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风景

来源 :时代文学·上半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jk130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雨 季
  一
  彭劲勇走进乌龙镇街巷时,雨水落得正酣。
  进入雨季以来,天上就一直在频繁地下雨,即使当中停顿一下,天空也不放晴,就像老天加班加点干得疲劳了,稍稍休憩一下后,又精神抖擞地走上了工作岗位。
  彭劲勇来到工业园已经一个多月了,几乎从他到这里来,雨水也跟着来了,好像事先他和老天商量过了似的。彭劲勇是纯粹的北方人,不论在他生长的地方,还是工作的地方,天气都极其干旱,一年到头也难得下几场雨。所以,彭劲勇是个十足的旱鸭子,这也决定了他骨子里不喜欢下雨。来到乌龙镇的工业园后,他就像掉进了一个硕大的水窖,除了在车间里干活和在宿舍里睡觉外,似乎到处都会淋雨,即使雨水浇不到身上,也觉得湿漉漉的,好像用手一抓,就能从衣服里掏出水来。有时做梦,他竟然看见身上长出了长长的白毛。
  因为下雨,彭劲勇很久没有回城市里去了,出发时带来的那条“母狮”烟,早被他吸干净了,头几天,他还觍着脸去向工友们讨要,可时间一长,就拉不下这张面皮了,被不时上翻的烟瘾折腾着,饭吃不香,觉睡不好,连上班都打不起精神,终于忍受不住,朝人借了一把快要撑破了的雨伞,走出工业园,蹚着积水朝乌龙镇的方向走去。
  一般情况下,工业园里的人是不到乌龙镇街上去的。据说,当初建园征地时,由于没有和乌龙镇人搞好关系,村民们都对工业园怀有敌意,园里的人也瞧不起那些当地人,所以互相之间便不来往。前些日子,几个工人下班后到外面转悠,不经意间和当地人碰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就发生了冲突,要不是园里的领导及时和村里主事的人沟通,恐怕会引发一场很大的骚乱。彭劲勇听说过这些事,但现在抵不住烟瘾的折磨,没有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村子里走一回了。
  在村口,彭劲勇突然遇见了一个人,说是突然,是因为那个人早就站在他面前了,但由于有雨雾遮着,他没有及时看清他,还以为那是一棵普通的树。那个人披着一件灰黄的蓑衣,头上缠着块布巾,手里提一把镢头。彭劲勇盯着那把镢头,不禁也停住了脚。但那人越过他的身子,急快地往前面走去。由于那人头上缠着布巾,彭劲勇没有看清他的模样。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彭劲勇便看见,街面上有一块标有小卖部字样的牌子在雨中晃动。他不由得振奋起精神,粘满泥泞的脚板也迈得更大了。
  张翠花把两手抄在袖子里,趴在柜台上,两眼呆呆地朝门外望着。她的手下压着一本从来没读完的书。
  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来,经过她的屋门,再落到地下。有许多回张翠花都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的屋门挂上了那种用圆珠串成的帘子。当初小卖部开张时,丈夫还真弄来一挂这样的门帘子,后来有人说进进出出碍事,就被她摘下来,也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她突然想找一找,但刚起了起屁股,就又懒得坐回了椅子里。
  由于不断下雨,小卖部的生意也清淡了许多,已经许多天,张翠花都没有做成一笔生意,前些日进的那些油盐酱醋都快长醭生蛆了。她有些着急,自从那些土地被工业园占去后,一家的吃喝差不多就指望这个小卖部了,如果它再垮了,那她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但她转而一想,其实这也是由不得她的事,她就是有再大的能耐,又哪里能让这狗日的雨停住呢?
  雨水落个没完,张翠花很想把门板锁了,回家去睡觉,尽管没有什么事情做,身上却疲乏得不行,她的丈夫就是这样,几乎每一天都在床上懒洋洋地躺着,连吃饭都喊不起来。可张翠花又有些迷信,觉得自己刚一离开,兴许就有人来敲门了,许多好生意都是这么被人错过的。于是,张翠花打消了回家的念头,两手抄在袖子里,平放在那本书上,眯缝起眼皮,慢慢打起瞌睡来。雨水落地的声音似乎更大了,也正好给她的睡眠起了催促作用,不一会儿,她就进入了睡梦中。在梦里,她看见一根细长的东西扭曲着华丽的身子,爬过门槛,直朝她伏身的柜台前伸来……
  蛇——张翠花一下子惊醒过来。她紧张地眨巴眼皮,柜台前其实什么也没有。这时,她听见一阵高亢的猫叫声正从远处传来。
  待喘息平定了,张翠花把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正要重新眯缝眼睛,却猛然意识到,一个黑黑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她的小卖部门前。张翠花愣了一下,随即便反应过来,这个站在门外朝里打量的人就是他期待了好几天的顾客。
  来了——张翠花旋即站起身子,随着一声响亮的呼喊,穿过柜台过道,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请进——这一刻,张翠花恨不得把自己所有蛰伏的热情都一览无余地迸发出来。
  张翠花的丈夫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在家中睡觉。此时,这个叫李西贵的男人正走在村子通往野外,说确切些是村子通往工业园区的泥泞小道上。对,彭劲勇碰到的那个头上缠着布巾的人就是李西贵。
  平日里,李西贵是从来不缠布巾的,尽管他头上的毛发并不多。二十四岁的时候,也就是他娶张翠花那一年,他曾经浓密的头发就一根根往下掉,没过几年,就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秃子。有人偷偷告诉他,兴许是张翠花在克他。他也觉得这说法有道理,但除去这一点外,张翠花实在也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而且她是乌龙镇拔尖的美人,守着这样一个尤物过活,是强过任何一件事情的,所以也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秃就任它秃吧,而且不加遮挡,电影上那些大明星都有意把自己弄成了秃子,他一个小老百姓还有什么好讲究的?
  但在这个雨天里,李西贵从床上爬起来,在往门外走的时候,却想到要把自己的光头盖住,这并不是害怕淋雨,而是担心会被别人尤其是那些工业园里的人认出来。刚才他还在床上窝着脖子睡觉,突然就想起昨天碰到的一件事。昨天傍晚他到野外闲走,无意间看到地下有一根红红的东西,走过去一看,竟是一截包着红皮的电线。他刚想把电线拾到手里,却发现电线的两端藏在土里,原来这是一条埋在地下的电缆,由于雨水的冲刷,把这一截裸露出来了。他站起身,顺着电线的走势看去,前面是工业园里那些高低起伏的厂房,也就是说,这条电缆就是通往工业园里去的。就从那个时候起,他便打定了盗割这段电线的主意。
  缠好布巾后,李西贵没有选择铁锨、斧头之类的工具,而是从门后拿出了一把镢头。这把镢头很特别,一端是尖头,一端是刀刃,既可以用于铲土,又能够便于切割,使起来顺手多了。在村头,李西贵认出那个打着雨伞的人是工业园里的工人,他到村里来干什么?倘在平时,他会好好看一看甚至会管一管这件事的。但这时,他有任务在身,没工夫和他纠缠,也便没有多加理会,弓起身子,直朝雨雾中的旷野里走去。   为了防止有人对他的跟踪,李西贵在野地里拐了好几个弯,才慢慢接近了那个有电缆裸露的地方。他很容易就看见了那条红色的电线。他抬起头,又顺着电线的走势朝工业园望了两眼,在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工业园,便把镢头高高地举起来。他先用尖头清理了一下两端的泥泞,使它裸露得更长些,随后便转过刀刃,朝着电线的一端狠狠刨下去。一、二、三,他总共刨了五下,电线的一段便断开了。与此同时,他听见一直响在远处的一种轰鸣声一下子消失了。他以为是雨停了,可往四周一看,雨水照样飘落不止。他明白过来,是工业园里那些机器声停了,而且正是自己的镢头对电线的切割,使那些轰鸣了许多个日夜的机器声中断了。
  哈哈哈……李西贵止不住笑起来。
  随着女人的吆喝声,彭劲勇收起那把破旧的雨伞,低着头朝门里走去。
  老板娘张翠花迎过来,把本来已经敞开的门板又往后拉了拉,以使他进来得更容易些。
  彭劲勇走进屋内,手里的雨伞还在往下滴水,很快,地下就湿了一片。他把伞举起来,想放到门外去。
  没关系,张翠花笑笑说,反正地下也不干了。
  听她这样说,彭劲勇又犹豫了一下,便把伞放到了门后。
  您要不要擦一擦?张翠花说。
  彭劲勇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早就湿透了,虽然他打着雨伞,可雨水毕竟太大了,再加之伞破,身上已经没有了一点干爽的地方,尤其是头脸,抹一把竟满是水珠。
  他还没有回答,张翠花就从柜台上拿过一块毛巾,朝他递过来。
  老板娘的热情有些出乎彭劲勇的意外,不禁抬起头,朝她脸上扫了一眼。虽然是草草的一眼,也仅仅是看了个大概,彭劲勇就觉到了她不同一般的丰润和美丽,心里有些发怔,原来乡下也有这么出色的女人?
  见他没有接那块毛巾,张翠花缩回了手去,并且把毛巾放回到柜台上。
  彭劲勇反应过来,一时有些尴尬。我来买烟……他匆忙地说。
  张翠花走回柜台里,手指往货架子上举了举,又停住了。您要什么烟?
  有没有母狮牌的?彭劲勇脱口说道。
  母狮牌的?张翠花干脆把手放下来,抬起眼,重新朝他打量起来。您不是镇上的人?她似乎这才发现他的身份。
  不……彭劲勇说了半句,又停住了。他想到了自己所在的工业园与这个村子发生的那些不愉快的事。
  我们这里的人吸不起那种烟,张翠花的口气果然冷淡了一些,所以我也不进那些烟。她又把手朝货架子上指了指,我这里只有这些便宜的烟。
  彭劲勇也朝货架子上看,目光在那些所谓的便宜烟上来回扫了几下,随口说,就给我来一条银蛇吧。
  来一条?张翠花有些犹豫,以为没听清他的话。
  那就来两条吧。彭劲勇又改口说,随即便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几张也同样被雨水弄湿了的纸币,用另一只手擦了擦,便朝她递过去。
  张翠花这才相信自己没有听错,手指也利落起来,从下面的箱子里翻出两条银蛇烟,飞快地朝他递过去。与此同时,她也瞪大眼,有意朝这个对她说来分外大方的人打量了几眼。
  在递钱与接烟的同时,彭劲勇的目光和张翠花的目光碰在了一起。由于距离挨得近了,她水灵灵的眼睛,布满雀斑的鼻子,丰满红润的嘴唇,有些尖翘的下巴,都一览无余地被他看进了眼里。这果然是个尤物。他又在心里说,并且咽了一口唾沫。
  张翠花意识到他有些异样的目光,不禁往后退了一下,抓过他递过来的钱,塞进柜子里。
  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彭劲勇撕开一盒烟,抽出一支,放到嘴里,又从柜台上拿起打火机,颤抖着把烟点着。
  你们园里的人很有钱呀。张翠花坐回到凳子上,眼睛瞄着那本放在柜台上的书,口气冷淡地说。
  听她提到工业园,彭劲勇也有些不自在起来,接连吸了几口烟,一边喷吐一边摇头。园里没有门市部,他解释说,出来一趟也不容易,所以多买一些……
  噢。张翠花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但彭劲勇却不想就这么从这里走开,这个地方虽说还弥漫着一种敌意,但与自己繁忙嘈杂的工作场地和阴冷寂寞的休息场所相比,不知要好过多少倍,他怎么能轻易地离去呢?
  雨似乎越下越大了,远处传来的猫叫声也更加凄厉。
  但彭劲勇还没有吸完一支烟,那些一直响在耳边并不为他所觉察的机器声却突然间停止了,世界变得异样并且可怖起来。坏了,园里出事了。彭劲勇反应过来,跳起身,没顾得和老板娘打招呼,抓过门背后的伞,就飞快地朝屋外跑去。
  二
  雨水在落了漫长的一些日子后,终于有了几天的停歇。但天空依旧没有放晴,一块块硕大的云团盘桓在低空里,一会儿抚摸一下树梢,一会儿拥抱一下山头,做着随时往地面上扑撞的准备。
  尽管不再落雨,地面上却已经布满了大片的积水,就连庄稼地也几乎都被淹没。水面上跳荡着一群一群的蜉蝣,久在泥土里蛰伏的青蛙纷纷钻出水面,鼓胀着下巴全力鼓噪鸣唱。天地间似乎除了水流,便是这喧闹不止的蛙声,就连那些频繁干扰着人们听觉的机器声也被它们淹没了。
  彭劲勇就是在这些响亮的蛙鸣声里走进乌龙镇的。虽然没有下雨,但他却依旧携带着那把破旧的雨伞。手里有件东西总比一无所有感觉要好一些。
  这是他第五次到村子里来了。他的目标当然还是那家小卖部,目的也依旧是买烟,或者其他一些东西。其实,他第一次买回的那两条银蛇烟到现在还没有吸完,除去烟外,其他东西也不见得多么需要,但他还是借着买烟买东西的名义,一次次地到村子里来。不光他自己,那个一次次接待他的女老板,还有他的工友们和那些与他不相干的村里人,恐怕都感觉出来了,他到村子里来,实在不只是为了买东西,而确乎是奔着那个美丽的女老板张翠花来的。没关系,彭劲勇厚着脸皮安慰自己,那个姿色出众的女人,老子是打定主意要和她……
  除去第一次外,前三次到村子里来,彭劲勇都是揣了足够多的钱,尽可能多地买回一些东西去。张翠花需要钱,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给张翠花送钱,也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情。如此这般地发展下去,早晚有一天,美丽的张翠花会投进他的怀抱里来。其实,在他城市里的家里,他的日子并不太好过,妻子有病,女儿上学,都需要钱用。也正是为了挣到尽可能多的钱,他才毅然辞去原有的工作,离开家庭,离开妻女,离开城市,到这个对他说来远在天边的偏僻的乌龙镇来,从事他并不太熟悉的设备维修工作。   彭劲勇是个有些离不开女人的男人,与妻子分别后,他的情绪便陷入一种苦闷中,再加之乌龙镇条件艰苦,尤其是这连绵不绝的雨水,几乎把他所有的生活情趣都封杀掉了,每时每刻都有一种暗无天日的痛苦感觉。香烟已经吸得快要麻木了,剩下的恐怕就是女人了,除去女人还能排遣掉他的寂寞,还有什么让他感觉好一些呢?但工厂里的女同事少之又少,在整个园区见到的那几个女人也没有姿色,吊不起他多少胃口,与其费尽心机去引诱她们,还不如到村子里冒一下险,和那个美丽的女老板去勾搭一回。
  张翠花,彭劲勇一边朝村子里走,一边应和着那些嘹亮的蛙鸣嘟囔,小娘们……
  几乎打彭劲勇头一次离开这里,张翠花就准确地预见到,这个为烟瘾所困扰的男人终究还会回到这里来的,她只是没有料到,仅仅才过了短暂的两天时间,他就又出现在小卖部门口。
  平心而论,张翠花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在她嫁到乌龙镇来的几年时间里,她都没有给任何人留下哪怕一点不贞的踪影。尽管后来的日子不好过,后来的丈夫也不令她满意,但她依旧遵循着一个模范村妇的操守,每日行走在家院通往小卖部的街道上,身子正,影子直,无聊的人想朝她的脊梁骨戳几下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就连张翠花自己也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行走下去,像自己的母亲、婆婆以及绝大多数乡村女人那样,顺理成章地走向自己生命的完结。
  但在那些雨水飘落不止的日子里,在那个一次次到她小卖部来的城市男人面前,张翠花关闭良久的心扉却硬是敞开了一道不算明亮的缝隙,她甚至听到了门扉开启时发出的那种艰涩而滞重的吱嘎声。最初的时间里,她本能地做出了拒绝乃至抗击的反应。
  你还没有吸完那些烟吧?张翠花毫不客气地揭穿他。
  你以为我光会吸烟吗?老到的彭劲勇回答说,我不光需要烟,我还需要这里的每样东西。说着,他还举起手,借着朝她货架子上指的机会,在她脸上暧昧地停了一下。
  张翠花当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脸色不禁红了一霎。这个臭流氓。她在心里骂了他一句,便掉开头去,把眼睛落在那本书上,不理会他了。
  老板娘能不能热情一点?彭劲勇进一步纠缠她说,我可是来买东西的。说着,他又把手举起来,将一叠崭新的钱币轻轻放到那本书上。
  作为经营者,张翠花就是有再大的定力,也不能无视钱的出现,何况这些钱又出自看起来还算正当的购买者的手中。你要什么?她只好抬起头来,又接上他的话说。
  随便吧,彭劲勇故作大度而又明显讨好地说,你给我拿什么我就要什么。
  好小子,张翠花在心里冷笑道,有你后悔的时候。她回过身去,随手朝货架子上一抓,便把抓到手里的东西举到他面前。
  好吧,我都买下了。彭劲勇毫不犹豫地说,结账,钱不够我再回去拿。
  听他这样说,张翠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管怎么说,一个肯出大钱买她货物的人对她都是没有任何坏处的。
  彭劲勇提着那一大堆并无多少实际用处的东西出门去了。望着他越去越远的背影,张翠花竟久久收不回自己的目光。他还来吗?她在心里问自己。与此同时,她似乎看见内心中的那道缝隙闪出了越来越强烈的光。
  正如她的期盼,没过两天,彭劲勇当然又到她这里来了。当他又掏出钱币,指着货架子让她拿东西时,张翠花终于忍受不住了。我说你,她迟迟疑疑地说,你就别买这些无用的东西了……
  一句话说得彭劲勇也有些尴尬,但他还故作镇定,硬撑着面子说,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我没有用处?他越说越自负起来,没有用处我买这些东西干什么?你以为我傻呀……
  张翠花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她竟觉到了这个看起来勇猛的男人骨子里的虚弱。与此同时,她自己冷硬的心房也禁不住柔软开了。
  望着她渐渐温和了的眼神,彭劲勇终于说不下去了。也许,他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有些懊恼地说,我真是个傻瓜……说着,他就抓过那些钱,回转身,匆促地朝外走去。
  别,张翠花叫了一声,并且连身子也朝柜台外移去,你回来……
  彭劲勇停住脚,在门外犹豫了片刻,嚯地回过身,迈着从未有过的疾快步子,重新走回到门里来。
  闲来无事,李西贵扛着一根自制的钓鱼竿,到地里去钓鱼。
  没错,到地里去钓鱼。由于连绵不断地落雨,稍微低洼些的地里都变成了水流涌动的坑塘,庄稼在里面挣扎,其间竟然不时地跃出一两条肥硕的鱼儿。李西贵觉得奇怪,这些鱼儿都是打哪里来的?难道也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李西贵想不明白,却并不影响他去钓它们的冲动。是呀,到地里去钓鱼,这可是百年不遇的新鲜事。
  李西贵精心制作了一条钓鱼竿。对他这个优秀的庄稼把式来说,制作这样一条钓竿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且还让他体验了一回动手干活的乐趣。自从那些地被征去以后,他的两只手就开始闲下来,先前又厚又硬的皮茧一点点变薄变软,摸上去简直和女人的手差不多了。李西贵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工业园里招工人时,有人动员他去那里找点事干,弄好了还能挣几个钱花花。但他只简单地想了一下,就断然拒绝,一来他憎恨工业园,是它的崛起让他失去了土地,让他这个庄稼能手没有了用武之地,二来他对那个陌生的地方充满了恐惧,自己又不是干技术活的料,与其到那里被管制受剥削,还不如躺在家里睡觉划算自在。见他不去,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打消了前去报名的念头。也就从那时候起,李西贵变成了一个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人。
  来到一片颇为浩大的水边,李西贵就地捉了几条蚯蚓,用它们作为饵食,然后把绳线甩进水里。在此之前,他似乎没大钓过鱼,自然并不具备有关的技术,但一些基本的常识还是知道的,比如需要耐心之类。这样一想,李西贵便苦苦地笑起来,倒退三年,他怎么又会知道自己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呢?尽管告诫着自己耐心,但半个钟点过后,还没有一条鱼儿来咬钩,他不禁有些焦急起来。其实水里的鱼儿还真不少,一条条打他面前游过去,像是有意逗引他似的,有些还不住地摇头摆尾,一副调皮无比的嚣张样子。该死……李西贵终于气馁了,身子一软,坐倒在泥地上,手指一松,钓竿也滑出去,漂进了水里。看来不光他的技术不好,运气也欠佳呀,就像他这些年来的遭遇,一点像样的生活状态也找不到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李西贵就厉声呵斥住了她,不许你熊娘们操心,我们就是穷死饿死,也不会到那个地方去给那些狗日的当奴隶。
  看你说的……张翠花还要纠正他显然过头的话。
  给我闭嘴。李西贵恼羞成怒,抬起手,狠劲打了她一个嘴巴。
  望着丈夫有些狰狞恐怖的样子,张翠花捂着疼痛的脸颊,好久反应不过来。
  由于这场变故,李西贵他们求雨的仪式也不了了之。但接连许多个日子,李西贵都拒绝和妻子说话,只要一撂下碗筷,就躺到地下睡觉,也越加不选择地方,有时干脆就把桌子底下当床铺了。张翠花对他无可奈何,加之小卖部繁忙,也懒得再去理会他了。但有时想到先前秩序井然的生活,竟有一种恍如梦境的感觉。
  由于连续的干旱,人们的吃水已经成了问题,原先在地面上取山上流下的泉水回家吃用的情景简直就是一个不现实的童话,街上那几眼老旧的水井都很难再提上水来,好在前几年各家都打出了气动压水井,有条件的可以用机器驱动,最不济的也能凭借身上的力气,一下一下地把水压到地面上来。但在这个干旱的季节里,地下的水源正在一寸一寸地下降,人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虽然也能弄上一点点水来,却是泥沙浑浊,需澄清好一阵子,才勉强能做吃用,而且要忍受一些异味。
  这水苦得简直没法吃了!李西贵从碗上抬起头,吧嗒着嘴说。
  张翠花在心里说,天这么旱,水还会甜了不成?但她没把这话说出来,丈夫的脾气越来越坏,还是不要说和他相反意思的话。
  我吃着还有一股腥味,李西贵品咂着说,不,是一股臊味……
  张翠花差点笑出声,随即又摇摇头,丈夫的脑子变得迟钝了,嗅觉倒灵敏起来?
  不吃了。李西贵放下碗筷,脚一跺,大步走了出去。
  望着他的背影,张翠花长长地叹口气,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难道以后就真不吃饭了么?
  在随后的几天里,张翠花竟然也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了水越来越难吃的话,这才有些警觉起来,回家喝了几口,又仔细品味了一下,似乎真的感觉到了水存在的问题。
  很快,有人就把这个问题反映到了村长那里。刚刚上任的村长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颇为为难地说,这是老天的事,我有什么办法?随即又说,行了,有口水吃就不错了。他朝天上指指说,照这样下去,明年怕是连苦水也吃不上了。
  那就这样下去?有人不甘地问他。
  走一时看一时吧,村长又耸耸肩说,明年兴许会下大雨哩,老天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大家尽管不满意村长的态度,但又无可奈何,无聊地议论一阵也只好散去了。
  但几天后,有人居然在工业园附近发现了问题,回到村里一说,人们纷纷赶了去。张翠花夹杂在人群里,也跑去看了。
  原来,从工业园墙壁下的排水道里,涌出了许多冒着绿色泡沫的污水,在地面上流了不多的一段距离,就渐渐渗入了地下。还离着老远,大家便闻到那些水发出强烈的腥臭味,类似于糟鱼腐肉发出的难闻气息。大家不敢近前去,捂着鼻子在一边议论,这些水渗入了地下,是不是就和我们吃的水融到了一处?大家很快反应过来,怪不得我们的水没法吃了,原来是让这些废水给污染了。一想到自己吃的水里掺入了这样肮脏不堪的东西,许多人当场呕吐起来,就连食性较好的张翠花,也有了吐一吐的欲望。
  去找他们说理。有人愤怒地提议说。
  李西贵突然从人群里站出来,含糊不清地说,要去干脆带上家伙……
  人们一时没听懂他的话。张翠花也在心里问他,你说的是什么呀?她真担心丈夫在众人面前说了莫名的话,让大家笑话。
  但人们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李西贵是说带上示威兼自卫的武器,大张旗鼓地和那个侵害了他们利益的工业园闹一回。他的建议立刻得到了大家的响应,回到家来,顺手操起镢头、铁锨、锄头、扁担之类的农具,重新聚合起来,浩浩荡荡地朝工业园区走去。人们原以为这些农具已经废弃了,想不到又在这个日子里派上了用场。
  李西贵手里举着一根木棍,和几个汉子走在队伍前面,自发地成为了这场事变的领头人。张翠花远远地看着他,觉得真是奇怪,前些日子,丈夫还耷头蔫脑地打不起精神,怎么突然间就焕发了青春,变得又像先前那样神采奕奕了。惊诧之余,张翠花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想到那回他被关进派出所的情景,心里一阵翻腾,千万别再……她本能地想去阻拦他,但在这么多群情激奋的人面前,她又实在不好做出阻拦的举动,那样她不仅会惹恼李西贵,还会引发众怨。但她也没有随大家一起去工业园闹事,而是站在村口,踮起脚朝那里打量。
  事情的结果与张翠花想象的有些不同,这一次民乱,并没有引起什么严重的事态,尽管派出所的警察也出动了,甚至镇长也到了现场,但并没有完全站在工业园一边,而是代替村民向工业园里的有关企业进行了交涉,迫使他们做出了治理废水的承诺。听到这消息,张翠花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回到肚里。
  虽然村民们的方式方法不对,后来村长学着镇长的话说,可在这件关乎当地生态环境的大问题上,他们还是为问题的最终解决做出了自己的努力……
  人们没大听懂镇长的话,但不久后,那家排放污水的企业总算关闭了,还是让大家松了一口气。
  其实打工业园一在村外建起,就受到了年轻人的欢迎。
  年轻的人们不仅思想活跃,身体尤其活跃。工业园里的厂家一在村子里打出招收工人的招牌,这些人就背着家人前去报名了。厂子里的人许诺说,只要好好干,一个月可以领到一千多块钱呢。听到了吗?一个月一千多块钱,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上学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将来找个工作挣钱吗?现在这样的机会已经提前来到了,再抱着书本不放那不是傻瓜吗?不用多想,他们就一个个离开学校,到工厂里打工去了。
  村长的女儿也不例外地去了。这个村长还是先前的老村长,因为忙于村里的事务,没有顾得上管过女儿,所以当学校里的老师找上门来时,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这就去把闺女领回来,他信誓旦旦地对老师说,亲自把她交回到你手里。   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老师摇着头说,学校里的孩子差不多都……他说不下去了。
  村长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决心要帮助学校好好地管一管这件事。可是第二天,当女儿把一沓崭新的钱币交到他手里时,他不禁犹豫起来。一个月当真挣这么多钱?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于是,村长便很轻易地把昨天说过的话忘到了脑后。老师却还想着这件事,一连等了好几天,也没见他拿出什么措施,便又跑来问他,你到底还管不管了?
  村长挠挠头皮说,我是要管一管的,可我管得了吗?他又摊开两手,做出为难的样子,这是人家个人作出的选择,我来插这个手,怕是也不合适吧。
  你……老师再也说不出什么,只好悻悻地离去了。
  你也要跟上形势的发展呢。村长远远地朝他喊着说。
  那些日子,村长很得意,就像有了什么大喜事似的。见了李西贵,也忍不住拍着他的肩,神秘兮兮地说,你信不信,有时候坏事也能变成好事呢。随即又说,我这才信了镇长的话,这年头,什么奇迹都是可能发生的。
  村长是李西贵的堂叔。碍于这层关系,李西贵不好不听完他的话。尽管村长没好意思把话说明白,但李西贵也已经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了。他们去吧,他直言不讳地说,反正打死我也不会去的。
  但没过多少日子,村长一度喜悦的心境却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身子往前走时也悠荡不起来了。他渐渐发现,女儿拿回家来的钱越来越多,显然已经超出了她工资的数量。这是怎么回事?欣喜之余,他却突然变得忧郁起来。
  工厂给我们提工资了,女儿含糊不清地回答,随即又改换理由说,不,这是发给我们的加班费……
  村长回味着她的话,越加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天,别是她走上斜路了吧……这个念头一起,他就惊出了一头冷汗。老天,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千万别出什么事吧。
  村长开始私下里跟踪兼调查女儿。结果正如他的料想,女儿和一个来自城市里的技术员发生了不正当关系。那个技术员已经老到了五十岁,而女儿刚刚才过了十七……
  跟我到工业园去,村长找到李西贵,醉醺醺地拉住他的手说,跟我去揍那个狗日的技术员一顿。
  可这是妹妹自愿的呀。张翠花插上一句说。
  李西贵还没作出反应,村长就瞪起斜视兼红肿的眼睛说,给我住嘴,这里没你们女人什么事……
  要不要多找几个人?李西贵征询他的意见。
  好吧,村长点点头,这事你去操办吧,半夜里等我的信。
  但这天傍晚,就从工业园里传来消息说,村长的女儿和那个技术员一起私奔了……
  村长的计划流产了。我操他八辈子的祖宗。村长站在村口,对着远处的工业园朦胧的影子,对着那些发出隆隆机器声同时冒出滚滚烟雾的厂房,一边跳脚,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总有一天,我要放火烧了它……
  当时,许多人站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看他的笑话。但很快,便又发生了几起村里的女孩被工业园里的工人拐跑的事件,大家才一起恐惧起来,如果这样发展下去,那岂不……
  有一天,村长领着几个人找到了新任村长。这件事如果村里不管一管,一旦蔓延开去,那我们就别想过一天安生日子了。
  您说该怎么管呢?新任村长反问他说。
  把工业园从我们这里赶走。前任村长挥着手说。
  你说得倒容易,新任村长摇着头说,您没听说过那句话吗,请神容易送神难。
  那就这么任它下去?前任村长摊开了两手。
  我有什么办法?新任村长皱着眉头说,随即又把目光落到前任村长脸上,对了,当初不是你满腔热情地引它们进来的么?
  我……前任村长有些语塞,他想了一下,突然挥起手,狠狠地打在自己脸上,都是我这个老混蛋作孽,不但害了自己,还……
  那些日子,关于男人和女人的话题成了乌龙镇街谈巷议的最新内容,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与其他夫妻相同,李西贵和张翠花也免不了对这个问题产生一下联想。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张翠花突然意识到,李西贵已经一年多没和她睡在一张床上了。
  对这件事,李西贵的确应该负有更多的责任,因为他是男人,因为他握有更多的主动权,因为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曾经贪恋她的姿色而不断向她示爱,因为后来他不光不再提出这种要求甚至不再睡到床上去,因为……原因太多了,总之一句话,他们一年多没有行男女之事主要的原因都在作为男人的李西贵身上。
  张翠花平时倒没觉得什么,一旦醒悟过来,便一下子觉到了问题的严重。当天夜里,她就走到院子里,将在枣树下躺卧的李西贵拖起来,就朝着屋里拽。
  你干什么?李西贵眨巴着一双睡眼,有些困惑地看她。
  给我回床上去。张翠花说。
  这里很好,李西贵坐在地下不动,屋里太热,还是院子里凉快。
  你以为我是让你回去睡觉?张翠花埋怨他说。
  不睡觉……还干什么?李西贵似乎明知故问。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张翠花拍了他一把,干什么你还不明白?
  李西贵无法再故作糊涂了,但他只是很简短地犹豫一下,便突然抱住肚子,摇晃了两下,便朝地下倒去。哎哟,他用夸张但低沉的声音说,我肚子疼得要命……
  你这个……张翠花知道他在装样,还试图拉他起来。
  但李西贵死死地躺倒在地下,身子一动不动。疼死我了,他一遍又一遍地说。
  张翠花叹出口气,终于决定放弃努力了。王八蛋,临走,她又狠狠踹了他一脚,有本事你永远别到老娘这里来。
  回到屋里后,张翠花也像李西贵那样躺倒在床上,忽然有些羞愧的感觉。人家已经不屑于和你睡觉了,她悄声埋怨自己,你还赶着去巴结他,结果不但什么也没捞着,反而会让他看轻了你自己……她把脸埋在手里,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过后想想,张翠花还是有些不明白,自己又不是那种丑陋不堪的女人,也没有一回出轨的行为,李西贵怎么就对她不感兴趣了呢?她都主动向他表示了那种意愿,他竟然还无动于衷,找个理由拒绝了她,这是一个正常男人应该做出的行为吗?这个念头一起,张翠花就吓了一跳,难道说李西贵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了?天哪,如果是那样,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变得不正常的呢?莫非也是在那些土地被征去以后?可张翠花想不明白,这件事与失去土地又有什么关系?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以后的日子里,张翠花都悄悄地观察着李西贵的行为,试图找出他变为不正常男人的一些蛛丝马迹。
  李西贵似乎知道她这种用心,所以大多数时间里都对她做着提防,只要没有特殊的事情,他便远远地离开她,一个人到村子外去游荡。李西贵最经常去的地方还是工业园,但他又不走进去,而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瞪大两眼,直直地朝它打量,有时一看便是大半天。
  在李西贵一遍遍地注视下,工业园,这个对乡村来说还很陌生的神奇怪物,在一片曾经长时间种植粮食的土地上继续进行着它的扩张,乌龙镇周围差不多都快要被它的影子和足迹占领了,不仅仅是一幢幢林立的厂房和一群群拥挤的人流,还有它滋生蔓延出的一条条公路,一排排车辆,一阵阵烟雾和一堆堆垃圾。在李西贵眼里,这些东西真的像一只只庞然大物,迈着沉重而有力的脚步,一寸寸朝他逼近来,似乎他再不赶快让开,就要被它毫不客气地踏在脚下了。
  李西贵机灵打个冷战,一下子清醒过来,刚才的幻觉实在太过恐怖,他再也不敢待在这里,生怕它会真的变成现实,掉转回身,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仓皇地朝村子里跑去。
  站在远处的张翠花听见他嘴里发出惊惧的叫喊:逃——
  风 季
  一
  按说,彭劲勇不应该到乌龙镇来。在过去的时间里,他一直在一家大型机械厂里当技术工人,而那家工厂则坐落在一个较为繁华的城市里。他是那个城市的土著,所以进到那家工厂里工作,也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十几年来,彭劲勇都一直过着上班、回家,回家、上班的刻板生活,似乎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变化。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到遥远的乌龙镇来。
  在那个城市里,彭劲勇有一个不算太幸福的家庭,除了妻子之外,他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刚刚上中学。妻子有点残疾,是在一次车祸中受了伤,导致一只肾脏功能减弱,一般情况下不觉得什么,但过分劳累了就有些受不住。妻子不是太漂亮的一个人,但为人本分,吃苦耐劳,受伤前家里大小的事情都由她操持,算是尽到了一个女人应尽的义务。应该说,彭劲勇决不讨厌他的妻子,但时间一久,也没有了多少感觉,妻子在身边与不在身边,似乎都一个样。妻子对他也是如此,当听说他要到乌龙镇去时,脸上竟没有出现多少反应,好像他只是到街上去一趟似的。
  到乌龙镇去,对彭劲勇来说有些偶然的因素。有一天,他在下班的路上,碰到了一个到工厂里来提货的业务员,因为以前相熟,便停下与他闲聊了几句。这是我最后一次到这里来了,业务员感慨地说,以后我就要到乌龙镇去了。
  乌龙镇?彭劲勇随口说道,乌龙镇是个什么地方?
  于是,业务员便对他说到了自己所在的厂子在乡下设立分厂开发新项目的事。到那里去工资高呀,他伸出两根手指头,一个月能拿到两千多块呢。
  这可真是大好事!彭劲勇依旧是随嘴说,不知你们要不要我这样的人?
  他这样一说,业务员不禁上下打量起他来。我回去问一问吧。他搭讪着说。
  在随后的几天里,彭劲勇已经将这件事忘到了脑后边。没想到,这天傍晚,他突然接到了业务员的电话。我已经和领导说好了,他沙哑着嗓子说,后天你就来乌龙镇报到吧。
  彭劲勇有些莫名其妙,放下电话,又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是那天自己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有了结果。要不要去呢?他在心里问自己。望着渐渐西落的日头,他想不出那个叫乌龙镇的地方到底在哪里。
  在彭劲勇想来,当自己说出要到遥远的乡下去工作的时候,妻子会挽留他一下,至少会做出些惊讶的表示,然后再给他收拾东西。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当妻子听完他的话后,竟然没有多少反应,甚至没有问他需要带上什么东西。他不禁有些失望,同时也猛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庭里待得时间太久了,早就应该到遥远的地方去走一走了。这个时刻,他庆幸自己做出了到乌龙镇去的决定。
  临走的头一天夜里,彭劲勇鼓着勇气和妻子做爱,但不知怎么回事,他竟没有怎么做成功。妻子也没埋怨他,好像她对这事已经不太在意了,这让彭劲勇更加羞愧,也更加难受。走,他一遍遍地在心里说,赶紧走吧。但当他坐上驰往乌龙镇的卡车时,还是止不住涌上一股留恋家庭、留恋家人的强烈感情。
  说起来,在乌龙镇这个地方是没有什么风季的。但在这个特殊的年份,什么新鲜事都可能发生,何况风这样一个平常的东西。
  雨季过后,乌龙镇就进入了这样一个风季中,几乎一天到晚都有风在吹刮,树枝和电线在空中猛烈摇摆,发出呜呜呜就如雷鸣的响声,窗扇不时地被吹开,玻璃终于掉落在地下,啪嗒一声摔得粉碎。猫叫声伴随着工业园里的机器声,一会儿慢慢减弱下去,一会儿又突然强烈起来。
  尽管窗扇上没有了玻璃,张翠花还是把它插死了,随后又试图去关闭门板,但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如果有人成心要看,她在心里说,你就是一扇门窗不留,他们也能看得到。
  这里的风真大。彭劲勇伏在她怀里,像一个婴儿似的摇晃着身子。
  张翠花不禁觉得好笑,这样一个强壮的人居然也有柔弱的时候。行了,她推了他一下说,天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再让我待一会儿,彭劲勇依旧抱住她的身子,深情而忧伤地说,这里如果是我的家该有多好。他抬起头,两眼朝四周缓缓扫视着,那样,我就不用冒着大风回去了。
  张翠花想笑,随即又有些想哭。这里连我的家都不是,她又在心里说,怎么可能……
  什么时候,彭劲勇闭上眼睛,喃喃自语着说,我能不能再也不离开这里?
  张翠花捧住他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又松开手,并且把头也掉开去。你快走吧,我不得不回家了……
  彭劲勇只好离开她的怀抱,慢慢朝屋外走去。他用两手抱住膀子,弯曲着身子,低垂下头颅,一步一步地进入到寒冷的风里。张翠花看见,他一走出屋门,就剧烈地摇摆了一下,似乎要被风吹倒了。她伸出手去,刚要搀扶他一下,却见他傍着门框站稳身子,稍稍停顿了片刻,便又朝风里走去。张翠花眼睛一热,泪水一下子涌出来。   天很快就黑了。张翠花整理一下心绪,锁好门板,也冒着凛冽的大风,穿街越巷朝家里走去。在一棵树下,她看见一团黑的东西,以为那是一条狗,等走近了些,才认出是老村长。老村长蹲在地下,却抬高着头,朝她直直地打量。张翠花不敢接他的目光,便掉开头,装作没认出他来的样子,急急地走过去。他在那里看什么呢?走了好远,张翠花还在心里问自己。
  回到家来,张翠花没有看见李西贵的影子,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她进到灶屋里,开始动手做饭。灶坑里的火焰很快升腾起来,红红地照耀着她的脸颊,她的身子。不一会儿,她就觉得身上暖和起来。这时,她又想到了彭劲勇,不知他现在回到工业园里没有?一想到这个给她带来了快乐的城里人,她就发起呆来。
  你这个刁女人,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喊,锅都要烧干了,你还在发魔怔?
  张翠花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看见李西贵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一根蓝皮的电线,正横眉立目地看着她,天……她在心里叫了一声,赶紧去揭锅盖。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李西贵丢下那根刚刨来的电线,直朝她走过来。与往日不同,他竟然主动站到她身边来了。
  张翠花镇定下来,重新在锅里加了水,又坐回到凳子上,慢慢往灶坑里添柴。火焰又很快亮起来。
  你的眼睛里越来越有光了。李西贵侧过头,在一边打量着她。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小白脸了?他突然问她说。
  张翠花心里一惊,手指在柴草上停住了。李西贵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到那个人,还是第一次,莫非他真的不再装糊涂,要公开戳穿这件事了?
  不要拿我当傻瓜,李西贵绕到她面前,用凶恶的目光看着她说,如果你真的和那个狗日的偷情,别说我不会放过你们,就是整个乌龙镇也会让你们……不信你就等着瞧。说完,他往地下吐口唾沫,转回身,大步朝外走去。
  李西贵的声音消失了好一会儿,张翠花还没从凌乱的思绪中挣脱出身来。
  风越刮越大,竟然吹翻了小卖部不太结实的房顶。当初盖这间临街的房屋时,李西贵没有多么上心,盖得也便有些潦草,后来又被连日的雨水冲刷,终于支撑不住了,在大风里坍塌了顶盖。
  没有办法,李西贵只得临时弄来些建筑材料,上到房顶上,动手重新搭建修补。
  在李西贵搭修房顶的时候,彭劲勇又来到了小卖部。因为张翠花的丈夫李西贵站在房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彭劲勇不敢公开和张翠花调情,就装模作样地购买她的货物。张翠花慑于丈夫的威力,也不好对他说什么。于是,彭劲勇买到的货物越来越多,已经快要堆满了柜台。狗日的,李西贵在房顶上一边看他,一边在心里快意地嘟囔,你就可劲儿地买吧,把这里的货物都买走才好呢。
  这样的情景终究不能一直进行下去。渐渐地,彭劲勇就有些撑不住劲儿了。老哥,他抬起头,可怜巴巴地说,你能不能不在房上站着……
  咦,李西贵倒觉得奇怪了,我不在房上站着,怎么修房顶呢?他随即又加了一句,难道你来给我修房顶?
  对,彭劲勇顺着他的话说,我来给你修也行呀。说着,他还挽了挽袖子,真的做出上房来的架势。
  你来修?李西贵倒不知怎么办好了,只是顺嘴说,你来修,那我下去干什么?
  你下来……彭劲勇转了转眼珠,忽然灵机一动说,你下来歇一歇,喝几口呀。说着,他就让张翠花从货架子上取下一瓶“金鱼”牌米酒,外加两根火腿肠和一包花生米,一一打开来,然后举到李西贵眼下。
  李西贵垂下眼,盯着那些好喝好吃的东西,似乎犹豫了一下,便做出了断然拒绝的表示。他咽口唾沫,扭回头继续去干他手中的活计。但他干得很不专心,脑子老走神,眼神也不时地溜到彭劲勇和他手中的吃物上。
  看他不再理会自己,彭劲勇愣怔了一下,干脆把那些东西送到自己嘴边,有滋有味地吃喝起来。
  听到那些吱咂有声的响动,李西贵越发有些不安。这个狗日的,他在心里咒骂说,还挺会享受呢。
  很快,彭劲勇就差不多喝掉了半瓶酒,渐渐有了些醉意。
  张翠花站在柜台后,手里捧着那本她永远看不完的书,一会儿看看李西贵,一会儿看看彭劲勇,心里越发忐忑不安。她似乎已经预感到,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
  就在这时,又一阵急风吹来,一下子将罩在李西贵头上的布巾刮掉了,他一颗圆圆的光脑袋便裸露出来。
  彭劲勇仰起头,看着李西贵的滑稽样,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李西贵脸涨得通红,两手想去护住他的光头,却又怕从房上掉下来,一时尴尬万分。
  老哥,我说你还是下来吧。彭劲勇又朝他喊叫。
  无奈何,李西贵只好听了他的话,慢慢从房顶上走下来。
  张翠花更有些紧张,担心他们走到一处,会立刻打起来。
  李西贵的脚一落地,彭劲勇就立刻举着酒瓶迎上去。老哥,来一口暖暖身子吧。
  李西贵本不想接他的酒瓶,可禁不住酒香的诱惑,再加之身子确实寒冷,便接过酒瓶,恶狠狠地喝了一口。
  看到两个男人喝起酒来,张翠花愣了一下,才缓缓吐出口气。这样两个男人当着她的面喝酒,可真是她想不到的事。
  老哥,彭劲勇喷吐着酒气说,你这里真好呀……说着,他又回过头,朝张翠花看了一眼。
  听了他的赞扬,李西贵刚想点头,却又猛地反应过来。我这里再好,他也醉醺醺地说,也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两人半醉半醒、半真半假地说着话。不知不觉,天就黑下来了。
  回想那天在小卖部和李西贵喝酒的情景,彭劲勇还觉得有些不真实,即使倒退两天,他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和张翠花的丈夫在一起喝酒。厂子里的工友们多次说过,乌龙镇的村民对工业园包括园里的所有人都怀有敌意,弄不好就会闹出什么事来。有人预言说,等着吧,迟早要出一回大事。先前,彭劲勇还顾忌过这些警告,每次到村子里去和张翠花幽会,都加着十二分的小心。但自打和张翠花的丈夫李西贵喝过那场酒后,他却迅速改变了那种看法,回想那天李西贵的表现,他实在看不出那是多么凶恶的一个人,更找不到他对自己怀有的所谓仇恨。善良,或者干脆说窝囊,应该是那个人具备的品行和性情。于是,彭劲勇得出了一个在他看来最为贴切的结论,与那个叫李西贵的男人一起和平共处,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其他文献
我对神秘的事物心存敬畏,比如海洋,因其未知;比如原始森林,因其原始;比如生命,因其不确定……而神农架,从知道这个名字起,我就对它充满了想象——没有平衡点——那是些天马行
【《瑞士原子能协会通报》1980年5月第9期报道】卡尔斯鲁厄核研究中心已开始生产同位素钼-99,它是锝-99m放射性核素的母体,在医疗诊断上用处很大。锝-99m的半衰期仅有6个小
1979年四季度,由洛阳矿山机械研究所负责,由一机、石油、商业有关单位参加,对于工业齿轮用油的使用情况进行调查。调查组先后走访了28个单位,分别向有关现场进行了调研(见表
【据《核燃料》1979年12月10日和11月26日报道】:据美国能源部(DOE)发言人指出:80美元/公斤铀的世界工业铀储量比1977年12月欧洲经济合作发展组织(OECD)公 [According to
摇臀式喷头在农业灌溉中已得到广泛的应用。无论在滚轮式《沃尔壤卡》ДКЦЦ-64,水动圆形的《弗列加特》ДМ和平移式的《第聂泊》ДФ-120喷灌机上, Shaker-type sprink
【法国《世界报》1980年9月6日报道】国际能源机构执行主席乌尔夫·兰兹克(Ulf LantzKe)9月3日说,从现在起到2000年,西方国家的核电装机容量必需增加四倍,以便在能源平衡中
西德《原子经济》1 979年7期,8/9期连载了一篇文章,题为《核能在苏联能源供应中的作用》,现将第一部分摘译如下:在苏联,“能源技术”或“燃料动力综合体系”这个概念被理解
经农业机械部党组决定,并经国家农委、国家出版事业管理局批准,中国农业机械出版社于1979年8月正式成立。 中国农业机械出版社是农业机械部直接领导下的专业出版社。目前还
第二机器工业管理局于1958年1月27日到2月6日在京举行了厂长会议。出一席这次会议的有局属各工厂,设计、研究部门负责人。 会议重点总结了1957年的工作和按排了1958年生产和基本建设任务。大家
【法国《世界报》1979年12月27日报道】据蒙特利尔消息:最近,在魁北克北部发现了一座大型铀矿。这座铀矿是由一家德国,魁北克联合财团发现的,它的品位比加拿大目前开采的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