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保平 吃下现实这块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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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手段


  《狗十三》上映之前,演员张雪迎晚上睡不着,给导演曹保平发了很长时间的微信。她感慨良多。拍《狗十三》的时候,她14岁,比剧中角色李玩大一岁。曹保平明白,很多表象背后的深意跟一个14岁的小女孩无法交流,那个年龄的小孩还没有成熟的心智和思辨。只能说,在那时候,张雪迎是个有表演悟性的女孩,她被選中,成为剧中人。
  张雪迎已经20岁,上了大学,她回头去看这部电影,开始感受到之前无法感受到的东西。少年时期的经历对她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影响正在显现,其中包括《狗十三》本身。这是经验水塘里冒出的一些点滴,水珠里可见得失,只要作为经验载体的本人愿意思考。
  当初没法用最直接的办法让张雪迎感受剧中人物心底之海,曹保平用了一些“物理手段”,具体是怎么个“物理”法,他没有说。现在,《狗十三》作为物理性的存在,试图搅动更多人的脑袋。“如果没有这部电影,你可能永远不会去想自己十三四岁时候不愉快的事情,你会选择性地遗忘,”曹保平说,“但问题会一直在那。”他举了心理治疗的例子,心理医生会逆着你的年龄,溯流而上,搜寻沿岸所见之问题。
  现实世界通过一些“物理手段”也在塑造着我们,比如《狗十三》里靠近结尾的剧情——热爱狗狗的李玩吃下了狗肉。这也许是整部电影最有暴力感的画面。

电影之路


  曹保平坐在自己工作室二楼的大桌子前,倒着茶,说着话。“比如说,我现在喝这杯茶,可能并不代表我想喝茶,而是掩饰我心情的慌乱。慌乱之下可能还会有更复杂的层次,对吧?”
  他提到“慌乱”,让我想起他描述当年瞒着原单位偷偷报考北京电影学院的事情。报考电影学院,必须要原单位在一份政审材料上盖章。当时在单位负责老干部离休工作的他,将自己的政审表夹在一摞退休表格中,拿到办公室,在办公室负责盖章的同事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慌乱中得手,盖下了章子。
  而此刻的曹保平,看不出任何慌乱。他这一整天其实被安排得满满的。这是他的地盘,旁边便是巨大的幕布,几排椅子放在那,已经有很多人在这里提前看了《狗十三》,屋顶的结构让墙体呈现出三角形,让人联想到教堂的穹顶。
  这么多年过去,曹保平在电影里建立了自己的系统。自己写的剧本不必多说,用到别人的剧本或别人的小说,大体也都能化为自己的风格。比如《烈日灼心》,须一瓜的原著《太阳黑子》是一部长篇小说,有三四条线,每一条线的比重都比较平均。要拍成电影很难,难有大的体量把这些内容都呈现出来。曹保平用自己的方法,将原著打碎,再造了一种结构。但他也有遗憾,小说中原本很有价值的东西,到了电影里,会有损失,这些损失掉的,可能往往是最先打动他的东西。
  曹保平在电影学院学的是编剧专业。大学上到后半段,他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只做编剧。电影行业的终极体现形式是导演作品。“没办法,这是一个复合工程。这个工程需要各个部门的协力配合,编剧仅仅是其中的一环,你可以说发动机非常重要,但是光有发动机,飞机也飞不起来,一定要有匹配的材料,对吧? 总得有一个人把它凑在一起,电影就是这样的,这是导演的职责。如果特别喜欢文字,就不要写电影剧本,去写小说,小说是文字的终极表现形式。当我意识到这些,觉得还是得自己拍电影。”
  为了能做导演,大学毕业后,曹保平留在电影学院当了老师。他觉得学校是一个吐故纳新的地方,会呼吸到关于电影的最新鲜的空气,学校的学术环境也让自己和世界电影契合度更高,视线所及能达到最远。
  在电影学院,他会给学生们上大课,各个院系的学生会来听,比如美术系的娄磐,比如摄影系的罗攀,在电影学院都上过他的课。娄磐对曹老师在课堂上讲的那些电影的精致画面和细节印象深刻,觉得那是遥不可及的东西。罗攀则记得曹保平太随性,拎着可乐去上课。后来,娄磐和罗攀成为了曹保平的合作者,比如《狗十三》,他俩分别是美术指导和摄影指导。从老师到导演,两位学生对曹保平的印象又不同了。娄磐忘不了曹保平在片场的“花式咆哮”,罗攀则总结了曹保平的三个优点:懂摄影、非常准确、对演员超强的控制。演员们跟曹保平合作,又害怕又喜欢,拍片的时候被虐,拍完片子拿影帝。《烈日灼心》让片中三个男演员都拿了影帝,成为一时佳话。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现实主义


  当初从编剧成为导演,曹保平刚开始还是会有临场的紧张,因为要指挥很多人。他觉得自己的适应性非常强。“我拍的第一个东西是自己写的,心里非常有谱。需要学习的是技术性工作。”在他看来,一部电影里,前端要解决剧情的合理性,后端是制作的技术问题。对于主流剧情片导演来说,还是讲故事。如果是贝拉塔尔、伯格曼,那就另说。大多数观众更强烈的感受是这个故事好不好看,人物说不说得通。“前端的故事解决不好的话,后端再好的技术也不能做到锦上添花的事情。”
  在《狗十三》里,小姑娘从不接受这条狗,到接受这条狗,从接受一条叫“爱因斯坦”的狗到接受另一条叫“爱因斯坦”的狗,她开始离不开狗,最后吃下狗肉。她卸下了曾经的那层保护壳,裸露出来,进入成人社会,面对现实。——这是电影的主线脉络。许多电影剧本,曹保平需要去合理化电影的主要逻辑关系,但他觉得这部电影不太需要,编剧焦华静已经在剧本里建立了人物自身成长的基本脉络。“剧本有很多编剧自身的经历,电影给人感觉就是真实,有生活的影子。”
  就连那个住在小姑娘楼上、晚上学鸟叫、最后被送进精神病院的小学生打扮的成年人,在现实中都有原型。曹保平觉得,对于一个主流剧情片来说,这就是一个小枝杈,看上去没有太多作用,但其中的意象和隐喻,和故事中主要讲的点,会产生关联,让外延更宽泛。“这个剧本,恰恰好在不够完美,有非常多的枝杈,你其实可以把这些枝杈剪掉,但每一个枝杈都很生动,特别有生命力,还是真实所具有的感染力。”
  曹保平看上去格外偏爱现实主义题材。但他所选的题材,又不是一对一的现实映照,“很多片子里其实也有变形的部分。”仔细想想,《追凶者也》《光荣的愤怒》,并不是严格的现实主义,说是在现实主义肌理上的一个变形,可能更为恰当。

暴烈之冬


  采访的时候,曹保平有时也会“枝杈”开去。说到电影的用光,他会指着楼梯和卫生间做现场布置和调度。说到对于残酷青春和不幸家庭,他会指着同事说,你看,她就觉得自己的成长和李玩不一样,她和父母的关系就相处很好。在看上去点到为止的时候,他又会把人往思考的层面再拽一下,“但是,每个人说的幸福,不一定是幸福。”
  就像电影里,亲朋聚集最多的场合,气氛让人快要凝固。
  “吃狗肉的场景是怎么拍摄的呢?”我对此感到好奇。
  “拍这一场的时候还是慎重考虑的。”曹保平说,“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就是在小女孩吃下那一口狗肉的时候,重音响起。这样未免太庸俗太做作,太急赤白脸地想让观众知道你要干什么了。润物细无声才是最好的方式。”试了几种方式后,曹保平决定在这场戏一开始,早早地加入音乐,到了吃狗肉的地方,稍微有一点变化。少女在音乐和狗肉面前,完成了“成人礼”。
  电影中,李玩的父亲唱的那些歌,则是他年少时进入成人世界的遗存。他显然没有检视过这些其来有自的歌曲和人生。他在电影里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哼唱了起来。不可知的“麻木”和不可知的“暴力”捆绑在了一起,身负“枷锁”之人并不自知。
  曹保平的电影,向来带有某种暴烈风格。他承认自己电影中的暴力色彩。但他认为自己所说的暴力和人们普遍所指的暴力不同,他着力于呈现人与人关系之间的暴力。这和他希望在每一部电影中都有深入表达有关,这会触及人相对复杂的一面,复杂面的撕扯,就会呈现出“暴力”,这不是物理上的暴力,是人物关系的暴力,是情感撕裂的残酷。
  曹保平还有一些带有“暴力”色彩的电影正在制作,或准备制作。采访他的这天,北京雾霾严重,气温开始骤降,冬天已经来了。此时的中国电影市场,好像也忽然进入了冬天。“寒冬也好,阳春也好,碰到阳春你就欣喜若狂好了,出门看看亲戚朋友,高兴玩呗,”曹保平说,“要是碰上寒冬,那就围个火炉,然后准备准备,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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