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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声绵延的夏日午后,屋檐下的玻璃风铃叮叮咚咚地唱着孤单的歌。
躺在竹凉席上的清彦听着玻璃风铃断断续续的声音,心里也像是游进了一丝丝清凉。摆在白瓷盘里切成片的西瓜,屋顶咿咿呀呀转着圈的老吊扇,晾在竹架上的白衬衣和汤外婆的棉布褂子在风中呼啦啦地翻飞。
一切和夏天有关的元素都具备了,可清彦心里空落落的,仿佛院落里那口大染缸,缺失了最重要的一个颜色。
清彦有些郁闷地吐出西瓜子,抓起蒲扇下压着的那片淡绿色的枫叶,尚未染上秋色的叶面上歪歪扭扭地画了几行字:
我今天很忙,
就不来找你啦。
帮我找到以下几样东西,
信使会帮我捎回来的。
“又是这样……”清彦皱着眉,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他甚至能想象到写信人捂嘴窃笑的样子。
屋檐下的玻璃风铃叮咚响了一声,一抹浅桃色的身影飘入清彦的脑海。
住在省城里的清彦每到夏天来临时,就会回到山村里的汤外婆家过暑假。初次来到这座飘荡着绚丽染布的山村时,清彦还在念小学三年级。面对这张怯生生的新面孔,村里的孩子们十分热情,纷纷邀他加入大家玩捉迷藏的队伍。然而置身于绿色迷宫一般的森林,清彦很快就迷失了方向。没过多久,酝酿了一下午的雨倾盆而下。大山里的天黑得很快,不多时,夜色便如墨一般晕染开来。在雨中跌跌撞撞向前走着的清彦停下脚步,把头埋进膝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哎呀,这是谁家的小鬼?打扰了我钓鱼的好兴致!”有一个声音咂咂嘴,不满地说道。
哭得泪眼蒙的清彦抬起头,看见树枝上坐着的人握着一支竹竿,借着朱红色灯笼的微光,正优哉游哉地在溪上垂钓。那人看清彦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便跳下树来,顺便采下一片硕大的树叶举过他的头顶。
摇曳的烛光勾勒出一个俏皮的身影,身穿浅桃色深衣①的女孩好奇地凑过来,脸上罩着一张白狐面具。
那一次,是他与自称有着狐仙血统、本名狐椿的女孩第一次相遇。
被明明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叫小鬼,清彦自然是不乐意。可毕竟人家摆出一副姐姐的样子照顾他,还挑着灯笼把他送回了家,清彥也就由她去了。
“我就不进去啦。”狐椿举着蓝色花朵一样的伞站在门口,把伞塞给清彦后,身影就在雨幕中消失了。正在家里焦急地等着清彦的汤外婆见他安然无恙地回到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看到清彦手中的雨伞,汤外婆特地戴上老花镜,翻来覆去地把那把蒙着蓝色染布的伞研究了好几遍,惊奇地问道:“这种染绣的技法早就失传了,小彦,你是从哪里得到这把伞的?”
清彦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汤外婆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微笑着叮嘱清彦保管好这把蓝伞。
隔天,被大雨困在家里的清彦正盯着地上的水泡发呆,盘子里汤外婆做好的红豆草饼②忽然少了一个。接着,盘子中的红豆草饼一个接一个地飘到了空中,在清彦惊奇的视线中印上了一排排整齐的牙印。
打响指般的声音响过后,吮吸着手指的狐椿才现身,含糊不清地说:“嗯,真好吃……我收伞来了,记得下回多准备一点儿红豆口味的草饼哟。”正不知在假期里该做什么的清彦欣喜万分,赶紧把盘子递了过去。
这以后每一个蝉声不绝的夏天,清彦都是在狐椿的陪伴下度过的。年复一年,乘坐大巴返乡的清彦身量在节节拔高,而狐椿始终都是一副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模样,从未长大。
在清彦的印象中,狐椿从来没有被什么事情缠得脱不开身,哪怕是在去年翻修她的椿之庐的时候,她也请清彦品尝了自己在中秋之夜酿的桂花甜酒,算作庆祝清彦顺利通过小学毕业考试。结果桂花甜酒还没喝上两碗,狐椿自己就先一醉不起了。
赠给他的桂花甜酒还有一坛埋在院落里的蔷薇花架下,而酿酒的小狐仙因为沉醉在什么事情中不能来找自己了呢?清彦好奇怪。他默念着狐椿开给他的花草清单:蓼科、栀子、姜黄、冻绿……心中暗想:要赶紧帮狐椿找到!汤外婆知道清彦每天往外跑是为了采这些花草,诧异地扶了扶歪掉的老花镜,问道:“这些不都是染布用的植物染料吗?小彦,你搜集这些做什么?”
原来这些植物能用来染布。那只小狐仙是要染出和这些花草颜色一样的布料吗?清彦扭头看了一眼扎成一束束堆在门口的花草,它们沐浴在阳光下,闪耀着梦一般的光泽。
“呱咕,呱咕。”
来取植物染料的青蛙信使们如约而至。为首的一只纽扣大小的青蛙跳到清彦肩上,细长的舌头一伸,吐出一颗宛如朝露的珠子作为感谢,然后一抬腿,跳跃着去追那些已经顶着植物染料跳走的同伴们。
既然是信使,那一定知道狐椿在什么地方。清彦把光华流转的珠子揣进口袋,悄悄地跟上了那些蹦蹦跳跳的青蛙信使们。
湛蓝如洗的天空倒映在稻田里,咕咕的蛙鸣声在绿叶底下跳跃着,一溜烟儿钻进了郁郁葱葱的森林。清彦气喘吁吁地停在田坎上,拨开灌木丛,循着草丛里的青蛙信使追去。
浓密的树荫下生着星星点点的野雏菊,清彦停在淙淙流淌的山溪边环顾四周,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不仅跟丢了,还不幸迷了路。要是狐椿知道了,一定会嘲笑自己的。
清彦正这么想着时,身后好像真的响起了捂嘴窃笑的声音。他转过身,看见身穿浅桃色深衣的狐椿拨开草丛朝自己走来,肩上坐着的四只纽扣大小的青蛙正发出宛如笑声的蛙鸣。
“你还真是笨呢,都追到这里来了还能跟丢。”狐椿嘻嘻笑着,领着清彦钻进了绿浪似的草丛里。森林深处竟然藏着一段不知废弃了多久的铁轨,不远处筑着一座屋檐低矮的圆顶小茅屋,茅屋中央架着一口烧得咕咕冒泡的巨大坩埚。伴随着溢出的花草清香,绵长的风声、蝉鸣和夏日的阳光扑面而来。坩埚里翻滚的汁液藏在牛奶般浓稠的雾气里,数十只缠着白头巾的青蛙正在“嗨哟嗨哟”地往坩埚底下添柴火。 “辛苦你们啦!”狐椿朝累得满头大汗的青蛙工匠们点点头,走到坩埚边,欢欢喜喜地把清彦采来的染料一股脑儿地扔了进去。
“怎么樣,我的染料汤是不是看起来很棒?”狐椿的眼睛里闪烁着得意的光。
“我怎么觉得像巫婆的魔药汤?”清彦故意皱起眉。
“是小狐仙的魔药汤。”狐椿一本正经地纠正道。她推着木杵,沿着巨大的坩埚奔跑起来。在木杵的搅动下,染料汤层层涤荡开来,交替变幻着颜色,从瑰丽的孔雀绿到妩媚的杏子红,梦幻般的颜色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清彦看得眼花缭乱,根本就移不开视线。
负责掌控火候的青蛙工匠们改用文火,细细熬煮着搅拌过的染料汤。狐椿双手合十,低头念念有词,那些在翻滚中一闪而逝的梦幻色彩从染料汤中一缕一缕地析出,化作五光十色的飞鸟,一只接一只地向后院飞去。
线条浑圆的绿草丘上早已经支起了一个结实的布架,随风飘荡的布料干净得像婴儿的脸颊。它们舞动着,开心地拥抱翩翩到来的色彩。于是,白如新雪的布料染上了美得不可思议的颜色。那些颜色深深浅浅地交织着,如云霞,如山雾,如森林里初生的花朵,欢呼着晕染而去。
“小椿,你这段时间在忙的事情就是染布吗?”清彦看得目瞪口呆。
狐椿点点头,笑嘻嘻地问:“我染的布很美吧?”
“可是,染这么多布用来做什么呢?”
“为了让村庄重新恢复活力。”望向黄昏琥珀色天空的小狐仙的眼睛里,忽然染上了一点儿忧伤。清彦突然想起了汤外婆家那口孤零零地沉睡在花荫下的染缸。
以染布闻名的村落,是在现代化机械工厂兴盛起来后,一点点丢失活力的。如今在这座村落中,还有几个人记得可以染出美丽颜色的花草的名字呢?
“好啦,既然你来了,我就大方地请你看点好东西吧!”狐椿眨巴着眼睛说道,尾音充满了快乐。
“是什么好东西?”
“看好喽!”狐椿低下头猛一击掌,嘴里快速念出了一长串复杂的咒语。
一方杏子红色的布料升上了天空,漂亮的颜色拓印在了落日前最后的天空中。靠近夕阳的云朵被镀上了一圈橘色,宛如整朵垂坠下来的山茶花。远方传来悠扬的牧笛声,炊烟升起,晚鸟归巢。
小狐仙仰起的脸上,闪耀着难以言说的幸福光芒。
花荫下的染缸日复一日涨起了水。
清彦主动承担了采摘花草染料的任务。听到院子里熬煮染料的咕咕声,汤外婆会笑眯眯地指导清彦去尝试一些制作染料的关键步骤。依稀沾染着露水气息的蓼科、冻绿和姜黄在暮色中变得可爱起来。
在只有屋檐下的风铃不肯歇息的午睡时刻,清彦会悄悄地从竹凉席上爬起来,跟随来接他的青蛙信使穿越青青的稻田,来到狐椿的染坊,看她用半月形的钢刀雕刻出一块块美丽的染版。
仲夏日的风从草间穿过,数不清的美丽染布飘飞如蝶。
“为什么想到要染布呢?”清彦歪着头,好奇地问道。
“因为在很多很多年前,在我还是一只小小的狐仙时,山里有一次下大雨,一个女孩子送给了我一把蓝色的绸布伞。那时我就在想,要是这么美的颜色能印在天空上就好了。”
“是吗?”清彦想起汤外婆曾经告诉过自己,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曾经在一个被雨水淋湿的夏日黄昏,微笑着把一把伞借给了一只无助的小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