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时间意象的意蕴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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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基于时间而存在,时间是诗人表达审美感受和个体性情时最直接的触媒。中国古典诗歌尤其注重对时间的描写和建构,无论是情感表达亦或是意境营造,无论是叙述策略抑或是修辞技巧,时间意象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时间意象指在诗歌书写中与时间有关的描述或表述性文字,如:年、月、日、时、分、秒、世纪、春秋、瞬间、从此等等[1]。时间意象可分为显性和隐性[2],前者为时间名词的直接表述;后者为带有时间背景的诗歌意象,比如“霜风”“落叶”等。此外,“新课标(2017年版)”要求教师引导学生进行“语言梳理和整合”,进而提升“由此及彼”的思维能力,增强联想比较的审美意识。我们认为,贯通单元篇目,梳理时间意象,分析其用法,探究其意蕴,或是古典诗歌单元教学设计的有益尝试。
   一、以隐性时间意象喻指生命忧思
   在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晶莹剔透却日出而晞的“朝露”、春夏沃若却不耐秋风的“落叶”、风姿绰约却在秋雨中凋零的“落花”是常见意象,这些意象往往被用来借喻人生短暂的华年,凝聚了岁月不居、韶华易逝的生命忧伤。曹操《短歌行》继承了“朝露”这一文化意味鲜明的时间意象,赋予“对酒当歌”的慷慨壮怀以及年节不永的深沉叹息。“去日苦多”句中之“苦”,不仅是对逝去时光的叹惋与留恋,更鲜活地刻绘了满蕴悲愁的生命意识——人生的短暂渺小与宇宙的永恒浩阔之间的对比。而“建安风骨”的慷慨之气,亦因此生发:愈是感觉到生命短暂,愈是要招揽贤才,建立不朽功业;愈是体认到人生易老,愈是要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杜甫写作《登高》时,正值飘零西南天地间,老病孤愁,潦倒凄凉。“落木”意象恰象征着人生暮年的衰颓心理,“无边”二字又加诸这份哀愁以渺茫无际的限定,此生已如落叶,枯黄而陨,萧萧而下——这份来自生命的切近感受最能打动读者。李清照《声声慢》中写秋风秋雨摧折后满地堆积的黄花,“憔悴”一词,让这沦落的黄花与抒情主体的生命状态融合,国破家亡自不待言,年老衰枯又怎堪回首?综上可见,本单元诸诗篇所选用的时间意象,寓意深远,刻绘细腻。朝露有剔透的华光,落木有荫翳的繁茂,黄花更是有“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婉约风致。生命如彼,皆有丰沛的炫彩,却又容易晞干凋零,实在令人叹惋不尽。这些时间意象传递出来的人与宇宙的深刻对比,传递着人生普遍的隽永的忧思,它们携带着数千年诗文凝聚成的文化密码,构建了在死亡面前尽情表演的人生舞台,人们或横槊赋诗,或登高抒怀,或枯坐冷清,留下千古浩叹,留下挚诚心念,也留下了自我观照的生命体验。
   二、以时间意象的变形增强表达效果
   一般认为,时间有着恒定不變的自然标度和客观属性,是衡准世界的客观存在。然而,中国诗人习惯从感性出发重新裁剪客观时间,经由时间意象的形变——夸大或缩减——传递更为强烈的个体情感。陶渊明在《归园田居(其一)》中说自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教材课下注释说“(陶渊明)自开始做官至辞去彭泽令,前后为十三年”,[3]诗人之所以将“十三年”夸张为“三十年”,正是为了突出自己本性喜爱自然山水,却不得不在污浊官场敷衍周旋的压抑,有岁月难熬、度日如年之感。杜甫写作《登高》是在唐代宗大历二年(公元767年),时年56岁。为了表现自己体弱衰病,特意将年纪夸张为“百年”,以凸显衰朽潦倒的愁苦,更与上句之“万里”相映成对——家国万里,处处皆愁;人生百年,滴漏心灰,这是何等的惨怛寂寥。苏轼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同样使用了时间变形的手法。史载,小乔嫁给周瑜,大约在建安三年(公元198年),“时得乔公两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乔,瑜纳小乔”,而赤壁之战则发生在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两者相差足足10年。苏轼却刻意凿开了时间的界限,以“小乔初嫁了”装点指挥赤壁之战的周瑜,尽显周郎之年少得志的意气风发、指挥若定的儒将风流,进而反衬出自己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人生郁郁感,正所谓“半百光阴容易逝,一生襟抱未曾开”,何其悲怆。王向东认为“在诗人创造的意象世界中,时间可以淡去其自然的属性而随人的情感体验生成新的特定的意义”[4],时间变形是诗人传递其幽微深邃的个性情感和审美体验的重要手段,相应的,这也是读者捕捉诗人刻意掩藏之情志的文本缝隙,以之为抓手,当能品析出更多人生的况味。
   三、以时间意象的递进形成情感聚焦
   时间意象不仅会单独出现抒情达意,还能够成系列出现,以实现情感的延展、铺垫和聚焦。《琵琶行》中琵琶女自述悲欢时说:“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其中典型的时间意象有:今年、明年、秋月、春风、暮去和朝来。这三对时间意象构成递进关系,从年到季再到朝暮,时间仿佛加速了:起初是女子对一整年的流逝毫不在意,再然后女子在季节的流走变化里标记心怀,最后,女子早晚对照镜子都能发现衰老的印记。通过时间意象的递进,实现了情感的聚焦:读者能顺着时间意象的引导,想象一位盛装的女子,早早晚晚独自对着镜子反复顾盼,一道皱纹,一根白发,都令她惊心动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同样以时间意象的递进聚焦情感。开篇便是“千古江山”,作者的英雄意气喷薄而出,力沉势雄。同时,也将读者引入雄浑壮阔的历史背景。纵观千古历史,偏安江南者总非豪杰;矢志北伐者才能在历史的天空熠熠生辉。上片看似赞叹历史人物,实则抒发了对能主持北伐战争的英雄难以觅得的深慨。下片,作者以“四十三年”这一鲜明的时间意象引领读者思考时代处境。“千古江山”感慨英雄难觅,“四十三年”则叹惋民心难用。到了词尾,“尚能”一词反用典故直指当下的生命状态,尽管自己“红颊白须双眼青”,但连个致意相询的人都没有,或许只能“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从“千古”到“四十三年”,再到用典隐含的“当下”,作者的心怀从壮阔历史到时代处境递进,最终聚焦到自己的不被重用,悲慨难名。递进的时间意象,引导读者梳理情感的铺垫、敷陈,最终关注到意脉聚焦处,这样写,令诗歌有腾挪翻转之态,有万水东流之波澜起伏。
   四、以时间意象的推移勾勒情感脉络    《唐宋诗醇》评论《梦游天姥吟留别》说:“此篇夭矫离奇,不可方物,然因语而梦,因梦而语,因悟而别,节次相生,丝毫不乱……”[5]的确,太白此诗虽离奇灭没,汪洋恣肆,但又“脉理极细”[6]。从诗歌整体框架看,诗歌按照时间顺序铺展,先写梦境诱因,再写梦游之境,最后写梦后感慨,层次分明,脉络贯穿。其中,时间意象的推移,使恍惚迷离的梦游之境亦有细密紧实的脉络。“一夜”承接前文的入梦,转入对梦中优美意境的描述。镜湖以湖面清平闻名,月照则明月清湖两相对,“镜湖月”之意境清旷空灵,清光冷冽天地间。“飞度”,显出诗人飞身其间,可以想见衣袂飘然之姿,诗人借此表达出浓厚的游玩兴致。而后梦到剡溪,“脚著谢公屐”则怀想谢灵运之清雅,又有精神上的解脱感。紧接着,“海日”“天鸡”两个时间意象情味浓厚:高山半壁见到海上日出,何其壮阔伟丽;身悬高空竟能听到天鸡唱晓,充满惊喜愉悦。千岩万转,迷花倚石,突出山水恍惚变幻之美。“忽”,写出天姥山之梦引人入胜,以致忘却了时间,尽显游赏之极乐。“已暝”可见夜幕降临。刹那间,熊咆龙吟,林栗山摇,天色黑沉,烟水升腾,一派惊惧可怕景象。而闪电雷鸣后,瑰丽华彩的神仙境界向诗人打开天门,时间从暗夜转向“日月照耀”的华美光明,日月并生,本就晖亮;照耀金银台,倍增璀璨;以“不见底的浩荡青冥”为背景,真是光华炫目,情感脉络自然变成了熱烈的欢欣。情感达到高潮后,便是恍然梦醒时。梦中意境的恍惚迷离,瞬息万变,真是无拘无束,恰如诗人仕途失意后在潜意识层面的释放,是自由心灵在歌唱。在意境的变换中,时间意象的推移却也勾勒出了清晰的情感脉络,又隐隐显出作者的理性,这份理性又隐含着诗人对人生道路的选择。如此,我们就能理解,“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率真抒情不是天外飞仙,亦非劈空而来,而是诗人理性观照、审慎思考后的决然选择。
   五、以时、空意象的融合营造深远意境
   中国古典诗学重视想象,想象的妙处往往在于时、空意象浑然无迹的转化,在转化过程中或建构一方情深意浓的小世界,或独辟一条另眼观世的路径,或营造出雄阔古今、眼接万里的深远意境。《念奴娇·赤壁怀古》开篇不凡,从大江落笔,“东去”令人念起“逝者如斯夫”的时间感慨。这样,空间的浩阔无际顿时转化为时间的莽莽苍苍,词人站在现实的江边远眺,也驻足于历史的翻滚洪流前思考:长江永恒,留不住流逝的时间,时间无情,淘去了无数英雄人物。空间意象悄无声息地顺理成章地不言自明地转化为时间意象,时空交融,成为深邃广远的历史感的载体,成为宏大雄浑的精神气概的载体[7]。《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承绪豪放词一脉,“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劈空而来,时间意象“千古”与空间意象“江山”糅合无迹,浑然一体,顿时将读者带入浩漫深沉的历史语境,作者的眼光仿佛检视了古往今来、六合八方,莽苍苍的青史上唯有矢志北伐的孙仲谋和刘寄奴才是真英豪。“千古江山”一句中的时、空融合,让作者情感内容更悲慨,情感抒发更豪放,意境氛围更壮阔。统编必修上册“古诗词诵读”部分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中,“一江春水向东流”句千古闻名,不少人赞赏其妙在化抽象愁绪为具体形象,此说诚善。然而,这一句真正的审美质感恰恰体现在时间、空间意象的无间融合。“一江”“东流”都是空间意象,阔大绵远;“春水”则既有万物焕发的季节感,又有光阴流转的时间感。时、空意象的汇合,让这一江春水简直变成了翻腾奔涌、无远弗届的时代洪流。于李煜而言,这就仿若中央王朝重整山河统一金瓯的大势不可逆抗,于是他的亡国破家的绝望就更加深重,无从救赎。
   六、结语
   时间意象是古典诗歌常咏常新的内容,丰富的情感由此漫漶,深邃的思想因此生发。“岁月不居”是普遍的无可更改的现实,“时不我与”是每个个体都要思考的终极人生命题。通过对本单元文本中时间意象的整合与梳理,我们希望不仅为学生示范了“建构语言”“发展思维”的路径,更与学生一起体会不同作者迥异的人生况味,最终导向个体面对时间之流时的心态和取向——以旷达之眼看待人生的百态,以明智之心感悟生命与死亡、有限与无限,以超然之胸怀面对纷纷然的世界。
   注释:
   [1]谢圣婷.流动的生命意识——试论林徽因诗歌的“时间”意象及其成因[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9).
   [2]田晓飞.基于显性时间词和隐性时间要素的中国古代诗歌分析研究[J].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9(6).
   [3]刘勇强,杨九俊.普通高中教科书必修上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59.
   [4]王向东.中国古典诗歌与时间[J].北京社会科学,1992(3):108-112.
   [5][6]陈伯海.唐诗汇评[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665.
   [7]孙绍振.月迷津渡——古典诗词个案微观分析[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5: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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