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兔傍地走”视野中的《随园诗话》

来源 :博览群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hiyiguda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朱子诗云:“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温故而知新,道在其中矣。中国古代文学典籍博大精深、历久弥新,它是我们民族深沉持久的精神力量,是我们坚持文化自信最可依仗的资源。传承我们的古代文化,不仅需要纲领性的指导,更需要切实具体的体悟和解读。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优秀学子的这组文章,通过他们的深耕细作,对此做出了具体而微的展示:从欧苏文章到白话小说,从杜甫诗歌到袁枚诗话,深厚的古典魅力与当代社会价值产生激情碰撞,从中可以窥见我们民族生生不息的文化基因。
  本期五篇文章,以古典文本与当代社会的思想观念碰撞为贯穿线索,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深入挖掘文学文本与历史真实的重叠和错位,探究古代作者在他们的文学创作、点评、编选等各种形式的文学活动中,如何投注他们真实的人生命运、情感与思想,并进一步解构某些常规认知,提炼富有启示意义的时代新内涵。在这组文章中,文本外壳与精神内核的双重性是行文着力点,如欧苏悼亡文本不同抒情方式背后体现出作者不同的思维及心性特征,公案小说中惩恶扬善主題外蕴含着女性对掌握自己命运及话语权的追寻,《聂小倩》中大团圆表象下的虚无人生,《随园诗话》中女郎诗学下的性别错位,仇兆鳌《杜诗详注》看似客观操作下的主观偏见和微言大义。所谓经典常读常新的魅力,就在此吧。
  ——赵树功(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教授、院长)
  短评:西方女性主义之于中国古代文学,既可以撞出异质思想的火花,也容易引发水土不服。因为,虽然已知社会性别并不等同于生理性别,但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下的社会性别想象,依然有着极为纷繁交错的面相。哪怕就在中国传统的伦理体系中,“君臣、父子和夫妇三纲互动”,也是“在此在彼不同”,雌雄难辨。本文在袁枚的诗话世界里,发现了一座如随园般迷离的性别园林,通过细细地移步换景,可以观察书写者在文艺、审美、道德等诸多领域的性别立场,如何发生微妙的嬗变。诗学即人学,《随园诗话》里探讨的各类“女郎诗”,也是袁枚为乾嘉时期的社会变迁所留存的一份珍贵史料。
  ——李慈瑶(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
  诗话,是传统的一种随感式的诗歌批评。集腋成裘,形式轻松灵动,能融赏析、说理和记事于一体,但也少有抽象体系。清王朝最盛之时,也是文学相对衰微的时候。《随园诗话》(以下简称《随园》)正诞生于康乾盛世的尾声。作者袁枚,少年精通八股,却因满文翻译考试不佳,升迁未遂,于是中年辞官,隐居于江宁随园,以文学为生计,并在晚年出版了这部令时人耳目一新的《随园》。在其中,诗歌的性别扑朔迷离,与写作者的性别往往错位。

“性灵”非“性”


  乾隆中晚期,格调派盟主沈德潜老迈,当年的袁枚却凭《答沈大宗伯论诗书》一文出世,性灵派诗歌声名鹊起。今天, “性灵”研究已经饱和。流行的说法中,“性灵说”包含“性情”“天赋”和“个性”。现代文艺思潮,强调诗人的天才与灵感,“性灵诗”一度谬入中国的浪漫主义文学范畴。如此脱离语境的粗暴理解,忽略了“性情”要求,无异于偷天换日。《袁枚研究》(简有仪,1988)指出,性即性情,“情实际上是包含着‘我的’与‘真的’两种主要的概念”。然而,历史长河一去不返,彼时的 “我”与“真”化为尘土,我们只能依凭文字资料,从外部语境的脉络中进入“性灵”。传统中,阴阳调和的人际与性别关系,与西人等级观不同,虽有参差,却无严防死守。后现代西方理论中,性别是一个社会学概念,与生理性别不同,社会性别乃是一种想象。换言之,道德伦理,才是塑造性别的根本。传统伦理体系中,君臣、父子和夫妇三纲互动。同时,人们的社会身份,在此在彼不同。因此,一般士大夫在名利场浮沉的心态,与彼时寻常女性类似。士大夫拟女郎口吻,是诗文传统。譬如,屈原自喻美人,曹植自言弃妇。士人诗学,自有纲常以来,化出一种月亮般阴柔的审美。《随园》中高频的“女郎”一词,阴阳矛盾,明白了《随园》语言中微妙的自反,就明白了性灵说的精髓。性灵评诗,不泥古或拘于格律,而根据人事变动。其中,没有固定的人性,也不存在现代意义的性别。

“女郎诗”与“女郎的诗”


  江南才女走出闺阁,交游唱和,动摇了以性别为界的诗学秩序。《随园》提出,性情语言须合一。男诗人拟女性口吻,浮夸失真,是“强誊罗敷之媚”“奢谈西子之妆”。在此背景中,女诗人的写作向外一步,男诗人的写作向内一步。虽小小两步,如蝴蝶振翅,却在彼时诗坛造出飓风,形成“女郎诗”与“女郎的诗”的扑朔局面。
  《随园》中,“女郎”一词屡次出现。首先,这一词语是袁枚点评士大夫诗歌所用的批评术语。诗歌修辞可用性别特征指示。东坡诗是“丈夫见客”,黄庭坚诗则是“女子见人”。 因为后者在字词上下了太多“妆裹”功夫,遮掩内涵。诗歌主题刚柔不同,需灵活地根据题材变动,正是“诗题各有境界,各有宜称”。吟芍药、蔷薇,就可写女郎诗;若吟诵山石,文字风格就需硬朗。同一诗人,写作风格也不定。比如,“光焰万丈”的杜少陵,也写下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横空盘硬语”如韩退之,也写出“银烛未销窗送曙,金钗半醉坐添春”。有时,女郎诗的书写,源于士大夫隐秘的怯弱心象。如,袁枚记录一次宴饮中“皆翰林前辈”,枚资历最浅,因此“终席敬慎威仪,不敢发一语”,席间袁枚见墙壁上有一《端午竹枝》诗,“无端铙鼓出空舟,赚得珠帘尽上钩。小玉低言娇女避,郎君倚扇在船头”,正写出面对前辈的羞怯心态。
  “女郎诗”范畴的建立,也与明清赏玩男性外表的风气有关。有清以来,自上而下地对男性色貌关注。女郎诗正是这种风气的复调。有春江公子一事为证。诗话开篇,春江公子未露其翰林身份,自认处于优势的参领,见春江公子“貌如美妇人。误认作伶人而调之”。而当春江公子展现其翰林身份,他才重新成为男性,并借舆论羞辱参领:“夫狎我者,爱我也。子独不见章乎?惜彼非吾偶耳,怒之则俗矣。”参领听闻,登门谢罪。
  同时,《随园》中也常采“女郎的诗”。然而,女郎写的未必就是上文所说的“女郎诗”。在《随园》中,精英女性的诗歌清刚,通晓礼教,远在一般士人之上。高文良公夫人,是“蔡将军毓荣之女,尚书埏之妹也”,其丈夫巡抚苏州,“与总督某不合”,心中不平,文良公吟咏“有色何曾相假借”半句,表明自己卓然不群。文良公沉思未对,其夫人对出下半句, “不群仍恐太分明”,以礼规约其丈夫的行为。家门败落,高文良公夫人归入空门,有《九华峰寺》诗:   萝壁松门一径深,题名犹记旧铺金。
  苔生尘鼎无香火,经蚀僧厨有蠹蟑。
  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
  征南部曲今谁是?剩有枯禅守故林。
  此诗流露出礼佛避世的思想。它的流传,也保护了风口浪尖的高家男性。诗歌的性别扑朔迷离。袁枚女弟子席佩兰的诗才清妙,袁枚认为席佩兰所写的不是女郎诗,而一度怀疑“是郎君孙子潇代作”。

道德和它的面纱


  传统文人的世界中,存在一种矛盾的心态。一方面,他们熟习书本中的道义;另一方面,真实世界并不理想。诗歌,成为士人抒情排解的出口。晚明发达的商业,颠倒了士农工商的顺序。清初“礼治社会”运动,意图复古礼乐,却走向另一严管的极端。王汎森在《权力的毛细管作用》中指出,由于人口迅速膨胀,清政府无法事事把控,角落松动。《随园》以文学记事,用非自然死亡为主题的诗事,重现道德紧张。
  《随园》中的女诗人,多命途不顺,或病或死,她们的命运是士人命运的预兆。在清初讲经会、公开日记等一系列的运动后,清中叶的礼教观强化至顶峰,尤其控制着社会中上层家庭。节烈与忠君,扼住人们的命门。《随园》中采编的烈女诗人,殉夫而死,她们的丈夫,同时殉国而死。时人激赏殉节夫妻生前的诗文。如富察·明瑞的诗歌, “自怜马上囊键客,独立溪边问渡船”“陌上晚烟飞素练,渡头残雪踏银沙”“寒分百战袍,渴共一刀血”,这些诗句流世,并不因文采,而是因殉节之人的气度。富察·明瑞在缅甸受重伤而自杀,征缅时,“其夫人送行诗,有‘但愿同凋并蒂莲’之句。公果死节,而夫人亦自缢”。殉国与殉节,乃是一套礼治体系中连贯的行为。将领被俘,其家人也被夹在两端,生不如死,因此择大义而死。
  然而,并非所有的殉节都如此正义。殉道死,被时人称颂。若为情死,则为人不齿。激越情感,是胸中不平所致。科举之华山一条道,民族待遇不公等,催逼出种种悲剧。然而,清政府的监管深入人心,袁枚也难以将矛头直指问题,因此只能用隐语说出。袁枚的第一位女弟子陈淑兰,其丈夫屡试不中,投水自杀,淑兰因情殉夫,袁枚与好友毛俟园痛心疾首,只能将陈淑兰死前的诗歌当作凶谶解读,聊以慰藉。 《随园》所采诗歌,体现了乾嘉时期以退为进的诗学趣味。在文化高压的政策下,文艺远離政治,整体下沉,然而,这也意味着政治不再强力控制文艺。康乾盛世之后,严密的文网松弛,道德不能时刻紧箍天性。正如《随园》中的女郎诗。乾嘉诗歌的性别,变得模糊暧昧,少有康乾以前的雄健。诗歌性别的暧昧,折射出传统道德伦理的磨损。读女郎诗与女郎的诗,如观双兔傍地走,雌雄黑白看不分明。彼时文人对人生的追问,和对风气变化的敏感,造成既有伦理的模糊。因此,理学重压下的灵性,又一次在性灵不拘中复苏。
  (作者系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汉语言文学学生。)
其他文献
如果从1990年考上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算起,我对“现代文学”已经“研究”了28年、“教”了22年。这20多年虽然算不上久远,但对于一个刚过“天命之年”的人来说也已经是占去了大半。况且,在能够预见的未来或者说余生中,我恐怕也不会再做别的,而只能继续以此作为自己赖以生存的职业和用于娱乐人生的兴趣。这样一想,这“现代文学”俨然已经融入了我的生命,成了我人生中无法摆脱也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  面对
拙作《弦断有谁听——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学人、学术与学校》付梓后,不少师友读后纷纷发来观感,其中頗为一致的看法:该书有弦外之音。  毫无疑问,《弦断有谁听》本来就是为报纸专栏供稿,篇篇累积所成。诉诸报纸的文章,自然要讲求话题性与可读性,要扣得紧时局,吸得来眼球,引得起讨论,留得下回味,故虽然写的是民国历史,但不免在部分文章里会言及当下的问题。何况很多议题一向古今皆然,引发前后对比思考,亦是十分合理入情
2018年的1月12日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但因为一个不幸的消息而令我觉得那一天变得特别阴冷暗淡。一觉醒来打开手机跳入眼帘一条消息令我大为惊疑,是南京董宁文兄发出的:著名学者,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王学泰先生今晨去世,享年76岁。我最后一次见到王学泰先生是在他朝阳农光里的家中,时间为2016年的9月29日。因为他膝盖附近生了个瘤,开了一次刀,行走还没有全部恢复,我正好去北京参加一个关于纪念曹雪芹
改革开放40年,我们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史诗的时代。史诗的时代呼唤时代的史诗。丘树宏的诗集《中国梦·大交响》,就是目前国内唯一一部以诗歌的形式,全方位表现中国改革开放40年历史的史诗性作品。  丘树宏是获得过《诗刊》诗歌金奖等诸多诗歌奖的著名诗人。此前,他曾寫过《共和国之恋》《孙中山》《海上丝路》《珠江》《南越王赵佗》《冼夫人》等许多宏大题材的长诗。如今,为纪念改革开放4
谈陈守实教授  20世纪50年代初期,复旦大学流传着复旦教授有“八怪”的说法。十年前,我有一次在上海前复旦大学负责人王零先生家中聊天时,王老还对我说:“你知道吗?陈守实先生也是八怪之一。”我虽然是1955年才进复旦读书的,跟陈守实先生当研究生,又是1960年秋,但在入学以后,经过各种渠道,便听到守实先生的一些怪事。例如:1950年“土改”时,组织老教授参加安徽的“土改”工作队,陈先生在出发前夕,人
何为文脉?简言之,文明演化之历史血脉是也。它代表文明演进的方向。  古往今来,每一种新的文化现象的产生,往往是先由其“先知先觉”的代表人物所首创,然后为大家所学习并继承发扬开来。“天不生仲尼,万古如常夜”。为了表示对这些伟大人物的敬仰和纪念,感激他们为人类文明作出的贡献,后人把这些人物称之为“圣人”。如中国的孔子,西方的苏格拉底。这些文化巨匠们所创造的文明成果,在社会上开始逐渐被流传,奉为后人的楷
回忆是时间的礼物,书籍是思想的礼物,经典实在是一种恩赐。在浩如烟海的经典中徜徉,如饥似渴地吸取着人类文化的精髓,实在是幸福的事。而这样的幸福,我在小作者的身上看到了。  初看这篇文章,并没有十分惊艳,文字很朴实,读着读着,却渐渐被小作者的思考吸引了。  作为一篇读后感,文章写得颇有章法 ,第一段由方鸿渐的故事领起,这样讲故事的方式符合我们的阅读习惯,让人觉得容易接受,二三两段则联系小说主题来谈,抓
苏东坡在黄州时,曾口占一首绝句赠给官妓李宜:  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宜。  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苏诗合注》卷五十《赠黄州官妓》)  诗是好诗,自然舒展,流云旖旎,令人赏叹,没有什么问题。但冯应榴在这里引用苏东坡的前辈诗人王禹偁的话,问题就来了。王禹偁说:“少陵在蜀,并无一诗话着海棠,以其生母名也。”意思是,杜甫诗里没有提到海棠,是因为他生母的名字叫海棠,他故意避开不提。
2019年8月16日,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揭晓,陈彦凭借小说《主角》荣获该奖。与之前的作品《装台》一样,陈彦选取了自己最为熟悉的戏剧舞台生活作为小说题材,讲述了40年间,一个放羊女娃如何成为一代秦腔名伶的故事。小说中各色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构筑了一副嬉笑怒骂的世态众生相。通过人物40年的起废沉浮,又折射出秦腔在历史变迁中的兴衰际遇。“主角”二字,不单指向女主人公忆秦娥,也指秦腔这门传统艺术,更指裹挟着
中国传统哲学的本质是价值哲学,价值论一直是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从古至今,中华民族的价值观有一个发生、发展的演变过程,它经历了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穿越了漫长曲折的历史隧道,凝结于今日的民族精神结构之中。中国传统文化理念蕴含着治国理政的具体经验、道德伦理和生存智慧,是中华民族赖以传承的文化基因。文化作为21世纪的代表性符号,文化认同问题日益凸显。近些年来,国内一些地方出现不断拔高或错误定位传统文化的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