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看两不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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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前的此时此刻我正在青藏高原的草甸上,和牛羊一起躺在高原上亘古不变的明亮阳光里。8月的草甸繁花似锦,绿草葱茏,天空湛蓝,云彩洁白,我身处的旷野向四面八方极尽延伸,一直去到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脚下。四合的山峦如同屏障,并不因其遥远而损其磅礴而是接入天空,和天空融为一体。那时那刻我躺在天空下,油然想起那首初中课堂上学过的汉乐府诗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窿,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没有哪个中国人不知道这首诗歌。多年以前当我还是个孩子,我就向往过这首诗歌里描述的辽阔场景。但那时,这首诗歌对我来说只是一首白描的写景诗,诗里的场景对我来说只是风景。要多年以后的今天,我旅行日久,终于置身诗中,我才能够明白,这首诗歌不只是一首写景诗。这首诗是一首情诗。
  是中国诗人写给中国山水的情诗。
  这是中国自从有诗歌以来就一脉相承源远流长的传统。这是中国诗歌先天的刻在骨子里的气质和性情。中国诗人是走在路上的诗人,中国诗歌是写在路上的诗歌。没有哪个诗人不曾把自己的足迹留在中华大地的江河湖海崇山峻岭,高原大漠流水江南,没有哪个诗人不曾为中国的山山水水写下过情诗。
  让我们回到河流的源头。让我们打开《诗经》。那两千年前的不知名的心底柔软的诗人便在景色里寄托着自己的爱情,“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两千年前的明媚和凄离,纯净和清凉,至今直抵我们的心底。而思君念国的屈原被君王流放,是他人生的不幸,却又是中国诗歌之大幸。他数次遭流,愁肠百结,终于投江自尽。他在放逐和辗转中怀着哀愁写下《离骚》和《九歌》。“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他的忧伤结成永不褪色的文字的珍珠。他热爱的土地和山水寄托了他的深情,反过来化作他百转干回的内心世界。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预言了中国诗人的命运。
  于是中国诗人便沿着这条至爱大美的路走下去。于是诞生了天下才气独得一斗的谢灵运。谢曼运是户外爱好者,动辄带数百人浩浩汤汤游山玩水。谢灵运是攀岩先驱,他的“谢公屐上山下山如履平地,让几百年后的李白也钦羡不已。最重要的是,他在人人谈玄说理枯燥无味的魏晋时期,用最简洁和真切的字句描述自然之美。“林壑敛瞑色,云霞收夕霏”,“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在他人的笔下,自然只是点缀和陪衬。在谢灵运的笔下,自然是他的朋友和爱人。那满天漂泊的云彩和岁岁枯荣的野草终于第一次找到了知音。中国山水诗从此有了独立和真正的生命。
  自魏晋之后,中华民族朝着历史上全盛的时期策马奔腾。中华民族登上了文化的顶峰。那是诗人可以斗量车载的时代,那是出现了李白和杜甫这样空前绝后的大诗人的时代。但是我独爱一名只有一首诗的诗人。他的名字叫张若虚。
  你不可能不知道这首诗。《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不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
  我陶醉在他醇酒般的诗句和诗句中流光溢彩的美景里,正像沉醉在陌上花开的游人流连忘返不肯离去。人们说这首诗歌“孤篇盖全唐”,是“顶峰上的顶峰”,我独爱这首诗歌所吟唱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天地之美。何其有幸,今夜我仰望的月亮,是一千多年前张若虚仰望过的月亮。
  王维和孟浩然也是那个时代里齐名的山水诗人。苏轼说王维的诗“诗中有画”。我们读读他的诗句便知道这评价分毫不差,“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洞中”,“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看似平常的字句。勾勒出的情境却如此幽深,寂静。如果你是热爱旅行的人,如果你曾经露宿在山间林地里,你读到这样的诗句,你的眼前必然出现你曾置身其中的情景,那情景历历在目,如同被他的文字施了魔法,瞬间凝固了,你不可能不动容。
  但孟浩然却是更彻底的自然爱好者,是更纯粹的山水诗人。在全唐盛世,在人人谈论隐居却只将隐居作为可望不可即的人生倾向的年代(那个年代和现在不能不说有些相似),他果真终其一生过着隐居的生活。纵然他早年有碰钉子不仕的经历,但随后他真就从此归隐山林,如果不是内心和自然合二为一,达到了完全的安宁与和谐,又怎么可能做到呢。
  他的诗句只需一句就足够。“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除了路途中夜宿江渚,心境和情境水乳交融的孟浩然,还有谁能写出这样清淡微凉的诗。
  盛极必衰,诗圣杜甫就出生在这样一个转折期。他的一生与其说是旅行的一生,不如说是颠沛流离的一生。从早年读书游历,到落第后困居长安,到安史之乱中为官获罪,晚年再次飘泊,在贫病中离开人世,杜甫始终忧国忧民,拥有中国诗歌史上最高尚的人格。正因为此,他的诗歌针砭时事,关心黎民,是现实主义的“诗史”。但这个一生漂泊的伟大诗人,又怎可能不在他的诗歌中留下他沉甸甸的足迹。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早年他是这样豪气万丈。“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鹫上青天。”他也有这样轻快轻盈的瞬间。及至“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读到这些句子,我的心也变得沉重。“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诗人不死,他只是回归了永恒的天地。
  唐朝结束了。韩愈和柳宗元,刘禹锡和白居易生活的时代结束了。“乱花渐欲迷人眼”,“欸乃一声山水绿”的时代结束了。中国历史和诗歌史上最大气最雄浑的时代结束了。
  但是中国诗歌仍然继续走在路上。路上,已经成为中国诗人的栖息地和港湾。过程本身,已经成为结局。只是这路上的景致,逐渐变得清冷起来;
  譬如“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柳永纵然号称“奉旨填词”,也难掩心底的失落和委屈。
  苏轼却仍然是豪放和爽朗的。于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于是“舟人水鸟两同梦,大鱼惊窜如奔狐。”他就像他自己所写,‘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苏轼一人便撑起了全宋的江湖。
  但时光终归是和我们现代主义的时光越行越近,而古典的诗歌渐渐离我们实用主义的时代越来越远。我也喜欢遍游南北的查慎行笔下的率真,他说“漓江江色绿于油,百折干回到海休。多事天公三日雨,一条罗带变黄流”。我也喜欢出身贵族却淡泊名利,善骑好游,感情真挚的纳兰性德。我喜欢“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这诗里有太深的思念,太真的感情。
  但李白所在的时代已经过去。   但又如何。生在中国,我们继承和拥有的已经足够丰美。何况我们还没有说起李白。李白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旅人,漂泊者,游侠,行吟者。李白是毕生游历,用身体和灵魂吟唱自然的诗仙。李白是中国诗人行游史上的顶峰。
  李白20岁出蜀,四处游历,居长安,离开长安,再度游历,南下扬州,北探幽燕,入幕,遭流放,62岁去世。他的一生,从未停下脚步。人们说性格决定命运,我想是他世不二出的才气,豪放不羁的个性,自由浪漫的性情注定了他浪迹天涯的命运,我想只有中国这样既有江南的柔美,又有塞外的苍凉,既有西路的崎岖,又有东海的灵性,只有中国大地这样辽阔而丰美的大地,才能接纳李白喷薄的诗情,才当得起他对这片大地的爱和赞美。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哪一句不是我们耳熟能详,却每一次读到依然激动不已的句子。
  而我最爱的是《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首诗里,李白难得地沉静下来,像是途中停下了脚步,不是厌倦,而是想走时就走,想停时就停下来歇息。他面对敬亭山独坐,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仍然不肯起身。他写下这首如同彻悟和总结的小诗。“相看两不厌”,这是走在路上的中国诗人对中国山水最深情的表白。
  必须承认中国文人从来无法解决八世和出世的矛盾。中国的诗人便是文人,生为文人,就应当求官,出仕,应当兼济天下。这是诗人无法摆脱的中国文化根深蒂固的传统。中国诗人最初踏上出行之路,往往是为了寻求机遇,为了结交名流,为了见闻于天子,为了施展胸中政治抱负。其后,中国诗人漫长一生中的辗转周折,四处奔波,也往往由他们在官场的命运决定,或升降,或迁徙,或战乱,或竟是流放。‘文章憎命达’,中国诗人,多数难以摆脱被动卑恭的俗世命运。而中国这片大地竟是如此之博大,路途竟是如此之遥远。诗人背着行囊,骑着瘦马,辞别家乡,踏上旅程。一旦上路,便是数月,乃至经年,便是一生。
  仕途既然常常并非一帆风顺,诗人们就不免生出退隐之心。何况路上的风光四时变幻,气象万千。于是诗人放浪形骸,纵情山水,抛却浮名,把感情投入到永远那么美,永远不会变心的自然之中。于是诗人们创造出中国文化的另一个传统,那就是出世的传统,天人合一的传统,物我两忘的传统,回归自然的传统。
  从根本上这源自于自然本身巨大的气场和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也许最初山水并不是中国诗人真正的钟情对象,也许最初山水只是寄托和替代。山水只是和诗人擦身而过的风景,在他疲惫时洗去他的汗水,在他困倦时充当他的眠床。但日复一日,诗人走在路上,山水本身的美显现出来。山水本身的力量释放出来。终于有一天诗人认识到山水和他自己是对等的,山水和他一样,是独立的,有个性的,有生命的,无限宽阔和深邃的存在。
  于是中国诗人的旅行超越了最初的目的和终点。旅行的意义就在旅行本身。旅行就是中国诗人的生活方式。旅行注定是中国诗人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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