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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太说,师太明朝,要去断命的‘红房子’吃中饭……先要领到断命的就餐券……小毛说,师太要吃西餐,让我先排队。师太说,是呀,乖囡。小毛说,我先跟姆妈讲。张师傅嚓嚓嚓剪头发说,讲什呢讲,做人,就要活络。师太说,可以覅讲,就覅讲……”这是金宇澄2012年出版的小说《繁花》中,身居沪西一处弄堂里的小毛最初出场时的场景。《繁花》通篇以多为三至七言的短句、极具上海韵味和节奏的话本体,铺陈开一幅横跨近四十年、展现市井和世俗百态的沪上“清明上河图”。
满纸沪语是《繁花》最为引人关注的特色。金宇澄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选择方言和话本体叙事,是他为了应对国内长期以来泛滥的译文腔所作的实验,运用方言更能生动展现人的丰富性,表现地域特色。
方言源于古汉语,是在人口由北向南、由东至西屡次迁徙、聚居,行政区划等过程中形成的语言变体。在人类几千年的历史中,维系着不同人群的情感寄托和身份标识,是每种地方文化的独有代言和特别载体,也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流变。
中国有着北方官话、晋语、吴语、闽语、赣语、粤语等十大汉语方言,包含97 个方言片,共101 个方言小片。然而,由于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人口流动加剧以及推广普通话等多种因素,方言的影响力和使用范围大不如前,如今,包括吴语、闽语、粤语在内的多种方言都在不同程度上面临着生存危机。
方言是一条流动的小溪
写《繁花》时,金宇澄历经了一段从普通话思维到上海话思维的转变。自1988年进入《上海文学》做编辑来,到《繁花》创作之前,他已有20年左右没有写小说,《繁花》更是首次尝试沪语写作。但适应之后,他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用“家乡话”写作的自由。从最初写两三个人物间的对话,到小说快终了时,他可以驾驭梅瑞组织的饭局上三十多人的喧哗。
金宇澄将话本体兼具方言叙事的写作称为上帝给他的礼物。在他看来,语言是作品最要紧的要素,方言能赋予作者的创作以独特性。除了阴差阳错用起沪语的偶然性,他同时希望借由沪语写作,给读者展示一个不仅有着“十里洋场”“旗袍”等标签的上海。

《繁花》借由数十位普通人的闲话,描绘出上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初,上海的时局变迁及市场大潮下的物欲横流、活色生香。小说中遍布上海人的常用语,比如,表示闷声不吭的“不响”出现达1500余次。听到邻居蓓蒂、阿婆要变成金鱼时,阿宝“不响”;“文革”期间,阿宝好吃懒做的大伯来蹭饭时,大家“不响”;梅瑞和康总约会时,康总不知如何作答“不响” ……为了让非沪语读者读懂《繁花》,金宇澄还将不通文的地方加以修改,并保留彰显上海話独特韵味的表达和词汇,例如,阿宝大伯饥一顿饱一顿,到阿宝家吃饭时狼吞虎咽,阿宝小姨称其为“叫化子吃死蟹,只只鲜”;上海人将“事情”叫做“事体”,将“时候”称为“辰光”,“打毛衣”叫“结绒线”“无中生有、毫无根据的事情”称作“乱话三千”,“呆头呆脑、言行不符合常理”叫“十三点”。非沪语读者能在其方言叙事进入那独特的时空,上海本地读者在读了小说几句后也会自然而然用沪语读起来。
今年75岁的钱乃荣是上海大学教授,曾任上海大学中文系主任,也是知名吴方言研究者、沪语专家。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方言的一大特点就在于描摹事物时有更精准、细致、丰富的表达。例如上海话“穿马路”用“穿”,“穿衣服”用“着”,“船靠岸”用“靠”,“靠着墙”则用“隑(gāi)”,表示“站”用“立”这个字。
在金宇澄看来,方言就像一条快乐的小溪流,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不断演变,生动向前流淌,同时为文学创作者提供源源不断的给养。在金宇澄之前,也不乏用方言叙事获得空前成功的例子,如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张爱玲的《金锁记》中也有不少吴方言。
方言的魅力在各类戏曲、民俗文化间有着更立体的体现。在上海,有着原本被称为“滩簧”的沪剧;在苏州,有评弹、昆曲;绍兴有被誉为“中国第二大剧种”的越剧……像沪剧《雷雨》、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黄梅戏《天仙配》等作品,都能通过方言更丰富展现人物个性、地域特色,也为研究者分析不同时代方言发音、词汇变化提供了样本。更根本的,方言是这些剧种能得以传播的载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喜剧艺术形式中,方言更具不可替代之功,上海滑稽戏《广东上海话》里,因售货员操一口广东口音的上海话,使得“先生”听起来像“猩猩”,“物事”被听成“木梳”,“触霉头”被听作“吃馒头”,闹出不少笑话。相声大师侯宝林和郭启儒的作品《戏剧与方言》中,对不同方言的不同特色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演绎。在小品等艺术形式中,方言对于迅速刻画人物,将观众带入故事情境中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除了地域特色,从另一个角度说,方言也是记录、表现一个地方不同时代特征的标尺,反映着一个城市的精神特质。方言的强势与否与一地的政治经济地位密切相关。方言是人口迁徙、聚居的产物,以沪语为例,老派的上海话源于南宋时期一个名叫“上海”的聚落形成之时,当时,上海地区方言以松江话为基础。到了清代,由于苏州府的繁荣,包括上海地区在内的整个吴语区受到苏州话的影响;而现代意义的上海话则起源于1843年上海开埠后。因此,上海地区的权威方言可谓“三易其主”。

钱乃荣说,1843年后,涌入上海的外来人口超过80%,其中包括不少江浙一带的移民。此后,苏州话、宁波话等各地方言中的独到表达充实到沪语中。比如说,苏州话的“标致”“一只顶(一级棒)”,苏北话中的“乖乖隆地冬(非常了不起、了不得)”进入了上海话,如今在上海话中最具标志性,代替了“我伲”的“阿拉(我们)”则来自宁波话。而之所以外地方言没有对上海话造成“颠覆性”影响,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外地人口分批来到上海,五湖四海之间语言的影响相互抵消。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作为现代化、国际化大都市,东西方交融也使得大量外来事物进入沪语,例如“电车”“轮船”“火车”“沙发” “马路”“花露水”“黑板”“自来水”“自来火(火柴)”等,这些词汇都是在上海话中首先被创造出来进而吸收进普通话中,并沿用至今。
开埠一百多年来,随着上海的日渐繁盛,上海方言逐步成为和北京话、广州话并列的三大方言之一。改革开放后,上海方言再度迎来快速发展。诞生于股市中的“套牢”“绩优股”“原始股”等词汇最先诞生在上海话中。到1980年代末,上海方言在吴语区保持着着强大的辐射力,在沪宁铁路上,经常可以听到苏州人、无锡人、常州人用上海话交谈。



隶属于吴方言的上海方言还保留着上古汉语中的一些古音、古词、语法。如上古汉语中的“正偏式”构词,在如今的上海话中依然有所体现,如“棒冰”“饼干”“肉松”,上海话中还有古吴语的特征词,如“洗”称为“汏(dà)”“藏”称为“囥(kang)”。
方言连接远古与现实
另一种被称为古汉语活化石的方言是闽南语。和其他几大方言一样,闽南方言同样是不同时代北方中原汉人因避战乱、逃荒等原因向南方迁徙进入闽南地区后逐渐形成,因为在相对闭塞的山川阻隔中偏居一隅,闽南话得以保留了较多古代语言特色。关于閩南话何时形成,业内还没有达成统一意见,但大抵在南北朝时期。到宋朝时,闽南人大举南下,将人口输出到潮汕地区,闽南人的迁徙路线还呈现出鲜明的沿着海岸线特色,从粤东沿海的海陆丰、粤西的茂名、湛江等地,到海南岛的东海岸,再到踏上与福建一海之隔的台湾岛。清朝时,“迁界禁海”政策又使得闽南人进入温州平阳、苍南,台州等地。在福建,比起分布在福州等地的闽东方言、闽北方言,分布在厦门、泉州等地的闽南话更为强势。
生于1954年的王建设是泉州人,曾担任华侨大学文学院院长,主要研究古代汉语与闽南方言,1970年代初师专毕业后,被分配到泉州幼师当老师。1980年,在去北京参加教育部举办的首届中央普通话进修班时,王建设接触到方言相关课程,产生了兴趣。1985年,考上厦门大学古代汉语学硕士后,著名语言学家、导师黄典诚对他说,《世说新语》中的“许”可表示远的指代词“那”,与今泉州话用法相同,建议他研究该书词汇。
在《世说新语》中,王建设发现一片闽南语独有的、连接古远与现实的天地:书中的人称代词“我”“汝”“伊”在闽南话沿用至今,“阿瓜”“阿龙”“阿兄”这样盛行于汉魏六朝的称呼语在闽南语中仍在通行,和上海话一样,闽南语中还保留着“鸡母(母鸡)”“人客(客人)”“历日(日历)”这样在古汉语中常见的构词形式,“未”和“无”与古汉语的用法也很接近。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台湾曾风靡一时的电影《搭错车》的主题曲名字《酒干倘卖无》就是一句闽南语,“无”放在句末,表示询问语气,意为“有酒瓶子可卖吗?”通过对《世说新语》的研究,王建设最终完成了10万字的硕士毕业论文《世说新语泉州话证》。
除了保留古词,闽南语还留存着上古、中古时期的古音。王建设解释说,闽南话存在着大量文白异读的现象,即闽南话中一个字既有口语读音,又有作为书面语时的发音,这就类似北京话中的“剥”既可以读“剥(bāo)皮”,又读“剥(bō)削”。闽南话中白读音可追溯到3000年前的先秦,象征着古老, 而文读音有着晋唐遗响,听起来文雅。
在闽南语中,“陈”字既有文读音(dín),又有白读音(dán),读“陈皮”时,要用文读音,当读“陈圆圆”这个名字时,姓要用白读,名要用文读,读作[dán uán uán](音似“dán完完”),如果“圆圆”用白读,则读作[in](似“银”的发音),则有表示这个人圆滚滚的意味。黄典诚还曾写过一篇《晋唐古语在泉州》的文章,文中称,如果依照文读音,当今的泉州人可以和李白、杜甫这样的古之圣贤一起吟诗作对。闽南文化中的南音、梨园戏能让人感受到源于唐宋时期的唱腔曲调。 方言的一大特征是随着人口迁徙,得以形成区别于其他地方的口音并保留不同历史阶段的古音。比如说,南宋时大量移民进入岭南,形成了粤语区,并在之后因与中原阻隔,很少遭受战乱影响,因而粤语保留了一些中古汉语的遗音,而在读一些押入声韵的诗词时,粤语的韵脚几乎完美。像上海话一样,闽南语和粤语也都有向外来语借词的传统,比如说“锦(game,量词,局)”“斐叟(whistle,哨子)”“巴士”“老公”“老婆”等。