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还是“拆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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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辛弃疾《满江红·暮春》词曰: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无力。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
  多年前初读时即很喜欢,尤其上片江南暮春场景,使人倍感亲近。但终觉有些不惬的,是那句“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像是走在柔软细腻沙滩上,忽然触上一块小小砾石。盖因刺桐是热带亚热带植物,我从小到大从未在江南见过,不知辛弃疾为何在这首词里将之作为江南暮春风物之一代表。当时草草检索,所见版本皆为“刺桐”,想是自己孤陋寡闻,只好随便放过去了,只是对这首词,便始终无法产生像对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那样十分切心贴意的深厚感情。
  前几天又读到这首辛词,不同的是在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刺桐”条注释下看到:“广信书院本误作‘拆桐’,兹从四卷本等。”([宋]辛弃疾著,邓广铭笺注《稼轩词编年笺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心中一动,明白问题必出于此。检索“拆桐”,则首次出现、同时又最为著名的,是柳永的《木兰花慢》: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词写清明时节都城士女出游情景,故开头写清明风景:桐花绽放,疏雨快晴。“拆”是开放之意,“拆桐花烂漫”,即春日的气息催放了满树的桐花。揆之汴京物产及花期,这里的“桐花”当指泡桐或油桐花。泡桐为玄参科泡桐属乔木,江南江北皆极常见,一般为毛泡桐(Paulownia tomentosa)或白花泡桐(Paulownia fortunei),清明前后开淡紫或白色漏斗状钟形花。人家屋前屋后,或是参差发绿的春山间,常常忽然冒出这样一树两树至成群淡紫白花,树又往往高大,比映鲜明,使人印象深刻。油桐(Vernicia fordii)树较泡桐略小,为大戟科油桐属植物,花期也在清明前后。油桐花花形也宛若漏斗,但较宽阔而短小,“漏斗”底部白色花瓣上布着砖红色花丝,花开时叶子往往还没怎么发出,望去十分美丽醒目。花落时整朵坠落在地,明洁动人。油桐果可以用来榨桐油,如今城市中油桐已很少见,不像生命力强旺的泡桐,自发在旧日楼房的一角,也易长成高大的一树。但在漫长的农业时代,油桐子榨出的桐油可用作油漆及照明,是很有经济价值的作物,因此曾被广泛种植。在我小时候的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皖南农村油桐还很常见,乡人用桐子榨油,油漆桌椅及木制农具,以达到防水防腐目的。如今江南乡村里,还时常可以看到油桐的身影,江南地区的深山中,春日桐花满地的情景,也还能不时得见。
  桐花初放时尚是清明,待到整个群落参差开尽,则已是四月中下旬,谷雨前后,无可置疑的暮春时节了。因之在古典诗词中常作为清明寒食或暮春风物之代表,如白居易《寒食江畔》:“忽见紫桐花怅望,下邽明日是清明。”权德舆《清明日次弋阳》:“自叹清明在远乡,桐花覆水葛溪长。家人定是持新火,点作孤灯照洞房。”欧阳修《清明赐新火》:“桐华应候催佳节,榆火推恩忝侍臣。”林表民《新昌道中》:“客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杨万里《过霸东石桥桐花尽落》:“红千紫百何曾梦,压尾桐花也作尘。”赵崇嶓《醉起》:“醉起西窗日欲斜,新烟初试雨前茶。川原春意无聊赖,开尽桐花到柿花。”柳永的“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也正是以桐花写清明的传统之一例,而其特出之处,则在于以一“拆”字置词开篇第一句之首,写花开新奇生动,因而格外醒人眼目。
  二
  实际上,以“拆”字形容花开,柳词前已多有。《周易·解·彖传》:“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以“坼”形容植物种壳的开裂,“坼”即裂开之意。南朝陈沈炯《六甲诗》:“甲拆开众果,万物具敷荣。”乃承《周易》而来,以“拆”同“坼”,仍是形容种壳的萌裂,但与“万物具敷荣”并列,或可微启“拆”与“花开”之联想。从中唐时起,以“拆”喻花开的写法便很多见了,沈千运《感怀弟妹》(一作《汝坟示弟妹》):“今日春(一作天)气暖,东风杏花拆。”灵一《春日山斋》:“晴光拆红萼,流水长青苔。”李绅《北楼樱桃花》:“开花占得春光早,雪缀云装万萼轻。凝艳拆时初照日,落英频处乍闻莺。”白居易《履道春居》:“低风洗池面,斜日拆花心。”杜牧《题白洲》:“山鸟飞红带,亭薇拆紫花。”至晚唐至宋,并沿用不绝。罗隐《寒食日早出城东》:“禁柳疏风细,墙花拆露鲜。”张泌《春晚谣》:“雨微微,烟霏霏,小庭半拆红蔷薇。”欧阳修《绿竹堂独饮》:“榴花最晚今又拆,红绿点缀如裙腰。”王禹偁《牡丹十六韵》:“苞拆深擎露,枝拖翠出蓝。”但将“拆”字置于句首乃至篇首的,今则首见于柳永。词人匠心的独运于此显露无遗,因其醒豁的新奇,加及柳词的流行与桐花在现实与文学作品中双重的常见,在其后南宋一代诗词里,有许多直接将“拆”字与桐花相联系的词语。如刘克庄《寒食清明二首》(其二):“过眼年光疾弹丸,桐华半拆燕初还。”施枢《晚望》:“芳草迢迢客路长,柳边吹絮燕泥香。桐花拆尽春归去,犹倚危阑问夕阳。”如果说这种用法还顾及了“拆”字的动词词性的话,另一种更为流行的用法则是在对柳氏此词误读的基础上形成的,因为不能正确理解“拆桐花烂漫”一句中“拆”字的意思(或许正因其生新,不易为人一望而知),便逐渐衍生出一个固定的词语:拆桐,成为江南清明或暮春风物代表的意象之一。
  “拆桐”一词,今可见者,除开头提及的辛弃疾《满江红》“算年年落尽拆桐花”外,尚有叶适《送叶路分》:“软荷刺少离棹短,拆桐花多班露长。”萧彦毓《清明出太平门》(一题《清明日早出太平门》):“江头杨柳暗藏鸦,江上鹅儿浴浅沙。早起一风如此恶,路傍落尽拆桐花。”高翥《小楼雨中》:“所欠短檐晴景好,拆桐花下共扶疏。”《春日北山二首》其一:“人缘白石溯青溪,手剥苍苔认旧题。春色满山归不去,拆桐花里画眉啼。”又如宋伯仁《倦吟》:“竞病推敲欲呕心,何如危坐拆桐阴。新蝉咽咽知人意,学我年来抱膝吟。”   上述诗例,可以说是对柳词的一种因袭的误读与误用,乃是将“拆桐”当作一种桐树的名称,“拆桐花”成其所绽之花,而不是“(自然之力)使桐花开放”的动词性词语了。对此,南宋理宗时沈义父《乐府指迷》已有指摘:
  近时词人,多不详看古曲下句命意处,但随俗念过便了。如柳词《木兰花慢》云“拆桐花烂熳”,此正是第一句,不用空头字在上,故用“拆”字,言开了桐花烂熳也。有人不晓此意,乃云此花名为“拆桐”,于词中云“开到拆桐花”,开了又拆,此何意也?(张璋等编纂《历代词话》上册,大象出版社2002年版)
  但将“拆桐”误解为花名的时人与相习的后人仍是多数,同时成书于理宗时期的赵希鹄的《洞天清录》中,将“拆桐”附会为一种新桐:“有花桐,春来开花如玉簪而微红,号拆桐花。”(转引自程杰、范晓婧、张石川编《宋辽金元歌谣谚语集》,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海山仙馆丛书》道光己酉刻本《洞天清录》中“拆桐”误作“折桐”)明张大命《太古正音琴经》因袭之。但实际上,“春来开花如玉簪而微红”的形态描述仍接近于泡桐和油桐,因玉簪花色洁白,花形也是漏斗状,“如玉簪而微红”恰接近于泡桐和油桐花筒白里带红的模样。这些记载也从侧面反映了“拆桐”一词在当时文学作品中的流行。我们可以再看一些例子,有名的如周密《鹧鸪天·清明》:
  燕子时时度翠帘。柳寒犹未褪香绵。落花门巷家家雨,新火楼台处处烟。情默默,恨恹恹。东风吹动画秋千。拆桐开尽莺声老,无奈春何只醉眠。
  与周密为友的陈允平,有《有感》诗云:“燕子不归春渐老,东风开尽拆桐花。”陈允平还有一首《醉桃源》,用的是“坼桐”而非“拆桐”:“东风开到坼桐花。游蜂初报衙。兽环微掩是谁家。琐窗金绣纱。”江湖诗派诗人武衍有《春日湖上》(其二):“拆桐花上雨初干,寒食游人尽出关。”亦是将“拆桐”与寒食(清明前后)节气相连。《全芳备祖》后集卷十八“桐”字条记南宋谢益斋七言诗:“开尽群花欲拆桐,春归何事太匆匆。枝头嫩绿偏宜雨,叶底残红不耐风。”上述诸例,足可证明在南宋后期,“拆桐”作为江南清明或暮春风物代表之一,在诗词中已是习见表达。这股风气在南宋末期时为最盛,到元初尚偶有一见。元淮《寒食》诗云:
  城西烂熳拆桐花,珠翠郊原散绮霞。试问溧阳新燕子,今年寒食又无家。
  前两句纯从柳词中化来,以“拆桐花”写寒食之春景。此外有张野《满江红·和吴此民送春韵》:
  九十韶光,惊又见拆桐花落。春去也、愁人情绪,不禁离索。
  以“拆桐花”写春尽之愁情,亦十分清晰。至明朝,“拆桐”的说法如今便已很难找到,其意义也渐渐难为人们所明了。这或许是因为一时风气过后,人们已渐渐不再理解和使用这一典故,也可能是流传至今的文本,发生了一些变化。
  三
  辛词“算年年落尽刺桐花”中的“刺桐”,据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广信书院本作“拆桐”,“四卷本等”作“刺桐”。邓广铭在该书《例言》中说:
  辛词刊本,系统凡二:曰四卷本,其总名为《稼轩词》,而分甲乙丙丁四集。今可得见者有汲古阁影宋钞本,吴讷《唐宋名贤百家词》本。曰十二卷本,名曰《稼轩长短句》,今可得见者有元大德己亥广信书院刊本,明代王诏校刊、李濂批点本,汲古阁刊《宋六十名家词》本,清末王氏四印斋刻本。
  邓笺本即依据上述各本,更参以别本,汇合比勘而成。而广信书院之十二卷本,“为辛氏身后所刊布,其中所收词视四卷本为多,字句既多所改定,而题语亦较详明,兹编各卷各词字句,依从斯本之处为独多”(《稼轩词编年笺注·例言》)。广信书院本“必出自曾任京西南路提刑的稼轩嗣子所编定、由稼轩之孙辛肃请求刘克庄写了序文、嗣即在上饶予以刊行的那部只收词而不收诗的《辛稼轩集》”,在清代又经过黄丕烈、顾广圻等人的校勘(《稼轩词编年笺注·增订三版题记》)。四卷本分甲乙丙丁四集,“甲集为先生门人范开手编”,乙丙丁编成年月则无考(《满江红·暮春》篇在四卷本乙集)(《稼轩词编年笺注·例言》)。属于四卷本系统的另一《唐宋名贤百家词》,则由明吴讷编成于正统辛酉(正统六年,1441)年间(鲍廷博《金奁集跋》,见朱祖谋校《尊前集附金奁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故广信书院本在版本流传和文句上都有优于四卷本之处,也就更为可靠、更可征信。
  刺桐(Erythrina variegata)为豆科刺桐属高大乔木,分枝有圆锥形黑色皮刺,因此得名。刺桐二三月开鲜红色花,旗瓣如小辣椒飞起,缀生成总状花序,实际一年中陆续总有开放,只不如三月繁盛(去年五月初,偶去贵州兴义游玩,在路边与山中仍看到盛开的刺桐及原产于巴西的鸡冠刺桐)。刺桐宜生于热带亚热带的温暖气候,原产印度至大洋洲海岸林中,我国台湾、福建、广东、广西等地多见,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柬埔寨、老挝、越南等国亦有分布。至于我国江南地区,则时至今日亦几绝不可見,因为气候原因,无法良好露天生存,因之也就不可能成为古代诗词中江南清明风物的代表。因其生长地域的限制和岭南地区在我国古代长期的边缘化,刺桐在文献记载中的首次出场,大约是在晋嵇含的《南方草木状》里:
  刺桐,其木为材,三月三时,布叶繁密,后有花,赤色,间生叶间,旁照他物皆朱殷。然三五房凋则三五复发,如是者竟岁。九真有之。(杨伟群校点《南越五主传及其它七种》,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不过,嵇含的记载仍使得刺桐这一物种在后世为人们所注意,并逐渐成为岭南风物的代表之一。在其后的古典诗词中,有关刺桐花的描写虽然不多,也称不上十分稀少。而写到刺桐花的作品,作者多为岭南人,或有与岭南相关的本事。如唐代曹唐《奉送严大夫再领容州》:“蕲竹水翻台榭湿,刺桐花落管弦闲。”是为宝历元年(825)在长安送严公素领容州(治所在今广西容县)刺史、容管经略使所作(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中华书局1995年版)。陈陶《泉州刺桐花咏呈赵使君》:“海曲春深满郡霞,越人多种刺桐花。”陶为剑浦(今福建南平)人,此诗为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前后入泉州刺史赵棨幕时所作(同上)。李郢《送人之岭南》:“回望长安五千里,刺桐花下莫淹留。”为送人至岭南之作。又如五代词人李珣,其《南乡子》词云:“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过水。”越台即越王台,汉时赵佗所筑,在今广州北越秀山上。李珣《南乡子》诸词中多粤地风物,如“骑象背人先过水”“夹岸荔枝红蘸水”“出向桄榔树下立”“椰子酒倾鹦鹉盏”,使人一望即知其地域。又如宋代钱若水《宋太宗皇帝实录》记刘昌言为闽人,尝下第作诗,落句云“唯有夜来蝴蝶梦,翩翩飞入刺桐花。”后为商丘主簿,王禹偁赠诗云:“年来复有事堪嗟,载笔商丘鬓欲华。酒好未陪红杏宴,诗狂多忆刺桐花。”钱若水曰:“刺桐花,深红,每一枝数十蓓蕾,而叶颇大,类桐,故谓之刺桐,唯闽中有之。”([宋]钱若水修,范学辉校注《宋太宗皇帝实录校注》卷七八,中华书局2012年版)因其如此,在辛弃疾明确写出“家住江南”的暮春词中,出现“算年年落尽刺桐花”这样的字眼,也就更加显得突兀与不合情理。辛词亦应是在南宋将“拆桐花”视为“拆桐”所开之花的风气影响下的产物,是对柳词“拆桐花烂漫”的一种误用,但在南宋及其后一段时期,亦已成为当时对春日风物的一种独特表达。   无独有偶,萧彦毓《清明出太平门》之“路傍落尽拆桐花”,在后世刻本中也有的被改成了“路傍落尽刺桐花”。中华书局2007年版《诗人玉屑》中本诗校记云:“‘拆’朝鲜本、宽永本《诗人玉屑》作‘刺’。”按“宽永本”为日本宽永十六年(1640)刻本,“朝鲜本”为朝鲜正统年间刻本(张健《魏庆之及〈诗人玉屑〉考》,见香港浸会大学《人文中国学报》编辑委员会编《人文中国学报》第十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与前所说属于四卷本系统的吴讷《唐宋名贤百家词》之编成恰在同一年代。则后人之以“刺桐”代“拆桐”,至迟在明正统年间就已开始。这与“拆桐”典故在明清诗文中的几不可见也暗暗相合:源头上的引用在刊刻过程中被修改以后,影响也便不再继续发生。
  四
  “拆桐”一词,倘若不知其由来,意义实难明了,后世逐渐感到迷惑,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刺”与“拆”音近,刺桐这一物种,随着明代对南部中国的大开发,又渐渐为世人所熟知,因此被用来代替意义不明的“拆桐”,也就是很顺理成章的了。而从南宋时期就已逐渐流行的闽刻,此时进一步繁盛,或者与此也不无关系。值得注意的是,明人诗中,相较于唐宋,写及刺桐花的数量大增;这其中有许多是从诗题或内容上稍加辨别便能看出有与岭南相关的本事的,如王景《新春偶成》:“南来憔悴滇阳客,每向年光感去留。万里归心背残腊,五更清梦落神州。刺桐花发东风早,垂柳条长宿雨收。便欲题诗散伊郁,泸江风浪拍天流。”是贬官云南时所作(陈田辑撰《明诗纪事》乙签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饶与龄《送张晋宇北上》(其一):“岭南仙尉朝天去,两袖清风匹马催。菊酒长亭须惜别,刺桐花畔待君回。”是身为大埔人的饶与龄送别友人北上,以地方的“刺桐花畔待君回”表达不舍与期待重逢之情。也有不少纯是描写风物情境,难以考索其背景,而使人疑惑其准确与否的,其中又以元末明初时为多。如杨基《春日杂咏二首》(其二):“偶自循篱出径苔,刺桐花落野棠开。一年春已无多在,几个人曾有暇来。”高明《喜晴》:“刺桐花开山雨晴,绿树上有黄鹂鸣。杖藜出门看山色,恰见小池新水生。”
  高翥《春日北山二首》其一的“拆桐花里画眉啼”,《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江湖小集》卷七三作“拆桐”,今人著作中提到则多作“刺桐”。清李调元《南越笔记》至谓:“高翥诗云:‘春色满山归不得,刺桐花里画眉啼。’广中多刺桐,每行诸峡中,禽音倍胜他处。”(李调元《南越笔记》,见张智主编《中国风土志丛刊》第57册,广陵书社2003年版)而实际上这首写“西湖北山葛岭一带景致”(仲向平《西湖名人故居》,杭州出版社2000年版)的诗,自然不会与岭南的刺桐发生关系。张野《满江红·和吴此民送春韵》中的“又见拆桐花落”,在《彊村丛书》本《古山乐府》中亦作“又见刺桐花落”。而后世误改“拆桐”为“刺桐”者,当又远不止此处几例。试以宋末元初的方回所作《舟行青溪道中入歙十二首》(其七)为例,以理推之:
  刺桐花发草如蓝,欲卸绵袍剪纻衫。一夜春霜忽如雪,江南天气不宜蚕。
  青溪位于今安徽省歙县,是方回远祖储墓之所在地。这一组十二首诗写其春日舟行青溪道中,组诗中清楚点出其时节,是“故教客子知寒食,时有梨花一树明”和“蕨拳欲动茗抽芽,节近清明路近家”的清明寒食之前。在这乍暖还寒时节,诗人描写沿途所见所感,刺桐花开了,绿草如蓝,天气渐暖,想要卸下厚厚的棉袍,换上轻薄的纻衫了。忽然一夜春霜如雪,又冷了起来,江南的天气原来还不到宜蚕的时节呢。这里首先需要提起的,仍然是生于热带亚热带、在江南几乎绝不可见的刺桐花出现在皖南山村风景中的格格不入之感;其次有趣的是,清郭麐《灵芬馆诗话》卷三中引此诗第一句为“刺桐花白草挼蓝”(见张寅彭选辑,吴忱、杨焄点校《清诗话三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这或可供我们约略猜想这首诗被改变的过程。刺桐花颜色鲜红,而此诗言“刺桐花白”,显是矛盾,故改“花白”為“花发”。“挼蓝”即“揉蓝”,蓝为蓼蓝、大蓝、槐蓝等植物,古代揉搓其叶以取汁染色,其中蓼蓝染绿,大蓝染碧,槐蓝染青,故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说。唐宋诗词中,常以“挼蓝”形容美丽之水色或山色,如“千里潇湘挼蓝浦”“山色挼蓝”“一溪晴绿看揉蓝”,此处则以“挼蓝”形容青青草色。人或不知其意,而改“挼蓝”为“如蓝”。“白”与“挼蓝”相对,“刺桐花发草如蓝”原或是“拆桐花白草挼蓝”,所写正是江南清明寒食时节开放的白色桐花。
  与之类似,年代在辛弃疾与高翥之间的曹彦约,有《祁门道中即事》十首,其十曰:“古来遗逸野人家,石磴崎岖阁道斜。犬吠人行都不问,杉篱空掩刺桐花。”这十首组诗写安徽祁门道中风景,其余如“饼饵商量全孕麦,衣裳消息半芽桑”,“为爱幽乡度远村,支颐伫立爱山矾”,“山木阴阴系晚牛,水田漠漠任春鸥”,均为显明的暮春初夏场景,这里的“杉篱空掩刺桐花”,大约也应该作“杉篱空掩拆桐花”才是。
  因为“拆桐”的“拆”字一点易磨损、脱落,后世刻本中,“拆桐”有时也渐渐讹为“折桐”。叶适《送叶路分》一诗在《四部丛刊》本《水心集》卷七中作“拆桐”,《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石仓历代诗选》卷二九中便脱落为“折桐”。范成大《破阵子·祓禊》有句:“泪竹斑中宿雨,折桐雪里蛮烟。”祓禊在阴历三月三日,时节与清明、寒食连近,此处“折桐”亦应为“拆桐”无疑(此处可参看俞香顺《杨桐·海桐·拆桐文献考论》,《北京林业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后人词话,引柳词亦多有作“折桐花烂漫”者。类似讹误,自明清至民国皆多有。南宋江湖诗派的陈起,其《芸隐提管诗来依韵奉答》其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江湖后集》卷二四句作云:“我诗如折桐,经霜为一空。尚可亲时髦,托根日华宫。莫谓背于时,会在春风中。小雨洒清明,又是一番红。”有最后两句证明,则“折桐”亦应为“拆桐”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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