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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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在小城电视台担任相亲交友栏目的编导已经十年,我是方圆数百里尽人皆知的男媒婆,并因此而厌倦至极。当然,我也熬到了机器有人扛文案有人写茶杯有人端的地步。这不,我刚走到楼梯的一半,助手已经抢上前去敲门了。
   门立刻就开了。亮光从门里边泄出来,把一个老太太的臃肿身形镶嵌在门框里。同时涌出来的,是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这很正常,所有迎接栏目组家访的孤寡老人,都会在我们登门之前收拾一下房间,努力做到窗明几净,给将坐在电视机前相看他或她的人,留下一个好印象。我低头看看手里的材料,上面注明面前的这位老太太是两次丧偶,今年71岁。我不禁想,老太太够倒霉的。
   您问我这个医疗床?是我老伴儿活着时候用的。他不是植物人嘛。对,第二个老伴。我伺候了他五年,床上尿床上拉。有这个床可以升降,翻身方便点。他上个月刚走,这床说卖,可没人要。
   您几位往里走。
   房是厂子分的,够住了。是旧了点儿。我和我第一个老伴儿有了儿子就住在这儿了。当初能分配到城里的房可不容易,我们厂子不是在山沟里嘛。什么?您也是三线工厂的后代?哪个厂?曙光?我是光明的。哎呀,太好了,咱们厂子都挨着啊,说不定我还认识您的爸爸妈妈呢。
   您坐,喝点茶。不着急拍呢,这大热天的。你们大家都坐啊。
   我是1946年生人,今年整整七十一岁。我是浙江人,我们厂都是浙江人。对,你们曙光厂是东北搬迁来的,我记得你们都是沈阳人。1968年我刚进厂学徒,厂子就搬迁了。不敢说不跟着来啊,那是政治任务啊。我妈妈哭得要死了,可我还是来了。好在来的路上我第一个老伴儿就跟我表白了,到了这儿我们就结了婚。背井离乡的,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他比我大八岁,那会儿就是车间主任了。他第一个老婆说什么不到西北来,他们就离婚了。他那会儿正积极争取入党,他必须跟着厂子走。我们是坐火车来的,就那种绿铁皮车。路上晃晃荡荡地走了三天三夜,把人都摇晃得筋疲力尽。有一天半夜,火车停在一个小车站上,我都忘了那是哪儿了,他站在站台,上抽烟,我从他身边走过,他突然说:小郭,咱俩好吧。我喜欢你。
   当时把我吓坏了。哪想得到啊。我撒腿就跑。上了车心口这儿还怦怦地跳,脸烧得自己都觉得烫得慌。真的,我们那个年代跟你们这会儿不一样,保守着呢。即使心里乐意,嘴上也不敢说。何况我那会儿根本就不认识他。
   可到了这儿,我们就结婚了。我们是全厂搬迁后的第一对新婚夫妻。谈恋爱?没谈,没时间谈。你们别笑,那会儿真的是没时间。我们到了之后马上动手盖房,盖车间,盖仓库,连厕所也要盖。你们不知道,那会儿山沟里什么也没有,野猪狐狸四处跑。已经是深秋了,我们都住在临时挖出来的地窝棚里,早晨醒了被子上都是霜,眼眉上也是。
   当然要先盖车间,要早日投产啊。那会儿都讲先生产后生活的。
   我老伴儿很疼我。那么潮湿阴冷的山里,他总怕我冻着,每天晚上都是他先钻被窝,把被子焐热再让我进去。不怕你们笑话,甚至他要加夜班,也先把被子焐热,看着我躺下了再走。唉,那会儿是真苦,说到焐被子,连个热水袋都没有,全厂都没有,只能靠体温啦。我们浙江人按说不怕冬天的潮湿阴冷,可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阴冷和我们家乡的还不一样,说不出的不一样。那年冬天啊,全厂病倒了一半多。
   可是在春节前我们还是按时投产了。大家敲锣打鼓地把第一车成品送出山沟,很多人都哭了,我也哭了,太不容易了。新盖的车间墙还是湿的,也没有暖气什么的,手摸到钢铁件上哧啦就是一层皮。站一会儿脚就冻麻木了,再过一会儿就会疼起来,扎心的疼。那也得咬着牙干。
   您去哈尔滨看冰灯的时候脚也这么疼过?不怕您不乐意,您那就是一会儿,我们可是天天如此。我這老寒腿,大概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那会儿社会乱,也没有人关心山沟里的工厂。我们又是保密单位,也不愿意让人关心。厂子里就商量,咱们得自己管自己,开工了,生产了,就得马上把后勤搞上去。活儿是人干的,不能亏待人。于是,就开始正式盖宿舍了,还派我老伴儿进城找地,说争取在城里也盖点房子。您知道,山沟里哪有那么多的地啊。开山造地,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其实那会儿大多数人并不愿意上城里住。唯一那条土路,纯粹是人踩车轧出来的,车子三天两头在路上颠得抛锚。到了雨季,路就是大泥潭,踩上去鞋都拔不出来,根本没法通行。上班不方便,生活也不方便。你们不知道,那会儿城里连个澡堂子都没有,人们都半年半年地不洗澡。你们别乐,真事。不信问你们导演,他知道,他的父母也是这么过来的。
   厂子里好孬有大淋浴室,用锅炉烧水。水其实也不够用,常常洗着洗着,外边喊:热水没了,等等啊。大家就赶紧用毛巾把自己裹起来,干坐着,等热水。
   我那第一个老伴儿当时已经算是火线人党了。所以派他去城里找地也算是给他的考验。他去找市委,人家告诉他市里的旧领导都下台了,新的革委会也没人知道应该怎么办。他没辙了,就在城里转,饿了就买个馒头啃几口。转了三天,就转到这儿了,当时是一片空地,有个老头看着。他就跟老头儿扯闲话儿。老头儿也闷得慌,一来二去就告诉他,本来市里想建家果品加工厂的,运动一来就没有人过问了,老头儿都几个月没地方领工资了。那会儿人也真是胆子大,我老伴儿自己就决定了要抢占这块地。他写了个条子,把情况简单说了说,给老头儿的小孙子五角钱,让小孩儿进山沟报信儿,自己在空地上守着。结果,第三天就开始挖地基了。
   后来有人醒过闷儿来了,来质问是怎么回事。我老伴儿说:国家机密,你们有本事上中央问去。有人不服,老伴儿就抄起锹把子,说:老子三代贫农,还是共产党员,你们敢踏进这块地一步,老子就跟你们拼了。愣就这么把楼建起来了。
   别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为盖这两栋楼,老伴儿脱了三层皮。要我说,他后来突然犯了心脏病,也与盖这楼有关。累不算,真是提心吊胆啊。施工期间他就没敢离开过工地。打砸抢不说,就是小偷小摸也受不了。周围的农民偷,施工的工人偷,淘气的孩子也偷。就连那个看工地的老头儿,都偷着卖过工地上的杉篙。我老伴儿说他,他说,这么乱的世道,不偷没法活啊。    质量?当然好不了。这儿早就是危房了,从前年就动员让搬家,说是按拆迁政策给我一套两居室。
   可我两任老伴儿都死在这床上,我舍不得搬。我总觉得他们俩的魂儿都还在,有时候,我听着他们还聊天呢,聊得挺热闹。
  二
   我昏昏沉沉地从那栋阴暗潮湿的旧楼房里出来,晴朗的天空和火热的太阳让我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我是一只刚刚钻出地面的耗子,有强烈的恐惧感包围着我。老太太说的一切不知为什么引起了我强烈的不适。
   正好我接到汲古阁赵老板的电话,说他新到了一批和田玉原石,让我去看看。我玩玉已经十几年了,在小城也算个知名玩家,我们电视台搞玉石鉴赏节目,我还装模作样地去充当了一回评委。赵胖子的汲古阁是我常出常进的地方,他骗我我骗他的交情已经维持了十几年。此时此刻,我急需换一下心情,就命令手下回台里交差,自己直接开车去了汲古阁。
   于是,我看到了那块晶莹圆润的和田玉籽料。我立刻喜欢上了这小东西。在手中摩挲良久,我却突然记起,在那个老太太的胸前,也佩戴着一小粒玉料的。
   我老伴儿犯心脏病的时候我儿子刚刚四岁。
   厂里传出消息,准备提拔他当副厂长。那时候运动已经结束了,大家开始说时间就是金钱的话,厂子里的生产加速,大家都忙得四脚朝天。我老伴儿是技术骨干,就更忙了。哪个车间出了点事儿,断电了,机器故障了,出了废品了,都得找他。有时还到外厂支援去。光你们曙光厂,就去了好几次。所以要提拔他大家都没意见。消息一出来,就有人来贺喜了。我那会儿刚怀了老二,吐得厉害,到医务室开药,都有人叫我厂长夫人了,真不好意思。
   他当然也很高兴。
   他去世之后我常常坐在窗前发愣,想他的一生,想他过的每一天。我问我自己,你了解他吗?这问题还真没法回答,至今也没有答案。我们和那个年代所有的夫妻一样,平平淡淡地生活、工作。十来个小时在岗位上干活儿,然后去食堂吃饭,在浴室洗澡。开会、学习、参加集体活动。每周看一场电影,年终时厂里开一次联欢会。我们每天、每月、每年在家里待的时间有多少?我们聊过多少次家常?我只知道,他是个憨厚而简单的人,直来直去的性格,高兴在脸上,不高兴也在脸上,好在他高兴的时候是多的。
   这种性格也有不好吧,我总觉得如果提拔的消息没有让他那么高兴,他也许不会玩儿命地工作,也就不会猝死。用你们文化人的话说,叫乐极生悲。
   那年厂子进口了一套设备。导演你知道,咱们那会儿的三线工厂,要想弄到一套进口先进设备有多难。偏偏那套设备的说明书是外文的,全厂没有人看得懂。刚分配来的李技术员是厂里唯一的大学毕业生,他看了半天说,这不是英语,我也不懂。到省里请人翻译吧,来不及,厂里着急用设备,要上马新产品啊。怎么办呢,我老伴儿带着攻关小组,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琢磨,像小孩子拼积木似的,搭上去,不合适,拆了从头再来。反反复复的,终于有一天,轰隆一声,那设备转起来了。
   当时,全厂像过节一样热闹,敲锣打鼓,还放了鞭炮。
   可我老伴儿,七天七夜没睡一个整觉。困得不行了,他就在设备旁边裹着棉大衣眯一会儿,爬起来再干。他让徒弟进城去买方便面,一买就是五箱。那会儿小城市面上还没有卖茶鸡蛋火腿肠的,厂长让食堂自己煮自己做,还给攻关小组炖了鸡汤提神。
   那七天七夜我也睡不好,怀孕难受,又惦记着在车间里的他。七天之后,他推開家门,我就感觉到他已经累到了极限,他推门的动作好像是在推开一座山。他身上的臭味,是七天没洗澡的味儿和机油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让我立刻就冲进厕所大吐特吐。他给我拍后背,我埋怨他说:你还记得我啊?他说:不是为了你和孩子,我这么拼命?
   我说,那你快去哄哄你儿子吧,我做饭去。他说:我就想吃你蒸的米饭配炒白菜,这几天方便面都吃恶心了。我说好,就到厨房去了。
   你们问我怎么记得这么清楚?这怎么能忘得了啊。这就是一把刀切开你的心脏的感觉,那种疼,那种苦,从那天起就刻在你心里了,别再想能把它忘记。
   不用劝我,让我说。平常没有人听我说,心里可憋闷了。说说我也舒服点儿。
   我把饭做好了端出来,看见他仰脸躺在床上,两条腿垂在床下边。我儿子站在旁边,说爸爸睡着了。我过去叫他,他不应,拉他,才发现他手都开始凉了。
   那床当时就在这个位置。床后来当然换了新的,但我家的床永远都放在这个位置。和第二个老伴儿结婚的时候,他曾经想把床挪到靠窗那儿,我说我嫌阳光太晃眼。他也没说什么。我当然也不会告诉他是为什么。
   我那第二个老伴儿是领导干部,有涵养,什么事都让着我。
   给我那死老头子换衣服的时候,在他衣兜里摸出这么个小东西,人家告诉我是玉,和田玉。我当然知道这是给我的,再过两天就是我生日了。可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的这玩意儿。打了个眼儿,拴了根红绳,我把它戴到了今天。
   我流产了,第二胎没保住。当时太伤心了,说起来其实肚子一直疼,可我人根本是麻木的,没感觉,没在意,直到大出血。厂里只有卡车,颠到城里的医院,我都死过去好几回了。那会儿的医疗水平,最后能保住我的命已经是奇迹了。大夫告诉我,今后不可能再生孩子了。我想,反正我丈夫也没了,我能生不能生还有什么用。
   那会儿我一坐到窗前就会想,如果没有说要提拔他当什么副厂长,他会不会这么玩儿命?想来想去我知道,他仍然会。他就是这么个人,他就是这样活着的。所以我就安慰自己,别难过了,这家伙早晚会这么死的,他能倒在自己家的床上,没有一头栽在车间里,就已经是幸运了。
   慢慢地我不再哭了。我还有儿子,我得把儿子带大。而且,我儿子是那么可人疼。他爸爸死后那几天,他不哭不闹,总一声不出地依偎在我身边,用小手儿拉住我的手,死死地攥着。你们说,我的心能不软吗?我知道儿子是在告诉我,有我在,有他在,这还是一个家,也必须是一个家。    我也只有这个家了。我在浙江老家的爹妈,都去世了,唯一的姐姐嫁人之后就和我断了联系。我给她写信,她从来不回。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为了还清爹妈病重时借的钱,把自己嫁给一个残疾人了。姐姐是要强人,从小衣服掉个扣子都不出门的。她肯定是恨我的,她会觉得我在外边挣国家工资,过好日子,却不顾爹妈。而她嫁了一个有钱的瘸子全是因为我。
   可我也难啊。父亲也是心脏病突发,去世时,厂里在大会战,抢着时间生产一批国防急需的零件。别说请假了,吃饭上厕所都是一溜小跑。我边干活儿边哭。母亲是和我那死老头子前后脚去世的,她死得特别惨,是出门让车撞了。后来我才想明白,姐姐给我打电话,是我哭得死去活来,根本就没让姐姐开口。我后来回忆起,姐姐当时也哭了,说了一句你保重吧,就把电话挂了。我还有点生气,嫌姐姐太冷淡。
   人隔了千山万水,越是亲人越会有隔膜。
   三
   赵胖子嘀嘀咕咕地告诉我,这颗籽料,要价十万元。我说,你他妈的疯了吧。
   他委屈地叫道:这可是喀什河里出来的真正籽料啊。你是行家,你也知道现在还能有多少这种真货。现在俄罗斯料好的都是天价了,何况是这样的好东西。
   我知道这个狡猾的胖子并没有骗我。我尽管比不了京城那些鉴定大师,但山料籽料我还是能分辨得出来的。至于那些俄罗斯料青海料,更别想骗过我的眼睛。眼前的这粒小东西,确确实实是好货。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里,像一只乳白色的小鸟,酣睡着,是全无戒备的那种安详。微微的一小块褐色皮子,既证明了它的真实,也平添了几分灵气。我喜欢它,可不知为什么,在我的眼睛里,却总还晃动着另一粒籽料。
   这两粒籽料重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就乱了。
   在我老伴儿的追悼会上,我儿子第一次犯了病。哀乐刚刚响起,他突然就倒下了,好像是哀乐刺激了他的神经。四岁的孩子,倒地的声音却那么响,像一块石头砸在地板上,也砸在我心上。我当时就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哀乐继续响,我就那么愣愣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儿子开始抽搐,开始吐白涎。白白的一道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
   后来有人把他抱起来了,还冲我嚷:你发什么呆呀,快救救孩子啊。
   于是我老伴儿被推进火化炉时我并没有送他最后一程。我抱着昏迷不醒的儿子,在去医院的路上。还是那条路,还是那样的颠簸。我想,我不知道死老头子会不会埋怨我,应该不会吧,因为我在救儿子啊。
   到了小城的医院,孩子就醒了。醒来的第一句话,问我:爸爸呢?我说爸爸死了,永远不回来了。他好像要哭,但没哭出来,就不说话了。后来我猜,他是没有力气哭了。从那之后,他每一次犯病,都是一次出生入死。
   癫痫。我和他爸爸家族里都没有这样的病,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他会得了,而且偏偏他在那个时候犯病。这种事情找谁说理呢?
   老伴儿死得突然,让我不能接受,我的心都碎了,但是他并没让我受罪啊,没让我给他端屎端尿地伺候啊。可这孩子,他活到十七岁,我苦熬了十三年。
   陪着我把孩子送到城里医院的,是我老伴儿的师弟,在火葬场冲我大喊大叫的,也是他。他们俩当年一起进厂,跟着一个师傅学徒,后来又一起来三线。最后他把我和孩子送回家,临走的时候说,嫂子,有什么事你就招呼我,师哥不在了,在这儿我就算你唯一的亲人了。
   他姓赵,当时还没结婚。平时他的缺点是不大爱说话,大伙儿都叫他赵闷子。
   当时我完全是昏昏沉沉的状态,他说的话我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事后想想,他好像还说了什么,我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可日子還得往下过啊。痛过、苦过、哭过,但想想,不过也不行啊。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牵牵扯扯,都是放不下的人和事。在当时的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儿子了。
   我说了这么多,你们都听烦了吧?
   唉,你们还年轻,年轻多好啊。年轻什么都不用多想的。导演你结婚了吧?什么?还没有。抱歉抱歉,我问得唐突了。可导演你真是该结婚了,你爸妈不着急吗?
   我其实是想说,人只要一结婚,一有孩子,生活就有了牵挂,有了捆绑,但是也有了希望。希望不一定是你们理解的那种好词儿,希望其实很多时候就是绝望,是绝望里的挣扎。就像我,明知道我儿子的病好不了,可我能不希望有奇迹出现吗?人活着,其实就是这样的,希望、绝望,这样、那样,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挨过去了。
   我儿子的病开始还好,一年也就犯一两次,都是突然晕倒,然后很快就会苏醒过来。但是,慢慢地,就严重了。他七岁那年上了厂里的子弟小学,那一年,他犯了五次病。最厉害的一次,他在课堂上突然站了起来,没头没脑地说,这是我的铅笔。然后就倒下了。老师同学都吓蒙了,有的女孩子吓得哭了起来。我在车间里正忙着,老师跑来叫我。子弟小学的老师其实也都是厂里的工友,学历高一点,就调去当老师了。跑来叫我的就是赵闷子,他在学校教体育,天天都看见他领着孩子们在厂院里跑圈儿,喊着一二三四。
   其实儿子犯病我已经习惯了。摔倒、昏迷,然后慢慢醒来,躺在床上休息一阵,就好了。好的时候也和正常孩子一样,能跑能跳的。可是我慢慢发现,他发病的间隔越来越短了,发病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了,发病的样子也越来越可怕了。他不发病时候的样子,也渐渐变了,眼睛开始发直,说话也有点口齿不清,动作也越来越迟缓。就在课堂上犯病这次之后,我发现他的性格也开始变了。
   他不爱说话了。原本他是个爱说话的孩子,他爸爸死了之后,他总依偎在我身边,东一句西一句地乱说。走得离我稍微远一点儿,就会喊着妈妈往回跑。别看他还小,但我知道他开始懂得哄我了。
   可后来,他总发呆。眼睛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地方,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就那么傻傻地愣着。有时候好像有点笑容,有时候却完全没有表情。那时候,我好像突然意识到,我儿子,完了。
   有一天,他突然说,妈,我不上学了。我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了?他说,他们骂我,他们说我是傻子。我跑到学校去找,老师说,我们也为难啊。批评过,可那么多孩子,哪管得过来。再说,有的家长也不理解,说你儿子吓坏他们孩子了。我说,那我儿子总不能不上学吧?一直在旁边听着不吭声的赵闷子突然说,嫂子,你放心,孩子交给我了。我每天接送,没人敢欺负他。    老林就这么被气死了。
   人啊,就这么一个一个地走了。没过多长时间,那个骂老林的家伙也死了。他倒死得很光荣,他们车间管道泄漏,突然着了把火,他冲进去了。结果没出来。
   你们说,人的一生是不是很无奈,也很蹊跷?老林为那么点儿不值当的小事死了,背着那么臭名声的人倒成了烈士,给他开追悼会时市里领导都来了。
   导演你知道咱们几个厂共同建的那片墓地吧?你肯定知道。对,就从咱们那条山沟翻过一道岭就是。开始是随随便便地埋,东一个西一个的。因为大家开始还想着总有一天会回归故里,人埋在这山沟里总是暂时的。前几年这里埋的人越来越多,才整治了,成了正规墓地,人口处还建了支援三线纪念碑,是咱们几个厂共同筹资建的。当时老林和那个家伙也都埋在那儿了。他们俩的坟头就隔着一条路,一左一右,就那么相互望着对方。我那第一个老伴儿和儿子也在那儿,有一次清明节我去给他们上坟,看见那家伙的媳妇儿擦干净自己爷们儿的墓碑,又在给老林磕头。老林死后,她心里肯定一直不是滋味吧。我猜那个浑蛋家伙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也许他在救火的那一刹那,想的也是干脆我也死了算了。
   人呀,恩恩怨怨的,太多了,说不清。
   哎呀,说得太多了,也扯得太远了。咱们赶紧拍片子吧。
   我?没有人动员我来上你们这个节目,我一个孤老婆子,当然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我从第一个老伴儿去世到和第二个老伴儿结婚,熬了几十年,现在我不想熬了。第二个老伴儿刚刚入土,我就给你们电视台打电话报了名。到这个年龄也没有什么条件不条件了,也不用谈什么爱情了,现在找老伴儿,就是个彼此搀扶吧。万一哪天我动不了了,身边有个人能给我喂口水喝。反过来也是,他动不了了,我给他倒水。
   要说条件,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最好还找一个咱们三线工厂的人。有共同语言,说得来。当年咱们这几个厂,前后脚搬来,艰苦创业是都经历过的事情。老家在哪儿,倒不在乎了,有那样的共同经历,浙江也好,东北也好,上海也好,其实还不都是三线人。
   七
   我觉得三线人就像和田玉,就像喀什河里摔打出来的籽料。从山石母体里迸落的那一瞬间,就是它磨难的开始。从山坡上跌跌撞撞地滚落下来,在汹涌的河水里不停地被折磨被蹂躏。最后,不禁折腾的粉碎了,耐不住痛苦的剥去了,剩下的油润和洁白,就是骄傲的一滴泪,是坚韧和刚硬的结晶。被磨圆了,没有棱角了,没有杂质了,在它的生命里就只剩下尊严了。
   我到赵胖子那兒买下了那粒籽料,让他用最细的钻打出了个小孔,然后系上根金黄色的丝绳。精明的赵胖子看出我的郑重,什么也不问,找出个精致的锦盒把它装起。我用微信付了款之后,他又从柜台下面掏出件古玉给了我:正经红山文化的玩意儿,算我送你的。
   那是件小巧的玉猪龙,有土沁,是真货。
   我其实是认识老太太说的那位老林的,当年我们这几家工厂常常互相搞搞联谊,老林和我父亲就成了好朋友,我叫他林伯伯。我们老爷子和老林一样倔,所以他也一辈子待在了这山沟里,他退休前是我们厂的副厂长。
   五十五岁那年,我认识了我第二个老伴儿。跳舞的时候认识的。那会儿咱们这儿的人民公园刚刚建成,如果你记得,那原来是片乱坟岗。
   他六十八岁了。每天他都到公园来看我们这群老头儿老太太跳舞,他不跳。他是那种一看就是经历过大事儿的人,站哪儿都腰板笔直,有军人的气势。当然,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有病,他的腰坏了,弯不下来,而且常常走着走着,就动不了了,半天才能缓过来,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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