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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期)
小夕的学校其实离姨妈家不远,不过姨妈有时候要上班,中午不在家,而姨父向来都是很迟才回来的。中午没人烧饭,所以小夕也没有回姨妈家,午饭就在学校的食堂吃。其实说实话,就是姨妈在,有人烧饭,小夕也喜欢待在学校。姨妈家的空气实在太压抑了,真让她受不了。
小夕他们学校抓得紧,一星期只休息一天。星期六傍晚放学回家的时候,小夕走进公用电话亭,往家里打了一通电话。响了两下之后,电话被接起来了。小夕听见电话里轻微的滋啦啦滋啦啦的声音,她猜到一定是妈妈在厨房里炒菜。那声音听起来飘渺而遥远,却有一种家的温馨,小夕握着听筒听着,心里涌起细细的温暖的感觉。她抬头看一眼天边的夕阳,想起从前她在家里的时候,现在正是做晚饭的时间了。小夕觉得心里酸酸的。
爸爸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喂——你好,哪位?”
小夕说:“爸爸,是我呀。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了吗?”
小夕听见爸爸在电话那头激动地喊起来:“快来呀,小夕的电话——”
妈妈还没来之前,爸爸就在电话里和小夕聊起来了。爸爸先问小夕在北京好不好,小夕就笑着说好呀好呀的。
小夕刚想问爸爸好吗,电话里出现了妈妈的声音,小夕知道一定是妈妈把电话抢过去了。
妈妈在电话里叫她,小夕,小夕,然后声音就变了。她知道妈妈一定是哭了。
小夕叫一声妈,然后在自己声音哽咽之前很快地捂住了嘴巴。
过了很久,妈妈在电话那头也问了和爸爸相同的话:“小夕,你好吗?”
小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假装笑着说:“妈,我挺好的。”
这是小夕来北京之后打的第一通电话,所以聊了很长时间。挂了电话,小夕忍了很久的眼泪很轻很轻地掉了下来。
小夕和爸爸妈妈约定,平常没有事的时候,坚决不打电话,爸爸妈妈也不打电话到姨妈家里,怕影响小夕。小夕只有在每个星期天的时候才往家里打一个电话。
小夕每次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都是在外面打的,因为打的是长途,很贵,小夕不好意思用姨妈家的电话。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姨妈就问小夕:“小夕,你怎么都不往家里打电话呀?”小夕就如实告诉了姨妈。姨妈就皱了皱眉头说:“家里不是装了电话嘛,不用到外面去打。”
小夕答应了,等到下一次打电话用的是姨妈家客厅里的那只电话。那天小夕打电话的时候,姨妈正在厨房里洗菜,水龙头开得很大,哗啦哗啦声音很响。不过等到小夕“喂”了一声后,水声忽然小了。小夕知道姨妈一定是在听她打电话。这让小夕觉得很不舒服,所以小夕没讲几句就匆匆挂了。厨房里的水声又哗哗响起来。小夕后来再也没用姨妈家的电话,宁可跑到离家很远的公用电话亭去。
小夕和姨妈的矛盾是日积月累起来的。
有一天,小夕正在房间里学习,门上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小夕打开一看,原来是姨妈。
“小夕,你的电话。”姨妈说,又补充了一句,“是个男同学的。”
小夕噢了一声,心里觉得奇怪。接起电话一听,原来是肖磊。肖磊在电话里告诉小夕说,今天他借给小夕、被小夕带回家的那张数学试卷里,最后一道题目算错了,忘了订正。因为怕她在那道题上纠结,所以告诉她一声。小夕听到这里,开心地笑起来:“难怪呢,我说我怎么解了半天还是不对。”又聊了一会儿,肖磊在电话里说,他有一本很好的复习资料,可以借给她,待会儿他要去超市买点东西,顺路给她带过来,让她下去拿。小夕就说好呀好啊,很开心的样子。
小夕打电话的时候,始终觉得姨妈在盯着自己看,眼神怪怪的。小夕也不管这些,挂了电话就匆匆忙忙走下去了。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姨妈还坐在客厅里绕着一团毛线。看见小夕回来,姨妈注意地看了她一眼,还往小夕手上留神了一下,小夕顿时觉得如芒在背。
不过小夕过后就忘了。直到星期天的时候,小夕往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妈妈。妈妈在电话里和小夕聊了几句,无非是让她多注意身体,不要太累。然后妈妈就吞吞吐吐地说了一番话,委婉含蓄地提醒小夕要专心学习,要心无杂念。小夕是多聪明的一个女孩子,她马上敏感地意识到,妈妈是在提醒她不要早恋。小夕开始还觉得奇怪,等她联想到那天肖磊的电话的事情,马上明白过来了。小夕气极了,她直截了当地在电话里问妈妈:“是姨妈说的吧?”妈妈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小夕当然知道这是默认,她告诉妈妈那是根本没有的事,为此还解释了半天。解释完了,小夕还是觉得自己真是冤,姨妈也太会捕风捉影了,她就忍不住在电话里抱怨了几句。妈妈说,姨妈这也是为她好。可是被姨妈这么一来,小夕的兴致也就没了,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小夕回到姨妈家,姨妈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小夕不知怎么,没忍住,就说:“姨妈,那是我同学!”摔下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就赌气走了,把姨妈弄得愣头愣脑的。
从那时起,不知是不是小夕多心,她隐隐约约开始觉得姨妈好像记仇了,她开始留了一个心眼。
那天早餐,姨妈做了糖水桂圆羹,还打了鸡蛋,盛了三碗,小夕和姨父的碗里都卧着一个鸡蛋,只有姨妈碗里一个也没有。
小夕先尝了一口,姨妈问她:“怎么样?”
小夕觉得不怎么甜,犹豫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说:“好像有点淡……”
姨妈嗯了一下,自己尝了一口,一皱眉头:“呀,忘记搁糖了。”就到厨房拿糖去了。小夕觉得姨妈给自己盛得太多了,她吃不了那么多。她就往姨妈的碗里拨了一点。姨妈的碗里已经很满了,她又拨了一点到姨父的碗里。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小夕往姨父碗里拨的时候,留心拿筷子拨弄了一下。果然,她发觉姨父的碗底还卧着一个鸡蛋。也就是说只有姨父碗里有两个鸡蛋。那当然是姨妈有心这样做的。当时小夕就觉得自己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她安慰自己说,这没什么呀,不就是一个鸡蛋嘛。
其实小夕也不是为了多吃一个蛋,这也不是鸡蛋的问题。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就是酸酸的。小夕心想,毕竟不是自己家呀,要是在家里,妈妈一定会把那碗有两个鸡蛋的留给她的。
可是当姨妈出来的时候,小夕装得像没事人一样,把一大碗糖水桂圆羹吞进肚子里,然后朝姨妈挤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真好吃。”
小夕觉得自己的这个笑有点假。
小夕每天都起得最早,她怕上学迟到,总是第一个刷牙洗脸。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姨妈突然说:“小夕,你是不是在学校吃蒜苗了?”
小夕一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说:“怎么了,姨妈?”
姨妈吸溜吸溜喝着粥,把脸埋在碗里。小夕听见她碗里的声音:“怪不得,我说呢,厕所里怎么有一股味。”
姨父也在,嘴角笑了一下,小夕顿时红了脸。
小夕越来越不喜欢姨妈家里,不喜欢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不过小夕安慰自己,只要尽量少和他们照面,少和他们打交道,就将就着过吧。
可是,小夕再怎么回避,她和姨妈的矛盾还是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那天,小夕正在房间里复习,忽然听见姨妈尖叫了一声,把小夕吓了一跳。她连忙跑出去看。姨妈站在卫生间里,手里拎着一件湿漉漉的羊毛衫,一脸的怒气。
小夕一看,傻眼了。这不是早上自己洗好的羊毛衫吗?原来那天是星期天,小夕一个人在家休息。本来要是小夕不多事,就不会发生什么。怪就怪在小夕她偏偏看见了浴室里的那堆脏衣服。平常小夕的衣服都是姨妈帮她洗的,那天小夕忽然心血来潮,她想姨妈下了班一定很累,反正今天她也没事,不如帮姨妈把衣服洗了。于是小夕就在浴室里把所有的衣服都洗了,不但洗了自己的衣服,还把姨父姨妈的衣服也洗了。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洗就闯祸了,因为小夕根本不知道有些衣服是不能用水洗的。洗完了,小夕还不知道呢,还挺得意的,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她把姨父姨妈的衣服洗坏了。于是小夕她很快地承认说:“姨妈,这衣服是我洗的。”
姨妈抑制着怒气说:“小夕呀小夕,你专心学习好了,洗什么衣服呀,你看看,这衣服是不能用水洗的呀。”
小夕看看姨妈手里的衣服,果然皱巴巴的,缩水缩得不成样子了。
小夕歉疚地说:“姨妈,我不知道……”
姨妈数落小夕说:“你呀你呀,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
小夕本来已经很委屈了,姨妈还是唠唠叨叨地在那里说了半天。小夕气极了,再也听不下去,忍不住说:“姨妈,这衣服多少钱一件,洗坏了,我赔!”
小夕转身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嘭”的一声将门关上了。这一声巨响震得她和姨妈两个人的心都跳了一跳。小夕在心里说:“完了,这下完了,姨妈家呆不下去了……”
那天的晚饭,小夕没有去吃。
第二天,小夕想早点起来就去上学,怕碰见姨妈,可是偏偏她起迟了,一打开门就和姨妈打了一个照面。小夕正尴尬地不知所措,姨妈笑着向小夕打了一下招呼,说:“起来啦,来吃早饭呀。”
小夕只好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姨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像往常一样,好像已经忘了昨天的事。这让小夕提着的心不知道往何处放了。姨妈不说,她也就不想说了,彼此心照不宣。
出门的时候,小夕说:“姨妈,我上学去了。”
姨妈轻轻叫了一声小夕:“小夕,昨天的事,你别怪姨妈呀。”
小夕点点头,掩上门,不知怎么眼眶一下子红了。
接下来的日子像平静的湖面,偶尔有蜻蜓点水,也只是匆匆掠过,并没有揭起波澜。小夕以为,她在姨妈家的日子就会像现在这样重复地过去。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
那天小夕像往常一样去上学,到了学校才发现,她的作业本忘带了。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小夕向老师说了一声就匆匆忙忙往家赶。小夕知道这个时侯家里没人,因为姨父姨妈很早就上班去了。所以到了门口,她也就没敲门,站在那里掏钥匙。
可是,就在小夕掏出钥匙想往钥匙孔里插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里面有女人吃吃的笑声。小夕觉得很奇怪。难道今天姨妈没去上班?她满腹狐疑地打开了门。
随着小夕推开门,房间里的笑声戛然而止。小夕也就目睹了她不该看到的一幕。屋子里,姨父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一起,姨父的手搭在那个女人的肩上。听到开门声,他们也惊恐地回过头来。
六目相对。
小夕忽然尖叫一声仓皇而逃,她慌不择路地向楼下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害怕。到底怕什么,小夕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害怕,只是想逃。
“小夕!小夕!”小夕听到姨父在背后追上来的脚步声,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在楼道口把小夕堵住了。
小夕脸色苍白地盯着姨父,从来没有像这样害怕。
姨父也气喘吁吁地,堵住小夕,好像防止她逃跑。姨父说:“小夕,你跑什么呀,啊,跑什么呀?”
小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颤抖。
姨父说:“你看见什么呀,你什么也没看见,那是我同厂里的会计,我们在谈公事。小夕,我不骗你,你不要这个样子,小夕!”
小夕拼命地点点头,她想,要是姨父说的是真的那该多好呀,她逼着自己去相信。
姨父见小夕点头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亲切地拍拍小夕的头说:“好了好了,你上学去吧,别迟到了。”
临走前,姨父忽然吞吞吐吐地说:“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你姨妈,知道了吗?”
见小夕点头,他才放心地走了。
那天在学校里,小夕一整天都是心不在焉的。小夕开始明白了许多事情,包括姨妈卑微的爱情,姨父的冷淡以及姨妈所不知道的事情,小夕从前不明白的在那一天都明白过来了。小夕这才知道,姨妈是这样的可怜。她也是在那一刻谅解了姨妈。
一整天,小夕都是精神恍惚的。她悲伤地想到,姨妈要是知道了,该会是多么伤心呀。她不明白的是,姨父为什么会这样,姨妈对姨父这样好呀,她自己连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连小夕也没有两个鸡蛋,可是姨父的碗里就有两个。姨父不配吃姨妈给他的鸡蛋!反正,姨父不配姨妈对他这样好。小夕气极了,只管怔怔地流下眼泪。
小夕决心报复,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开口叫姨父了。也许是姨父心虚,没说什么,倒是姨妈,对小夕很不满意。
有一天,吃早饭时候,那天姨妈依旧做了糖水桂圆羹。浴室里哗啦啦放着水,姨父刚起来,在浴室里刷牙洗脸。
小夕用筷子拨了一下姨父那碗,果然发现在底下还卧着一个鸡蛋。
小夕不动声色地把自己那碗和姨父那碗换了一下,她动作很快,等到姨父出来吃饭的时候,小夕已经差不多快吃完了。
起初姨父坐下来吃饭,一点也没发觉什么,直到吃了一半,忽然咦了一声。小夕看也不看姨父一眼,只顾自己吃饭。姨父看看小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也就没说什么,垂头丧气地把没说出来的话和汤一起咽到肚子里去了。
小夕吃完饭,背上书包大声说了一句:“我走了!”然后“咣当”一声把门摔得很重。
其实小夕在门口没走,她听见姨妈在里面说话。姨妈大概出来了,看见小夕不在了,就问:“怎么,小夕走了?”
姨父瓮声瓮气地说:“走了,小夕这孩子……”然后把早餐的事情说了出来,他还说:“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小夕用钥匙“咔嚓”一下打开门,在姨父惊愕的目光中“噔噔噔”脚步很重地走进去。姨父一下子噤了声。
姨妈“咦”了一声问:“小夕,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小夕理直气壮地说:“我忘了拿作业本!”
她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然后又当着二人的面怒气冲冲地出去。
小夕的异常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来。连远在南方的妈妈也知道了。那天小夕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在电话里说:“小夕,你最近怎么啦,姨妈说,你最近脾气特别不好。怎么啦?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那也不能这样,知道吗,那不是自己家,要听姨妈的话……”
小夕知道一定是姨妈又打小报告了,把她的“斑斑劣迹”告诉了妈妈。可是不知为什么,小夕一点也不恨姨妈,她恨不起来。
小夕在傍晚回到家,姨妈还是像往常那样坐在沙发上打着毛衣,不知在织着什么。不知为什么,小夕现在很怕看见姨妈,尽管她在姨父面前横冲直撞,很野蛮的样子,可是姨妈一看她,小夕的眼睛就慌忙避开了。她怕,不敢和姨妈对视,怕看见姨妈单纯无辜的眼神,怕自己忍不住将那个秘密讲出来。所以她马上低着头走开了。
姨妈忽然叫住她:“小夕,你来。”
昏暗的房间里,姨妈坐在沙发上,黄昏的阳光淡淡地投在她的肩上,她手上的钢针泛着光。小夕心想,姨妈一定又在为姨父织着什么了。那一刻,她有点想哭。她觉得不值得,姨妈的爱情不值得。
姨妈把小夕一把拉住坐下,说:“小夕,冬天快到了,北京的冬天冷,不戴帽子可不行。你看,姨妈想给你织一顶帽子,你来试试,合不合适。”说着就把一个半成品递给小夕看。
小夕呆呆地捧着帽子。从来不哭的小夕,坚强的女孩小夕,就在这个时候,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小夕的学校其实离姨妈家不远,不过姨妈有时候要上班,中午不在家,而姨父向来都是很迟才回来的。中午没人烧饭,所以小夕也没有回姨妈家,午饭就在学校的食堂吃。其实说实话,就是姨妈在,有人烧饭,小夕也喜欢待在学校。姨妈家的空气实在太压抑了,真让她受不了。
小夕他们学校抓得紧,一星期只休息一天。星期六傍晚放学回家的时候,小夕走进公用电话亭,往家里打了一通电话。响了两下之后,电话被接起来了。小夕听见电话里轻微的滋啦啦滋啦啦的声音,她猜到一定是妈妈在厨房里炒菜。那声音听起来飘渺而遥远,却有一种家的温馨,小夕握着听筒听着,心里涌起细细的温暖的感觉。她抬头看一眼天边的夕阳,想起从前她在家里的时候,现在正是做晚饭的时间了。小夕觉得心里酸酸的。
爸爸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喂——你好,哪位?”
小夕说:“爸爸,是我呀。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了吗?”
小夕听见爸爸在电话那头激动地喊起来:“快来呀,小夕的电话——”
妈妈还没来之前,爸爸就在电话里和小夕聊起来了。爸爸先问小夕在北京好不好,小夕就笑着说好呀好呀的。
小夕刚想问爸爸好吗,电话里出现了妈妈的声音,小夕知道一定是妈妈把电话抢过去了。
妈妈在电话里叫她,小夕,小夕,然后声音就变了。她知道妈妈一定是哭了。
小夕叫一声妈,然后在自己声音哽咽之前很快地捂住了嘴巴。
过了很久,妈妈在电话那头也问了和爸爸相同的话:“小夕,你好吗?”
小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假装笑着说:“妈,我挺好的。”
这是小夕来北京之后打的第一通电话,所以聊了很长时间。挂了电话,小夕忍了很久的眼泪很轻很轻地掉了下来。
小夕和爸爸妈妈约定,平常没有事的时候,坚决不打电话,爸爸妈妈也不打电话到姨妈家里,怕影响小夕。小夕只有在每个星期天的时候才往家里打一个电话。
小夕每次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都是在外面打的,因为打的是长途,很贵,小夕不好意思用姨妈家的电话。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姨妈就问小夕:“小夕,你怎么都不往家里打电话呀?”小夕就如实告诉了姨妈。姨妈就皱了皱眉头说:“家里不是装了电话嘛,不用到外面去打。”
小夕答应了,等到下一次打电话用的是姨妈家客厅里的那只电话。那天小夕打电话的时候,姨妈正在厨房里洗菜,水龙头开得很大,哗啦哗啦声音很响。不过等到小夕“喂”了一声后,水声忽然小了。小夕知道姨妈一定是在听她打电话。这让小夕觉得很不舒服,所以小夕没讲几句就匆匆挂了。厨房里的水声又哗哗响起来。小夕后来再也没用姨妈家的电话,宁可跑到离家很远的公用电话亭去。
小夕和姨妈的矛盾是日积月累起来的。
有一天,小夕正在房间里学习,门上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小夕打开一看,原来是姨妈。
“小夕,你的电话。”姨妈说,又补充了一句,“是个男同学的。”
小夕噢了一声,心里觉得奇怪。接起电话一听,原来是肖磊。肖磊在电话里告诉小夕说,今天他借给小夕、被小夕带回家的那张数学试卷里,最后一道题目算错了,忘了订正。因为怕她在那道题上纠结,所以告诉她一声。小夕听到这里,开心地笑起来:“难怪呢,我说我怎么解了半天还是不对。”又聊了一会儿,肖磊在电话里说,他有一本很好的复习资料,可以借给她,待会儿他要去超市买点东西,顺路给她带过来,让她下去拿。小夕就说好呀好啊,很开心的样子。
小夕打电话的时候,始终觉得姨妈在盯着自己看,眼神怪怪的。小夕也不管这些,挂了电话就匆匆忙忙走下去了。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姨妈还坐在客厅里绕着一团毛线。看见小夕回来,姨妈注意地看了她一眼,还往小夕手上留神了一下,小夕顿时觉得如芒在背。
不过小夕过后就忘了。直到星期天的时候,小夕往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妈妈。妈妈在电话里和小夕聊了几句,无非是让她多注意身体,不要太累。然后妈妈就吞吞吐吐地说了一番话,委婉含蓄地提醒小夕要专心学习,要心无杂念。小夕是多聪明的一个女孩子,她马上敏感地意识到,妈妈是在提醒她不要早恋。小夕开始还觉得奇怪,等她联想到那天肖磊的电话的事情,马上明白过来了。小夕气极了,她直截了当地在电话里问妈妈:“是姨妈说的吧?”妈妈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小夕当然知道这是默认,她告诉妈妈那是根本没有的事,为此还解释了半天。解释完了,小夕还是觉得自己真是冤,姨妈也太会捕风捉影了,她就忍不住在电话里抱怨了几句。妈妈说,姨妈这也是为她好。可是被姨妈这么一来,小夕的兴致也就没了,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小夕回到姨妈家,姨妈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小夕不知怎么,没忍住,就说:“姨妈,那是我同学!”摔下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就赌气走了,把姨妈弄得愣头愣脑的。
从那时起,不知是不是小夕多心,她隐隐约约开始觉得姨妈好像记仇了,她开始留了一个心眼。
那天早餐,姨妈做了糖水桂圆羹,还打了鸡蛋,盛了三碗,小夕和姨父的碗里都卧着一个鸡蛋,只有姨妈碗里一个也没有。
小夕先尝了一口,姨妈问她:“怎么样?”
小夕觉得不怎么甜,犹豫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说:“好像有点淡……”
姨妈嗯了一下,自己尝了一口,一皱眉头:“呀,忘记搁糖了。”就到厨房拿糖去了。小夕觉得姨妈给自己盛得太多了,她吃不了那么多。她就往姨妈的碗里拨了一点。姨妈的碗里已经很满了,她又拨了一点到姨父的碗里。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小夕往姨父碗里拨的时候,留心拿筷子拨弄了一下。果然,她发觉姨父的碗底还卧着一个鸡蛋。也就是说只有姨父碗里有两个鸡蛋。那当然是姨妈有心这样做的。当时小夕就觉得自己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她安慰自己说,这没什么呀,不就是一个鸡蛋嘛。
其实小夕也不是为了多吃一个蛋,这也不是鸡蛋的问题。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就是酸酸的。小夕心想,毕竟不是自己家呀,要是在家里,妈妈一定会把那碗有两个鸡蛋的留给她的。
可是当姨妈出来的时候,小夕装得像没事人一样,把一大碗糖水桂圆羹吞进肚子里,然后朝姨妈挤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真好吃。”
小夕觉得自己的这个笑有点假。
小夕每天都起得最早,她怕上学迟到,总是第一个刷牙洗脸。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姨妈突然说:“小夕,你是不是在学校吃蒜苗了?”
小夕一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说:“怎么了,姨妈?”
姨妈吸溜吸溜喝着粥,把脸埋在碗里。小夕听见她碗里的声音:“怪不得,我说呢,厕所里怎么有一股味。”
姨父也在,嘴角笑了一下,小夕顿时红了脸。
小夕越来越不喜欢姨妈家里,不喜欢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不过小夕安慰自己,只要尽量少和他们照面,少和他们打交道,就将就着过吧。
可是,小夕再怎么回避,她和姨妈的矛盾还是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那天,小夕正在房间里复习,忽然听见姨妈尖叫了一声,把小夕吓了一跳。她连忙跑出去看。姨妈站在卫生间里,手里拎着一件湿漉漉的羊毛衫,一脸的怒气。
小夕一看,傻眼了。这不是早上自己洗好的羊毛衫吗?原来那天是星期天,小夕一个人在家休息。本来要是小夕不多事,就不会发生什么。怪就怪在小夕她偏偏看见了浴室里的那堆脏衣服。平常小夕的衣服都是姨妈帮她洗的,那天小夕忽然心血来潮,她想姨妈下了班一定很累,反正今天她也没事,不如帮姨妈把衣服洗了。于是小夕就在浴室里把所有的衣服都洗了,不但洗了自己的衣服,还把姨父姨妈的衣服也洗了。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洗就闯祸了,因为小夕根本不知道有些衣服是不能用水洗的。洗完了,小夕还不知道呢,还挺得意的,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她把姨父姨妈的衣服洗坏了。于是小夕她很快地承认说:“姨妈,这衣服是我洗的。”
姨妈抑制着怒气说:“小夕呀小夕,你专心学习好了,洗什么衣服呀,你看看,这衣服是不能用水洗的呀。”
小夕看看姨妈手里的衣服,果然皱巴巴的,缩水缩得不成样子了。
小夕歉疚地说:“姨妈,我不知道……”
姨妈数落小夕说:“你呀你呀,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
小夕本来已经很委屈了,姨妈还是唠唠叨叨地在那里说了半天。小夕气极了,再也听不下去,忍不住说:“姨妈,这衣服多少钱一件,洗坏了,我赔!”
小夕转身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嘭”的一声将门关上了。这一声巨响震得她和姨妈两个人的心都跳了一跳。小夕在心里说:“完了,这下完了,姨妈家呆不下去了……”
那天的晚饭,小夕没有去吃。
第二天,小夕想早点起来就去上学,怕碰见姨妈,可是偏偏她起迟了,一打开门就和姨妈打了一个照面。小夕正尴尬地不知所措,姨妈笑着向小夕打了一下招呼,说:“起来啦,来吃早饭呀。”
小夕只好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姨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像往常一样,好像已经忘了昨天的事。这让小夕提着的心不知道往何处放了。姨妈不说,她也就不想说了,彼此心照不宣。
出门的时候,小夕说:“姨妈,我上学去了。”
姨妈轻轻叫了一声小夕:“小夕,昨天的事,你别怪姨妈呀。”
小夕点点头,掩上门,不知怎么眼眶一下子红了。
接下来的日子像平静的湖面,偶尔有蜻蜓点水,也只是匆匆掠过,并没有揭起波澜。小夕以为,她在姨妈家的日子就会像现在这样重复地过去。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
那天小夕像往常一样去上学,到了学校才发现,她的作业本忘带了。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小夕向老师说了一声就匆匆忙忙往家赶。小夕知道这个时侯家里没人,因为姨父姨妈很早就上班去了。所以到了门口,她也就没敲门,站在那里掏钥匙。
可是,就在小夕掏出钥匙想往钥匙孔里插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里面有女人吃吃的笑声。小夕觉得很奇怪。难道今天姨妈没去上班?她满腹狐疑地打开了门。
随着小夕推开门,房间里的笑声戛然而止。小夕也就目睹了她不该看到的一幕。屋子里,姨父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一起,姨父的手搭在那个女人的肩上。听到开门声,他们也惊恐地回过头来。
六目相对。
小夕忽然尖叫一声仓皇而逃,她慌不择路地向楼下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害怕。到底怕什么,小夕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害怕,只是想逃。
“小夕!小夕!”小夕听到姨父在背后追上来的脚步声,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在楼道口把小夕堵住了。
小夕脸色苍白地盯着姨父,从来没有像这样害怕。
姨父也气喘吁吁地,堵住小夕,好像防止她逃跑。姨父说:“小夕,你跑什么呀,啊,跑什么呀?”
小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颤抖。
姨父说:“你看见什么呀,你什么也没看见,那是我同厂里的会计,我们在谈公事。小夕,我不骗你,你不要这个样子,小夕!”
小夕拼命地点点头,她想,要是姨父说的是真的那该多好呀,她逼着自己去相信。
姨父见小夕点头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亲切地拍拍小夕的头说:“好了好了,你上学去吧,别迟到了。”
临走前,姨父忽然吞吞吐吐地说:“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你姨妈,知道了吗?”
见小夕点头,他才放心地走了。
那天在学校里,小夕一整天都是心不在焉的。小夕开始明白了许多事情,包括姨妈卑微的爱情,姨父的冷淡以及姨妈所不知道的事情,小夕从前不明白的在那一天都明白过来了。小夕这才知道,姨妈是这样的可怜。她也是在那一刻谅解了姨妈。
一整天,小夕都是精神恍惚的。她悲伤地想到,姨妈要是知道了,该会是多么伤心呀。她不明白的是,姨父为什么会这样,姨妈对姨父这样好呀,她自己连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连小夕也没有两个鸡蛋,可是姨父的碗里就有两个。姨父不配吃姨妈给他的鸡蛋!反正,姨父不配姨妈对他这样好。小夕气极了,只管怔怔地流下眼泪。
小夕决心报复,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开口叫姨父了。也许是姨父心虚,没说什么,倒是姨妈,对小夕很不满意。
有一天,吃早饭时候,那天姨妈依旧做了糖水桂圆羹。浴室里哗啦啦放着水,姨父刚起来,在浴室里刷牙洗脸。
小夕用筷子拨了一下姨父那碗,果然发现在底下还卧着一个鸡蛋。
小夕不动声色地把自己那碗和姨父那碗换了一下,她动作很快,等到姨父出来吃饭的时候,小夕已经差不多快吃完了。
起初姨父坐下来吃饭,一点也没发觉什么,直到吃了一半,忽然咦了一声。小夕看也不看姨父一眼,只顾自己吃饭。姨父看看小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也就没说什么,垂头丧气地把没说出来的话和汤一起咽到肚子里去了。
小夕吃完饭,背上书包大声说了一句:“我走了!”然后“咣当”一声把门摔得很重。
其实小夕在门口没走,她听见姨妈在里面说话。姨妈大概出来了,看见小夕不在了,就问:“怎么,小夕走了?”
姨父瓮声瓮气地说:“走了,小夕这孩子……”然后把早餐的事情说了出来,他还说:“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小夕用钥匙“咔嚓”一下打开门,在姨父惊愕的目光中“噔噔噔”脚步很重地走进去。姨父一下子噤了声。
姨妈“咦”了一声问:“小夕,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小夕理直气壮地说:“我忘了拿作业本!”
她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然后又当着二人的面怒气冲冲地出去。
小夕的异常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来。连远在南方的妈妈也知道了。那天小夕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在电话里说:“小夕,你最近怎么啦,姨妈说,你最近脾气特别不好。怎么啦?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那也不能这样,知道吗,那不是自己家,要听姨妈的话……”
小夕知道一定是姨妈又打小报告了,把她的“斑斑劣迹”告诉了妈妈。可是不知为什么,小夕一点也不恨姨妈,她恨不起来。
小夕在傍晚回到家,姨妈还是像往常那样坐在沙发上打着毛衣,不知在织着什么。不知为什么,小夕现在很怕看见姨妈,尽管她在姨父面前横冲直撞,很野蛮的样子,可是姨妈一看她,小夕的眼睛就慌忙避开了。她怕,不敢和姨妈对视,怕看见姨妈单纯无辜的眼神,怕自己忍不住将那个秘密讲出来。所以她马上低着头走开了。
姨妈忽然叫住她:“小夕,你来。”
昏暗的房间里,姨妈坐在沙发上,黄昏的阳光淡淡地投在她的肩上,她手上的钢针泛着光。小夕心想,姨妈一定又在为姨父织着什么了。那一刻,她有点想哭。她觉得不值得,姨妈的爱情不值得。
姨妈把小夕一把拉住坐下,说:“小夕,冬天快到了,北京的冬天冷,不戴帽子可不行。你看,姨妈想给你织一顶帽子,你来试试,合不合适。”说着就把一个半成品递给小夕看。
小夕呆呆地捧着帽子。从来不哭的小夕,坚强的女孩小夕,就在这个时候,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