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她本应择明君而侍，却意外选择了懵懂天真的他。深宫中并肩走过数载，可一朝梦醒，只能隔河而立。这样的柔肠百结让小编为之动容。是啊，认定的路不管多远都要走，因为共进退的执着可歌可泣。
丹书是传说中的吉量族。
每个吉量到了一百三十岁成年之际，就要在人世诸国派来的皇子中，选择一个作为自己守护的人君。吉量长寿，除非自己所守护的人君长逝，否则决不能易主。
丹书遇到顾西君就是在选主仪式的前一天。
炎炎夏季里，她化了人形爬到山中树上乘凉，遥遥就看见山道上走来个小少年，看着十四五岁的模样。他抬头朝她一笑，问她：“小姑娘，你可知道吉量一族往何处去寻？”
丹书起了捉弄他的心思，伸手就给他指了相反的方向。生怕他不信，还严肃地问他：“你是来参加此次的吉量选主吧？我也是！听我的准没错！”
“可是，吉量选主……不是一贯都是各国皇子才能参与吗？”他问。
丹书愣了一下，迅速道：“当然！我是跟着我皇兄来凑热闹的！我皇兄他先走一步，估计早已到了，你也快点！”
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丹书夜里听族中人议论，说是山下来的越国小皇子不见了。她吓坏了，避开族人，朝那条路上狂奔，没想到半路就掉进了坑里。
这时，她才发现顾西君也在坑里。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丹书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却听他问：“小姑娘你也迷路了吗？”
一时间丹书的心情复杂，丝毫没有恶作剧成功的快感。所幸最后族人在选主仪式前救出了两人。
第二天选主时，或许是头天晚上摔坏了脑子，丹书只是脚步一顿，就朝着站在最边上的顾西君走了过去，全然不顾周围族中长老痛心疾首的目光。
顾西君被选中后好像全然不在意，只是愣愣地牵着一匹威风凛凛的马回了皇宫。
成功度过了幼年期后，丹书化形已是潇洒艳丽的少女模样。但顾西君仍是贪睡而懵懂的十四岁少年的样子，误了早课是常有的事。宫中一道常见的风景便是这样一个艳丽潇洒的姑娘，扛起迷迷糊糊不知状况的小皇子就往书院里冲，一脚踹开书院大门后将他放到坐席上。
顾西君在上课时，丹书就靠在书院的墙边发呆。
宫中人都挺好奇，传说中吉量选主尤其认真，非明君不从。可他们再怎么看顾西君，也不像是位传说中的明君。
那天下午，终于有人因这个疑问付诸了行动。
丹书也只是恍神两分钟，再找到顾西君时，他就已经被恶作剧的大皇子关到宫中荒芜的小院里，被一只小狢犬追着咬。
丹书一刀结果了它，却猝不及防被狢犬一口咬在小腿上。还未去看顾西君的情况，一直在外面看戏的大皇子却走了进来。
“你竟敢杀了我的狢犬？”大皇子嘲讽她道，“就算你是什么了不起的吉量一族，于我们皇家而言，也不过就是一只狗……”
“皇子这话没错，”丹书眼神冰冷地扫了他一眼，“可我丹书就算是狗，也是这宫中最凶恶的那只！那样小的凶兽尚会为了护主而咬人……莫非皇子以为，丹书会连它都不如？若再有下回，皇子大可试试丹书的犬齿够不够锋利！”
大皇子面色僵了僵，愤愤地甩了袖子离去。丹书跑去看顾西君，他正坐在台阶上，愣愣地望着她出神。丹书无奈地叹一口气，蹲在他身前替他处理被咬的伤口。
“皇子您知道我是吉量吧？”她自顾自道，“你该知道，守护您是我的职责所在。您这样，我很难做啊……”
头顶沉寂半晌，他忽然轻声开口：“疼吗？丹书。”
“……什么？”她愣了愣。
他目光落到她的脚踝上，刚刚被那小畜生咬的地方已经透出淡淡血色，丹书自己颇不在意，他却注意到了。
“我下次会小心的。”他认真的目光透过长长的眼睫望进她的眼里，浅笑起来，“丹书，谢谢你。”
丹书无奈地叹了口气。
或许是那天的威慑起了一定的作用，自那之后，大皇子极少来找两人的麻烦了。不知怎的，顾西君也肯常常和她说话了，虽然偶尔依旧蠢得让丹书翻白眼，却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亲近了。
春风几绿堂前柳，尘世五年转瞬而逝。
懵懵懂懂的小皇子渐渐长成了长身玉立的风流少年，可依旧不思进取不求上进，丹书也没看见他对什么上过心。
直到那位绛珠公主的到来。
绛珠公主是代表友盟周国来出使越国的，但却少见有哪位使者像她这样冷傲。可偏偏顾西君对这位公主一见倾心，每日寻着各种由头偶遇搭讪，蹩脚得令丹书极度语塞。
就这么被强行搭讪了好几天后，那位公主碍着礼仪没表现出来，她的婢女却先忍不住了：“顾西君，你这番有意思吗？除非是天下红雨，否则我们公主是绝不可能嫁给你的！”
丹书忍无可忍地从他身后的石亭里走出来，淡淡地扫了那婢子一眼，她便收了跋扈神色，胆怯地躲到了主子身后。
“殿下，该是晚课的时候了。”她低声提醒道。
其实哪有什么晚课，只不过是想给他个借口闪人，免得丢脸。奈何顾西君却根本不顺着她给的台阶往下走，迟疑片刻后，他抬头望向一直冷着脸的绛珠公主，认真地问道：“那……天会下红雨吗？”
一瞬间丹书只想变回原形，狂躁地踩死这个听话不懂得抓重点的小子。
“殿下若是能让天下红雨，也是个本事。”绛珠公主淡淡地道。说完，领着一群仆从离开了。
因着绛珠公主的一句话，顾西君竟当真开始去寻找让天下红雨的方法。他躲在藏书阁翻了许多书，又常常偷偷溜出宫去，不让丹书跟着。神神秘秘地捣鼓了好几天后，他拉着丹书出了宫。
站在山坡上一棵粗壮的老樱树下，红色樱花密密匝匝地开了一树，在风中微微飘落着。
“好看吧？我学了好久的术法，才让它在这个时候开花……你站到这儿来。”他拉着她站到草地上，然后飞快地跑到树后。
刹那间风起，漫天的红樱纷飞成雨。一片花瓣纠缠上她的发丝，在她将要伸手触上时飞去，满目红樱在山坡上交织成一个绚丽的梦境，又朝着湛蓝的天空飘去。 丹书怔了很久。
直到顾西君兴冲冲地站到她身侧，一双眼笑成弯弯的月牙，他问：“怎么样？这样像不像天下红雨？”
丹书骤然失了笑，望着他认真的眼神点点头，随即又将视线投向了飘远的红樱，不再说话了。倒是顾西君，他在丹书这个淡淡的笑容里晃了晃神，竟也没说话了。
山坡上只有风拂过的声音。
第二天，顾西君好说歹说，总算将那绛珠公主带来了。两人站在山坡上，他不知同她说什么，在扬起的漫天红樱中，红衣的少女和白衣的少年相对而立，画面竟也美得如同画卷。
而丹书站在远处的樱树下，一边奋力地帮忙在那棵樱树上踹，一边想，昨天自己到底是中了什么魔，竟然会觉得那个蠢蛋也很好呢！
果然蠢是会传染的！
就算天下红雨，也没能让绛珠公主对顾西君产生什么感情，丹书却因为纵容顾西君连着两天未去书院而被追了责。
夜里在禁闭室里罚跪，顾西君却偷偷摸摸溜了进来：“丹书，你没事吧？”
他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不忍，但丹书还在气头上，于是转过头不理他。
自她跟随他以来便是这样，他要犯蠢做了什么蠢事，吃亏的铁定是她。这也不是第一次替他受罚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丹书却觉得心里堵得慌。
“我错了，丹书，你别生气了成吗？”
虽然非常不想搭理他，但丹书却还是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你有什么错？”
“我……”他想了想，犹豫道，“我太笨了？”
倒是有自知之明，丹书没按捺住，唇角弯起个小小的弧度，落到顾西君眼里，他顿时眼睛亮了亮：“丹书，你笑了，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
丹书想想，仍觉余怒未消，抬头打量一下，见四周没人才朝他抬抬下巴：“凑过来点。”
他望着她忍不住缩了缩，却还是乖乖地凑过来。丹书顺势捏住他两颊，揉面团似的肆意揉捏起来。顾西君乖乖任她捏脸，抬眼忽然望进她带了笑意的眼底，却默默低头说不出话来了。
说要陪她一直跪到明天早上，但夜里，顾西君还是没忍住栽倒在地上睡过去了。
丹书又好气又好笑，见四下无人，干脆盘腿坐在他身前，撑着下巴打量他：“喂，顾西君，你到底喜欢那个绛珠公主什么呢？”
睡着的顾西君当然不可能回答，他眉目间淡淡升起的雾气表明了他又在做梦，丹书想了想，偷偷摸摸地以灵体潜进了他的梦境。
丹书的灵体，是她的原形——白马吉量。笔直强健的四条长腿，雪白得不染纤尘的皮毛，红色鬃毛如火般飞扬，瞳仁闪烁着金芒。
丹书一直就知道，看似懵懵懂懂的顾西君，梦中有一个格外奇幻绚丽的世界。
天空布满了瑰丽的云翳，河流中流淌着星光，河的对岸，伫立着形单影只的青年。梦境中的风景常常会变幻，唯一不变的，就是河对岸模糊的看不清面容的青年。
或许那是他在梦中对自己的投影，丹书想。可既然是梦，又为何不再创造出人来陪伴自己呢？就这样独自一人，不会孤单吗？
顾西君这样的少年，看似简单，可某些时候却也让人看不明白。
寒冬再次笼罩越国时，绛珠公主生了一场病。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急需海外崂洲上的玉芷草才能治愈。当巫医说出这个消息时，丹书看到顾西君眼中原本的担忧骤然变成了坚决——他那样的脑容量，在想什么真的是一览无遗。
从绛珠公主宫中出来时，望见他蹲在门口发呆，丹书走过去踢踢他：“你当真决定要去崂洲？”
顾西君郑重地点点头。
丹书抱着剑想了想，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顾西君，你到底喜欢那个人什么啊？”
顾西君想了想，抬头看了看她，认真道：“我和她约定好，要娶她的！”
约定？丹书愣了愣，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幼时初遇，两人在坑中待的那夜。
她掉下坑时划伤了额头，长长的血口看起来十分可怖。一贯耐痛的她没有说什么，他望见后却着急得差点没哭出来：“怎么办呀？”
他泪眼汪汪的样子好像她很久之前养过的小奶狗，让丹书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她不以为然地道：“什么怎么办？这么点伤又死不了！”
“可还是会痛啊……”他说，甚至倾身上来，轻轻地朝着她的伤口吹了吹。凉凉的气流掠过肌肤，丹书霎时就僵在了原地。然后便听他信誓旦旦地道：“要是以后留了疤，破了相嫁不出去的话，我会娶你的！”
记忆里少年的话还在耳畔回响，丹书怔了怔，忍不住抬手抚弄着额上那道淡痕。
唉，不就是约定吗，说的像谁没有似的。
北海崂洲。
站在岸边，看到远处的河州笼罩在一片黑雾中，风中传来不知名恶兽的嘶吼。丹书不自觉地顿了顿，朝向顾西君道：“不如这样，我们先回宫调个几万人来，上去就算是踏也踏平了那地方，更别说……”
顾西君一言不发地踏上了边上的小破船。丹书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跟着踏上了船。
一刻钟后，丹书一边费力地在一堆凶恶的河兽中奋力挥砍着，一边忍不住想，回去一定要申请提前退休，这工作真没法做了。
所幸就单纯的战斗力而言，丹书仍要略胜一筹。解决这些凶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可在打斗之余还要顾及不要误伤到一旁的顾西君就比较烦人了，忍无可忍，她拎起他丢到了一旁。
顾西君蹲在一旁，望着在一群河兽中厮杀的红发姑娘，忽然怔了怔。他其实不懂害怕，可此时他却感觉到胸腔里传来一阵阵的心悸，这种感觉让他皱起眉头，还没思考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眼见着丹书皱眉朝着他冲来。
顾西君睁大眼。
带着寒气的剑锋擦过耳朵，没入他身后河兽的身躯，腥臭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身。
“你是蠢蛋吗？”丹书的咆哮几乎也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就算不会打，躲总……”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只河兽猛然咬上了她的肩头。 伴着骨骼碎裂的声音，鲜血四溅。丹书咬着牙，反手朝着身后刺出一剑。河兽吃痛地放开，她才以剑撑地，抬头看向顾西君，半晌，抿了抿唇：“下次长点心吧。”
顾西君却只是望着她受伤的肩头，皱紧眉，忽然牵住她：“我们回去吧！不取那个什么草了，你伤成这样，我带你回去……”
他眼里的担忧让丹书怔了怔，被咬伤的伤口疼极了，她其实很想点头的，但——
“打都打完了，你跟我说回去？”
顾西君默默垂下头不说话了，丹书叹了一口气，拉住他往前走。没走几步，他却又停下来了，认真地望着她道：“对不起，丹书。”
“得了，走吧。”她说，眼底荡开一抹淡淡的笑。
顾西君将玉芷草带回了越国皇宫。服了药草，绛珠公主果真渐渐好起来。但奇怪的是，养病期间，顾西君没在绛珠公主床前守着，反而天天在养伤的丹书跟前转悠。
“丹书，我带了糖糕给你吃！”
“丹书，你肩膀还痛吗？”
“丹书，你别拿那个了，我帮你吧？”
丹书简直不胜其扰，可面对着那双亮晶晶的眼又暴躁不起来。他在她房中耗了大半月之后，她终于忍不住了，问他：“顾西君，你不用去看看绛珠公主吗？”
他一愣，仿佛才想起这么一回事，道：“啊，我……我好像忘了……”
丹书又好气又好笑，又听他道：“可你伤得也很严重啊……”
丹书认真地望着他，道：“守护皇族是我族的职责，如果你是因为连累我受伤而自责的话，完全不必。”
“我不是！”他皱起眉，语气坚决道，半晌又讷讷地道，“我只是……想守在你身边。”
丹书一怔，抬眼望去，他却只是垂着头，柔软黑发中露出的一截耳尖也发着红。丹书吞了口口水，却仍是忍不住地伸手摸了上去：“好神奇，你耳朵居然还会红呢……”
顾西君一僵，愤愤地抬头望了她一眼，转身出去了。
两天后，绛珠公主来看她，大病过后，这位公主对她的救命恩人态度稍稍和缓了一些。丹书随意应付着她的感谢，她正要起身告别时，一个十分欢快的声音便从屋外响起了：“丹书，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丹书掩在被褥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随即又平淡地放开。顾西君兴高采烈地踏进屋子里来，忽然一怔。倒是绛珠首先反应过来，她环视两人，唇角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却没说什么，礼貌地告别离开。
等到她走了，顾西君才跑过来，把手里提的东西给她看。丹书望着他，忽然就气不打一处来，简直想抬手给他一栗暴。
顾西君没注意到自己刚刚逃过一劫，只顾着将自己带来的东西给她看：“看！是不是很乖？”
丹书低头，这才望见他怀中的那只兔子。估计是哪个后妃养的宠物，养得又肥又壮。丹书养伤忌食，好几日没见荤腥了，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哪儿搞来的？”
“我在后花园里看到的时候，它好像受伤了，我顺手就帮它包扎了。要是有了它，你应该不会无聊了吧……”
包扎？不是吃的吗？望着红烧兔肉在眼前飘远，丹书沮丧地垂下头，却冷不防手里被塞进了一团毛茸茸的玩意儿。她抬眼，顾西君正望着她笑得眉眼弯弯。
心下一暖，她无奈地抬手揉了揉那可怜的兔子。
算了，姑且放过你吧！
绛珠公主归国那天，丹书带着顾西君去送别，一行人在城门外停驻。
顾西君再没和绛珠公主说一句话，绛珠转身上马车前却意外地叫住了丹书：“顾西君第一次见我时就说，他和我约定过要娶我。”她的眼淡淡地扫过丹书，“我却不记得，什么时候和他有过这种约定。”
丹书不明所以地望着她，却听她继续道：“但五年前，我十三岁时，确实是图好玩和皇兄去参加过吉量一族的选主。那次的选主仪式上，也确实只有我这一位公主。”
丹书瞪大眼，望了望远处的顾西君，又望了望绛珠。她恍然大悟后，却忍不住低低笑起来。果然，是自己挖的坑自己跳啊！
绛珠朝她道了珍重，转身上了马车。她转身，看向顾西君：“喂，顾西君，你不是答应了绛珠公主要娶她吗？怎么就让她走了？”
顾西君抱着那只兔子，讷讷低头。
丹书扬唇恶劣地笑起来，什么时候告诉他约定的事好呢？再看看吧，谁让他那么蠢呢？
那时丹书尚未想到，只是一时的玩心大起，竟会让这个约定，再无法说出口。
是年寒冬，天降大雪，丹书一骑孤乘，独自进入了周国的国界。
她为求药而来。
入冬时一场莫名的大病，竟让顾西君的心智开始退化。宫中巫医诊断出这病唯有周国皇宫中的一味丹药才能医治，否则便会这样一直退化下去，直至对世间一切失去所感。
无奈之下，她离开越国，来到了周国的皇宫，找到绛珠公主告知了来意。她听后，只是婉转地表示，若要求得丹药，或许应该去问她的皇兄，周国现今的皇子——祁商。
站在大殿上，丹书望着面前的祁商，饶是高傲如她，仍学会了低头。面前的祁商打量她良久后，却淡淡地笑了笑：“丹书？你莫不是不认得我了，你的选主仪式，我还曾参加过。”
丹书抬头，依稀像是能想起些什么，可此时此刻，却不是个叙旧的好时机。她垂首，毕恭毕敬道：“我为求药而来，若皇子成全，吉量一族，日后必定重谢！”
祁商听身侧的绛珠公主说完始末后，沉默片刻，道：“或许我应当把那丹药给你，免得别人议论我记恨你当初没有选择我。”
“可是丹书，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那位殿下，并非是因着得病？”他的话说得轻缓，却让丹书愣了好一会儿。
她皱眉，问他：“你的意思是？”
“……缚梦咒。”
那是仅存于传说中的秘术，能将中咒者真正的心智缚于梦境之中……丹书想起她曾无数次潜入的那个梦境，那个永远站在星河对岸的青年。原来那才是顾西君真正的心智吗？ “现今看来，是那个咒术开始在吞噬它的宿主了，若再不解咒……”
丹书抬眼，坚定地望着他：“解咒的方法，殿下必定知道吧？”
祁商淡淡笑起来：“丹书，你怎么这样聪明？”
丹书回到越国那日，天气尤其寒冷，才踏进宫门，她便望见了蹲在那儿的顾西君。明明是数九寒冬，他却只穿着薄薄单衣，怀中还抱着那只肥兔子，望见她来，抬头朝她咧开一个笑：“丹书，你回来了？”
丹书一瞬间只想拎着他的耳朵问他到底有没有知觉，可转头四顾，发现一个侍奉的人都没有，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也是，这样一个痴痴傻傻的皇子，独自在这皇宫中，尚且保得住性命就算不错了，哪里还敢要求锦衣玉食呢？
她忍住鼻酸，朝他扬起一个笑：“是啊，我回来了。”
丹书想起自己刚刚随顾西君进宫时，那时他尚算年幼，就算脑袋不那么灵光，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可那时，她却是最爱欺负他的。她那时明明那么凶，他却一点也不怕她。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那么蠢呢？明明是被她带进坑里的，却还傻乎乎地关心着她的伤口。或许也是因着他实在是傻得让人忧心，她才会在一念之间，选择了他，作为侍奉的人君。
夜里，顾西君再次睡着了。丹书站在榻边，静静望着他，思绪却飘得很远。自选主仪式之后，她不知这样守护了他多少日夜。吉量长寿，除非自己所侍奉的人君长逝，否则终生不得易主。
原本决定的，就是一生啊……
青年眉宇间弥漫出淡淡雾气，丹书幻化了灵体，再次潜入了他的梦中。
隔着星光璀璨的河流，依稀能望见远处河岸上青年挺拔修长的身影，却模糊得看不清真正面容。
那就是他真正的心智吗？丹书想了想，第一次想要大声呼唤他的名字，来唤他回头。
可在这个奇幻绚丽的梦境中，一切只有寂静，寂静。
她终于放弃。
丹书回到了族中。
风雨大作里，她跪在族中大堂里，任由风雷鞭一鞭又一鞭落在身上。吉量一族自来强健，唯有这特制的风雷鞭才能对他们造成实质的伤害，仅仅是一鞭，便叫人血肉飞溅。
深可见骨的伤口一道叠着一道，仿若剜骨的疼痛让丹书咬紧了唇，直到满口甜腥。
这是多么大的耻辱！——吉量一族自古以来以忠诚护主闻名，却第一次出了要“易主”的吉量。
她冲进族中，执意要舍弃旧主，重新追随周国皇子，甚至自愿承受刑罚。
“你可悔改？”每一鞭落到身上，都有族中长老的厉声质问。只要她应允一声悔改，一切就会结束。
风雨大作里，丹书听见族中大堂外顾西君的声音，他执着地跟了她一路，却被吉量族人彬彬有礼地拦在了大堂外。这是族中的事务，纵使他身为皇子，也无权参与。
风雷鞭的巨响中，她听见他惊慌的呼唤：“丹书！丹书！”一声胜一声的惊恐无措。
“你可悔改？”
剧痛里丹书几乎将牙咬碎，她皱着眉，一字一句：“不——改！”
不悔！不改！
一道道落在身上的鞭子渐渐失去了痛感，当最后一鞭落下后，她才睁开眼。族中长老收起风雷鞭，她知道易主之说算是成立了。
这时应该去治疗的，可她却只是脱力地伏倒在地上，无人阻拦的顾西君终于冲进了大堂。他望着鲜血淋漓的丹书，急急凑上前来，却不敢伸手触碰她，只是跪在她身前，通红的眼扑簌着掉下泪来。
明明她半滴眼泪都没有掉，他却哭得这样凄惨。
那只兔子从他怀里探出脑袋，不解地望着这一切——那是他说送给她，讨她欢心的兔子。可她一天也没有养过，倒是他蠢兮兮地每天带来带去。
仿佛是想起了什么，顾西君将它捧到她面前，带着泪的眼讨好地望着她。丹书努力撑起身，黑色瞳仁冰冷地回以凝视。
半晌，她伸出手，染着血的纤细五指握住了那柔弱的小生灵。顾西君仿佛在那一瞬间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他惊恐地瞪大了眼：“不、不要，丹书——”
鲜红的血液溅上洁白脸颊，她漆黑的眸子却始终平静得仿佛死水，再无波澜：“结束了，顾西君。”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拖着残破的身躯，离开了。
风穿过空荡荡的大堂，有呜咽声低低地回荡开来。
绛珠自吉量族中找回顾西君时，他的心智似乎已退回了孩童时候，他坐在吉量族中的大堂里，神色懵懂而天真，仿佛不知哀愁。抬眼望见绛珠来，他问她：“丹书呢？”
绛珠抿唇不语，将他带去周国。一路上，他总是问起丹书，绛珠被问得烦了，就哄他：“我们这就是去找丹书。”
可要不了多久，他又会问：“丹书呢？”
他的世界越来越小，小到最后只剩一个丹书。
在周国客栈中，祁商履行了他的约定——只要丹书重新择他为主，他便替顾西君解那缚梦咒。
咒术解后，绛珠望着青年从榻上慢慢睁开眼睛，眼神已经渐渐清明。他皱着眉，目光淡淡扫过屋内的一切，最终落到绛珠身上，他困惑地动了动唇：“丹……”
丹什么呢？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那个名字。
那些懵懵懂懂的年少陪伴，全都随着心智的恢复而消散在往昔里。现今的顾西君，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蠢笨天真的少年了。
绛珠托人将他重新送回了越国，可他在半路上便不见踪影了，听说他寻去了吉量族。
那时丹书已进了周国皇宫。绛珠再见到她时，她站在祁商身后，神色冷淡，当初那个越国皇宫内艳丽活泼的模样早已荡然无存。
丹书再次见到顾西君，是在周越两国的战场上。
时过境迁，当初的友盟国也一夕开战。而越国中领军的，赫然就是顾西君。他用兵如神，运筹帷幄之中已决胜千里，竟连昔日强大的周国也不堪一击。
皇子祁商带着军队顽抗到了最后，却仍没能抵抗住。
那天夕阳色如融金，漫天霞光恍若梦境。浩浩荡荡的越国大军杀入国都，已成不可挡之势，顾西君却忽然于乱军中驻马回身。
一片兵戈厮杀声中，遥遥的似乎有这样一句呼喊，隔着山川河流，隔着漫长时空，荡进了耳朵：“……顾西君！”
那声音让他想起惯常所做的那个梦，隔着璀璨的星河，踏河而来的白马，恍若前世的梦境。可仔细看去，兵荒马乱里，又什么也没有。
愣了片刻后，他骑马入城。身后于越军中倒在兵刃里的那个鲜艳身影，他却没有看到。
丹书是传说中的吉量族。
每个吉量到了一百三十岁成年之际，就要在人世诸国派来的皇子中，选择一个作为自己守护的人君。吉量长寿，除非自己所守护的人君长逝，否则决不能易主。
丹书遇到顾西君就是在选主仪式的前一天。
炎炎夏季里，她化了人形爬到山中树上乘凉，遥遥就看见山道上走来个小少年，看着十四五岁的模样。他抬头朝她一笑，问她：“小姑娘，你可知道吉量一族往何处去寻？”
丹书起了捉弄他的心思，伸手就给他指了相反的方向。生怕他不信，还严肃地问他：“你是来参加此次的吉量选主吧？我也是！听我的准没错！”
“可是，吉量选主……不是一贯都是各国皇子才能参与吗？”他问。
丹书愣了一下，迅速道：“当然！我是跟着我皇兄来凑热闹的！我皇兄他先走一步，估计早已到了，你也快点！”
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丹书夜里听族中人议论，说是山下来的越国小皇子不见了。她吓坏了，避开族人，朝那条路上狂奔，没想到半路就掉进了坑里。
这时，她才发现顾西君也在坑里。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丹书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却听他问：“小姑娘你也迷路了吗？”
一时间丹书的心情复杂，丝毫没有恶作剧成功的快感。所幸最后族人在选主仪式前救出了两人。
第二天选主时，或许是头天晚上摔坏了脑子，丹书只是脚步一顿，就朝着站在最边上的顾西君走了过去，全然不顾周围族中长老痛心疾首的目光。
顾西君被选中后好像全然不在意，只是愣愣地牵着一匹威风凛凛的马回了皇宫。
成功度过了幼年期后，丹书化形已是潇洒艳丽的少女模样。但顾西君仍是贪睡而懵懂的十四岁少年的样子，误了早课是常有的事。宫中一道常见的风景便是这样一个艳丽潇洒的姑娘，扛起迷迷糊糊不知状况的小皇子就往书院里冲，一脚踹开书院大门后将他放到坐席上。
顾西君在上课时，丹书就靠在书院的墙边发呆。
宫中人都挺好奇，传说中吉量选主尤其认真，非明君不从。可他们再怎么看顾西君，也不像是位传说中的明君。
那天下午，终于有人因这个疑问付诸了行动。
丹书也只是恍神两分钟，再找到顾西君时，他就已经被恶作剧的大皇子关到宫中荒芜的小院里，被一只小狢犬追着咬。
丹书一刀结果了它，却猝不及防被狢犬一口咬在小腿上。还未去看顾西君的情况，一直在外面看戏的大皇子却走了进来。
“你竟敢杀了我的狢犬？”大皇子嘲讽她道，“就算你是什么了不起的吉量一族，于我们皇家而言，也不过就是一只狗……”
“皇子这话没错，”丹书眼神冰冷地扫了他一眼，“可我丹书就算是狗，也是这宫中最凶恶的那只！那样小的凶兽尚会为了护主而咬人……莫非皇子以为，丹书会连它都不如？若再有下回，皇子大可试试丹书的犬齿够不够锋利！”
大皇子面色僵了僵，愤愤地甩了袖子离去。丹书跑去看顾西君，他正坐在台阶上，愣愣地望着她出神。丹书无奈地叹一口气，蹲在他身前替他处理被咬的伤口。
“皇子您知道我是吉量吧？”她自顾自道，“你该知道，守护您是我的职责所在。您这样，我很难做啊……”
头顶沉寂半晌，他忽然轻声开口：“疼吗？丹书。”
“……什么？”她愣了愣。
他目光落到她的脚踝上，刚刚被那小畜生咬的地方已经透出淡淡血色，丹书自己颇不在意，他却注意到了。
“我下次会小心的。”他认真的目光透过长长的眼睫望进她的眼里，浅笑起来，“丹书，谢谢你。”
丹书无奈地叹了口气。
或许是那天的威慑起了一定的作用，自那之后，大皇子极少来找两人的麻烦了。不知怎的，顾西君也肯常常和她说话了，虽然偶尔依旧蠢得让丹书翻白眼，却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亲近了。
春风几绿堂前柳，尘世五年转瞬而逝。
懵懵懂懂的小皇子渐渐长成了长身玉立的风流少年，可依旧不思进取不求上进，丹书也没看见他对什么上过心。
直到那位绛珠公主的到来。
绛珠公主是代表友盟周国来出使越国的，但却少见有哪位使者像她这样冷傲。可偏偏顾西君对这位公主一见倾心，每日寻着各种由头偶遇搭讪，蹩脚得令丹书极度语塞。
就这么被强行搭讪了好几天后，那位公主碍着礼仪没表现出来，她的婢女却先忍不住了：“顾西君，你这番有意思吗？除非是天下红雨，否则我们公主是绝不可能嫁给你的！”
丹书忍无可忍地从他身后的石亭里走出来，淡淡地扫了那婢子一眼，她便收了跋扈神色，胆怯地躲到了主子身后。
“殿下，该是晚课的时候了。”她低声提醒道。
其实哪有什么晚课，只不过是想给他个借口闪人，免得丢脸。奈何顾西君却根本不顺着她给的台阶往下走，迟疑片刻后，他抬头望向一直冷着脸的绛珠公主，认真地问道：“那……天会下红雨吗？”
一瞬间丹书只想变回原形，狂躁地踩死这个听话不懂得抓重点的小子。
“殿下若是能让天下红雨，也是个本事。”绛珠公主淡淡地道。说完，领着一群仆从离开了。
因着绛珠公主的一句话，顾西君竟当真开始去寻找让天下红雨的方法。他躲在藏书阁翻了许多书，又常常偷偷溜出宫去，不让丹书跟着。神神秘秘地捣鼓了好几天后，他拉着丹书出了宫。
站在山坡上一棵粗壮的老樱树下，红色樱花密密匝匝地开了一树，在风中微微飘落着。
“好看吧？我学了好久的术法，才让它在这个时候开花……你站到这儿来。”他拉着她站到草地上，然后飞快地跑到树后。
刹那间风起，漫天的红樱纷飞成雨。一片花瓣纠缠上她的发丝，在她将要伸手触上时飞去，满目红樱在山坡上交织成一个绚丽的梦境，又朝着湛蓝的天空飘去。 丹书怔了很久。
直到顾西君兴冲冲地站到她身侧，一双眼笑成弯弯的月牙，他问：“怎么样？这样像不像天下红雨？”
丹书骤然失了笑，望着他认真的眼神点点头，随即又将视线投向了飘远的红樱，不再说话了。倒是顾西君，他在丹书这个淡淡的笑容里晃了晃神，竟也没说话了。
山坡上只有风拂过的声音。
第二天，顾西君好说歹说，总算将那绛珠公主带来了。两人站在山坡上，他不知同她说什么，在扬起的漫天红樱中，红衣的少女和白衣的少年相对而立，画面竟也美得如同画卷。
而丹书站在远处的樱树下，一边奋力地帮忙在那棵樱树上踹，一边想，昨天自己到底是中了什么魔，竟然会觉得那个蠢蛋也很好呢！
果然蠢是会传染的！
就算天下红雨，也没能让绛珠公主对顾西君产生什么感情，丹书却因为纵容顾西君连着两天未去书院而被追了责。
夜里在禁闭室里罚跪，顾西君却偷偷摸摸溜了进来：“丹书，你没事吧？”
他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不忍，但丹书还在气头上，于是转过头不理他。
自她跟随他以来便是这样，他要犯蠢做了什么蠢事，吃亏的铁定是她。这也不是第一次替他受罚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丹书却觉得心里堵得慌。
“我错了，丹书，你别生气了成吗？”
虽然非常不想搭理他，但丹书却还是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你有什么错？”
“我……”他想了想，犹豫道，“我太笨了？”
倒是有自知之明，丹书没按捺住，唇角弯起个小小的弧度，落到顾西君眼里，他顿时眼睛亮了亮：“丹书，你笑了，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
丹书想想，仍觉余怒未消，抬头打量一下，见四周没人才朝他抬抬下巴：“凑过来点。”
他望着她忍不住缩了缩，却还是乖乖地凑过来。丹书顺势捏住他两颊，揉面团似的肆意揉捏起来。顾西君乖乖任她捏脸，抬眼忽然望进她带了笑意的眼底，却默默低头说不出话来了。
说要陪她一直跪到明天早上，但夜里，顾西君还是没忍住栽倒在地上睡过去了。
丹书又好气又好笑，见四下无人，干脆盘腿坐在他身前，撑着下巴打量他：“喂，顾西君，你到底喜欢那个绛珠公主什么呢？”
睡着的顾西君当然不可能回答，他眉目间淡淡升起的雾气表明了他又在做梦，丹书想了想，偷偷摸摸地以灵体潜进了他的梦境。
丹书的灵体，是她的原形——白马吉量。笔直强健的四条长腿，雪白得不染纤尘的皮毛，红色鬃毛如火般飞扬，瞳仁闪烁着金芒。
丹书一直就知道，看似懵懵懂懂的顾西君，梦中有一个格外奇幻绚丽的世界。
天空布满了瑰丽的云翳，河流中流淌着星光，河的对岸，伫立着形单影只的青年。梦境中的风景常常会变幻，唯一不变的，就是河对岸模糊的看不清面容的青年。
或许那是他在梦中对自己的投影，丹书想。可既然是梦，又为何不再创造出人来陪伴自己呢？就这样独自一人，不会孤单吗？
顾西君这样的少年，看似简单，可某些时候却也让人看不明白。
寒冬再次笼罩越国时，绛珠公主生了一场病。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急需海外崂洲上的玉芷草才能治愈。当巫医说出这个消息时，丹书看到顾西君眼中原本的担忧骤然变成了坚决——他那样的脑容量，在想什么真的是一览无遗。
从绛珠公主宫中出来时，望见他蹲在门口发呆，丹书走过去踢踢他：“你当真决定要去崂洲？”
顾西君郑重地点点头。
丹书抱着剑想了想，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顾西君，你到底喜欢那个人什么啊？”
顾西君想了想，抬头看了看她，认真道：“我和她约定好，要娶她的！”
约定？丹书愣了愣，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幼时初遇，两人在坑中待的那夜。
她掉下坑时划伤了额头，长长的血口看起来十分可怖。一贯耐痛的她没有说什么，他望见后却着急得差点没哭出来：“怎么办呀？”
他泪眼汪汪的样子好像她很久之前养过的小奶狗，让丹书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她不以为然地道：“什么怎么办？这么点伤又死不了！”
“可还是会痛啊……”他说，甚至倾身上来，轻轻地朝着她的伤口吹了吹。凉凉的气流掠过肌肤，丹书霎时就僵在了原地。然后便听他信誓旦旦地道：“要是以后留了疤，破了相嫁不出去的话，我会娶你的！”
记忆里少年的话还在耳畔回响，丹书怔了怔，忍不住抬手抚弄着额上那道淡痕。
唉，不就是约定吗，说的像谁没有似的。
北海崂洲。
站在岸边，看到远处的河州笼罩在一片黑雾中，风中传来不知名恶兽的嘶吼。丹书不自觉地顿了顿，朝向顾西君道：“不如这样，我们先回宫调个几万人来，上去就算是踏也踏平了那地方，更别说……”
顾西君一言不发地踏上了边上的小破船。丹书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跟着踏上了船。
一刻钟后，丹书一边费力地在一堆凶恶的河兽中奋力挥砍着，一边忍不住想，回去一定要申请提前退休，这工作真没法做了。
所幸就单纯的战斗力而言，丹书仍要略胜一筹。解决这些凶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可在打斗之余还要顾及不要误伤到一旁的顾西君就比较烦人了，忍无可忍，她拎起他丢到了一旁。
顾西君蹲在一旁，望着在一群河兽中厮杀的红发姑娘，忽然怔了怔。他其实不懂害怕，可此时他却感觉到胸腔里传来一阵阵的心悸，这种感觉让他皱起眉头，还没思考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眼见着丹书皱眉朝着他冲来。
顾西君睁大眼。
带着寒气的剑锋擦过耳朵，没入他身后河兽的身躯，腥臭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身。
“你是蠢蛋吗？”丹书的咆哮几乎也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就算不会打，躲总……”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只河兽猛然咬上了她的肩头。 伴着骨骼碎裂的声音，鲜血四溅。丹书咬着牙，反手朝着身后刺出一剑。河兽吃痛地放开，她才以剑撑地，抬头看向顾西君，半晌，抿了抿唇：“下次长点心吧。”
顾西君却只是望着她受伤的肩头，皱紧眉，忽然牵住她：“我们回去吧！不取那个什么草了，你伤成这样，我带你回去……”
他眼里的担忧让丹书怔了怔，被咬伤的伤口疼极了，她其实很想点头的，但——
“打都打完了，你跟我说回去？”
顾西君默默垂下头不说话了，丹书叹了一口气，拉住他往前走。没走几步，他却又停下来了，认真地望着她道：“对不起，丹书。”
“得了，走吧。”她说，眼底荡开一抹淡淡的笑。
顾西君将玉芷草带回了越国皇宫。服了药草，绛珠公主果真渐渐好起来。但奇怪的是，养病期间，顾西君没在绛珠公主床前守着，反而天天在养伤的丹书跟前转悠。
“丹书，我带了糖糕给你吃！”
“丹书，你肩膀还痛吗？”
“丹书，你别拿那个了，我帮你吧？”
丹书简直不胜其扰，可面对着那双亮晶晶的眼又暴躁不起来。他在她房中耗了大半月之后，她终于忍不住了，问他：“顾西君，你不用去看看绛珠公主吗？”
他一愣，仿佛才想起这么一回事，道：“啊，我……我好像忘了……”
丹书又好气又好笑，又听他道：“可你伤得也很严重啊……”
丹书认真地望着他，道：“守护皇族是我族的职责，如果你是因为连累我受伤而自责的话，完全不必。”
“我不是！”他皱起眉，语气坚决道，半晌又讷讷地道，“我只是……想守在你身边。”
丹书一怔，抬眼望去，他却只是垂着头，柔软黑发中露出的一截耳尖也发着红。丹书吞了口口水，却仍是忍不住地伸手摸了上去：“好神奇，你耳朵居然还会红呢……”
顾西君一僵，愤愤地抬头望了她一眼，转身出去了。
两天后，绛珠公主来看她，大病过后，这位公主对她的救命恩人态度稍稍和缓了一些。丹书随意应付着她的感谢，她正要起身告别时，一个十分欢快的声音便从屋外响起了：“丹书，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丹书掩在被褥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随即又平淡地放开。顾西君兴高采烈地踏进屋子里来，忽然一怔。倒是绛珠首先反应过来，她环视两人，唇角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却没说什么，礼貌地告别离开。
等到她走了，顾西君才跑过来，把手里提的东西给她看。丹书望着他，忽然就气不打一处来，简直想抬手给他一栗暴。
顾西君没注意到自己刚刚逃过一劫，只顾着将自己带来的东西给她看：“看！是不是很乖？”
丹书低头，这才望见他怀中的那只兔子。估计是哪个后妃养的宠物，养得又肥又壮。丹书养伤忌食，好几日没见荤腥了，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哪儿搞来的？”
“我在后花园里看到的时候，它好像受伤了，我顺手就帮它包扎了。要是有了它，你应该不会无聊了吧……”
包扎？不是吃的吗？望着红烧兔肉在眼前飘远，丹书沮丧地垂下头，却冷不防手里被塞进了一团毛茸茸的玩意儿。她抬眼，顾西君正望着她笑得眉眼弯弯。
心下一暖，她无奈地抬手揉了揉那可怜的兔子。
算了，姑且放过你吧！
绛珠公主归国那天，丹书带着顾西君去送别，一行人在城门外停驻。
顾西君再没和绛珠公主说一句话，绛珠转身上马车前却意外地叫住了丹书：“顾西君第一次见我时就说，他和我约定过要娶我。”她的眼淡淡地扫过丹书，“我却不记得，什么时候和他有过这种约定。”
丹书不明所以地望着她，却听她继续道：“但五年前，我十三岁时，确实是图好玩和皇兄去参加过吉量一族的选主。那次的选主仪式上，也确实只有我这一位公主。”
丹书瞪大眼，望了望远处的顾西君，又望了望绛珠。她恍然大悟后，却忍不住低低笑起来。果然，是自己挖的坑自己跳啊！
绛珠朝她道了珍重，转身上了马车。她转身，看向顾西君：“喂，顾西君，你不是答应了绛珠公主要娶她吗？怎么就让她走了？”
顾西君抱着那只兔子，讷讷低头。
丹书扬唇恶劣地笑起来，什么时候告诉他约定的事好呢？再看看吧，谁让他那么蠢呢？
那时丹书尚未想到，只是一时的玩心大起，竟会让这个约定，再无法说出口。
是年寒冬，天降大雪，丹书一骑孤乘，独自进入了周国的国界。
她为求药而来。
入冬时一场莫名的大病，竟让顾西君的心智开始退化。宫中巫医诊断出这病唯有周国皇宫中的一味丹药才能医治，否则便会这样一直退化下去，直至对世间一切失去所感。
无奈之下，她离开越国，来到了周国的皇宫，找到绛珠公主告知了来意。她听后，只是婉转地表示，若要求得丹药，或许应该去问她的皇兄，周国现今的皇子——祁商。
站在大殿上，丹书望着面前的祁商，饶是高傲如她，仍学会了低头。面前的祁商打量她良久后，却淡淡地笑了笑：“丹书？你莫不是不认得我了，你的选主仪式，我还曾参加过。”
丹书抬头，依稀像是能想起些什么，可此时此刻，却不是个叙旧的好时机。她垂首，毕恭毕敬道：“我为求药而来，若皇子成全，吉量一族，日后必定重谢！”
祁商听身侧的绛珠公主说完始末后，沉默片刻，道：“或许我应当把那丹药给你，免得别人议论我记恨你当初没有选择我。”
“可是丹书，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那位殿下，并非是因着得病？”他的话说得轻缓，却让丹书愣了好一会儿。
她皱眉，问他：“你的意思是？”
“……缚梦咒。”
那是仅存于传说中的秘术，能将中咒者真正的心智缚于梦境之中……丹书想起她曾无数次潜入的那个梦境，那个永远站在星河对岸的青年。原来那才是顾西君真正的心智吗？ “现今看来，是那个咒术开始在吞噬它的宿主了，若再不解咒……”
丹书抬眼，坚定地望着他：“解咒的方法，殿下必定知道吧？”
祁商淡淡笑起来：“丹书，你怎么这样聪明？”
丹书回到越国那日，天气尤其寒冷，才踏进宫门，她便望见了蹲在那儿的顾西君。明明是数九寒冬，他却只穿着薄薄单衣，怀中还抱着那只肥兔子，望见她来，抬头朝她咧开一个笑：“丹书，你回来了？”
丹书一瞬间只想拎着他的耳朵问他到底有没有知觉，可转头四顾，发现一个侍奉的人都没有，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也是，这样一个痴痴傻傻的皇子，独自在这皇宫中，尚且保得住性命就算不错了，哪里还敢要求锦衣玉食呢？
她忍住鼻酸，朝他扬起一个笑：“是啊，我回来了。”
丹书想起自己刚刚随顾西君进宫时，那时他尚算年幼，就算脑袋不那么灵光，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可那时，她却是最爱欺负他的。她那时明明那么凶，他却一点也不怕她。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那么蠢呢？明明是被她带进坑里的，却还傻乎乎地关心着她的伤口。或许也是因着他实在是傻得让人忧心，她才会在一念之间，选择了他，作为侍奉的人君。
夜里，顾西君再次睡着了。丹书站在榻边，静静望着他，思绪却飘得很远。自选主仪式之后，她不知这样守护了他多少日夜。吉量长寿，除非自己所侍奉的人君长逝，否则终生不得易主。
原本决定的，就是一生啊……
青年眉宇间弥漫出淡淡雾气，丹书幻化了灵体，再次潜入了他的梦中。
隔着星光璀璨的河流，依稀能望见远处河岸上青年挺拔修长的身影，却模糊得看不清真正面容。
那就是他真正的心智吗？丹书想了想，第一次想要大声呼唤他的名字，来唤他回头。
可在这个奇幻绚丽的梦境中，一切只有寂静，寂静。
她终于放弃。
丹书回到了族中。
风雨大作里，她跪在族中大堂里，任由风雷鞭一鞭又一鞭落在身上。吉量一族自来强健，唯有这特制的风雷鞭才能对他们造成实质的伤害，仅仅是一鞭，便叫人血肉飞溅。
深可见骨的伤口一道叠着一道，仿若剜骨的疼痛让丹书咬紧了唇，直到满口甜腥。
这是多么大的耻辱！——吉量一族自古以来以忠诚护主闻名，却第一次出了要“易主”的吉量。
她冲进族中，执意要舍弃旧主，重新追随周国皇子，甚至自愿承受刑罚。
“你可悔改？”每一鞭落到身上，都有族中长老的厉声质问。只要她应允一声悔改，一切就会结束。
风雨大作里，丹书听见族中大堂外顾西君的声音，他执着地跟了她一路，却被吉量族人彬彬有礼地拦在了大堂外。这是族中的事务，纵使他身为皇子，也无权参与。
风雷鞭的巨响中，她听见他惊慌的呼唤：“丹书！丹书！”一声胜一声的惊恐无措。
“你可悔改？”
剧痛里丹书几乎将牙咬碎，她皱着眉，一字一句：“不——改！”
不悔！不改！
一道道落在身上的鞭子渐渐失去了痛感，当最后一鞭落下后，她才睁开眼。族中长老收起风雷鞭，她知道易主之说算是成立了。
这时应该去治疗的，可她却只是脱力地伏倒在地上，无人阻拦的顾西君终于冲进了大堂。他望着鲜血淋漓的丹书，急急凑上前来，却不敢伸手触碰她，只是跪在她身前，通红的眼扑簌着掉下泪来。
明明她半滴眼泪都没有掉，他却哭得这样凄惨。
那只兔子从他怀里探出脑袋，不解地望着这一切——那是他说送给她，讨她欢心的兔子。可她一天也没有养过，倒是他蠢兮兮地每天带来带去。
仿佛是想起了什么，顾西君将它捧到她面前，带着泪的眼讨好地望着她。丹书努力撑起身，黑色瞳仁冰冷地回以凝视。
半晌，她伸出手，染着血的纤细五指握住了那柔弱的小生灵。顾西君仿佛在那一瞬间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他惊恐地瞪大了眼：“不、不要，丹书——”
鲜红的血液溅上洁白脸颊，她漆黑的眸子却始终平静得仿佛死水，再无波澜：“结束了，顾西君。”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拖着残破的身躯，离开了。
风穿过空荡荡的大堂，有呜咽声低低地回荡开来。
绛珠自吉量族中找回顾西君时，他的心智似乎已退回了孩童时候，他坐在吉量族中的大堂里，神色懵懂而天真，仿佛不知哀愁。抬眼望见绛珠来，他问她：“丹书呢？”
绛珠抿唇不语，将他带去周国。一路上，他总是问起丹书，绛珠被问得烦了，就哄他：“我们这就是去找丹书。”
可要不了多久，他又会问：“丹书呢？”
他的世界越来越小，小到最后只剩一个丹书。
在周国客栈中，祁商履行了他的约定——只要丹书重新择他为主，他便替顾西君解那缚梦咒。
咒术解后，绛珠望着青年从榻上慢慢睁开眼睛，眼神已经渐渐清明。他皱着眉，目光淡淡扫过屋内的一切，最终落到绛珠身上，他困惑地动了动唇：“丹……”
丹什么呢？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那个名字。
那些懵懵懂懂的年少陪伴，全都随着心智的恢复而消散在往昔里。现今的顾西君，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蠢笨天真的少年了。
绛珠托人将他重新送回了越国，可他在半路上便不见踪影了，听说他寻去了吉量族。
那时丹书已进了周国皇宫。绛珠再见到她时，她站在祁商身后，神色冷淡，当初那个越国皇宫内艳丽活泼的模样早已荡然无存。
丹书再次见到顾西君，是在周越两国的战场上。
时过境迁，当初的友盟国也一夕开战。而越国中领军的，赫然就是顾西君。他用兵如神，运筹帷幄之中已决胜千里，竟连昔日强大的周国也不堪一击。
皇子祁商带着军队顽抗到了最后，却仍没能抵抗住。
那天夕阳色如融金，漫天霞光恍若梦境。浩浩荡荡的越国大军杀入国都，已成不可挡之势，顾西君却忽然于乱军中驻马回身。
一片兵戈厮杀声中，遥遥的似乎有这样一句呼喊，隔着山川河流，隔着漫长时空，荡进了耳朵：“……顾西君！”
那声音让他想起惯常所做的那个梦，隔着璀璨的星河，踏河而来的白马，恍若前世的梦境。可仔细看去，兵荒马乱里，又什么也没有。
愣了片刻后，他骑马入城。身后于越军中倒在兵刃里的那个鲜艳身影，他却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