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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的我，刚刚搬到墨西哥生活不久，新语言新环境，工作上有不少挑战，和异地的男友也刚刚分手，身边连个能倾诉的人都没有，妥妥的人生低潮期。任职的大学在四月复活节有几天假期，我临时决定，一个人背着简单的行囊，辗转大半天来到了内陆深山中的一座古镇。那地方鲜有外国人光顾，连墨西哥本国的游客都很少，唯一的出入口是一条漫长幽暗、宽度仅够车辆单向行驶的隧道。除了破旧的小巴以外，只有骑马能够到达那里。小镇的街道全是由鹅卵石铺成的，在上面走不快也走不美，却正因此有了好好欣赏眼前风土人情的机会。这里的马比汽车多，仙人掌比人高，路灯、教堂、街心公园都维持着几百年前古朴的样子，连人穿的衣服都像古老的西部片，简直不敢相信这小镇和我平时生活的大型工业都市同在一个国家。
第二天醒来，头仍然有点发晕。反正时间有的是，我决定先不急着去各处游玩，而是找了个沿街的咖啡馆吃早餐。当时阳光正好，透过大树的枝叶细碎地洒在地面，经过的人都友好地冲我点头微笑，天空和周围的群山似乎都比初见时近了不少。
正当我肆意享受着难得的悠闲时，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低声说了一句：“这可是本好书啊，不过那么多重复的名字，不会把你弄糊涂吗？”我循着声音一看，原来是一位邻桌的老先生，他用手指压了压宽宽的牛仔帽檐，正指着我面前厚厚的小说微笑。“哦，不会的。我已经看过英文版了，故事都记得，现在想试试读原版。”“哈哈，那你的西班牙语肯定不错咯？”面前的人笑起来的样子很有感染力，露出两排雪白的牙，我也不由自主跟着笑了。
那天吃完早饭之后，我开始继续沿着小镇的主干道游荡。教堂绝对是镇中最雄伟的建筑了，对面就是一家本地博物馆，后面是所谓的镇政府，也不过是三四间刷了漆的石头房子罢了。教堂的风格超级粗犷，外墙上的神像跟我见过的各种精致雕塑作品相比，充其量算是个草稿，却跟整个古镇的环境浑然一体。
穿过广场去博物馆，走上台阶，我发现眼前的全景很美，就拿出相机拍了几张，一回头，发现一个人正站在入口外的一侧直直地盯着我看。他西装革履，眼睛闪闪发亮，风度翩翩。我瞄了一眼此人胸前的卡片，上面写着“安东尼奥·欧卡尼亚”，又仔细看了看底下另一行更小的字，竟然是：博物馆馆长。我有点心虚，问这里是不是不让拍照啊？他憋不住笑了出来，说了一句：“别怕，孩子。一切都没事的。”此刻我才认出了他的声音。原来就在我逛教堂和广场的工夫，这位老先生已经换上了工作服到博物馆上班了。作为馆长，他还亲自在门口迎接参观的客人。
安东尼奥主动接过我的相机，帮我从各个角度拍了几张照片，还跟我站在博物馆门前闲聊了几句。短短几分钟内，很多从旁边经过的本地人都跟他热情地打招呼，还用“您”来尊称。告别之前，他說希望我喜欢即将参观的博物馆，它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建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会让我对小镇的历史多一些了解。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在客栈里认识了几个同样来旅行的年轻人，也对小镇本身有了更多的认识。原来，这个地方曾经是银矿所在地，因此繁荣一时。矿坑就在小镇一侧的高山上，那里在繁荣时期除了矿坑还有广场、教堂和很多人家，现在只剩下残垣断壁了。镇外不远处还有一片沙漠，里面有不少神秘的传说和奇特的动植物。去沙漠的必经之路上有一片险峻的山谷，只有越野车才能适应路况，两车交会时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慢慢错过去，坐在车顶上的人还能击个掌。我和新朋友们在两三天内一起去了不少地方，品尝了当地的特色美食，把为数不多的几条街都走熟了，也越来越自然地回应当地人的热情问候。这确实是一个魅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粗粝的石块，如血的残阳，我眼中的它苍凉却亲切，宛如世外桃源般遗世独立。
到我临走前的倒数第二天，走在街上，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讶异中回头，原来是几天前认识的馆长先生。看到我瞪大了双眼，他有些得意地微笑着说，这座小镇里没有秘密，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过了几秒钟，像是享受够了我观看魔术般的眼神，他解释说，打理客栈的姑娘一家人跟他是好朋友，听说我明天要走了，如果有空的话，希望能请我和那个姑娘下午一块去他家喝杯咖啡。他还说自己的家离这不远，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口袋里的笔记本上撕下来一页，手绘了示意图。通常，面对这种并非熟人的邀请，我都会选择婉拒，但那天盯着安东尼奥的眼睛，我竟然毫不犹豫地接下那张纸片说，好。
安东尼奥的房子位于镇中唯一主干道的尽头，属于地势较高的位置，我和客栈的姑娘劳拉准时到达敞开的门前，客厅里已经飘着浓郁的咖啡香味。落地窗很敞亮，墙上画着极具当地传统风格的彩绘，书架上摆着大量若干种文字的书。从窗口望出去，整个镇子宛如一幅巨大的古画。
寒暄过后，安东尼奥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还说这个故事，只说给特别的人听——几年前，他遇到过一个亚裔女摄影师，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工作，她是被派来拍摄神秘的维邱尔印第安人的。这位年轻的摄影师找到了当时已经当上博物馆馆长的安东尼奥，说明来意后，却被告知搞错了，真正的维邱尔印第安人并不在这个小镇中生活，只是偶尔来附近的圣山举行宗教仪式和祭祀，连当地人都很少能跟他们碰到面。女摄影师还是坚持尽最大的努力去寻找他们，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上山了。上那座山除了徒步就是骑马，而女摄影师的器材特别多，一匹马拉不动，于是安东尼奥建议把暂时不需要的东西先寄存在博物馆，只带最重要的东西上去，她却拒绝了，说为了拍摄出完美的作品，必须随身携带所有器材。安东尼奥只得听她的，最后把所有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拉上，竟然用了八匹马！于是这个叫玛丽安的女摄影师就带着这八匹马和几个赶马的牛仔上路了。骑马上山并不需要太多时间，普通游客只要三个小时，就算拍照也不会超过半天。本来预计是当天返回，结果夜幕降临了，玛丽安和她的八匹马以及赶马的牛仔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安东尼奥知道随行的牛仔们都是很可靠的当地人，也就没太担心。又等到第二天，还是没有音讯。直到第三天下午，安东尼奥终于坐不住了，直接派了另一个牛仔快马加鞭上山查看，结果在半山腰遇到了正往下走的玛丽安和她的马队以及赶马的牛仔。下山后玛丽安向急坏了的众人致歉，又讲述了这几天的经历——其实他们第一天上去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现，但玛丽安不死心，继续等了一夜，结果第二天真的遇见了一群徒步从山头另一端爬上来的维邱尔印第安人，他们是来举行祈雨仪式的。当时她想拍照，维邱尔印第安人派了一个能用简单英语沟通的代表跟她交涉，说这一切很神圣不能随便拍。玛丽安表示理解，说自己也非常尊重他们的宗教和传统，那就不拍只在旁边看行不行，保证不冒犯神灵，维邱尔印第安人答应了。仪式持续了一天一夜，后来维邱尔印第安人对女摄影师的戒心也越来越少，慢慢聊了起来，到最后竟然有说有笑像老朋友一样了。而第三天，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干旱近半年的圣山忽然大雨滂沱，整个山头都被雨水滋润得多了几分生气，所有的人都欣喜若狂，感谢天神降雨满足大家的祈愿。在祭祀结束之前，部落里地位最高、类似族长之类的人竟然说，这个姑娘跟我们在一起这么久，神灵不但没有被触怒还赐了雨，说明是不介意的，就让她拍几张照片吧！于是，玛丽安在下山前一共拍了二十四张照片，近距离还原了维丘尔印第安人最原始的祭祀仪式。 “后来呢？这些照片哪儿去了？玛丽安现在在哪里，您跟她还有联系吗？”看到我迫不及待的样子，安东尼奥和劳拉都笑了出来，让我耐心些，慢慢听下去。原来，玛丽安的那二十四张照片都被顺利冲洗了出来，效果非常震撼，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想花大价钱买走所有素材，但经历了这一切的玛丽安决定不卖了，她说这是自己生命中最奇妙、最神圣的经历，不想为了金钱转卖给任何人。而她离开古镇之前，把其中一张无偿送给了安东尼奥，它直到今天还挂在我去过的那座博物馆里。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啊，她有没有回来过？”我又问。
安东尼奥缓缓喝了一口咖啡，一边回忆一边说：“她来的时候也就三十多岁，大概是十年前，现在应该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吧。她走之后我们一直有联系，还曾经约好一起去其他部落探访古老的民族和文化。她说会带更先进的器材来，我也为她查阅和准备了很多资料。不过后来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在这里准备好了一切，就等她到达然后一起出发，却没想到她从此杳无音信。我在约定好的日子去车站没等到她，打电话、发邮件永远都没有回复。我甚至出差时，还到她留给我的她母亲在洛杉矶的住址去查看过，也是大门紧锁，看起来多日没人住了，我尽了一切努力用各种方式找她，但她还是消失了……”
安东尼奥说完这些，房子里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一种掩饰不住的悲伤在密闭的空间里蔓延开来。我赶忙说，也许她们只是搬走了，也许是电话和电脑丢了，也许她也在找你，也许不久后的一天，她就会在街上跟你打招呼了呢！
“对，也许吧。”安东尼奥幽幽地说，并没有忘记微笑。“其实那天在咖啡馆第一眼看见你，我真的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她。你们的头发、长裙、亚洲面孔，甚至笑起来的样子都很像呢。”
安东尼奥又停顿了一会儿，起身坐到我的身边，就那么直视着我的眼睛：“孩子，你得学会照顾自己，多看看自己，不要只顾着周围的人和事。我们总是不自觉地把百分之百的精力都放在旁边的东西上，你得学会从一百降到九十九，九十八，九十五，九十，越来越低，直到你又能看到自己了。”而我，竟然就在那一刹那毫无征兆地掉了泪，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不住地点头。
安东尼奥和劳拉极其默契和淡然地谈话，偶尔投给我一个微笑或是拍拍我的肩膀，似乎并没太意识到我的情绪起伏。现在试图回忆后来我们都聊了些什么，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我听得多，说得少，窗外不知从何时起已是一片漆黑，具体的话题像云彩一般缥缈，但安东尼奥脸庞上的表情，直到此刻都还在我眼前。就这样，那天晚上，我在这个远在天边的小镇，在古老的石头房子里，聽着两个认识不过几天的人，用西班牙语天南海北地聊天，自己坐在一边，哭得像个孩子……
隔天醒来，已经是我旅途的最后一天了。离开小镇的车是在下午发车，我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去前一晚安东尼奥说的圣山看看。问过劳拉，她说这个地方去的人不算多，用半天时间倒是绝对可以往返，但只有一种方式可以前往，就是骑马。只要我会骑，她立刻可以找来熟悉的牛仔带路。
骑马上山的过程出奇顺利，竟然一连超过几支比我们早出发的马队，连劳拉找来的牛仔大叔都掩饰不住讶异，说我完全不像只在小时候骑过一次马的样子。他还说，维邱尔印第安人每年会固定上山一两次，而他们和我们走的线路还不一样，他们是从深谷中几乎呈直线翻上悬崖的，据说往返要跋涉数十天。我们上山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沿途的风景如画，壮阔优美，我几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到达最后一个山头之前，所有的人都要下马，让马儿们在一片山坡上休息，自己徒步爬上最高处——并非这最后一座山特别险峻马上不去，而是为了对邱维尔印第安人的圣地表示足够的尊敬。山顶上自然没有千里迢迢来祭祀的邱维尔印第安人，更没有带着八匹马的玛丽安，我却在这里听到了已然分辨不清是来自天地之间抑或是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深知这样的经历在一生中也未必能有几次，过多徘徊只能让它化为泡影。因此，下山之后，我没有在小镇中多作停留，取了行李，跟劳拉与客栈的朋友们简短告别，就直接去了车站等候。
离预计的发车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已经有不少人坐在树荫中等待了。我刚在一个身穿当地服装的大妈身旁坐下，竟然就看到了安东尼奥正在对面冲我招手。我穿过马路去跟他打招呼，两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也不管旁人诧异的眼神。算起来这已经是不到一周的时间里第五次见面了，其中四次都是不期而遇。我说打算在州首府转车，天黑之前应该能到家;他说自己是要去墨西哥城的一个博物馆参加研讨会，所以我们会同路到首府。本以为在车上会聊些什么，没想到我竟然靠着他的肩膀睡了一路，估计是前一夜睡得太晚。到达首府大巴站以后，安东尼奥陪我买好了下一程的车票。上车之前跟他拥抱道别，他说，欢迎你随时回来，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孩子，你要快乐。
回去之后，我的生活按部就班，工作越来越顺利，找到了新的爱情，也慢慢地有了不少朋友。我没有再回过小镇，偶尔也会想起在那里度过的几天时光，仿佛是在追忆一个美好却不太真实的梦境。几年来，我跟安东尼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联系，他一直记得我喜欢文学和历史，还在这个一切数字化的社会坚持给我寄过几次书，都是关于墨西哥或小镇当地的文化历史和传说故事的，有些还是他自己的作品。而每当我去了新的国家旅行，在网络分享有趣的经历和好看的书，甚至是如愿以偿出版了自己翻译的拉美文学作品时，他总是最先点赞和恭喜我的人之一。我原本以为，这样的远程互动还能在我们之间继续维持很多年，却没想到，命运让我们比想象中更快地见面了。
这一次，是在我的城市。安东尼奥的心脏病突然发作，需要紧急手术，而整个墨西哥只有我们这里的大型综合医院具备手术的条件和能力。我收到信息的时候，他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三天。当时我非常担心，第一时间就冲到了城市另一端的医院看望他。但见面的一刻我又稍稍放下心来，眼前套着病号服的安东尼奥消瘦了不少，但双眼中那种能轻易看透人心的光和嘴角的微笑一点都没变。询问了他的病情以后，我们又聊了许久。告别前，他安慰我说手术已经被安排到了两周之后，没有什么风险，只是需要经过一段较长的恢复期。我也跟照顾他的太太说，如果有任何需要，千万不要迟疑，要找我帮忙。还跟他们约好，下周再来看望安东尼奥。
那一年的雨季来得格外早，而我又被临时派往哥伦比亚陪同中国诗人参加几天后举行的国际诗歌节，临行前的一段时间因准备工作变得格外忙碌，总想着去看安东尼奥，可不是因为雨太大出不了门，就是终于忙完却发现医院的探视时间已经过了。总之就这样忙忙叨叨一直到了出行的日子，我才赫然发现还没来得及再去医院看望他。我在机场给他发了信息说抱歉，祝他手术一切顺利，等我从哥伦比亚回来后再见。
诗歌节几天的日程紧张得让人没有机会考虑任何其他事。其间我收到过安东尼奥太太的几条短信，说他的手术顺利完成，但还在休养中。医生不许他碰手机，所以他拜托太太跟我报平安，让我放心。
所有的活动都无比成功，我们终于迎来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场朗诵——闭幕式朗诵会。就在陪同诗人准备上台的几分钟里，我的脸书突然跳出了一条群发信息，是安东尼奥的太太发来的——他在几分钟前离开了，因为手术并发症。他走得很安详，请大家为他祈祷。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有一个瞬间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于何时何地。当主持人叫到我们的名字时，我依然风平浪静地带着诗人走上了舞台。会场中座无虚席，却鸦雀无声。我开始用西班牙语翻译诗人对现场观众的问候。其实，安东尼奥寄给我的书还没有读完，发来的图片视频有很多都没来得及打开，答应他回去再见，也不得不失约了。但至少，天上多了一颗闪亮的星星。台下很暗，所有热爱诗歌的人都仰脸望向我们。我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但我知道，安东尼奥就在人群深处。
第二天醒来，头仍然有点发晕。反正时间有的是，我决定先不急着去各处游玩，而是找了个沿街的咖啡馆吃早餐。当时阳光正好，透过大树的枝叶细碎地洒在地面，经过的人都友好地冲我点头微笑，天空和周围的群山似乎都比初见时近了不少。
正当我肆意享受着难得的悠闲时，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低声说了一句：“这可是本好书啊，不过那么多重复的名字，不会把你弄糊涂吗？”我循着声音一看，原来是一位邻桌的老先生，他用手指压了压宽宽的牛仔帽檐，正指着我面前厚厚的小说微笑。“哦，不会的。我已经看过英文版了，故事都记得，现在想试试读原版。”“哈哈，那你的西班牙语肯定不错咯？”面前的人笑起来的样子很有感染力，露出两排雪白的牙，我也不由自主跟着笑了。
那天吃完早饭之后，我开始继续沿着小镇的主干道游荡。教堂绝对是镇中最雄伟的建筑了，对面就是一家本地博物馆，后面是所谓的镇政府，也不过是三四间刷了漆的石头房子罢了。教堂的风格超级粗犷，外墙上的神像跟我见过的各种精致雕塑作品相比，充其量算是个草稿，却跟整个古镇的环境浑然一体。
穿过广场去博物馆，走上台阶，我发现眼前的全景很美，就拿出相机拍了几张，一回头，发现一个人正站在入口外的一侧直直地盯着我看。他西装革履，眼睛闪闪发亮，风度翩翩。我瞄了一眼此人胸前的卡片，上面写着“安东尼奥·欧卡尼亚”，又仔细看了看底下另一行更小的字，竟然是：博物馆馆长。我有点心虚，问这里是不是不让拍照啊？他憋不住笑了出来，说了一句：“别怕，孩子。一切都没事的。”此刻我才认出了他的声音。原来就在我逛教堂和广场的工夫，这位老先生已经换上了工作服到博物馆上班了。作为馆长，他还亲自在门口迎接参观的客人。
安东尼奥主动接过我的相机，帮我从各个角度拍了几张照片，还跟我站在博物馆门前闲聊了几句。短短几分钟内，很多从旁边经过的本地人都跟他热情地打招呼，还用“您”来尊称。告别之前，他說希望我喜欢即将参观的博物馆，它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建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会让我对小镇的历史多一些了解。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在客栈里认识了几个同样来旅行的年轻人，也对小镇本身有了更多的认识。原来，这个地方曾经是银矿所在地，因此繁荣一时。矿坑就在小镇一侧的高山上，那里在繁荣时期除了矿坑还有广场、教堂和很多人家，现在只剩下残垣断壁了。镇外不远处还有一片沙漠，里面有不少神秘的传说和奇特的动植物。去沙漠的必经之路上有一片险峻的山谷，只有越野车才能适应路况，两车交会时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慢慢错过去，坐在车顶上的人还能击个掌。我和新朋友们在两三天内一起去了不少地方，品尝了当地的特色美食，把为数不多的几条街都走熟了，也越来越自然地回应当地人的热情问候。这确实是一个魅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粗粝的石块，如血的残阳，我眼中的它苍凉却亲切，宛如世外桃源般遗世独立。
到我临走前的倒数第二天，走在街上，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讶异中回头，原来是几天前认识的馆长先生。看到我瞪大了双眼，他有些得意地微笑着说，这座小镇里没有秘密，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过了几秒钟，像是享受够了我观看魔术般的眼神，他解释说，打理客栈的姑娘一家人跟他是好朋友，听说我明天要走了，如果有空的话，希望能请我和那个姑娘下午一块去他家喝杯咖啡。他还说自己的家离这不远，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口袋里的笔记本上撕下来一页，手绘了示意图。通常，面对这种并非熟人的邀请，我都会选择婉拒，但那天盯着安东尼奥的眼睛，我竟然毫不犹豫地接下那张纸片说，好。
安东尼奥的房子位于镇中唯一主干道的尽头，属于地势较高的位置，我和客栈的姑娘劳拉准时到达敞开的门前，客厅里已经飘着浓郁的咖啡香味。落地窗很敞亮，墙上画着极具当地传统风格的彩绘，书架上摆着大量若干种文字的书。从窗口望出去，整个镇子宛如一幅巨大的古画。
寒暄过后，安东尼奥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还说这个故事，只说给特别的人听——几年前，他遇到过一个亚裔女摄影师，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工作，她是被派来拍摄神秘的维邱尔印第安人的。这位年轻的摄影师找到了当时已经当上博物馆馆长的安东尼奥，说明来意后，却被告知搞错了，真正的维邱尔印第安人并不在这个小镇中生活，只是偶尔来附近的圣山举行宗教仪式和祭祀，连当地人都很少能跟他们碰到面。女摄影师还是坚持尽最大的努力去寻找他们，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上山了。上那座山除了徒步就是骑马，而女摄影师的器材特别多，一匹马拉不动，于是安东尼奥建议把暂时不需要的东西先寄存在博物馆，只带最重要的东西上去，她却拒绝了，说为了拍摄出完美的作品，必须随身携带所有器材。安东尼奥只得听她的，最后把所有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拉上，竟然用了八匹马！于是这个叫玛丽安的女摄影师就带着这八匹马和几个赶马的牛仔上路了。骑马上山并不需要太多时间，普通游客只要三个小时，就算拍照也不会超过半天。本来预计是当天返回，结果夜幕降临了，玛丽安和她的八匹马以及赶马的牛仔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安东尼奥知道随行的牛仔们都是很可靠的当地人，也就没太担心。又等到第二天，还是没有音讯。直到第三天下午，安东尼奥终于坐不住了，直接派了另一个牛仔快马加鞭上山查看，结果在半山腰遇到了正往下走的玛丽安和她的马队以及赶马的牛仔。下山后玛丽安向急坏了的众人致歉，又讲述了这几天的经历——其实他们第一天上去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现，但玛丽安不死心，继续等了一夜，结果第二天真的遇见了一群徒步从山头另一端爬上来的维邱尔印第安人，他们是来举行祈雨仪式的。当时她想拍照，维邱尔印第安人派了一个能用简单英语沟通的代表跟她交涉，说这一切很神圣不能随便拍。玛丽安表示理解，说自己也非常尊重他们的宗教和传统，那就不拍只在旁边看行不行，保证不冒犯神灵，维邱尔印第安人答应了。仪式持续了一天一夜，后来维邱尔印第安人对女摄影师的戒心也越来越少，慢慢聊了起来，到最后竟然有说有笑像老朋友一样了。而第三天，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干旱近半年的圣山忽然大雨滂沱，整个山头都被雨水滋润得多了几分生气，所有的人都欣喜若狂，感谢天神降雨满足大家的祈愿。在祭祀结束之前，部落里地位最高、类似族长之类的人竟然说，这个姑娘跟我们在一起这么久，神灵不但没有被触怒还赐了雨，说明是不介意的，就让她拍几张照片吧！于是，玛丽安在下山前一共拍了二十四张照片，近距离还原了维丘尔印第安人最原始的祭祀仪式。 “后来呢？这些照片哪儿去了？玛丽安现在在哪里，您跟她还有联系吗？”看到我迫不及待的样子，安东尼奥和劳拉都笑了出来，让我耐心些，慢慢听下去。原来，玛丽安的那二十四张照片都被顺利冲洗了出来，效果非常震撼，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想花大价钱买走所有素材，但经历了这一切的玛丽安决定不卖了，她说这是自己生命中最奇妙、最神圣的经历，不想为了金钱转卖给任何人。而她离开古镇之前，把其中一张无偿送给了安东尼奥，它直到今天还挂在我去过的那座博物馆里。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啊，她有没有回来过？”我又问。
安东尼奥缓缓喝了一口咖啡，一边回忆一边说：“她来的时候也就三十多岁，大概是十年前，现在应该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吧。她走之后我们一直有联系，还曾经约好一起去其他部落探访古老的民族和文化。她说会带更先进的器材来，我也为她查阅和准备了很多资料。不过后来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在这里准备好了一切，就等她到达然后一起出发，却没想到她从此杳无音信。我在约定好的日子去车站没等到她，打电话、发邮件永远都没有回复。我甚至出差时，还到她留给我的她母亲在洛杉矶的住址去查看过，也是大门紧锁，看起来多日没人住了，我尽了一切努力用各种方式找她，但她还是消失了……”
安东尼奥说完这些，房子里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一种掩饰不住的悲伤在密闭的空间里蔓延开来。我赶忙说，也许她们只是搬走了，也许是电话和电脑丢了，也许她也在找你，也许不久后的一天，她就会在街上跟你打招呼了呢！
“对，也许吧。”安东尼奥幽幽地说，并没有忘记微笑。“其实那天在咖啡馆第一眼看见你，我真的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她。你们的头发、长裙、亚洲面孔，甚至笑起来的样子都很像呢。”
安东尼奥又停顿了一会儿，起身坐到我的身边，就那么直视着我的眼睛：“孩子，你得学会照顾自己，多看看自己，不要只顾着周围的人和事。我们总是不自觉地把百分之百的精力都放在旁边的东西上，你得学会从一百降到九十九，九十八，九十五，九十，越来越低，直到你又能看到自己了。”而我，竟然就在那一刹那毫无征兆地掉了泪，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不住地点头。
安东尼奥和劳拉极其默契和淡然地谈话，偶尔投给我一个微笑或是拍拍我的肩膀，似乎并没太意识到我的情绪起伏。现在试图回忆后来我们都聊了些什么，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我听得多，说得少，窗外不知从何时起已是一片漆黑，具体的话题像云彩一般缥缈，但安东尼奥脸庞上的表情，直到此刻都还在我眼前。就这样，那天晚上，我在这个远在天边的小镇，在古老的石头房子里，聽着两个认识不过几天的人，用西班牙语天南海北地聊天，自己坐在一边，哭得像个孩子……
隔天醒来，已经是我旅途的最后一天了。离开小镇的车是在下午发车，我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去前一晚安东尼奥说的圣山看看。问过劳拉，她说这个地方去的人不算多，用半天时间倒是绝对可以往返，但只有一种方式可以前往，就是骑马。只要我会骑，她立刻可以找来熟悉的牛仔带路。
骑马上山的过程出奇顺利，竟然一连超过几支比我们早出发的马队，连劳拉找来的牛仔大叔都掩饰不住讶异，说我完全不像只在小时候骑过一次马的样子。他还说，维邱尔印第安人每年会固定上山一两次，而他们和我们走的线路还不一样，他们是从深谷中几乎呈直线翻上悬崖的，据说往返要跋涉数十天。我们上山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沿途的风景如画，壮阔优美，我几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到达最后一个山头之前，所有的人都要下马，让马儿们在一片山坡上休息，自己徒步爬上最高处——并非这最后一座山特别险峻马上不去，而是为了对邱维尔印第安人的圣地表示足够的尊敬。山顶上自然没有千里迢迢来祭祀的邱维尔印第安人，更没有带着八匹马的玛丽安，我却在这里听到了已然分辨不清是来自天地之间抑或是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深知这样的经历在一生中也未必能有几次，过多徘徊只能让它化为泡影。因此，下山之后，我没有在小镇中多作停留，取了行李，跟劳拉与客栈的朋友们简短告别，就直接去了车站等候。
离预计的发车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已经有不少人坐在树荫中等待了。我刚在一个身穿当地服装的大妈身旁坐下，竟然就看到了安东尼奥正在对面冲我招手。我穿过马路去跟他打招呼，两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也不管旁人诧异的眼神。算起来这已经是不到一周的时间里第五次见面了，其中四次都是不期而遇。我说打算在州首府转车，天黑之前应该能到家;他说自己是要去墨西哥城的一个博物馆参加研讨会，所以我们会同路到首府。本以为在车上会聊些什么，没想到我竟然靠着他的肩膀睡了一路，估计是前一夜睡得太晚。到达首府大巴站以后，安东尼奥陪我买好了下一程的车票。上车之前跟他拥抱道别，他说，欢迎你随时回来，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孩子，你要快乐。
回去之后，我的生活按部就班，工作越来越顺利，找到了新的爱情，也慢慢地有了不少朋友。我没有再回过小镇，偶尔也会想起在那里度过的几天时光，仿佛是在追忆一个美好却不太真实的梦境。几年来，我跟安东尼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联系，他一直记得我喜欢文学和历史，还在这个一切数字化的社会坚持给我寄过几次书，都是关于墨西哥或小镇当地的文化历史和传说故事的，有些还是他自己的作品。而每当我去了新的国家旅行，在网络分享有趣的经历和好看的书，甚至是如愿以偿出版了自己翻译的拉美文学作品时，他总是最先点赞和恭喜我的人之一。我原本以为，这样的远程互动还能在我们之间继续维持很多年，却没想到，命运让我们比想象中更快地见面了。
这一次，是在我的城市。安东尼奥的心脏病突然发作，需要紧急手术，而整个墨西哥只有我们这里的大型综合医院具备手术的条件和能力。我收到信息的时候，他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三天。当时我非常担心，第一时间就冲到了城市另一端的医院看望他。但见面的一刻我又稍稍放下心来，眼前套着病号服的安东尼奥消瘦了不少，但双眼中那种能轻易看透人心的光和嘴角的微笑一点都没变。询问了他的病情以后，我们又聊了许久。告别前，他安慰我说手术已经被安排到了两周之后，没有什么风险，只是需要经过一段较长的恢复期。我也跟照顾他的太太说，如果有任何需要，千万不要迟疑，要找我帮忙。还跟他们约好，下周再来看望安东尼奥。
那一年的雨季来得格外早，而我又被临时派往哥伦比亚陪同中国诗人参加几天后举行的国际诗歌节，临行前的一段时间因准备工作变得格外忙碌，总想着去看安东尼奥，可不是因为雨太大出不了门，就是终于忙完却发现医院的探视时间已经过了。总之就这样忙忙叨叨一直到了出行的日子，我才赫然发现还没来得及再去医院看望他。我在机场给他发了信息说抱歉，祝他手术一切顺利，等我从哥伦比亚回来后再见。
诗歌节几天的日程紧张得让人没有机会考虑任何其他事。其间我收到过安东尼奥太太的几条短信，说他的手术顺利完成，但还在休养中。医生不许他碰手机，所以他拜托太太跟我报平安，让我放心。
所有的活动都无比成功，我们终于迎来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场朗诵——闭幕式朗诵会。就在陪同诗人准备上台的几分钟里，我的脸书突然跳出了一条群发信息，是安东尼奥的太太发来的——他在几分钟前离开了，因为手术并发症。他走得很安详，请大家为他祈祷。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有一个瞬间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于何时何地。当主持人叫到我们的名字时，我依然风平浪静地带着诗人走上了舞台。会场中座无虚席，却鸦雀无声。我开始用西班牙语翻译诗人对现场观众的问候。其实，安东尼奥寄给我的书还没有读完，发来的图片视频有很多都没来得及打开，答应他回去再见，也不得不失约了。但至少，天上多了一颗闪亮的星星。台下很暗，所有热爱诗歌的人都仰脸望向我们。我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但我知道，安东尼奥就在人群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