生计，ˬ愿作奸犯科，自寻死路？黄濬联系“扰狱市”的典故点评说：此是何等胸襟，何等见识！盖政治之精意，即在“养活细民”四字。
狱市，是不同于有正规管理、征税的街市之贸易场所。何谓“扰狱市”？《汉书・曹参传》说，曹参原¬任齐丞相，曹赴京时，嘱咐后相，“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后相问他，难道治理上的事没有比它更重要的吗？曹参说：“不然，夫狱市者，所以并容也，今君扰之，奸人安所容乎？吾是以先之。”这便是“扰狱市”之典故由来。
狱市这种贸易场所，熙来攘往，嘈杂无序，往往因短斤缺两、升斗不足、以劣混优、欺行霸市、坑蒙拐骗，引起争执、斗殴，以致告官，拘执词讼。因市可能兴狱，故称狱市。这是中下层社会游衍据聚者所在，对他们似不必以察察为明。说穿了，由政府开辟若干场所，供中下层民众交易（赶集、趁墟），使之可擅技能，谋生计，不至成为惴惴然的“走鬼”。细民有了生路，不逞之徒便失去了发展的基础，难于铤而走险，扰乱社会。此乃无为而治的一种治术，归根结底，是要“养活细民”，不去断绝中下层民众的生路。曾国藩是否受到不扰狱市主张的影响，决定恢复秦淮河画舫旧观，已无可稽考。但是，曾氏以一介理学名家，兼持“经¬济”之道，不扰狱市之说当了然于胸。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抑豪右，扶细民，是庶民与士大夫的普遍诉求。盖豪右嚣张，不唯横行乡曲，鱼肉细民，抑且分政府之势，国力因之式微，动乱潜滋，天下鼎沸。其严重者，乘势转移国柄，政权终至易手。豪右固不容纵，历代有作为君主之所以不遗余力打击豪右者，此也。今日中国，有了种种保障公民权利的法律条文，理论上已不存在养活细民的问题了。然而，现实又有不可以常理度之者。今之“豪右”，大抵人在½¬湖，托体官府，贪官、猾吏、土霸、流氓、黑帮之属，结成关系网，行若狗彘，为害一方。其窃据要津者，更洗钱境外，营窟番邦。无事则口啣革命，威福自擅，有事则蒸发人间，政府亦莫可奈何。凡此，又无不令有良知者切齿痛恨，椎心泣血。中国人历来讲“不患贫，患不均”，若社会缺少公平正义，何以建设和谐社会？南其辕而北其辙，如何以道里计？
如此说来，为政经纬万端，轻重缓急，又岂止在养活细民。然而，任官治官，自有常典；养民抚民，须知民瘼。东西不能易位，本末不可倒置。细民是社会的基本面，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此千古不磨之真理。草芥細民，殷鉴不远。“养活细民”之义大矣哉，临渊履薄，为政者不可须臾忘也。
（作者系文史学者、中山大学教授）
原载于《同舟共进》2009年第4期
中华书局最近整理、出版了黄濬的《花随人圣庵摭忆》，这部史料笔记的第一八五则题为《为政在养活细民》。该文引述欧阳伯元所记曾国藩的一则轶事——
曾氏在敉平太平天国后，以两江¬总督开府南京。当兵燹劫灰之余，城乡萧条凋敝之际，为图振兴，首行恢复秦淮河画舫旧观。此事大概未与掌管地面的江宁府知府涂宗瀛商议，涂听此消息后，大吃一惊，即进谒曾督，力请出示禁止；否则，恐将滋事。国藩笑答：待我领略其趣味，然后禁止未晚也。某日晚上，曾氏微服，邀钟山书院山长（相当于院长）李小湖，一同泛小舟入秦淮河。暮色苍茫中，桨声灯影里，画舫蔽河，笙歌盈耳。曾氏战火余生，虽身膺疆寄，亦性情中人，顾而乐甚，乃游至达旦。东方既白，入署，曾氏传涂知府前来，对他说：君言开放秦淮恐滋事端，我昨夕同李小翁游至通宵，但闻歌舞之声，初无滋扰之事，且养活细民不少，似可毋庸禁止矣。涂听毕，自惭迂拙，唯唯而退。于是，秦淮河畔，桃叶渡口，六朝金粉之地，渐复乱前景象。
清代力禁官员宿娼嫖妓，违例者一经告发、查实，严惩不贷。曾国藩深明此禁，便请正人君子李山长作陪，以示夜游秦淮绝非寻花问柳，而是进行社会调查、田野作业——有证人在，以杜政敌或言官之口。此行果真收获不小。当时东南各省战火并未全息，一般文人雅士，尚无暇冶游寻欢。那么，彻夜笙歌、乐此不疲者为谁¬？答案只能是来南京抢占商机的四方商客。大乱之后，当务之急是搞活经¬济，聚集人气，稳定局面，方能发展生产。能承担此重任的，也唯有雄于财力的南北商旅，是他们带旺了物流领域，丝茶出口，蒸蒸日上。秦淮河一带商家，雇用了一批批傭作——细民，自然也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问题。所谓细民，即普罗大众。在执政者看来，给细民就业机会，就是养活了他们。细民敬畏王法，有了生计，ˬ愿作奸犯科，自寻死路？黄濬联系“扰狱市”的典故点评说：此是何等胸襟，何等见识！盖政治之精意，即在“养活细民”四字。
狱市，是不同于有正规管理、征税的街市之贸易场所。何谓“扰狱市”？《汉书・曹参传》说，曹参原¬任齐丞相，曹赴京时，嘱咐后相，“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后相问他，难道治理上的事没有比它更重要的吗？曹参说：“不然，夫狱市者，所以并容也，今君扰之，奸人安所容乎？吾是以先之。”这便是“扰狱市”之典故由来。
狱市这种贸易场所，熙来攘往，嘈杂无序，往往因短斤缺两、升斗不足、以劣混优、欺行霸市、坑蒙拐骗，引起争执、斗殴，以致告官，拘执词讼。因市可能兴狱，故称狱市。这是中下层社会游衍据聚者所在，对他们似不必以察察为明。说穿了，由政府开辟若干场所，供中下层民众交易（赶集、趁墟），使之可擅技能，谋生计，不至成为惴惴然的“走鬼”。细民有了生路，不逞之徒便失去了发展的基础，难于铤而走险，扰乱社会。此乃无为而治的一种治术，归根结底，是要“养活细民”，不去断绝中下层民众的生路。曾国藩是否受到不扰狱市主张的影响，决定恢复秦淮河画舫旧观，已无可稽考。但是，曾氏以一介理学名家，兼持“经¬济”之道，不扰狱市之说当了然于胸。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抑豪右，扶细民，是庶民与士大夫的普遍诉求。盖豪右嚣张，不唯横行乡曲，鱼肉细民，抑且分政府之势，国力因之式微，动乱潜滋，天下鼎沸。其严重者，乘势转移国柄，政权终至易手。豪右固不容纵，历代有作为君主之所以不遗余力打击豪右者，此也。今日中国，有了种种保障公民权利的法律条文，理论上已不存在养活细民的问题了。然而，现实又有不可以常理度之者。今之“豪右”，大抵人在½¬湖，托体官府，贪官、猾吏、土霸、流氓、黑帮之属，结成关系网，行若狗彘，为害一方。其窃据要津者，更洗钱境外，营窟番邦。无事则口啣革命，威福自擅，有事则蒸发人间，政府亦莫可奈何。凡此，又无不令有良知者切齿痛恨，椎心泣血。中国人历来讲“不患贫，患不均”，若社会缺少公平正义，何以建设和谐社会？南其辕而北其辙，如何以道里计？
如此说来，为政经纬万端，轻重缓急，又岂止在养活细民。然而，任官治官，自有常典；养民抚民，须知民瘼。东西不能易位，本末不可倒置。细民是社会的基本面，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此千古不磨之真理。草芥細民，殷鉴不远。“养活细民”之义大矣哉，临渊履薄，为政者不可须臾忘也。
（作者系文史学者、中山大学教授）
原载于《同舟共进》200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